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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进肚子的家庭历史

好久不见的 放羊姑娘 2021-03-26

在北京的第六年,一天晚上去一家号称米其林一星的福建菜餐厅吃饭。翻看菜单后我心里开始雀跃,只因看见兴化炒米粉、扁肉汤、槟榔芋、荔枝肉这些熟悉的名字——专门做福建菜的餐馆在北京真是太稀有了。尽管端上桌的荔枝肉装盘里多出莫名的生菜叶和北方人惯用的黄瓜条,但蒙眼一吃,还真像回了家。有人说,乡愁都是因为馋。可在北京这些年,好像只是馋,而没有太多愁。和人说起福州,最常用的形容是“喜酸甜”、“多汤水”,总念念不忘。


我生于1992年,那时候福州的城市中心还是东街口一带,那里也是我整个童年的活动中心:小学在蒙古营,爷爷奶奶家在井大路,外婆外公家在省府路,而父母工作又都在东街口,其他家族成员的居住地点也大都分布周围。所以从小就跟着家人摸清了鼓楼区的核心地带:庆城市场还有永安街附近的早市是爷爷家买菜的主要地点;周末中午辅导班下课,我就跟着父母在“依土”点捞化,顺带去隔壁的大都会买点卤味佐餐;有时候爷爷召集的牌局到很晚,回家时父亲就带我在井大路的锅边店先补碗宵夜;还有春节前我们家会去鼓西路买新衣和春联;我也跟着外婆在省府路的裴仙宫里守过香;夜里和姐姐一起唱着歌壮胆穿过三牧坊……

 年轻时的爷爷在诊所中与儿女们的合照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家庭成员的核心活动范围构成了我对福州的主要印象。记事之初的大家族生活是爷爷家拆迁过渡到火巷的一个大院子里,因为父辈们工作地点距离近,所以晚饭人多总是很热闹。逢年过节更不用说,二三十号人一下子聚到了一起,各自分工准备年菜。比如做“斋”,姑妈负责洗好粽叶,配好红糖糯米馅,其他人边聊天边搓团子,不知不觉就摆满了一大圆桌的斋。接着大伯会将筷子的一端劈两刀,蘸上食品红,给每个团子轻巧点上,但这活儿通常会被小孩们抢去。

 旧时家庭中常常一起做食 


作为传统的福州大家族,年节中的礼俗仪式尤其多,而仪式对于孩子来说最具吸引力的大概就是吃。小时候家里上山踏青,会包辆小面包车。出发前大人们张罗着“十全”贡品,带上祭扫用具,对于无知小孩来说这阵仗与春游野餐无异。祭拜祖先后,大人们会直接在山上分食贡品,印象最深的是每个人各拿一块光饼,用刀子划开,夹一块大伯做的卤五花肉吃,脆香的光饼中吸饱咸甜卤汁更富滋味,一口下去得小心咬着舌头。对小孩来说,踏青也是一件有野趣的事,比如可以亲眼见到地缝里钻出的蜈蚣,还有偷尝红色的浆果……

 一大家人上山踏青的情景 

 传统的“十全”贡品 


到了春节的饭桌上,年复一年不变的头盘菜是“虾米炒芥菜”,父亲说这是寓意“先苦后甜”。直至今日,我们家都还是习惯自家掌勺准备年夜饭,由大伯和父亲担当“家厨”。春节前大伯就会跟菜场里熟悉的摊贩预订食材,有时候还号召家人专程去郊区市场采买。正月里爷爷家客厅里会摆两桌,挤挤地挨着吃完饭,姑妈们就负责收拾碗筷——而小孩们全凑到爷爷卧室开始顿玩闹。

 旧时家中喜宴,孩子们围坐一桌


所有家庭活动中,我的爷爷扮演着至关重要的“大家长”角色。虽说不用亲自操持,但他就好像是大家庭运转的核心动力枢纽——一旦停止,家庭成员间的协作运转就会出现问题。从爷爷离世那天起,我就切身感受到曾经心中如同堡垒般坚固的家庭组织,不可避免地剥离成一个个小单元。爷爷家成了大伯家,家庭成员们因此失去了一个“公共客厅”的存在。


 年轻的爷爷与小小的我 


大家族到小家庭的变化,其实并非突然发生,而是时间使然。分离成小家庭后,家庭成员见面大都集中在年节和长辈庆生时,各家轮流做东宴请,使得聚餐成为联络感情的主要方式——这让我渐渐意识到,曾经的“日常”已成为如今难以企及的味道。从小的家庭成长环境一直灌输给我“吃很重要”的意识:吃是礼俗仪式中的重要环节;跟爷爷同桌吃饭要尤其注意吃相,不能连续三次夹同一道菜,不能越过桌子直接夹别人面前的菜等等;而今“吃”仍然重要,食物维系着人与人,甚至是人与已故之人的关系,比如宴席中常设的“洋烧排”——这是爷爷最爱吃的一道菜。

 福州家庭中的重要场合总有一碗“线面” 


如果不是因为离开福州北上求学,我可能不会对食物与人的关系有这样深的认识。2012年《舌尖上的中国》在全国热映,而那年我还是传媒大学的大一学生,第一次经历北方系食物与南方系味蕾间的冲突与和解,于是在暑假就跟三五伙伴一起拍摄了一部微纪录片《没有虾的虾酥》,起初这部片子只是想呈现福州的美食特征。然而拍摄前期在朱紫坊早餐摊踩点时,我们遇到一位独自吃打卤面的同桌老人,好奇驱动下问起他独自吃早饭的原因,老人解释说自从老伴走了,就都一个人来吃早饭。这一偶然的对话给了我们纪录片以灵感:看似平常的饮食习惯更迭,揭示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变化。这段暑期的经历,不仅加深了我对本土饮食的认识,也为我日后的创作埋下基础。


2014年9月,我开通了个人公众号,起初的设定是写家乡饮食和本土文化内容。后来因为再次北上读研,便主要记载北京生活中的饮食片段。其间有过一段偶然的机缘,认识了在前门开私房菜的台湾阿姨,在对她的采写中令我感触最深的一点是:她想让更多人尝到她给自己儿子做的菜——因为,做给自己小孩吃的菜一定是最好的。她的话再一次印证了家庭与食物之间存在的深刻联系。


原本设定为系列拍摄的纪录片后来因为成员们各自的发展而搁置,好在自媒体的兴起使这种记录有了更为简易的载体。过去通过影像去记录一枚虾酥的制作过程,现在则是站在厨房里,看父亲言传身教福州家常菜,然后用文字保留下烹饪细节和临场感受。后来自己开始手绘描摹日常食物,去年年初时画了一组福州甜食的插画,一组12张图包括了:灶糖灶饼、碗糕、年糕、芋泥等……


 福州小食插画 


回过头看,无论是策划纪录片,写公众号文章,还是手绘插画,任何创作方式总绕不开的是“福州的吃”。历经成长中“食的启蒙”到离家求学后“食的自觉”,我发觉与食物联结至深的是我亲历的家庭形态变化。面临这种变化所产生的种种困惑与感悟,促成了我对食物的持续表达。


福州的食、家和人,是互相羁绊的三者。刚上大学时,我以为与故乡的羁绊是“不离开”或者“得回来”;现在觉得这种羁绊是一种融入日常的意识观念,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记得“喜酸甜”、“多汤水”——毕竟,吃很重要。


本文为 homeland 家园杂志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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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距离上次推文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主要原因是“忙”毕业论文。因着论文选题与食物有关,加之近期筹备的个人项目——「1000小食」计划2.0,所以这一个多月来找朋友们聊着“吃”的种种,有的朋友第一次见,有的则好久没见,但一聊起吃食,就都迅速抛开客套彰显最本真的表达。当我们谈起食物,往往不是为了获得舌尖上的认同或荣誉,更多时候它是一种具有天然亲近感的媒介,帮助我们建立与自己、与他人、与过去的关联。正如上面这篇文章,借由食物来梳理自己的成长经历。


  关于家庭的食物  

  有哪些让你印象至深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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