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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六千万人喜欢同一本书,那是什么感觉?——滕威教授谈《百年孤独》

滕威 海螺社区 2020-09-06

编者按


2018年4月21日,由广州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办的 “ ‘奋进新时代——第五届广州学术季’ 开 卷 广 州 悦 读 经 典 系 列 讲 座 ”在唐宁书店成功举办。讲座由滕威教授主讲,题为《家国记忆与历史轮回:漫谈〈百年孤独》。今天,海螺发布根据现场录音整理的文字稿,以飨读者。整理者谭静怡、李瑞妍、李庆瑜。

(上图为滕老师在讲座现场)





跟六千万人喜欢同一本书,那是什么感觉?

——滕威教授谈《百年孤独》             

     




今天是周末,还有这么多朋友来一起听我谈一本离大家貌似很遥远的书。说它“遥远”一方面是因为,这本书已经出版50年了,去年国外有一些庆祝《百年孤独》出版五十周年的活动,但2017年的大事太多了,比如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等等,所以《百年孤独》的五十周年就淹没在这些大事当中了。另外一方面,它又是一本哥伦比亚作家的著作。其实连哥伦比亚这个国家我们也不是特别熟悉,非常遥远。

我去年去了一趟拉美,回来以后整整一个月我都耳鸣,听不见声音,耳朵里面有飞机轰轰的声音。回来没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才回来没几天,我导师戴锦华老师(我跟戴老师一起去的拉美)就跟我说:“滕威我们再去一次拉美吧。”在梦里,我立刻就跪了,说:“老师饶命啊,不去了,太远了,身体吃不消啊。”(全场大笑)

所以我们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周末,大家聚在一起来谈一本那么遥远的、半个世纪以前出版的书,谈那么遥远的一个大陆的作家,谈他写的这样一本好像表面上看跟我们没有任何共鸣的、直接的联系的著作?这个问题值得提出来。



一夜爆红的名著


我想先跟大家介绍一下《百年孤独》这本书它是怎么产生的。它是在半个世纪前,1967年5月首次出版。而且首版并不是在哥伦比亚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在阿根廷。大家都听过那个故事,就是他特别穷,特别惨,住在一个妓院楼上,天天写,写完了以后他跟老婆没有钱邮寄书稿,就邮寄了一部分,出版社看了之后说:“唉哟不错哟!”然后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能给我寄邮费吗?我再把下半部给你寄去,因为我没有钱寄第二本。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是在这样的“悲惨”境遇当中一夜爆红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出版社怎么那么乐观,《百年孤独》首印就印了8000册,我们想想马尔克斯以前没有一本书卖出超过700本,估计有一些还是自己买来再送给人的。所以《百年孤独》首印就8000册,他自己都给吓坏了,他跟出版社说你们是不是应该稍微稳妥一点。然后出版社让他放心,说半年之内肯定卖光。结果一个星期,书就没有了,全卖光了。

据说这部小说到目前为止在全世界至少发行了5000万册,也有数字说是在全世界翻译出版最多的西班牙语文学经典排行榜当中排第三。我想排第一的可能是《堂吉诃德》,第二是谁我没去考证。但是我觉得这个5000万册的估计太保守了,肯定没有包括中国在未获授权情况下翻译出版的《百年孤独》以及各种盗版。

另外一个我想提醒大家很有趣的点就是,如果我们说巴尔扎克他的所有的写作声誉是建立在5万杯黑咖啡上的话,那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写作声誉建立在3万根香烟上,据说他一天至少抽60根。医生每次都说他,他从来不听,但他活了那么大年纪。我觉得很有趣。所以烟盒上印着那个“吸烟有害健康”,可能可以加一句“加西亚·马尔克斯例外”。

 


《百年孤独》的国际化


加西亚·马尔克斯那一代拉美作家有两大贵人,一个是卡门·巴尔塞尔斯,一个是卡洛斯·富恩特斯。卡门读到马尔克斯的作品之后,非常喜欢,她就飞到拉美去找马尔克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就像导游地陪一样,带她逛一逛大街小巷,跟当地文学青年们聊聊天,吃吃饭,喝喝酒,然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就跟她签了一个合同,说我版权授予你150年(也有说法是120年),因为他根本不觉得他这辈子还能卖得出什么国际版权。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我在我的博士论文当中写过卡门,如果没有卡门,也许所谓的Boom“拉美文学爆炸”是不会发生的。她是直接的操盘手。

另一个贵人卡洛斯·富恩特斯,相对于马尔克斯这些“乡巴佬”来说,他是那个赢在起跑线上的人。因为可以说他是墨西哥文化名流的后代,他爸爸是外交官,墨西哥驻法国大使、驻美国大使,他出生在这种家庭。所以当这些“土包子”都在哥伦比亚、墨西哥、秘鲁的农村长大的时候,他从小是世界公民。他一出手就有跟所谓的“世界文学”——也就是西方文学、欧洲文学——特别接轨的一种叙事的范儿,他也最先有了 “经纪人”。而且富恩特斯这个人非常大气,所以他经常把他的这些穷哥们介绍给他那些欧洲的文学圈内的名流,还把他们介绍给自己的美国出版社什么的。在他和卡门的努力和推动,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一批人就一下子冲出国门,走向世界。

以前大家一想起拉美文学,想到的常常是草原、高原、大山里……总之就是“土著主义”、“原始主义”的文学——在我们这儿叫乡土文学。大家觉得拉美就是这样的,穷困、落后、野蛮。其实从历史上来讲,拉丁美洲不但不是一无所有、一贫如洗的,相反它不仅有着辉煌灿烂的古文明,还有着极端丰富的自然资源。玻利维亚曾经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因为它产白银。阿根廷、委内瑞拉、智利、墨西哥,他们都曾经是世界上非常富有的国家,但是当他们所有的自然资源被西方帝国列强给瓜分完之后,帝国一抛弃他们,他们的经济就垮了。这些大家可以去看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普及一下常识。所以当马尔克斯这一批带有历史与社会批判思想同时饱学西方文学精粹的年轻作家一古脑出现的时候,世界是为之震动的。

我也不认为这完全是历史的一个偶然。因为我们要知道,当时美国也好,欧洲也好,他们之所以在那个时候愿意把那些文学奖颁给这些年轻作家,这些重要出版社愿意出版他们的翻译本,也是因为60年代的拉美是全世界的中心,那是一个有古巴革命和切·格瓦拉的时代。所以在那个时代,人们关注着这样一个火红的、火热的、带有理想主义、激情燃烧的大陆。这是《百年孤独》以及所谓“爆炸”文学诞生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背景,我先给大家稍微地勾勒一下。

岔开一句,有合就有分。马尔克斯那代人因为古巴革命聚集,但也因为古巴革命分裂。巴尔加斯·略萨原来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在巴黎当文学青年,都没有钱,一起琢磨怎么有一天能写出名儿来,但都还没写出来。年轻的时候好到什么程度?他俩甚至打算合写一本书,写秘鲁和哥伦比亚的战争。《百年孤独》出版以后,略萨就以加西亚·马尔克斯为研究对象写的博士论文。想象一下有一天你博士论文研究的是你的哥儿们,根据他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本成功的书就写成博士论文(听众笑声),貌似那时候西班牙的博士学位好像挺好拿的。略萨博士论文给予加西亚·马尔克斯特别高的评价,要知道那是1971年,比诺贝尔文学奖承认马尔克斯早11年。但好景不长,在1976年的时候,略萨跟马尔克斯一起出现在墨西哥城一个电影的首映式上。那部电影的剧本是略萨写的,马尔克斯也去看这部电影。在电影院里马尔克斯跟略萨打招呼,但他一拳就把马尔克斯打倒了,打得他乌眼青。然后马尔克斯爬起来就说你打都打了,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略萨没说。现在马尔克斯已经死了,略萨年纪也挺大了。但略萨说他不打算说,他就打算带到坟墓里去,让所有的传记作者和研究者去猜吧。这就跟周氏兄弟反目一样,变成一个不可言说的故事,然后所有人都往特别八卦的事情上猜,比如说到底是略萨看上马尔克斯的老婆了,还是马尔克斯……(听众笑声)大家讨论周氏兄弟时不就是这样讨论的吗?大家总觉得兄弟阋于墙,是因为老婆。但拉美的一些严肃的研究认为,两人的分歧首先是政治性的。大家知道马尔克斯始终支持古巴革命和卡斯特罗,但略萨后来走向了反面。无论如何,他们俩的分裂也是拉美当代文坛最令人悲伤的事情之一。

我很喜欢的另外一个作家Roberto Bolaño,他是比加西亚·马尔克斯他们年轻一代的——有人也称他们为“postboom”“后爆炸一代作家”。波拉尼奥在文学上承认加西亚·马尔克斯特别伟大,巴尔加斯·略萨也伟大。但是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都不是特别喜欢他们。因为他觉得略萨最后变成了天天登时尚名男人杂志封面的一个名流,直到现在略萨的绯闻还时不时出现在西班牙报纸的文化娱乐版。而波拉尼奥觉得马尔克斯也是一个有名人欲的人,比如说他经常跟各个国家的总统混在一起。所以一生波西米亚着的波拉尼奥就不太喜欢他们二位。



《百年孤独》的色香味


不过全世界喜欢《百年孤独》的人太多了,有时候想想我跟全世界六七千万人喜欢一部书,这不是什么值得大声说出来的事儿对吧?尤其是我们作为专业研究者,好像应该喜欢那种只有你才配喜欢的作家,比如你发现了一个这辈子他只有极少数读者的作家,这你才显得比较了不起。所以《百年孤独》那么大众,如果大声说出来“我很喜欢”是担很大名誉风险的事情,但是我仍然要说,我确实就是难以昧着良心说我看不上这部作品。(大笑)

加西亚·马尔克斯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被消费的对象。《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是马尔克斯虚构的,并非马尔克斯的家乡阿拉卡塔卡,但是大家都认为那就是马孔多,这个小镇甚至还举行过公投要把名字里加上马孔多。另外马尔克斯自己也爱弄一些混淆文学与现实的事情,所以我们更加难以分辨真假,不知道哪些是文学参照了现实,哪些是现实影响了文学。《百年孤独》已经成为一个硕大无朋的icon,哥伦比亚一国已经容不下它了,就是哥伦比亚人想独占这个icon也不行了,它是世界性的。很多时候,哥伦比亚人会为了《百年孤独》“改写”自己的历史,重写自己的历史。所以,我觉得他们的历史可以分为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前和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两部分。(大笑)

关于这个小说,大家可能想问那我到底喜欢什么?我写过研究《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文章,但我没有专门写过研究《百年孤独》的文章。我一直想做一个工作,就是把加西亚·马尔克斯每一部我喜欢的小说都拿出来写一写,然后出一本书,但是当你要写的时候,你就觉得好像不行,还要再读一读,还准备得不够。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犯懒和拖延。

这部小说给我的第一个特别直观的印象,就是它是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小说,而且他的“色香味”在作品当中的蔓延并不矫情和生硬。有的作家,他开始描写颜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颜色是有寓意的,他开始描写味道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味道是有内涵的。可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是,因为他每一页都有颜色,每一页都有味道,都有气味。它不像《红与黑》《简·爱》这类名著,我们这些文学阐释者最愿意看见这样的文本,因为又有活干了,可以好好操练起来。可是面对《百年孤独》,你不能这样干活,因为这样太傻了,它每一页都色香味俱全,你怎么分析?它的主要人物就生活在各种色香味之中。比如说那个半神半仙的梅尔吉亚德斯,乌苏拉的记忆中他始终跟二氯化汞的味道连在一起,庇拉尔有氨水的味道,乌苏拉的衣服都是罗勒的味道……再比如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上校死的时候的黄花雨,整个铺下来,铺满了整条街道,最后人们只好像铲雪一样,把它们全部铲光。梅梅的情人马乌里肖身上的机油味,还有围绕他的黄蝴蝶。除了气味、颜色,《百年孤独》也是一部美食宝典。我不是红学家,但我觉得我们可以比较一下《百年孤独》和《红楼梦》。《红楼梦》也是色香味俱全的,但《百年孤独》跟《红楼梦》当中那一道道茶,那一道道美食,那精工细作的整一套仪式没有关系。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实不在乎那些所谓“美食”到底怎么做出来?吃饭的时候大家到底是围坐在桌子旁,还是蹲在哪个旮旯就吃了,他其实不在乎这些。他只是让你有身临其境之感,他好像铺开了一个五感装置,然后把你裹挟进他的历史现场。


加西亚 · 马尔克斯



所以你们知道小说当中第四代有一位女性,就是奥雷良诺第二的老婆,她家特别穷,但她一出生家里人就告诉她,她以后要当女王。她从小就是一种女王范儿。其实家里都家徒四壁,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但是她就得保持一个女王范儿,后来终于嫁到奥雷良诺家了,她在这个家里头就当上女王了,她要求所有人吃饭,不能谁饿了谁就上厨房抓点什么东西吃,必须铺上桌布,摆上餐具,大家一起坐在桌子上吃,吃饭的时候还有很多规矩,所以全家人都很烦她。只有奥雷良诺上校根本不睬她,他愿意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他就蹲在门口。奥雷良诺上校一看见她就说他们家要变成贵族了,看来他还得再发动一场战争。以前发动战争是为了把贵族赶下台,现在发动战争是为了要迎接一个新的国王。你看战争后的年代,大家还这么复古,他们家作为自由党,所有人死的时候都要喊自由党万岁,但最后他们家有一个伪贵族女王统治着他们。

加西亚·马尔克斯他有一本专门谈论文学的书叫《番石榴飘香》,就是他的访谈录,“番石榴飘香”在他的小说当中很常见。哥伦比亚日常生活中的花、果、草、树,他都会写到。而且四季轮回,味道、气味、颜色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都会写到。每一个人死去之前,他的味道,他的气味发生了什么变化,周围的环境发生什么变化,不仅写到,而且都不重样。这就是第一点,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办法拒绝这个小说,因为它每一页都把你完全地带进去。当然,很冷静地,不愿意跟作品产生那么强烈的共情关系的读者,更愿意自己控制跟作品的阅读距离的读者,他们就会很讨厌这样的风格。他们觉得作者太暴力。你描写得我所有的感官都动起来干什么?他们就想封上,但又封不住,他们就很抗拒。所以我能理解那些不喜欢这本书的人,但我是很容易就被共情的人。在任何地方,我一看见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我就热泪盈眶。一看见这种书,我就完全没有抵抗力,马上被裹挟进去了。



《百年孤独》的互文性


另外一个,我很喜欢这个小说的地方就是互文性。我们总觉得《百年孤独》好像是横空出世的。刚才我也讲了,对于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来说,他都有点不能理解,就是他一夜就爆红了,一个星期8000册的书就卖光了,简直不可相信。那这种“横空出世”其实也是某种误会,因为之前他一直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那个调子。

因为大家都是读中译本,《百年孤独》也有很多中译本,作为出版了第一本拉美文学汉译史专著的学者,我读过几乎全部的中译本,盗版拼凑的不算。我还是很喜欢范晔的译本。我开玩笑说你要愿意摘抄好词好句,你就抄范晔的译本,我觉得他每一句话单独挑出来都像诗一样。当然他自己也是一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有些人就不喜欢,说他不忠实于原著。我举个通俗的例子,翻译跟唱歌差不多,就是人家是那个调,而你整首歌唱下来都不在调上,你就算是每一句,就连换气都跟原作一样,每一个字你都唱出来了,时长也对,但就不是那首歌。所以我觉得范晔的译本,他可能自己有一段freestyle,但是他调儿是那个调儿,他是原著的调儿。这个没有一定的文学修养,你是把不到脉的。这个东西就真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可能每个句子不一定是完全忠实于原著的句子结构、断句,但是它整体的那个调子是对的。很多翻译每一句话都特别忠实,但是整体的调儿没找对。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还是很推崇范晔的译本。

那么《百年孤独》这个调是什么?我觉得这个调就是建立在一个广泛的对世界文学,尤其是拉美文学自己的传统之上的,把拉美文学现代化之后的一个新调子。我说得特别绕,我解释一下。我们刚才说过了,之前拉美文学给大家印象都是乡土文学,草原文学这一类,但是当你读《百年孤独》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有一种你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在。然后很多人就给这个东西定义了,说叫“魔幻现实主义”。我自己专门写过文章厘清过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在拉丁美洲没有哪个批评家说,这是我们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经典,也没有哪个作家自己认说我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是一个欧洲的一个西方人的外在的视点的命名。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他就给你一个命名,给你贴个label,说你是魔幻形式主义。因为你跟我们欧洲那些主义不太一样。你这个我们没见过,但是又有哪一点好像是在我们的脉络上的,可是又有点长歪了,不过长歪的那点儿还挺有意思的,算了就给你起个名叫魔幻现实主义吧。所以加西亚·马尔克斯虽然去领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他烦死了这个标签。他说我们从来没有什么魔幻现实,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现实。当然很多人不服,怎么那个神父,他倒点巧克力在地上,他“嘣”就蹦起来两米多高了?怎么一个飞毯,就交点钱,印第安人就能带你飞了?梅尔基亚德斯,他都死了,然后他觉得没意思,他自己又重生,又回来了?后来还每天下午都到奥雷良诺第二的房间跟他对话,这个是什么意思?奥雷良诺第二跟他的情妇骑马出去走一圈,这个马就开始生三胞胎四胞胎。这些简直就是不可理解的。那对于现代西方人来说,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就说你很magic,你超出我们的想象。西方对他者的文化定义一直都是这样。就是我们(欧洲)是理性的,我们都是有板有眼的,然后其他文化全部都可以叫magic。中国文化,magic;印度文化,magic;拉美文化,magic;阿拉伯文化,magic,都不能理解。他们就能理解有上帝以来的文化,那个不magic。可是《创世纪》多magic,《圣经》他们能接受,然后《百年孤独》他们觉得这个是魔幻现实主义。


现场听众


这样一个调子,很多人都不明白,《百年孤独》就有那么一种煞有介事“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然后我刚才讲它能把那个瞎话说得色香味俱全,你根本就不能质疑,因为你完全被裹在里面。别人就问他说,你怎么可以睁眼说瞎话到这么自然的程度?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应说,就是这样的呀,我奶奶就这么讲话的呀,我从小就听这些,就这样睁眼说瞎话的。比如说我们现在,我们很多人其实都是这样长大的,就是在各种戏精家长的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教育下长大。比如说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个就是不能抠耳朵,尤其抠耳朵之后把耳垢放嘴里吃,就会马上哑巴。我记得特清楚,我家对面楼的邻居有一个聋哑儿童,然后所有人都说他就是把耳垢放进嘴巴吃就哑巴了。还有很多,比如说吃馒头不能扒皮,会死舅舅。这些就都是流传很久的魔幻现实主义故事。家长都是这样的,睁眼说瞎话——比如说你看了电脑,眼睛都会近视;你喝了可乐,牙就会掉。这后面到底有多少科学的支撑,我们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包括今天微信上面的那些自媒体,在这个意义上都是魔幻现实主义,都是睁眼说瞎话的。这个老祖宗是谁?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奶奶。所以这个时候我就能理解范晔翻的那个调子是什么。就是他把这个东西翻译得越堂而皇之,睁眼睛和说瞎话之间的悖论和张力就越强。我觉得这是我读到的最好笑的一本书,他好幽默,因为他睁眼说瞎话到这种程度,那么优美,每一句都像诗。然后他还要说,这就是真的啊,在我们拉美就是这样的啊,欧洲人不能理解,那是你们有问题啊,你脑回路跟我们长得不太一样。

但其实欧洲人忘记了,这也曾经是他们的文学传统中最重要的部分。比如说他讲到所有叫阿尔卡蒂奥的人——他们家有很多人都以奥雷良诺命名,有一半儿子是以阿尔卡蒂奥命名的——然后这些叫阿尔卡蒂奥的,全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然后全都精力旺盛,欲求不满的。而所有叫奥雷良诺的人都是闷骚爱思考型的。马尔克斯写阿尔卡蒂奥的时候,他一顿饭吃多少东西的,他一手举起个东西,他放下以后,11个壮汉才能把它搬回原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太《巨人传》了。另外,比如说《百年孤独》一个大噱头,是翻译羊皮手稿,寻找并翻译手稿这也是欧洲文学常见的路数。《堂吉诃德》就是这样,作者写到大战比斯开人,然后就停住了,说接下来发生啥事儿不知道了,得去找手稿,后来还真巧找到了,可手稿是用阿拉伯史学家写的,唉呀我可看不懂,怎么办,我就市场里找了一个翻译,我给他点钱,接下来这本书就不是我写的了,这本书就是由我雇来的翻译他翻译的阿拉伯史学家的著作。这都属于“煞有介事”“睁眼胡说”比较高级的层次了。我的硕士论文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十五年前发表在《外国文学研究》上,当时在国内研究《堂吉诃德》的叙事问题还属于前沿。

欧洲人忘记了自己在科学理性成为信仰之前的传统了,但拉美人这条脉一直没断。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一个伟大的文学导师,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这个小说,我们看完以后就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不知道谁是活着的人,谁是死去的人。事实上这部小说就可以叫《死魂灵》,因为里面都是魂灵在讲话,魂灵来寻找魂灵。而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当中也经常有魂灵回来,拉美人有与死亡同行的文化传统,对他们来说时间是循环的,生死之间没有界限。他们不是西方的那种线性的时间观和历史观,别说百年孤独,千年也是这样。鲁尔福就是可以在一个完全由死魂灵构成的世界里复现生者的历史,生生死死,虚虚实实。大家都知道马尔克斯总讲的一个故事,《百年孤独》的故事早就在他心里,但一直不知道怎么下笔,写不出来第一句话。后来他看了朋友带给他的《佩德罗·巴拉莫》,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第一句话如何写。这句话奠定了整个小说的叙事基调。就是我们都熟悉的那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多次在课堂上分析过这句话的西语原文,给学生们画时间轴,让他们能看明白里面包含的多时空。小说中的多时空同时出现不只这一次,我统计过大约十几次。这不仅是一个叙事时态和技巧的问题,它背后蕴含着独特的历史观和文化观。这与鲁尔福是一脉相承的。有了这句话定调,后面所有的“魔幻现实”,或者我说的睁眼说瞎话就很顺了,很容易被接受。


《佩德罗·巴拉莫》

作者:  [墨西哥] 胡安·鲁尔福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Pedro Páramo
译者: 屠孟超 
出版年: 2011-10
页数: 182
定价: 2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胡安·鲁尔福作品系列
ISBN: 9787544720854

刚才张欣老师介绍说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讲《百年孤独》(其实我们没那么年轻,也都人到中年),有些读者觉得有点儿担心,得是比较有分量的人坐在这里讲这种有分量的经典,可能比较对劲儿一点。范晔当年翻这个小说的时候也面对这种质疑,大家就觉得,你三十多岁你就翻译《百年孤独》,你开什么玩笑?但大家别忘了,杨绛先生原本不懂西班牙语,靠自学就能翻译《堂吉诃德》,大家也没说她开玩笑吧?大家还都觉得,简直了不起了。她那时候还是边扫厕所边翻译的。那为什么北大西语系科班出身、受过十几年西语语言文学专业训练的范晔不能译《百年孤独》?杨绛那个神话你们都能信,为什么范晔就不能信了?这不公平。

我自己是做西语文学汉译史研究的,差不多十五年前我做这个课题的时候,还是填补比较文学学术研究空白的,我的那本“拉美文学汉译与中国当代文学”在这个领域也算开创性的著作。我很负责任地说,我读过几乎所有的《百年孤独》的译本,范译出来之前我最喜欢的是吴建恒先生的译本。最近我也在尝试翻一个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这本集子特别多的短句子,可能两个字就一个逗号,三个词就一个逗号,特别多的短句子。所以读起来就是断断的那种感觉,就是你读不成句。如果完全忠实原著,翻译成中文读起来就不像话。然后你如果不重视原著,你把它翻得很顺,其实也有问题。所以我自己翻每一句都很纠结。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我对文体、时态、遣词造句这些是非常在意的。可是如果你看中译本,它顺到你已经不知道它原来的语言风格是什么样的时候,你就感觉不舒服。比如说杨绛先生翻的《堂吉诃德》,她删了那些枝枝蔓蔓,前后矛盾的地方,可能觉得影响了这个小说的伟大,所以就把它删了。但是20世纪的《堂吉诃德》研究很重要的突破就是研究这些“枝蔓”。我们看到很多伟大的文学作品,比如说老托尔斯泰,他很多小说,一写写那么长,一写写那么厚,你说他是完全就讲一个故事的吗?或一个主人公的悲欢离合吗?《安娜·卡列尼娜》就讲安娜的故事吗?没有。(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我觉得半本书都可以撕掉。他讲列文的故事,安娜都死了,还在这磨磨叨叨讲列文。那为什么他要枝蔓出来?这里面是有缘由有说道的。想看不枝蔓的,可以看商业片、电视剧和流行小说。完全按照完型心理学,一步一步往上垫,垫到什么时候就必须给你一个高潮,然后最后给你一个大团圆。我导师戴锦华老师博览群书,她的娱乐也是看书,尤其是看小说。我们一起的时候,她经常会跟我分享说她最近看了什么小说,我马上举手先说,“老师先等一下,是大团圆吗?”她说是,我说那您讲吧。如果是看网络小说休闲的话,我就受不了不大团圆。里面不管是有多么虐多么恐怖,只要最后大团圆了,我就很满足。所以每次我都问,后来她就烦,她就说不大团圆的我不给你讲,这我就很放心了。(大笑)所以说我们读者有这样的一个接受的或受众的期待,那商业文学或商业电影,他一定要满足你这个期待。如果这一季没满足,它下一季想办法稍稍满足你一下,然后再留一个缺憾到下一季,再下一季。所以我们十年之后还要等到复联归来。对,你就等吧,反正它一定会再给你一点点满足。但是经典文学不干这样的事。伟大的文学作品只负责破坏世界,提出他们永恒的问题,不告诉你答案,只带给你追问。



何以百年孤独?


最后说两句关于“孤独”,一般读者都比较关心这个点。王菲有一首歌叫《百年孤寂》,我们家乡好像有个酒厂出了一款酒,也叫百年孤独。反正卖什么的都有。带孤独的都特别好卖,从古诗词到现在的流行歌曲,如果大数据统计的话,孤独应该是高频词前三。但是,我觉得百年孤独的这个孤独,不是我们中国古人的月下独酌、江上独钓这样的一种没有知音的孤独;不是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的那种思念;也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整个人类的历史长河当中,我如此渺小的这种意义上的孤独。

我觉得,在这个小说中,孤独是宿命,就是你改变不了的。但是这种宿命不是个人式的宿命。不是说你一个人的命运是这样,你被命定了孤独一生,它是马孔多的宿命,是哥伦比亚、是拉美甚至整个人类的宿命。不管你是七代,还是多少代,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样的历史,我们的整体的结局,我们的宿命就是孤独。所以,我觉得你用多少本哲学著作来阐释他,当然你的阐释可能跟加西亚·马尔克斯没什么关系。可是我觉得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留给我们巨大的阐释空间。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喜欢引用海德格尔说的——“走你的孤独之路,去担当缺席和追问”。

最近几年,美国比较有名的一个拉美裔的作家,叫朱诺·迪亚斯,他是多米尼加人,但是在美国生活,然后成名(上海文学周好像请他来过)。朱诺·迪亚斯就说,他作为一个多米尼加人,感觉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孤独,也是他的孤独。而且他说,《百年孤独》在第七代人就结束了,但我们所有人都是第八代。

为什么这样讲?为什么选这一百年?如果按照拉美的时间观来说,它就是一个循环的历史,然后一代一代地轮回。那这一百年的轮回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在这一百年里,我们每一次都是以拒绝轮回的态度,而最后不幸地陷于轮回。《百年孤独》里写的这一百年是我们人类经历过最多样数的变革的一百年。在《百年孤独》当中,我们看到马孔多从一个连三十岁以上的长者都没有的一个小村庄开始,它其实是一个创世纪,很多人研究《百年孤独》跟《圣经》的关系,当然也是互文的。这段历史开始的时候,他们没带爸爸来,他们自己就是爸爸。它是在无父的状态当中开始历史的,自己慢慢成长为父亲,但第一代父亲并不靠谱,他们开天辟地,然后就研究深邃的物理化甚至宇宙哲学去了;就像《百年孤独》里经常重复的一句话——这一家人都疯——第一代父亲是个疯子。乌苏拉老说“我们家没有男人”。然后,奥雷里亚诺上校,他每一次出去要创造或改写历史的时候,都是铩羽而归。最后他就沉迷于天天做小金鱼,小金鱼是金子化了之后做的,做成金鱼之后卖了换金子,然后再把金子化了做小金鱼。他就在这个循环当中,孤独终老一生。无论是阿尔卡蒂奥还是奥雷里亚诺上校,一个开拓者,一个改革者,马孔多从无到有,经历了一系列的社会文化变革,宗教、教育、政治体制改革,原来他们没有市长,没有镇长,也没有警察局,后来都有了。他们的自由党和保守党不知道打了多少轮之后,最后也不知道是保守的还是自由的,反正一个杂种党上台了,然后他们就被统治,就又开始过日子了。然后接下来又经历了所谓的经济一体化,就是联合果品公司。他们被整个卷入了拉美的殖民经济体系——美国对他们殖民经济体系当中。所有的这些全部经历了一轮,每一次他们都以为创造了新的历史,每一次都以为经历着新的历史,每一次都以为从此要翻开新的一页,但都没翻过去。



认真做笔记的听众


去年美国著名理论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逊 (Fredric Jameson),他在纪念《百年孤独》五十周年出版的时候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题目就叫做《没有魔幻》。其中有一个观点对我启发很大。我们现在基本上是把它当作一个家族的历史来谈,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而且对大家来说最大的阅读困难就是到底是哪一代的奥雷良诺和阿尔卡蒂奥干的这个事儿。我们总是搞不清楚人物关系,所以很多人读了三页以后就放下了,再也没拿起来过,就是因为太复杂了。永远分不清楚谁是爷爷谁是孙子。连哈罗德·布鲁姆都说,这是一种审美上的战斗疲劳,超出了读者的吸收能力。回来我们说,一般人都认为一代一代这是一个历史递进的过程。但杰姆逊说,其实这个小说重新定义了代和代际的意义,马孔多的世界不是历时性的,而是共时性的。这是一个新颖的认识。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有新的孩子诞生,好像新一代上校家族的人又产生了,有新的孩子诞生,就会有新的人来到那里,然后就有新的故事展开。然后这个故事走到要翻页,历史要翻页了,但是新的父权又没建立起来,又没翻过去;然后再生一个孩子,然后再开始平面铺开,然后再生一个,再铺开。七代这样下来。它的家庭结构是共时性的不断重复,但每一次重复又不是完全的复刻,因为历时性的蛛丝马迹渗透其中,改写着每一代的故事。虽然最后羊皮手卷随飓风消逝,百年孤独的家族再不会在大地上出现。但这个结局很难判断是乐观还是悲观的。

这个家族的历史不会再次重演,这并不暗示获得了救赎,也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或新的开端;将全部人声鼎沸活色生香的历史最后收束为一本书,在某种意义上是残酷的;就好像《堂吉诃德》中人物堂吉诃德与伪续书中的人物讨论“谁是真实的堂吉诃德”一样,我们不知道是自己在书写历史,还是被历史书写。丧失身处历史的主体性自信,无论是马孔多还是拉丁美洲,抑或是人类的命运似乎都变得更加风雨如晦。这是我在读完整部作品之后,倍感沉重的地方。


时间关系,今天就跟大家分享到这儿,都是一些拉拉杂杂的随想,请大家批评。


讲座现场海报



《百年孤独》

作者: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原作名: Cien años de soledad
译者:  范晔 
出版年: 2011-6
页数: 360
定价: 39.5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新经典文库: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
ISBN: 9787544253994

End


本文是根据滕威教授4月21日演讲现场录音整理的文字稿。感谢作者授权海螺发表,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李庆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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