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我的心有一半留在马边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义务支教吗？
一
如果不是马边县委副书记陈劲松的邀请，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马边来。虽然从小就隐约听说过马边这个地名，长大后在乐山工作时，知道马边是很偏远的彝族自治县，“马边”二字一直是我头脑中的一个概念，是“在那遥远的地方”。从来没想过马边与我有什么关系，更从没想过要去这个“遥远的地方”。
尽管都说目前交通方便多了，但从成都到马边依然有五个小时的车程。从成都出发，一过沐川，便进入绿色的海洋，眼前山路弯弯，两边峰峦巍巍，峰回路转，满目苍翠，时不时还有竹海、湖泊、农舍、小镇……没想到这一路上的风景这么美，真的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傍晚，车到马边郊外的一个山坡上，路边有一个观景台。站在上面俯瞰，弯弯的马边河环绕着小城；仔细看去，街道、小巷、高楼、虹桥……一览无余。对面炮台山默默矗立，山顶的古炮台隐约可见。
晚上，马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住在酒店房间，透过流淌着雨水的玻璃窗看出去，路边的灯光、河上的桥影、对岸的霓虹……朦朦胧胧，如一幅颜料未干的油画。
二
马边，是中纪委定点扶贫的国家级贫困县。邀请我来的县委副书记陈劲松便是中纪委下派的挂职锻炼干部，他在这里已经工作两年了。在马边的两天，他的干练、勤勉、务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陪我参观，陪我考察，陪我吃饭，还全程听我讲座，其间时不时还要接待其他来访的专家客人，结果一样都没耽误。我说他“分身有术，一心多用”。
还有县委宣传部周启梅部长、教育局李灵局长、罗文学书记、罗相东督学等领导，他们都是马边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给我的感觉都非常朴实，丝毫没有高谈阔论，官腔套话。言谈之间，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爱着自己的家乡，真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马边发生积极的变化。
也的确发生了变化。当我在微信圈里发马边的照片时，去过马边的朋友纷纷点赞：“马边变化太大了！”“比十年前漂亮了何止十倍！” 的确，无论漫步在县城街巷，还是行走于乡村学校，到处都是崭新的。因此可以感到国家对马边扶贫的重视。为我开车的小伙子说：“李老师，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马边包括下面的乡镇，你只要看到最美的建筑，那肯定是学校！”
小伙子说的真不是假话。在马边两天，我参观了马边第一初中、民建小学、小谷溪学校。每所学校的硬件——无论是教学楼和运动场，还是教室和餐厅，都很漂亮。我对校长说，真没想到，马边学校的校舍一点都不比发达地区大都市的学校差。在马边第一初中，校长给我说国家对孩子们的资助：每个学生几乎不花一分钱，连住校生的被子、床垫等生活品都是免费提供，每个孩子每个月还有170元生活费，走读的孩子每天有四元钱的伙食补贴。
百年老校民建小学，2014年国家斥巨资修建了新校园，六年过去了，校园依然是簇新的。不光教学楼和操场是高品质建设和配置，而且校长和老师们还注重校园文化建设。得益于东西部扶贫协作的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的大力支持，他们将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再现于校园的一个绿色的小坡上。校园里还有浓浓的陶行知气息。
三
印象最深的，还是距马边县城二十公里的深度贫困村小谷溪学校。这是一所大山深处的学校。
小谷溪学校以所在的小谷溪村命名。乐山作家林雪儿在其报告文学《小谷溪村的今生》中写道——
小谷溪这个名字听起来蛮有诗意。一条小溪从山谷里流过，溪流旁的平地里可以种少量的谷子，而面积达三十六平方公里的土地多数是陡而峭的高山，平均海拔高度从约八百米到约一千六百米。这是彝苗汉杂居村，汉族仅占百分之零点四一。贫困发生率百分之六十点零八,是马边乃至乐山的贫中之贫。
但进了小谷溪村，路边村民的房子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破旧，还比较整洁。在一堵墙上写着：“美丽如油菜花一样灿烂，幸福像小谷溪一样欢快。”这应该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吧！
沿着一条小道往里面走，陆陆续续有孩子扑面而来，他们很大方地给我们挥手：“叔叔好！”原来我们来到一所学校的校门了。
在这山谷里，拔地而起的四层教学大楼格外巍峨壮观，让周围包括村委会在内的房子都相形见绌。学校周围都是墨绿色的高山峭壁，如翡翠屏障一般拱卫着学校。山腰缓缓飘着云雾，雄伟的大山，有了几分妩媚。
四
小谷溪学校是由中央纪委直接捐助500万元加上浙江绍兴联发化工捐助的200万元、中旅集团捐助的60万元，新建的一所学校，今年九月正式投入使用。杨进校长一边带着我转校园，一边给我介绍学校的基本情况：“我们学校就这两栋房子，一栋是综合教学楼，有1400平方米，包括教室和办公室等等。还有一栋楼呢，就是930平方米，一楼、二楼是厨房和餐厅，三楼和四楼是教师的住宅周转房。”
我问杨校长：“你们只是小学吗？”他说：“还有幼儿园。”然后他给我介绍学生基本的情况：学校有两个幼儿班级，分大、小两个班，共有幼儿44名，有2名幼儿教师，2名保育员。小学有1至5年级5个班级，一年级有学生35名，二年级有学生24名，三年级有学生17名，四年级有学生14名，五年级有学生13名，共有小学生103名。
在阅览室，见到学校的老师们。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小伙子帅气，姑娘们漂亮，一个个青春袭人。杨校长给我介绍道：“学校有语文教师5名，数学教师5名，体育舞蹈教师1名，中心校兼职管理人员1名。其中乐山嘉祥支教教师2名，马边民建小学支教教师1名。”
五
谈到学校硬件改善了、但师资建设需要加强，陈劲松副书记说：“李校长，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否担任小谷溪学校的荣誉校长？”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不胜荣幸啊！”
在校长办公室，杨校长给我讲了学校近期的办学目标：“建设马边美好学校，打造马边乡村示范校园。能编写出村级学校校本教材，希望能建成乡村特色学校。”
我非常赞赏。问他的课程情况，他说，除了正常实施国家课程，他们自己还开发了四大特色课程：
第一，溪流水淙淙——自然：环境+活动课程（包括语文拓展：读一篇溪流的文章，写一首溪流的诗歌，写一篇溪流的故事；艺术拓展：唱一首溪流的歌，画一幅溪流的画作，拍一组溪流的照片；科学拓展：调查小谷溪生物，调查小谷溪水质，保护小谷溪一起来；
社会拓展：小谷溪水从哪里来，小谷溪与家乡关系，生命之河前世今生；体育拓展：打水漂漂，戏水游戏，沿溪而上……）
第二，读书声朗朗——经典：环境+活动课程（包括图书漂流、作家进校园、阅读马拉松、阅读交流墙、乡村少年宫、校刊征文、阅读体验……）
第三，茶韵香幽幽——生活：环境+活动课程
第四，青藤绿蔓蔓——生态：环境+活动课程
我说：“非常好！好就好在这些课程都散发着本地乡土气息！”
他们设计的“谷溪教育月”活动也很有意思，就是每个月一个主题活动——
一月迎新季（爱传统，民俗辞旧迎新活动）二月悦读季（爱阅读，谷溪阅读之星展风采）三月助人季（助别人，助人为乐，与爱同行）四月感恩季（爱成长，我的生日我成长实践）五月理想季（树理想，磨剑试锋，成功教育）六月游戏季（爱传统，民俗辞旧迎新活动）七八月旅行季（爱生活，我眼中的世界）九月开学季（爱校园，开启学习之旅）十月健身季（爱锻炼，师生兴趣运动会）十一月科技季（爱创意，科技作品制作展）十二月文艺季（爱文艺，梦想秀艺术节）。
我一下想到新教育实验所倡导的“推进每月一事”，我说：“你们好多做法，和新教育实验不谋而合呀！”
于是我建议他们加入新教育实验，我说：“新教育实验不过就是让教育回到本来的样子！你们好多做法，都和新教育的‘营造书香校园’‘开发卓越课程’‘推进每月一事’等相通。”
我给杨校长简单介绍了新教育的十大行动，他立刻表示愿意加入新教育实验。
六
十多位老师都进来了，在校长办公室围坐成一圈。陈书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由荣誉校长李镇西老师主持学校工作会议。”
我乐了：“我的确很想和老师们聊聊。”
我说：“我送你们一句话，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那个让自己吃惊的我’！这句话是最近几年我经常在外面做讲座时的主题。这句话的前提就是，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个卓越的自己。卓越到怎样的程度，你们现在完全不知道，要用一生的时间和实践去发现。”
我讲到了去年我去意大利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我看到了米开朗基罗所创作的雕像大卫原作。当时我被震撼了。虽然是冰冷的大理石雕塑，但大卫青春勃发，坚毅的眼神、富有爆发力的双手、胸部的肋骨、饱满肌肉所形成的波纹、皮肤下凸起的关节和血管……都让人感到生命力的蓬勃与鲜活。但更让我震撼的是，米开朗基罗对他创作这尊雕像的说明，他说，大卫并不是我创作的，他本来就存在于这大理石中。我做的只是凿去多余的石头，去掉那些不该有的大理石，大卫就诞生了。”
我又说：“我一下子想到了教师的专业成长。所谓‘成长’不也是不断‘凿’去那些限制自己的多余的外壳和多余的部分吗？刚才我说了，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个卓越的自己。我们所有人最初都是沉睡的大理石，但石头里面潜藏着‘大卫’。所谓‘潜藏’，意味着最初这个‘卓越的自己’被各种外壳和多余的部分掩盖着。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挖掘和雕琢，一点点地剥除外壳，剔除冗赘。当我们内心深处那个“大卫”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我们便获得了成长，走向了卓越。”
七
离开马边的最后一天，我在县政务中心的一间报告厅，为三百多位教师和教育局全体干部做了一个讲座《什么是好的教育》。
所谓“讲座”其实就是讲故事。我从十多个方面展开我的故事：好的校园，就是好的教育；好的校长，就是好的教育；关爱“差生”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好的老师，就是好的教育；把孩子放在心上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和孩子水乳交融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编织童话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关注“这一个”孩子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既有出色分数又有浪漫生活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尊重每一个孩子未来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充满诗意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给孩子的一生留下温馨记忆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
在讲到“好的老师就是好的教育”时，我说：“被孩子依恋的老师，就是好老师！”说着，我打出了小谷溪学校曲别阿静老师微信圈里的一段文字——
我的第一个一年级
我记不得这些孩子是第几次给我打电话了，今天接到电话我正忙，匆忙聊了几句就挂断了，到了下午他们还是忍不住把电话打过来了。张欣、冬强、永强、程花等几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告诉我近况,说她们六年级了。问我还记得我的承诺吗？我的大脑迅速运转。天哪！他们三年级时给我打个电话，我说过，等他们读初中我就回去教他们。他们在等着我实现诺言。可是我却无法兑现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个表白日，听到每个孩子激动的声音：曲老师,我们想你,我们爱你。哽咽得不行。老师食言了。我们那么多第一次重现：第一个水杯，第一次放风筝，第一次戴红领巾，第一次剪个大圆，第一次拿奖状，我第一次当老师，你们第一次当学生。你们的花朵还在我眼前，你们的画稿作文还在我心间，你们从小可爱变大小伙，你们也将从山野走向远方。—切越来越好了，你们也越来越棒。谢谢金小的老师们把你们带得那么好，谢谢我曾经并肩作战的好伙伴教会你们做人与感恩。谢谢你们教会我惦念与爱，我们—起加油。曲老师一定会来看你们。我爱你们，我的每个孩子！我也想你们！
我说：“这段文字让我感动！曲老师被她的学生依恋，她就是一名好老师，也是一名幸福的老师！”
停了停，我又多说了几句：“说实话，在座每一位都令我敬佩！我的境界远不如你们。至少当初大学毕业，如果要我到马边来教书，我肯定不会来的。而你们却坚守在这里。我真的要向你们学习。这也是这次我来马边最大的收获。作为教育行政部门，不能苛责老师们视野狭窄、专业素质不高，而应该为老师们提供成长的条件，让老师们获得职业的幸福感。”
讲座结束时，陈劲松副书记正式向我颁发了“荣誉校长”的聘书。
八
吃了午饭，我就要离开马边了。
在饭桌上，我问陈书记、周部长和李局长：“我能为马边做点什么呢？或者说，马边教育现在的硬件条件这么好，你们还有什么困难，还缺什么吗？”
李局长说：“我们现在缺老师啊！我们现在不奢望有多么优秀的老师，当务之急，首先要保证学校运转起来，排上课得有人去上啊！”
陈书记对我说：“李校长，您虽然是小谷溪学校的荣誉校长，但不能只关心小谷溪一所学校啊！”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能力有限，但我会尽我所能为马边教育效力的。”
昨天在微信圈里写道——
我不会仅仅是“荣誉校长”，我会给这所学校以实质性的效力，以后会经常来的。
昨晚上，我的朋友、绵阳市语文老师谢首勇就在微信上对我说，他愿意将自己出版的散文集赠送给小谷溪学校的师生，每人一本；我的另一位在广东当校长的朋友王毅璐也说：“我的学校愿意和小谷溪结成手拉手学校，尽力提供帮助！”这两件事，我给杨进校长一说，他立刻联系上了谢首勇老师和王毅璐校长。
我想到，上午讲座结束时，一个小姑娘上来对我说，她教书三年了，读过我的书，想和我拍张合影。拍照时我问她在哪所学校教书，她说了学校的名字，我又问她学校离县城多远，她说：“四十多公里。”我一下就不忍再问了。
后来我给教育局领导们说起这小姑娘，他们都说：“那学校很艰苦的，在山上。”
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个小姑娘，在那么偏远的山里守着一群孩子。而她今天给我说起她的学校和孩子时，依然是满脸的笑容。
现在听李局长说他们这里现在最缺的是老师，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对领导们说：“我试试，利用我的镇西茶馆，在全国招募愿意来这里支教的志愿者，组成‘李镇西马边支教团’，我想，中国这么大，总会有一批有理想有爱心的教育者愿意来这里义务支教的！”
陈书记、周部长和李局长都说：“好呀好呀！如果真的有老师愿意来我们这里，那太好了！”
下午分别时，局领导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说：“非常感谢！但我是来支教的，不是来挣钱的。”我硬是将信封退给了他们。
我踏上了返程。又是五个多小时的乘车，沿着来的公路，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穿行，依然是翠竹、农舍、湖泊、青山、云雾……离成都越来越近了，但我的思绪却一直还在小谷溪……
看来，这一辈子我和马边教育是分不开了。
2020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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