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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柔柔丨记忆残骸与现实折影:中国大众文化文本中的“废土想象”
一、
反乌托邦、后启示录与废土想象
二、
废墟景观:历史记忆的残骸
残骸不仅显现为造型元素,在小说中也可以看到它的结构性作用。如前所述,《荒潮》将故事架设在近未来的中国东南沿海一隅:这处落后而封闭的“低速区”充斥着盗版、废弃物与走私,也因此留存下了大量未被抹去的“旧时代”印记。幼时随父母辗转到美国的陈开宗,在回到故土之后见到了重重似是而非的“习俗”:
这景象竟与他童年记忆惊人地重合,不,与其说是景象,不如说是那股浓烈的香火味儿,一下子把陈开宗带回那遥远的21世纪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带着自己,高举香火纸钱,挤过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献上施孤台,再阖目低头,念念有词,为阴间的亲人祈福……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终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
搭载在虚拟的冥币与冥界银行中的“传统”,在此也显现为某种仪式的残骸,与“像一个股份制公司”的“宗族制度”、饱含重金属污染的传统美食、以商业交易的方式拜神佛等一样,构成了《荒潮》中两重时间的嵌合体,显影出“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的“表面一成不变的传统”。“小米”在落神婆的“叫代”仪式上的“觉醒”中,这一特征达到了高潮:为了救莫名昏迷的儿子罗子鑫,罗锦城依从落神婆的预示寻来“垃圾女孩”小米,希望通过小米在叫代仪式上的失措尖叫,令罗子鑫身上的“不干净的东西”转移到她的身上,终使她代替病人死去。仪式以一种悖谬的方式进行着——一方面,落神婆无法掌控局势,仓皇中骗术被揭破,另一方面,曾感染了与罗子鑫相同病毒的小米却在仪式的激发下开启了一重虚拟人格,也正由此,她通过“额头贴膜的射频通信及传感器”所搭建的“无形意识之桥”,触摸到了罗子鑫大脑中那个阻碍着生物电传递的病毒,令他苏醒过来。此时,“叫代”仪式既完成了,也未完成——它来自过去的内容被抽空了,但它的残骸又扮演了唤醒科技之鬼魂(即赛博格小米)的触媒。
残骸或废墟,在文化记忆理论中被赋予了独特而重要的功能。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的《回忆空间》中,着意处理了与文化记忆形成张力的一组概念:痕迹、废墟、碎块、残片、遗留物等。前者支撑着身份认同与意义生产,是既有社会秩序得以形成和维持的集体记忆,后者则往往未被“纳入一个社会意义结构”,因此存储着某种来自过去的记忆,成为嵌入在既有秩序中的异质残留物,“包含有无用的、变得冗余的、陌生的、中性的、对身份认同抽象的专门知识”。这些残片极具惰性,长期处于沉默、被遗忘的状态,但是它们又有着结构性的关键作用,一方面,提供着“更高程度的可信度和原真性”,另一方面,标示着某种历史未能完全中断,仍然等待着被召回、唤醒,以及“所有错过的可能性、其他可能的行动、没有利用的机会”。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以近未来为背景的科幻小说中对“旧世界”残片的独特关注:它混合着现实与过去的记忆,尝试唤起一种延续至今、处于消逝危机中的“传统”,并以此抵抗另一种正在形成的现实趋向。反乌托邦小说的奠基之作《一九八四》中,一块“真正的老古董”玻璃镇纸显然是负载“老时光”的残片:
吸引他的倒不是那东西的美丽,而是因为它似乎有着一种不属于这一个时代,而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这种柔和的、雨水般的玻璃,不像他见过的任何玻璃。这件东西尤其可贵的是在于它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用处,尽管他可以猜得出来,以前一定是把它当作镇纸来用的。
对于主人公温斯顿来说,玻璃镇纸的意义恰是它“没什么用处”,仅仅携带着“另一个时代的气息”。在裘莉亚好奇的询问下,他再次强调,“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东西——我是说,我认为从来没有人把它派过用处。我就是喜欢这一点。这是他们忘掉篡改的一小块历史。这是从一百年以前传来的信息,只是你不知道怎么辨认”。显然,来源、时代以及功能均无法辨认的玻璃镇纸所指涉的历史是高度抽象的,它仅作为一个未被消化的残骸,提示着一种曾经存在过的可能性。同样的,它的被摧毁也喻示着温斯顿的挣扎与反抗的终结。在阿道司·赫胥黎《美妙的新世界》中,这块碎片则化身为更具体的“莎士比亚全集”,以抽象的人文主义立场抗拒生物技术与机器工业操控下的“新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都结构性地内嵌着旧世界的残片,但是相较兴起于20世纪的反乌托邦想象而言,近年来大众文化中的废土想象中的情形似乎更为混杂、游移。前者的玻璃镇纸与莎士比亚全集或许可以被打碎、毁坏,但它们所象征之物——抽象的人文主义——却是清晰而坚固的,是等待召唤的过去,也是另一种选择的基石;而后者中的旧世界残片,正如《荒潮》中种种传统之物所示,已渐渐被“科技”蠹空、抽干,变成内容混杂模糊的景观。可以看到,在这些废土想象中,应对现实危机的力量不再源自过去,残片在其中仅作为景观存在,并未提供另类可能,其功能也从曾经的记忆载体,逐渐变为了遗忘的标记物,提示着“老时光”无法避免的消逝:“只要这个历史继续得到传承和回忆,废墟就是记忆的支撑物和基石……但是如果它们失去了语境,丧失了知识,突兀地挺立在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之中,那它们就变成了遗忘的纪念碑。”这或许是一个文本症候:反乌托邦中历史与现实的张力在废土想象中难以继续维持,似乎标识着现实世界正“变得陌生”,亦即,历史与记忆的阐释能力正在逐渐衰弱,难以支撑有批判力的想象。
三、
坍塌或融合:现实经验的折影
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呜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的,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的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因为一个频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识仍然清醒……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通过主动接受“绝对稳定的频率”来放弃人类身体,进而放弃人类所有社会组织形态,仅仅保留一分清醒的意识,这种救赎以人类的视角开始,而以非人类/超人类/后人类的视角收束,这与去历史化的灾难想象相比,更为清晰地指向了对一切社会形态的否定与历史感的坍塌。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废墟之上,一种新的现实经验似乎也以隐喻的方式显现出来。同样以《小蘑菇》为例,其灾难想象开始于人类面对基因异变的挣扎求存,而终结于一切边界消失的、绝对的物质融合——“这个世界就像被火熔化的蜡一样,正在渐渐、渐渐混成一团”,这种“量子级别的畸变”,是“整个世界的所有生物、所有非生物、所有物理法则的大灭绝”。因此,在宇宙维度上,人类文明被书写为一个偶发的、短暂的事件:“宇宙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律,只有永恒的混乱的恐怖……一切规律都在坍塌……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
这种不可逆转的混融,在废土叙事中并不罕见,甚至构成了某种文本症候。《安全打工手册》(西子绪著)中以轻松戏谑的笔调构建了一种颇为奇特的末世:游戏、动漫、电影等文本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逐渐融合,而来自不同文本的世界与人物携带着其所有原初设定,混乱无序地艰难共存,并由此造成了无数毁灭性的灾难。主角作为协调者穿行于各个融合区,接受不同角色的委托帮助他们适应新的世界。小说无疑是穿越类型网络小说的变体,但它同时反身隐喻着近年来网络小说的趋向,即不同媒介、不同叙事类型、叙事元素之间越来越多的杂糅与混融。在其他的废土想象中,也大多有着某种规则坍塌或边界消融的设置,如《不死者》的病毒感染、《第九农学基地》(红刺北著)的生物异化、《不驯之敌》的赛博身体改造以及《限时狩猎》(唐酒卿著)的虚拟世界入侵等。或者可以说,这种对于混融的想象与恐惧,正是现实经验的折影:它不仅存在于虚拟现实、人工智能以及生物工程等技术编织的当代神话当中,也存在于网络原住民的情感结构当中——被信息技术和新媒介所加速的全球化进程令差异与边界日益消失,而曾经建立在这些差异上的话语也逐渐失效了,世界图景变得混杂而未知,“一切规则都在坍塌……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而孤岛般的个人无法想象过去与未来,只能尝试以一种同样混杂的主体身份接入世界。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文艺争鸣”,感谢公众号“文艺争鸣”和作者赵柔柔老师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徐奕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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