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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军:伊斯兰国和盛景资本主义,我们时代的双重梦魇 | 季风现场·实录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季风书园 Author Lyre



吴冠军老师


八月的上海,酷暑难耐。

 

刚过去的七月,光是腥风血雨的自杀式恐怖袭击,就以新闻媒体来不及做深度报道的速度横扫世界各地。“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像上海的天气一样,发烧了呢?”

 

我们所生活其内的这个当下世界,越来越呈现出一片恐怖的乱象;而另一方面,大家又仿佛沉浸于令人目眩神迷的消费和娱乐中而无法自拔。或许恐怖袭击很可怕,但人们对于消费的疯狂又何尝不是另一重梦魇呢?这些如同波浪一般的事件,裹挟着我们的注意力,将把未来带往何处呢?

 

8月8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左翼学者吴冠军来到季风书园,将远在天边的伊斯兰国、欧洲发生的恐怖袭击拉回到日常的消费社会的景观中,并为我们讲解,在这个“发烧”的世界应该如何思考?


吴冠军老师与现场读者 


伊斯兰国的“反生命政治”

 


我们以为恐怖事件只会发生在荒漠中,然而……


常识告诉我们,恐怖袭击、战乱只会发生在中东,发生在前现代的、渺无人烟的荒漠之中,而居住在文明的大城市中的人们则是安全。然而去年十月的巴黎恐袭,彻底粉碎了人们的这种安全感。

 

“尼斯恐袭发生的时候你可能正在吃法国大餐,刚刚吃完十七道,第十八道还没上来。”吴冠军认为,恐怖袭击不再是所谓落后地区、发展中国家的专利,而是成为了所有人的“梦魇”,“它像病毒一样,无处不在。”

 

从斩首到将人投入硫酸池,将基督徒变成奴隶……这都是伊斯兰国残酷行为的冰山一角而已,伊斯兰国的支持者们,都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魔吗?如果他们都能算人,那么身在文明世界的我们又算什么呢?

 

伊斯兰国的支持者们当然是人,吴冠军认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安排(the political),即处理人之群处的问题。“现在连超级英雄的电影都在发生变化,以前是一个英雄拯救世界,现在超级英雄们都需要联盟。”所以从政治哲学的角度,伊斯兰国的诸种残酷的怪行,都是可以被分析、理解的。

 

“我们所熟悉的这一套以民主、世俗为基准的现代政治,是晚近才有的状况。”政治的合法性基础,从古希腊的哲人王的理想,到中世纪的君权神授,再演化成今天的这副景象。吴冠军将自霍布斯以降的现代政治,称之为“生命政治”。

 


《利维坦》,代表了生命政治的逻辑


所谓“生命政治”就是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所说的,在自然状态下,人对人就像狼一样,每个人的人身安全和财产权都受到来自其他人的威胁,为了保护自己,每个人都渡让出一部分主权出来,订立契约,建立了国家这个充满力量的利维坦,所有人因为忌惮于利维坦的惩戒,才不得不遵纪守法,文明才得以建立,人类才一脚跨入了现代社会。

 

但伊斯兰国的政治却是另一套逻辑——神权政治,他们行为的合法性建立在遵从安拉的旨意上,而非对于生命和财产的保护上。只要是为了安拉,服从经文里所写的律法,哪怕杀人也算不上罪过。但女人不戴头巾,男人不每日跪下虔诚的诵经,那就是罪恶。“对于‘伊斯兰国’来说,全球资本主义秩序就是罪恶本身,在里面的一切人都是有罪的。”

 


《权利的游戏》中要将女王送入监狱的大主教如此解释,他代表了神权政治的逻辑


“伊斯兰国”虽然遵循神权政治的逻辑,但他们的智囊们,却深谙现代文明成立的基础。“‘伊斯兰国’虽然建国,但他们并不是要发动国与国的战争,他们所策划和支持的‘自杀式袭击’,我谓之为‘反生命政治’。”自杀式袭击可能出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防不胜防,参与的恐怖分子往往不打算活着回去,自己就在袭击中与受害者同归于尽。

 

事前难以防范,事后也无法惩戒,国家无法履行保护公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允诺,也就失去了自身的合法性。“伊斯兰国”的鞭子,正好打在现代性“生命政治”的基座上。“法国总统奥朗德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第一次恐怖袭击他咬牙切齿还能赢得民心的话,那第二次、第三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近乎展示他无能了,沦为笑话了。”

 

再继续推演下去,失去了国家的保护,人们便会退守社区,自我武装起来,“黑暗森林”的法则重新生效。“只要来了外面不认识的人,先打一枪再说。”人们发现国家无用之时,就是国家瓦解之日,没有了国家,那谁来消灭“伊斯兰国”呢?

 

“世界警察”的中东困局

 

“我们知道‘世界警察’这个角色,美国人已经扮演了半个多世纪了,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新帝国主义,但也不能否认,还是有一些理想主义的成分在的。”吴冠军分析道,美国向全世界输出自由民主,然而,他们却发现这一套普世价值,在中东地区根本玩不转,自己反而陷入了某种悖论之中,被搞得焦头烂额。

 

如果在中东国家建立了民主体制,因为这边的宗教背景。“每个人一投票,选出来肯定是一个宗教领袖,世俗者是拿不到选票的。”而且民主制度下,民众的偏好、政党间的竞争会使伊斯兰主义变得越发激进。

 


美剧《Tyrant》,第一季讲的是民主与独裁的斗争,第二季中民主主义者和独裁者却联合起来对抗哈里发国。


要遏制这种激进的、极端的伊斯兰主义,唯一的办法就是扶植以暴力恐吓人民的军事独裁政府。“美国扶植军事独裁政权的逻辑很简单:用“外部”的恐怖——那些地方境內的军事恐怖——换取美国自己这边的无恐怖。”巴黎惨案之后,欧洲人沉浸在悲痛中时,生活在军事恐怖下的难民控诉道“巴黎惨案是你们一晚上的痛苦,但这却是我一辈子不断经历的痛苦。”作为宣称以自由民主作为最高价值的美国,这样做是违背自己原则的,毫无正当性。而这正是美国的困局。

 

美国人以自由民主之名打伊拉克,杀卡扎菲,端掉了这些军事独裁的政权。而伊斯兰国就是在就是萨达姆政权倒台以后出现的,许多人当时是为萨达姆这种军事独裁者服务的,他们有枪炮、有组织,军事独裁者一倒,他们很快就被“伊斯兰国”吸纳,正如美国一撤军,留下的权力真空很快就被“伊斯兰国”填补一样。

 

资本主义扯了自由主义的后腿

 


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书影


在冷战结束后,学者福山曾作出一个非常著名的断言:共产主义倒台了,我们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胜利了,全世界只要跟着自由民主的大旗一路走到黑就行了,充满血泪与斗争的历史终结了。

 

然而谁有能料到,这是出现了“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对现有的秩序重新发起了挑战。“神权政治,我们以为走出中世纪就与它说拜拜了,谁能想到突然之间就风云变色呢?”

 

“福山这句话本来就有问题,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是同一回事吗?正是这个问题没有搞清楚,才会发生福山也意料不到的那些事情。”吴冠军认为,自由民主是一种政治理念,与资本所奉行的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本书叫《自私的基因》,资本就像这基因一样,它自己要不断繁殖不断扩大,它有一种溢出性结构,用哈耶克的话来说就是:自生自发的扩展秩序。”

 

资本是流动的,大资本家不会将钱存在银行里,而是把钱变成资本,投到能够生产出更大的利润的领域。一个国家税收高、劳动力成本高,资本自然会离开流向那些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地方。而如今,世界被无孔不入的资本整合在了一起,资本流动的边际效益也在递减,资本越来越无路可走。“如果说98年还会发生亚洲金融风暴,资本把亚洲人弄惨再跑掉。那么十年后,美国的次贷危机迅速变成了全球的经济危机,资本跑到哪都逃不过危机的影响。”

 

奉行美国“新孤立主义”的川普,认为美国依然能独立于危机之外。“川普的美国梦很简单,就是要造墙,外面的风险不能进来,难民不能进来,墨西哥人不能进来;但美国资本主义的危机可以转嫁全球,全世界都要埋单。”

 


在欧洲一场恐怖袭击中失去生命的女孩,与她的洋娃娃一同长眠着


吴冠军认为,以前发生地区性的“爆炸”(危机和战乱),其余人还有可能隔岸观火;而如今到了全球资本主义的时代,发生了“内爆”。“这个词是从鲍德里亚那里转借过来的,‘内爆’就是在里面炸,你以为‘爆炸’只会发生在巴格达吗?你在巴黎也不能幸免。”

 

在自由民主与伊斯兰国的残酷之间,没有正常人会选择“伊斯兰国”,连正常的穆斯林都不会这样说。然而吊诡的是,其实资本正在暗中支持着伊斯兰国的运作,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反对“伊斯兰国”,而“伊斯兰国”却不见倒台的原因。

 

“谁在支撑‘伊斯兰国’?不是它自己在支撑自己,而是全球资本主义在支撑着它。”向全球资本主义宣战的“伊斯兰国”,自身另一面卻根深蒂固地依赖着全球资本主义。通国控制领土资源、开展石油买卖,日进斗金(每日约200万美元)。有了这笔巨款,“伊斯兰国”才能购买军火,维持运作。在全世界都义愤填膺地痛斥“伊斯兰国”的当下,一个不得不要追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仍有“伊斯兰国”石油的买家?

 

出卖自由民主的,正是资本主义。“冷战”结束后的这个“历史终结”的时代中,现代性不再提供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之外的替代道路,自由主义与全球资本主义甚至合成了一个词——“新自由主义”。

 


高楼之下,被资本主义抛弃的,住在路边敞篷的人们


资本主义除了为“伊斯兰国”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资金,同时也为其招募了许许多多绝望的年轻人。“我们现在正在经历‘新一轮的私有化’,它深入我们人之为人的共通之物(the commons)——比如基因在我们身上存在了这么多年,如今要与自己的基因发生关系,先要交一笔基因检测的费用;比如现在每个人都使用微信,如果一旦微信开始收费了呢?离开它我们的沟通会碰到多大困难……”这样的例子还有许许多多,吴冠军认为,新一轮私有化伴随着新一轮的无产化,越来越多的“被排除者”、“赤裸生命”被资本主义的秩序彻底抛出,面對巨大的不公但却全然无能为力,自己的身体都需要给人付钱,让人绝望得不能再绝望。

 

“世界抛弃了你,但安拉不会抛弃你,所以绝望的年轻人们都去投奔了‘伊斯兰国’。”这便是不接受资本主义秩序的人的选择。

 

资本主义的双重梦魇

 


居伊·德波所著的《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资本主义一方面将被它的秩序抛出的人,变成仇视现代文明的伊斯兰极端分子;另一方面,资本主义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辉,用消费和闲暇魅惑着其秩序之中的、和渴望进入这个秩序的人们,让他们对自己顶礼膜拜。我们身处的,再熟悉不过的世界,与伊斯兰极端分子,恰好是资本主义硬币的两面。

 

吴冠军认为,我们已经从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到了盛景资本主义时代。“工业资本主义通过劳作控制人,而盛景资本主义通过闲暇和购物控制人,因为我们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生产者,但那么多LV的包包,总得有人来买呀。”我们在消费时代患上了“政治冷漠症”,沦为盛景的观景者。上一秒你可能还在为一则不幸的消息黯然神伤,下一秒立即就被打折广告所吸引住了。

 

盛景资本主义控制人的机制之一,首先是商品图像在社会生活各面向上的“全景式传播”。我们仿佛堕入了一个美丽而梦幻的世界,身边的每一幅图像都会激起流淌在毛孔中的欲望。你走进地铁,广告就贴在你的眼前;你打开电视,植入广告铺面而来,通过眼睛来包围你。

 

“淘宝上有无数的爆款,连爱情都被淘宝化了,现在相亲第一步就是上相亲网站,网站上贴的照片被PS的目眩神迷,再筛选一下,一米七以下的男人就没有了。”吴冠军把这称为高级的“拉皮条”,“买买买”的逻辑,已经渗透到人内心最隐秘的部分。

 


盛景资本主义中的明星


以范冰冰为代表的“明星文化”是盛景进行社会控制的关键装置。“你们这些人,总要有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吧,长得像范冰冰,至少还可以做网红,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别的想象。”而你只要上了网,购买各种明星同款的商品,在使用这些商品的一刹那,仿佛自己真的拥有了明星们所示范的那种美好生活一样。

 

欲望是通过幻象的方式被制造出来的。“我第一次喝可乐,觉得止咳糖浆都比它好喝,但我被告知,所有的美国人都喜欢喝这种饮料,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懂得享受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你就渐渐的喜欢喝可乐了。”

 

但是这种生活是真实存在的吗?吴冠军提到有一次他在地铁里仔细看雅诗兰黛的广告,想明白广告中的模特为什么会这么漂亮,结果发现这些模特都是没有毛孔的女人,如同鬼魅一般。



我们时代的双重梦魇


一个是伊斯兰国,一个是盛景资本主义。但或许都正如美剧中所演的,妓院的老板和宗教的传教士干的都是同一件事——两者都在兜售幻想,只有现世和来世的差别罢了,这就是我们时代的双重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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