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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情绪崩溃的自闭症孩子，被最治愈的狗狗拯救

薯饼饼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6-29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4月，国内首批孤独症辅助犬全部上岗，开始进入匹配家庭工作。“孤独症”也就是自闭症，患病的孩子被称为“星娃”，在陪伴他们时，辅助犬能敏锐地感觉到小主人的情绪变化，做出拥抱、安抚等动作，帮助干预和康复。首批上岗的辅助犬只有3只，和全国300万患有自闭症的儿童数量相比，还相差甚远。



文｜吴淑斌

陪伴“星娃”的狗狗

“家里有爸爸、妈妈和趴在地上的哈雷。”

每天从幼儿园出来时，小烨都要数一遍家庭成员。7岁的小烨是一个孤独症儿童，有刻板行为，经常需要按照自己的“套路”把一件事情做完。

“哈雷”是一只2岁的黑色拉布拉多，和其他宠物狗不同的是，它是一只能帮助小烨干预和康复的工作犬。今年，小烨家庭成功申领了国内首批孤独症辅助犬，4月，哈雷正式来到小烨家“上岗工作”。

小烨与哈雷（受访者供图）
孤独症儿童被称为“星星的孩子”。中国自闭症机构服务协会会长兼秘书长郭德华博士告诉本刊，很多人有一个误区，认为自闭症就是智力障碍患者，其实二者有质的不同。“50%的自闭症有表现出来智力障碍，但是自闭症的问题不在智力障碍，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法与人沟通，没法表达和融入社会集体，兴趣狭窄。”孤独症儿童的外表和普通孩子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他们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社交存在障碍，行为重复、刻板。目前，孤独症病因不明，没有特效药，只能进行长期的教育训练与行为干预。

作为工作犬，哈雷有着和宠物狗不同的高级技能。第一个是“锚定”，小烨的妈妈回忆，小烨对钟表和电梯很感兴趣，走在马路上时，如果被附近的电梯吸引，会不顾周围的车流和人流突然冲过去。有了哈雷后，每次上街，哈雷会走在家长和小烨中间，由家长拉着牵引绳，小烨则拉着另一条系在哈雷身上的护具。当哈雷感受到小烨手中绳子的牵引力有异常，就会迅速趴下，稳住小烨。妈妈观察到，两个月来，哈雷使用“锚定”技能的次数在逐渐减少，“走到有电梯的地方，他会看一眼哈雷，知道自己不能突然跑开。”

孤独症辅助犬的另外两项技能是“安抚”和“深拥”。“安抚”是当狗狗发觉小朋友情绪沮丧，或是发脾气、声量突然提高时，马上走过去，把头放在小朋友的手上或者是腿上，示意孩子摸摸自己。“深拥”是深度拥抱，当小朋友的情绪崩溃、挥手抓挠时，狗狗会把两只前爪搭在孩子的身上搂住他，用自己的体重控制孩子，不让他伤害自己和他人，直到他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辅助犬和它的小主人（受访者供图）
有时候，辅助犬甚至能做得比父母更体贴和敏锐。申领结束后，一位妈妈曾在微信上给项目负责人描述了这样一个画面：“狗狗陪孩子一天，很累，都睡着了。孩子在床上打呼噜，狗狗在床边打小呼噜。”她想偷偷拍下视频发过来，但一个月时间里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每当她蹑手蹑脚地开房门、掏手机，无论动作再轻微，都会让狗狗马上睁开眼睛盯着她，夜里如果孩子醒了或起床走动，狗狗也会马上跟上去，“我们都没法做到这样细致。”

一只孤独症辅助犬的成长

发起这次孤独症辅助犬项目的是陈嫱。陈嫱是个80后，留着黑色长发，说话声音温柔细腻，她是公益组织“阿派关爱小动物社会发展中心”的负责人，长期救助流浪动物。

陈嫱第一次关注到孤独症是在2019年。她到广州一家特殊学校里当志愿者，学校隐藏在广州市区里的一个偏僻角落，大门紧闭、与世隔绝。午休后，陈嫱和老师带着孩子们排队到楼下做活动，一位孤独症孩子突然情绪崩溃，从人群中冲出来，不断地抓挠自己的手臂，陈嫱看到，那两条胳膊上已经布满旧伤。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手足无措，此时一个身材瘦小的女老师冲上去紧紧地抱着孩子，自己的身上也被挠伤了，但女老师没有松手，一直等到孩子平静下来。

《我的影子在奔跑》剧照
那一天，陈嫱还见到了许多无法自主吃饭、无法与人说话的孩子，年轻的老师一点点地帮助、鼓励他们。志愿活动结束后，校长邀请陈嫱来学校工作，但她已经精疲力尽，“我觉得我的内心实在不够强大，没法长期在这里工作，但我很希望未来有机会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这颗种子在2021年萌发出来。一次导盲犬基地活动上，陈嫱见到了国际辅助犬组织的资深训导师王春笋，王春笋告诉她，除了导盲犬，还有能够服务于听力障碍、糖尿病、自闭症等患者的辅助犬，国外已经有40多年的经验积累。

“听到孤独症，我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国内做这件事呢？”邀请王春笋一起推动项目后，他们开始着手解决资质问题和挑选合适的狗狗。

他们跑了将近200家犬舍。“国内的犬舍主要是为了把狗卖出去，就要繁殖漂亮的狗。但我们主要关注的是健康和性格，漂亮是最不重要的一点。”王春笋说，辅助犬一般选择的是可训度高、性格温和、毛发好打理的拉布拉多。陪伴孤独症小朋友的狗狗也有特殊之处，“成年后的体重要在50磅（40斤）以上，力气太小的狗狗可能会被小朋友拖着走，无法锚定。如果把狗狗的兴奋度分为0~100，导盲犬的兴奋度大概在40~80之间，但孤独症辅助犬会从20~85之间挑选，因为孤独症小朋友的性格各不相同，有的精力很旺盛、有的很安静，要匹配不同的狗狗。”

《导盲犬小q》剧照
王春笋说，挑选出来的幼犬会先送到寄养家庭进行社会化训练，建立与人类的亲和关系，熟悉公园、街道等各类公共场所，直到一岁时再进一步接受训导师的专业训练。这既是为了让狗狗的体型和性格稳定下来，也是保障动物福利，避免使用“童工”。

专业训练的时间一般在4~10个月，期间，孤独症辅助犬要熟练掌握坐、站、停、随行等27个基础口令，以及安抚、锚定、深度拥抱等高级技能。高级技能最初是以口令的形式进行的，到了后期，一只合格的孤独症辅助犬要能够判断主人的情绪和状态，主动提供服务。孤独症儿童常见的一种刻板行为是“蝴蝶手”，双手做出类似蝴蝶挥舞翅膀时的动作，此时如果家长呵斥、制止孩子，会让孩子感觉到攻击性。辅助犬在观察到孩子的刻板动作时，会把头凑到孩子的手边，吸引注意力，当小朋友去摸狗狗的头，和它玩起来时，刻板动作也在无意中被打断了。

陈嫱常常会被问，“这狗安全吗？万一咬人呢？”她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万一，它们是绝对安全的。”孤独症的孩子常常不知道如何与他人、狗狗相处，小烨的妈妈记得，小烨想和狗狗玩时，会用手去戳它的鼻子——这对狗是个可怕的动作。为了消灭这些安全隐患，在训练时，训导师会特别注意细节，给狗做各种脱敏练习。“走在路上，如果训导师发现狗狗听到某个声音会吓一跳，或者平时摸它的头和背没有问题，但某个部位特别敏感，被摸到了反应会很大，都要做针对的脱敏训练。”王春笋说。

“星娃”尝试接触狗狗（作者供图）
一只孤独症辅助犬会在10岁时退役，如果主人能按照要求照顾狗狗，辅助犬的寿命一般能超过14岁。“许多人觉得工作犬的一生很辛苦，都在压抑天性。其实如果照顾得当，工作犬的身体和心理都会比宠物狗更健康。”王春笋举例，大多数宠物狗需要在家等待主人下班，而工作犬几乎是24小时与主人在一起；在训练时，训导师采取的“正增强”的办法，狗狗做出正确的反应就会得到奖励，“在狗看来，它在和人玩游戏，只是带着责任而已。”

谁能得到辅助犬？

到2023年12月，3只狗狗完成训练顺利毕业，陈嫱开始发布申领通知。

“我以为一定是供不应求，会有好多申请邮件铺天盖地地发过来。”一开始，陈嫱很自信，数据统计，2023年中国自闭症人数是1300万，其中儿童数量超过300万。

陈嫱知道很多家庭会需要它。她接触过不少濒临崩溃的孤独症家庭，曾经一位妈妈在和她聊天时，孩子突然情绪崩溃，大声哭闹起来，整整40分钟里，无论怎么哄都无法停下。妈妈心烦意乱，“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他”，同时双手做了个“掐”的动作。还有一位妈妈给陈嫱看过年轻时的照片，留着好看的长发，但有一次独自带孩子去菜市场时，孩子突然死死拽住妈妈的头发在地上打滚哭闹，2个小时里，妈妈被拽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从菜市场回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掉长发。陈嫱觉得很难过，“她们一定已经尽力了，这时候哪怕多了一只狗狗，都能帮助到他们。”

《我的妈妈像动物》剧照
但一个月后，陈嫱只收到了3封邮件。“在国内，孤独症辅助犬的认知度几乎是0，许多人担心‘这是不是骗人的’，也有人反复确认要不要收费？申请了就一定能领到吗？”她又找了许多公开渠道做宣传，最终收到了72个家庭的申请。

这次申请面向的是12岁以内的孤独症儿童家庭，申请者会经过线上填表、面试、家访、共同训练等环节。前期，陈嫱列出许多基础问题，包括“能否按时给狗狗体检、每天带狗狗出门2~3次、接受狗狗和孩子同住一个房间、住房空间不能太拥挤”等等，在一轮轮筛选中，选出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家庭参加共同训练，才能最终确定配对结果。

“狗狗不只是一个工具，它也是家庭成员，要占用一定的资源。”陈嫱和王春笋印象深刻的是11岁的小女孩璐璐。她由61岁的婆婆照顾，婆婆打两份工负担璐璐的康复费用。璐璐的年纪已经接近上限，婆婆急切地希望得到一只辅助犬。前期面试时，陈嫱被打动了，她提出可以寻找企业赞助辅助犬的日常支出费用，请璐璐参加共同训练。

《我在雨中等你》剧照
在和辅助犬的配合中，璐璐的进步飞快，但陈嫱却没能成功找到赞助方。婆婆说，她的妈妈快90岁了，攒了一笔15万的养老钱，愿意拿出来给璐璐养辅助犬。“我心里过不去这一关，我们的初衷是帮你，如果逼到连90岁老人都要把最后养老钱都掏出来，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意义呢？”陈嫱最终还是拒绝了璐璐家庭的申领。

在上海10天的共同训练考验的是家庭与狗狗的契合度。孩子们会和三只辅助犬都合作，匹配最合适的一只。来自山东烟台的煊煊是个7岁小男孩，精力十分充沛，他和其中同样充满活力的辅助犬哈利明显更合得来。妈妈陈宸记得，煊煊也和另一只辅助犬伊莉配合过，“伊莉是个温和的小女孩，体力跟不上煊煊，有一次煊煊带伊莉一起玩，煊煊还想再跑，伊莉已经累得趴在地上了。”

短短10天里，陈宸就看到了煊煊的变化。煊煊的语言发育能力比较慢，一直到4岁也不怎么开口说话，“想让他张口，要有动机。他有需求、遇到很喜欢的事情才会主动说话。”共同训练的其中一项内容是家庭把辅助犬带回酒店里房间里度过一晚。晚上，煊煊靠在哈利身边玩，忽然盯着一只蚊子喊，“虫子！哈利去吃掉虫子。”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让陈宸很惊喜。接下来几天，煊煊的话明显变多了，话题总是围绕着狗狗，“哈利要喝水了，哈利要梳毛了。”“今天也要去找哈利玩。”

哈利与煊煊（作者供图）
辅助犬陪伴的是孩子，但掌控和照顾辅助犬是父母的工作。10天里，家长要反复练习27个口令，学会照顾狗狗和正确的训导方式。陈宸说，家长们会遇到的一个问题是把辅助犬当作宠物狗对待，不太严格。“狗狗可能做出的反应不对，但我们还是愿意摸摸它，和它说话，这反而是强化了这种错误行为，这时候训导员就会纠正你。”

共同训练结束后，会由训导师评估每个家庭匹配哪只狗狗。匹配之前，陈宸紧张了好久，“煊煊已经把哈利当作自己的小狗了，他会跟爸爸说，‘我要带哈利去爬山，一起去海边’。我真怕申领不到该咋办。”幸运的是，煊煊最后成功地和哈利配对成功。

回家之后

在上海的匹配结束后，煊煊一家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把哈利带回家。他们咨询了飞机、高铁，都无法让哈利和主人同行，只能走宠物托运。“要把狗狗装进笼子里，等一天一夜才能到家，我觉得对狗狗太痛苦了，接受不了。”后来，陈宸和丈夫租了辆车，打算从上海开回烟台。那几天正赶上2024年清明假期，仅仅是开出上海市，他们就花了7个小时。
到家后，三只狗狗都面临着办证的问题，办理了工作证才能出入公共场合。陈宸给好多个派出所打电话，对方都建议办理普通狗证，“我说，这是能帮助煊煊康复的工作犬，如果把哈利当作宠物狗来养，没有任何意义。”她坚持给许多部门打电话，说明哈利是符合国际辅助⽝组织（ADI）训练标准的孤独症辅助犬，最终成功为哈利争取到了身份。不过，陈宸还是遇到过一些哭笑不得的情况，在一个商场门口，工作人员告诉她，“我们有宠物车，很大的，你这只狗狗也能坐得下。”在火车站，一位工作人员只知道导盲犬，他犹豫了许久开口，“这孩子的眼睛看起来也没有问题啊？”每一次，陈宸都要一点点解释孤独症辅助犬是什么。

《导盲犬小q》剧照
让陈宸欣慰的是，在她的争取下，煊煊所在的幼儿园最终允许哈利进入。煊煊就读的是一所融合幼儿园，那天，哈利在校门口被拦下来时，煊煊“当场就有些炸毛了。”陈宸找到园长说明了情况，园长说，“既然有这样的需求，把幼儿园的老师叫过来一起讨论一下。”园长和王春笋通了电话，随后每个老师轮流摸了摸哈利，由陈宸演示了哈利能够严格按照口令行动。发现哈利的性格十分温顺，也从不会乱叫，老师们最终投票同意让哈利陪着煊煊一起入园。

哈利的到来帮助煊煊在幼儿园里重新建立了社交。陈宸说，煊煊的沟通能力和心智成熟度与同龄的小朋友差别很大，以前，小朋友们扎堆聊的话题，煊煊都加入不了，“别人玩的玩具、看的动画片，可能他都不知道是什么，要交朋友挺困难的。”但小朋友们都很喜欢哈利，也把这种喜爱转移到了煊煊身上。他们会不停地问煊煊，“哈利明天来吗？它在家做什么？它会吃什么零食？”煊煊回答不了太复杂的问题时，老师也会过来帮他。有一次，两个小女孩还给煊煊送了一幅画，上面写着“天使狗狗”。

这都是陈宸以前不敢想象的情况。孤独症孩子的家庭有自己的交流群，他们自称为“闭娃圈”，许多家庭愿意去尝试各种可能办法，让孩子尽可能融入社会，“当时申领辅助犬也是这样的想法，没想到哈利帮煊煊打开了窗口。”

辅助犬哈利和它的小主人（作者供图）
这也是陈嫱想做辅助犬项目的初衷，“让更多人能看到这群封闭的、角落里的人，多给一些善意和包容。”目前，第二批孤独症辅助犬已经在训练过程中。陈嫱说，第一批毕业的辅助犬每只的成本大概在16万元，包括采购犬只、疫苗体检、日常饲养、训导师薪酬等，全都依靠公益捐赠，以及陈嫱所在的公益组织“抠出来”的经费。“只要在我们能支撑的范围之内，就会不停做下去，除非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在我心里，我是希望不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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