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维迎（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来源：辛庄课堂
时间：2020年12月12日
大家好，我今天和大家分享的主题是“创新不可预测，企业家精神最重要”，分四个方面的内容：
创新不可预测；
创新的四个不确定性；
如何理解企业家精神；
对市场经济的新认知。
一、创新不可预测
创新为什么不可预测？创新是做过去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们事先不能够知道什么会成功，什么不会成功。举几个例子，所有这些故事的基本的结论是：创新不可预测。
1.蒸汽机彻底改变了人类生产的动力系统，瓦特在1769年申请到了专利。但当时很少人预测到蒸汽机的价值，只有一个投资人——约翰·罗巴克愿意投资。罗巴克在1773年破产，唯一剩下的资产就是1/3的蒸汽机专利权。几十个债权人争争吵吵，没有人对此有兴趣，只有马修·博尔顿看到了蒸汽机的潜在价值，出了630英镑，把罗巴克的蒸汽机专利权买下来。一群债权人争相与博尔顿签约，生怕他改变主意。后来蒸汽机大获成功，博尔顿名垂千古。
2.19世纪80年代生产的电，一种叫直流电，另一种叫交流电，爱迪生认为未来直流电会战胜交流电。结果，交流电战胜了直流电。变压器出现之后，交流电利用高压传输变得非常的方便，交流电就变成了主导的电的生产方式。▲托马斯·爱迪生
▲乔治·威斯汀豪斯
▲尼古拉·特斯拉
3.1900年，美国汽车市场汽车占50%，电动车占30%，燃油车占20%。爱迪生相信未来的主导性的汽车是电动车，所以他到1910年还在大力投资电动车。最后，蒸汽车战胜了电动车。爱迪生这样伟大的企业家，当时也不能够看出来，究竟哪一种类型的汽车会成功。当然，你也可以说，还是爱迪生有先见之明，过了100年我们又重新发展电动车。但电动车能否完全取代燃油车，仍然是一个未知数，不能过早下结论，更不应该用立法的方式禁止燃油车，那样的话，我们可能会消灭另一种或许更有前途的技术。4.飞艇是比空气轻的飞行器，飞机比空气重的飞行器。一战之前，德国飞艇旅行公司就开始了飞艇的商业运营，而飞机只是一些狂热爱好者开着进行巡回表演，没法与飞艇相比。1909年，飞艇发明人齐柏林认为，飞艇作为运输工具优于飞机，飞机只是一个玩具。但飞机发明人莱特兄弟说，飞艇代表过去，飞机代表未来。1920年代早期，飞艇和飞机还是平行的技术，普遍认为飞机适合短途运输，飞艇在跨洋运输上更有优势。1928年德国飞艇旅行公司就开通了跨大西洋的定期客运航班，让飞机望尘莫及。1937年5月，从法兰克福飞往纽约的“兴登堡号”飞艇在降落时烧毁，艇上97人35人死亡，其余严重受伤。这场空难宣布了飞艇时代的结束。但跨洋直飞(nonstop)的飞机航班，要等20年后才开始运行。飞机能跨洋直飞，主要是由于喷气发动机的发明，而喷气发动机的发明也是没有预料到的，一开始并不被看好。▲斐迪南·冯·齐柏林
▲莱特兄弟
▲飞艇与飞机
▲1937年5月6日
“兴登堡号” 在纽约LAKEHURST降落时烧毁
5.2010年3月28日，中国IT峰会在深圳举行，云计算分论坛上三位重量级嘉宾发生了争论。马化腾说，云计算是个好概念，但也许几百年、一千年后，阿凡达那种情况下有可能，现在说云计算有点过早。李彦宏说，云计算不客气地讲就是新瓶装旧酒，没有新东西。马云说，云计算是一种数据的处理、补充跟分享的机制，如果我们现在不做云计算，以后我们会死掉。这是10年前的事情，没过几年，马化腾、李彦宏都开始拥抱云计算了。创新之所以不可预测，是因为创新本身是来自于某个个体的主观想法，这个想法能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产品，能不能被消费者接受，能不能赚钱，面临着四个重要的不确定性。
我还是用故事对创新的四个不确定性做点简单的解释。
第一，技术上的不确定性。一个新的想法可行不可行，根据人们当时的知识是不知道的。
1.工业革命时期，生产的铁多了，怎么办？英国企业家威尔金森提出用铁造船，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铁船怎么能浮在水上呢！在当时，比水重的东西能否漂在水上大家是不知道的，后来事实证明铁是可以造船的，现在的船基本上都是铁的、钢的、其它金属的了。
2.19世纪50年代，美国企业家菲尔德就想在大西洋铺设海底电缆，连电报的发明人摩尔斯都不看好，美国最大的电报公司西部联盟更是嗤之以鼻。当时尽管已经有了海底电缆，但都是几十公里短距离的，像法国和英国之间最窄的地方铺。大西洋最窄的地方也有2300多英里，海有多深，海底的压力有多大，绝缘体质量是不是可靠，电的信号能不能穿越2300多英里（那时都是电池供电，没有交流电），都不知道。大西洋海底电缆在技术上可能不可能？不知道。3.当年刚开始生产iPhone手机的时候，有一个选择就是使用键盘输入。传统的黑莓手机也是智能手机，有一个键盘。微软试图用手写笔来替代键盘解决问题。乔布斯说这些都不行。他提出用一种新的技术——多点触控技术来替代键盘，但他的工程师告诉他，这不可能。乔布斯说试吧！最后成功了，我们才有了现在的iPhone或者其它智能手机的普及。
第二，商业的不确定性。创新可能技术上没问题，但东西做出来了，消费者不一定接受。
1.200年前，英国企业家弗雷德里克·图德（Frederic Tudor）把美国波士顿的冰运到加勒比海、古巴，开始做冰的生意。热带的人没见过冰，不知道冰干什么用，放了一段时间冰化了，第一船他就亏了4500美元，后来甚至因欠债坐了两年牢。但出狱后他坚持不懈继续做，熬到第15年的时候，开始赚钱了，后来冰变成一个大产业，并诱发了冰箱的发明。
2.英国生产的协和式超音速飞机，技术上没问题，但最后失败了。空客A380技术非常先进，安全性没问题，但现在已经下线，不再有新的订单了。3.乔布斯在1985年的时候，被他的董事会赶出了董事局，因为他当时生产的“麦金塔电脑”，销量大大低于预期，失败了。好多创新得不到市场的接受，好多企业展厅里面有好多新产品，但市场上能看到的新产品非常少。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的产品最初在功能方面都不如老的。如汽车最初出现的时候，坐着没有马车舒服，速度不比马车快多少，而且有污染、噪音大。如果没有后续的其他创新，原来创新的商业价值就非常少。但其他创新是什么，是否会出现，什么时候会出现，也是不确定的。
第三，与创新相关的其它创新的不确定性。其他创新可能是互补性技术，也可能是竞争性技术。
我这里只讲讲互补性创新。
1.瓦特发明蒸汽机时先造出一个模型，1769年申请到专利，但是生产不出实用的蒸汽机。直到英国铁匠约翰·威尔金森生产了一个镗床，用这个镗床来钻气缸才生产出合格的蒸汽机。在最初的20年，瓦特蒸汽机的所有气缸都是由威尔金森的工厂给他生产。
2.激光是1960年贝尔实验室科学家、工程师发明的，但贝尔实验室负责专利的律师认为，激光在通信领域没什么用途，没有必要申请专利。但过了10年，美国康宁公司生产了一种高纯度的玻璃，这种玻璃和激光结合以后就有了光纤，让激光从无用技术变成通用技术。互联网没有光纤的话是不可能的。像前面讲到的交流电与直流电之间的竞争，交流电战胜了直流电，就是有后续好多其它的创新。100多年前燃油车打败了电动车，是因为燃油车后来的技术进步非常快。不仅是发动机的进步，还有其它传送的、变速的、点火的，甚至汽油的提炼，都影响到燃油车后续的发展。据说过去100年，燃油车的效率至少提高了8倍，电动车的效率只提高了1倍，未来怎么样我们真的不知道。熊彼特讲，创新是一个创造性的破坏。一个创新出现，就会有原来生产某些产品和掌握某些技术的人或者团体受损，这些受到伤害的人就可能会采取某一种措施，使得创新受到一些阻碍，甚至夭折。技术史专家Cyril Smith就讲过，“每一种创新都出生在一个非常不友好的社会当中，它的敌人很多，朋友很少。只有特别幸运、特别坚持的人，才能生存下去”。1.人们普遍认为，咖啡代表西方文化，茶叶代表东方文化。但其实，咖啡进入西方比茶叶还晚点。欧洲第一个咖啡店是1650年在英国牛津出现的，由一个给土耳其人代理生意的黎巴嫩犹太人开办。这让原来的啤酒馆、茶饮经销商、卖牛奶的和卖其它饮料的人很不高兴，他们就拼命反对，结果出现了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如咖啡只能在固定的营业时间出售，只能在店里喝，不能外卖，否则就是非法。剑桥大学规定，学生没有得到导师的批准去咖啡馆，要受到处分。因为咖啡是从奥斯曼帝国土耳其引入英国的，一个英国人就写了本小册子，说如果英国人喝咖啡，就会慢慢退化成土耳其人。1675年12月，英国国王查理二世颁布了一个法令，说出于“国家安全的原因”，所有咖啡店必须在1676年元月10号之前关闭。你看，咖啡关系到国家安全了！德国、瑞典都出现过这样情况。瑞典是100多年前咖啡才合法化。2.中国人毕昇在公元1040年代发明了活字印刷，但在他之后近千年，中国人用的仍然是雕版印刷。德国人古登堡比毕昇晚400年发明了金属活字印刷，欧洲很快就流行起来。但过了将近400年，伊斯兰世界才允许使用印刷技术，第一本印刷版《古兰经》1832年才在埃及出现。为什么拖了这么晚？一种观念认为机器印刷会亵渎了《古兰经》。事实上背后有一个利益问题。当时有数万名职业“抄写员”，他们的工作就是抄写《古兰经》，如果使用印刷机的话，他们就没工作干了，而这些抄写员在伊斯兰社会和皇宫内都非常有地位，他们有能力阻止了印刷机的使用。▲孟加拉国国家清真寺图书馆收藏的《古兰经》（印刷）3.英国蒸汽汽车出现的时间比火车还要早，但蒸汽汽车商业运行得罪的人太多，包括传统的客运马车业人，出售橡木和出租马厩的人，公路信托人(road trustee)，马的饲养者，与道路相邻的农场主，以及新出现的铁路公司。这些人向议会请愿，指控蒸汽车不安全，锅炉容易爆炸，车轮破坏公路，噪音惊吓行人和马，火花会烧了路边的农作物，如此等等。结果，英国议会通过一个法令，就是臭名昭著的《红旗法》，该法要求蒸汽车行进时前方100码的距离，必须有一个人挥着小红旗以警告行人和车辆。这样，蒸汽汽车走得不可能比人快，蒸汽汽车公司都破产了。这方面的不确定性今天也非常的大。好多的企业不是业务做得不好，不是消费者不接受它的产品，而是体制和文化不能容忍它的存在。一些互联网公司现在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当前的国际关系也给创新带来很多不确定性。国家之间存在利益争端、意识形态争端，都对商业有影响。过去热衷于全球化，现在开始逆全球化，各国都认为自己应该生产自己需要的东西，新冠疫情后尤其如此，这给创新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华为现在面临的挑战，甚至抖音这样的产品也受到打压，有几百家中国公司被美国列“实体名单”，这些都与国际政治变化有关，是四年前我们没有想到的。正是创新的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使得企业家精神成为必须。企业家做事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如果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创新的后果是确定的，计划经济就可以解决问题，企业家就成为多余。现在人们讲究科学，以为科学决策是最好的决策，其实不然。科学决策是基于数据和计算，给定的数据，只要计算方法不发生失误，答案是唯一的。企业家决策是基于想象力，基于直觉，基于个人独特的判断。所以企业家决策没有标准答案。能称得上“企业家决策”的，一定是没有共识的，多数人不同意的。多数人同意的就不能叫创新，只有少数人同意的才可能是创新。保罗·欧德宁是英特尔公司第五任CEO，2012年12月，他在任期不到的时候就宣布辞职了，因为他犯了英特尔历史上最致命的一个错误。什么错误呢？2010年前，乔布斯要生产iPhone手机，首先找到欧德宁，希望英特尔给他生产芯片，每个10美元。欧德宁成立了一个庞大的班子研究，最后搞出一个研究报告，说这个芯片要花好多的研发费用，销量可能很有限，每个芯片乔布斯只给10个美元，所以不值得做。欧德宁接受他的研究团队的建议，拒绝了乔布斯的订单。乔布斯只好去找三星电子，三星的老总没找什么人研究就拍板了，干！结果，三星电子做大了，自己也生产出了Galaxy智能手机，变成世界三大手机供应商之一。事实证明，乔布斯iPhone手机的销量，比英特尔团队预测的高出100倍。欧德宁后来自己也反思说：当时直觉告诉我应该接受乔布斯这个单，但是我还是听了我的研究团队的意见，拒绝了它。像iPhone手机以及相应的给iPhone手机生产芯片，当时是个企业家决策，不是管理决策。欧德宁的团队用数据来算，最后得到结论是不能做。其实，过去的数据没有办法推断未来，没有办法推断创新该做什么。未来做什么、不做什么，没有办法通过一个集中的系统，通过一个委员会来决定。想用科学决策来替代企业家决策，就会阻碍创新。因为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即使面临相同的外部环境，每个人的想法也会不一样，甚至非常不一样。因此我们发现，共同创业的人最后一般都会分道扬镳。他们分道扬镳，不一定是因为利益冲突导致的，而是因为每个人判断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各做各的吧。托马斯·爱迪生，伟大的发明家、伟大的企业家，他对好多重要事情的判断也是失误的，而那些没有他名气大的人判断的可能是正确的。第二，企业家决策不是给定约束条件下求解，而是改变约束条件本身。我们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饭得先有米，没米怎么做饭？这是普通人的思维，不是企业家的思维。对企业家来说，如果有人想吃饭，卖饭能赚钱，就一定能能找着米；即使找不着现成的米，也能找到种稻子的人；即使找不到现在种稻子的人，也有本事让现在炼钢的人赶快辞了工作去种稻子。企业家要做的，就是把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但不确定性意味着企业家并不总能如愿以偿，好多情况下你真的会失败。这是因为，企业成功依赖于许多条件，这些条件又是相互依存的，企业家要使它们同时成立才行。所以在外人看来，企业家就是空手套白狼。但如果其中一个条件落空，全盘皆输。所以，企业家成功了是个大英雄，失败了怎么说你都像个骗子。你没法证明自己不是骗子，因为好多事情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你就信誓旦旦说有了，你不是骗子是什么？第三，企业家做企业并不以利润为唯一目的。我们一般认为企业家就为了赚钱，其实我们没有办法完全用金钱动机去解释企业家的行为。普通人也经常有这样的困惑：这小子赚得钱几辈子也还不完，为什么还在忙活呢？熊彼特在100多年前就指出，企业家有三个非金钱的动机：第一个是建立自己的商业王国；第二个是想出人头地，要证明自己比别人强；第三个是对创造性活动本身的享受。我们一般人之所以不能够完全理解企业家的所作所为，是因为我们忽略了他们的非利润动机。马斯克是非常了不起的企业家，他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仅仅是为赚钱吗？肯定不是！他其实有一个目标，就是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甚至改变世界，名垂千古。马云、马化腾这样的企业家，莫不如此。正因为如此，企业家创造出了许多改变世界的产品和技术。而按照传统的经济学理论，由于这些创新“外部性”太大，甚至属于“公共产品”，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的企业家根本没有积极性做，只能由政府做，或者至少要有政府补贴。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正是基于对企业家精神的理解，我对市场经济有了全新的认知。传统经济学认为，市场的功能就是使给定的资源得到最有效的配置。在我看来，市场经济最大好处，就是让那些雄心勃勃、想名垂千古、使命感非常强的人，只能为我们干好事，不能为我们干坏事。在竞争的市场上，企业家可能犯错，甚至经常犯错误，但他们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大的灾难，因为市场竞争会迫使他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其他企业家也有积极性纠正他的错误，因为发现别人的错误就是自己赚钱的机会。任何企业家，无论他多么雄心勃勃，多么偏执，只要客户不买他的账，投资人不再给他钱，就只能停下来。他的企业可能破产，但他的错误带来的损失主要是由自己和投资人承担，给社会带来的代价非常有限。但他如果成功了，不仅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更重要的是给我们带来新的产品和技术，推动了社会的进步。相反，如果不给他自由做企业的机会，他就会去搞政治，很可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灾难。未来要有更多的创新，要有更多的新产品、新技术，最重要的就是让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人，能够独立自主地行动，相互竞争，相互厮杀，不能对他们有太多的限制。第一个，思想上必须自由，一个人不能自由思想的话，怎么能够创新？第二个，行动上的自由，在法律的范围内，尊重个人产权的规则下，他做什么，我们不要太多的干预。总结起来一句话：创新不可预测，还是让企业家去判断吧。企业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体制，才是最有利于创新的体制。
（本文根据作者于2020年12月12日在创合汇举办的“2020年中英全球创新论坛”上的演讲整理而成，作者做了文字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