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张艺谋的条形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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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钟》
张艺谋导演张艺谋、邹静之编剧张译、刘浩存、范伟主演2020年11月27日中国大陆上映,104分钟━━━━
文︱毛 尖
《一秒钟》的广告是,张艺谋献给电影的情书,不过,要说这是情书,我就想起宝爷的故事了。宝爷还是大学生小宝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写了封情书揣裤兜里,梦想路遇姑娘可以随时塞过去。终于机会来了。周末,姑娘也在看电影。熄灯前一分钟,小宝挤到姑娘位置前,慌慌忙忙投出情书。然后,电影结束,姑娘款款走来,小宝小鹿乱撞,但姑娘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一下子老成宝爷:“你塞给我十块钱干什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中国电影宣发特别喜欢把自己包装成情书,但事后常常证明是乌龙。《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个例子,很多情侣准备看完《最夜》去开房的,结果直接开火了。而极端地说,《一秒钟》不仅跟情书没关系,甚至,跟电影也没有本质关系。
“给电影的情书”
有意思的是,这部电影在公映前就获得好多遍掌声了。“延时上映”和“技术原因”在中国,一向是口碑促销。伤痕文学则是另一种口碑。网上有粗糙的年轻人对国师伤痕表示不屑,马上遭到了更粗糙的回怼。不过,我想说的是,《一秒钟》实在算不上伤痕文学,最多是刮痕文艺。
《伤痕》,卢新华编文,齐雁、乐健绘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5月出版,78页,0.10元
文学史里看,伤痕文学最初是带有贬义的概念,后来得到王蒙等一批文艺新掌柜的支持,伤痕逐渐合法。不过,很快,伤痕文学也自觉升级了自己的感伤阶段,把灾难书写往前溯源,用洪子诚老师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的说法,就是“加强了有关历史责任的探究的成分”。所以,四十年前,中国文艺已经对伤痕文学进行了各种自省。也是在这个历史地平线上,第五代的出现,一扫巴山夜雨泪,牧马人被孩子王降维,我们欢呼黄土地红高粱,张艺谋陈凯歌成为时代偶像。虽然《酒神曲》跟《英雄赞歌》完全两种意识形态,但是,“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里的气势,依然回荡出“两脚熊熊,浑身闪闪”的历史前身。也是在这个气场里,“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才能一直唱到《我和我的祖国》,从李谷一唱到王菲。
《黄土地》(1984)剧照
《红高粱》(1988)剧照
顶着各种委屈的《一秒钟》,即便脑补上所有被迫的删减,补上张九声女儿已经不在的事实,把男主冒死看片的冲动前提夯实,这个电影依然太小品,这个伤痕依然太符码。整部电影,最华彩高光的就是《英雄儿女》的片段,但张艺谋显然已经无力摆放那个既气壮山河,又侠骨柔肠的英雄美学。“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动人心魄的豪美旋律一边被一整个电影院的观众分享,一边却是《一秒钟》告别《英雄儿女》的巨大裂痕。第五代集体睡回到人性的温床以后,不仅失去了和历史共振的能力,还一路后撤到最简易的伦理心智线,一个直接的电影后果是,《一秒钟》里,每个人物的形象都是淘宝款,群众形象也淘宝款,卖家描述和买家感受之间相当脱节。刘闺女能撒谎能往死里打张九声,一个转身,变成了白鸽少女,刘弟弟更是地主家小儿子似的。范电影好像层次多一点,但这个本来应该承担一点情书质地的放映员,口里说着“电影是让你们学好”,心里想着怎么保住放映员的位置,却又因为在情感反应层面被国师贴了统一的当代纹身,光剩下一点健康的猥琐。
《一秒钟》剧照
一个网友调侃说,为了赢得《陆犯焉识》同人文创作大赛的胜利,张艺谋完成了《归来》前传。这个说法倒是准确地说出了《一秒钟》的创作水准,虽然一头一尾的风沙立马提示了观众,张艺谋是一个多么杰出的摄影师和奥运会这种大场面的国师,但是,说实在,我只在电影最后,当刘闺女小辫子花棉袄跟章子怡出场《我的父亲母亲》一模一样装扮时,我才看到了张艺谋不变的初心。也在那一秒钟,我陡然理解了国师所谓情书的意思。
张艺谋不同时代作品里的新星女主
在这个意义上,我倒也不同意某些国师黑的说法,说什么看张艺谋电影,相当于买彩票。再说了,像张艺谋这样,老来振臂为中国电影谋求一些“技术空间”的,也可算是一款情书。说到底,中国电影,也没剩下多少根头发了,虽然国师搞出来的刘海,非常条形码,但好歹也是发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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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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