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霸猫”事件说起：​身心灵疗法是诈骗还是解药？

在电影《黑客帝国：矩阵重启》中，有一个情节耐人寻味，当身处矩阵中的尼奥逐渐意识到他所处的世界总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去看自己的心理治疗师，而后者通过一系列我们耳熟能详的关于自我与世界的陈词滥调来打消尼奥感觉到的不对劲，并且宣称它们只是尼奥在面对外部各种挫折时内心所产生的一系列防卫机制……我们之后会发现，这个心理治疗师就是新矩阵的创造者，他变成尼奥的心理治疗师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这位宿命中的救世主继续臣服于“父/矩阵之法”，而不会如前三部那样成为矩阵中的bug（错误），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瘫痪。

这里颇有意思的是，通过把创造者直接变成治疗师而露骨地向我们暴露出矩阵是如何管理、控制和调节生活在其中的个体所可能遭遇的各种“不对劲”的，“父”亲自下场给尼奥作精神分析与心理治疗，目的并非为了揭露真相——如果有的话——而恰恰是使他再次重回正轨，继续地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因此那些倒错的、病态的以及消极的想法和意识就需要被统统清除。

《黑客帝国：矩阵重启》剧照。

这一治疗过程暗示着一种规范的个体生活样式，从我们的心灵/精神的运作到在世的一切活动都似乎在冥冥之中遵循着某种必然性。它的存在保证了个体身心灵的健康以及生活的顺遂，一旦越轨，最终必然会导致个体的危机。《黑客帝国：矩阵重启》通过心理治疗师这一角色揭露了当代社会生活的基本运作模式，如何处理置身于社会中的个体所遭遇的种种日常危机。这里有一个鲜明的转变，即从传统的外部视角转向了内部，这一转变本身不仅仅与当代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息息相关，而且也与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有关。

尼奥去看自己的心理治疗师这一情节对于当代西方人而言或许就是他们的日常，虽然我们当下的心理治疗产业以及普及性远未达到美国那般，但这些年对其关注却在不断地上升。许多大学中的心理学系也开始设立专门的心理治疗专业，而各类身心灵社群、机构、工作坊与课程也遍地开花，一时间当代中国人的心灵和精神世界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也恰恰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诸如LEGACY里程的飞跃力工作坊（LEGACY为一家身心工作坊的公司名，曾爆出学员死亡事件）、“学霸猫”这类主打身心灵调节和治疗的机构才会拥有大量的消费群体，这是一块待垦的处女地，也是一座可以迅速致富的金矿，而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消费社会中，或许再没有什么能比休整心灵更加耗费钱财了。

“学霸猫”的社群运营方式以及其售卖的课程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当下国内最典型的身心灵治疗方法，其核心都是围绕着如何解决“心灵”的问题。“学霸猫”的课程中宣传一种名为“零极限清理法”，倡导通过清除担忧、害怕等负面情绪，从而使得个体获得一种自然顺利的生活，由此资源、机会和运势也就会随之而来……这一心灵疗法被运用于个体的财富、婚恋和健康三大问题上，可以说是包揽了当下人们最焦虑的生活领域。然而，无论这些心灵治疗名称如何花哨、形式如何变化，我们最终都能从中发现他们的治疗主要针对的都是个体的“心灵”，这一虚无缥缈的东西渐渐在当下成为了个体生活中的问题所在。从中产生的一系列“不对劲”导致个体的生活轨迹逐渐开始偏离轨道。面对这一越轨带来的未知和不确定性，人们纷纷求助于各种身心灵治疗机构与课程，希望从他们那里获得一种规训和掌控自己“心灵”的手段，从而获得对于自我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确定性。

“学霸猫”所提倡的“零极限清理法”同样是陈词滥调，它主打的就是通过清理个体“心灵”以及情绪中的各种消极感觉来强制性地把个体扭转到一种积极且正面的情绪上。在这背后潜藏着一种对于乐观的痴迷，并且相信积极的情绪才具有生产性与价值，而负面的情绪不仅可能导致个体身心灵的内缩，而且还会妨碍他们日常的生产生活。这一意识形态与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息息相关，即如何建构一种积极的、充满干劲的现代劳动主体，而为了时刻保持个体的高效率与可持续性，一切自然的消极情绪都遭到污名，并且被要求清除。

在费代里奇的《凯列班与女巫》中，她便发现资本主义的诞生伴随着对人类身体的改造，即如何把自然肉身建构成可持续的劳动力。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种荒诞的场景：被各种无意义的工作（bullshit job）消磨得筋疲力尽的人开始失眠、情绪低落与痛苦，他寻求心理治疗师的帮助，后者收费颇高，在有所见效的同时几次治疗下来储蓄也已见底，他开始继续上班赚钱，然后继续花钱找心理治疗师……

《凯列班与女巫》，作者: [意]西尔维娅·费代里奇，译者: 龚瑨，版本: 后浪｜上海三联书店  2023年5月（感兴趣的读者可点击阅读书评周刊近日刊发的费代里奇专题，进一步阅读：《为什么需要在21世纪的今天重提“猎巫”？｜专访西尔维娅·费代里奇》《猎巫，女性遭受的具有世界史意义的失败》）

在这一恶性循环中，心理治疗师扮演着和《黑客帝国：矩阵重启》中的创造者一样的角色：把出现bug（问题）的个体通过一系列费用高昂的治疗，调整正常，以让他们能够重新投入生产活动。而“学霸猫”这类身心灵机构则通过贩卖课程，一方面能够进行大面积的销售，另一方面也因为其相比于心理治疗的高昂费用而稍微便宜，而能为一般人所负担，因此往往更受欢迎。但他们自始至终都目的相同——企图把“出问题”的个体调整正常，以让他们能够重新融入社会，而“融入”意味着服从律法、符合规范。

在《黑客帝国》系列中，尼奥恰恰是因为“出问题”才意识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虚构。就如康吉莱姆在其《正常与病态》中指出的，恰恰是病态让人们得以建立起关于“正常”的结构与想象，“正常”其实是个体生命和身体状态中的一种非常态，它是一种比较中的状态，而一旦失去它自身往往也无法持存。因此，像担忧、害怕、焦虑和绝望等消极情绪的出现，不应该仅仅被理解为身体或精神异常的警告，更多地是个体对于自我当下处境的一种反应。它本身并不包含价值判断。

相比于那些乐观的情绪，这些被认为需要即时清理或是扭转的情绪中隐藏着更多关于我们身体、心灵和感觉的秘密。它们无法通过一种技术性的手段或训练来被排除，最终只会转移或暂时被压抑，而不会就此消失。这也就是许多身心灵课程的肤浅所在，他们利用三脚猫的精神分析等知识构建一套心灵鸡汤，以扬汤止沸的方法来营造一种表面的积极与和谐，而忽视了“心灵”本身的复杂性。

《正常与病态》作者: [法] 乔治·康吉莱姆，译者: 李春，版本: 西北大学出版社 2015年1月

“心灵”伴随着现代人所念兹在兹的主体性问题一同出现，当个体作为一个自足的、封闭的主体而出现在现代世界之时，内在性成为重要的构成条件，即主体性不仅创造了现代人的内部空间，而且也把自身置于其中，构成了个体得以顺利运作且同一性能够得到保证的核心动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发现了“心灵”的复杂结构，但在流俗的心理治疗以及各类身心灵课程中，“心灵”一方面依旧居于身与灵的中心地位，另一方面它则被简化为一种动能、一处指挥所以及一切真理与秘密的储存之地。因此只要学会控制“心灵”的方法，也就掌握了个体生活、情绪甚至未来命运的钥匙，所以我们才会在“学霸猫”的治疗方法中发现一种近乎神秘主义的信念，虽然这种神秘主义其实只不过是当代资本主义消费运作中的一个最基本模式，但“信则灵”。在一系列的自我暗示过后，个体的感知觉被一种更加强势的信仰笼罩，他们不相信自己身体和情绪中的感觉，因为它们飘忽不定且无法量化，确定性的匮乏成为个体恐慌的主要源头。

在朱迪斯·巴特勒《心灵的诞生》一文中，她揭露我们曾经以为的主体性核心其实不过是对于个体存在的外部世界结构及其意识形态的内化而形成的“心灵地形图”，因此它自始至终都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不确定性才是存在与生命的真相，而对于确定性的迷恋与现代科学理性息息相关，它通过一套科学的思维方式来对人类的存在与生活进行切割、定量与定性，由此获得的部分知识却被塑造为一种普遍的真理，可以用来指导个体的生活以及关于自我的认知。

由此才会出现各种所谓的“正常的生活”，它以一种有限的模式来规范所有人的生活，重要的并非是一个又一个真实存在的个体所遭遇的具体问题，而是通过制式化的方式对诸个个体诸多个性的消灭来实现现代的政治治理。因此，欲望总是相似的，人们总是普遍地遭遇着相似的事业和婚恋问题，就连“心灵”都似乎共享着相同的结构，而能够通过一套课程解决成千上万个个体的身心灵麻烦。这种模式化的生产方式本身就是反心理治疗的，也由此暴露出它本身的商业目的。

在关于“学霸猫”的报道中，最让人惊讶的便是他们的课程中鲜明的新自由主义消费意识形态，通过随心所欲的消费来实现自我主体性的建构，即通过大量“金钱的流动”来获得“能量扩张”。我们会发现，在许多这类的身心灵课程或治疗中，金钱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许多参加此类社群或是机构治疗的人往往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另一方面，则是恰恰是这些不愁吃穿的个体遭遇着心灵的危机，而身心灵机构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围绕着金钱大做手脚。一部分课程通过提倡心灵、感觉与精神的重要性而贬低金钱对于个体存在意义中的作用，另一部分则如“学霸猫”反其道而行，通过彻底遵循且极端化当代新自由主义的消费观念，鼓励人们过度消费、“克服对金钱的恐惧”，通过花大钱、购买所有自己心动的物品来治疗心灵的空虚与问题。

是这些物品——尤其是奢侈品——构成了个体存在的意义，它们通过一系列符号构成的意义矩阵而使得消费者能够获得一种稳定的身份与形象，而相比于心灵的变化、感觉的稍纵即逝，这些物品则是永恒的，因此它们能够为消费者提供一个坚固的意义世界。“学霸猫”这种极端的消费主义式的身心灵治疗模式会更加吸引人，尤其当它通过社群内部的经济运作来实现个体的物质需求时，这种“心动则成”的成就感能够暂时地充盈个体的心灵，让他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我的无所不能。

相比于《黑客帝国：矩阵重启》中的心理治疗师对尼奥的治疗，“学霸猫”式的身心灵课程显得直白而肤浅，它更像是某种临时的兴奋剂，只有通过不断地消费、不断地自我压抑（清除负面情绪），在这样一张一弛的拉扯中为客户提供刺激。而心理治疗师们则往往承担着更加精细的工作，他们就像是《黑客帝国1》中给尼奥提供红蓝药丸的孟菲斯。就如齐泽克所说，通过把幻想与真实的对立浓缩为红蓝药丸，而使得孟菲斯给出的两种选择实则是同一的。

而在那些宣称经过专业训练的心理治疗师们的办公室中，一些人或许能给自己的患者提供红蓝药丸的选择，而更多的则根本给不出任何选择。在当代社会中，他们扮演着“心灵/精神”的治疗者，工作就是把那些出问题的个体进行一系列的调整，最终让他们能够重新回归“父之法”所规定的轨道中。心灵与精神的“疾病”被看作是身体器质性疾病的翻版，因此也需要即时的治疗，各种痛苦、忧郁、焦虑与（性）倒错都需要被扭转，否则不仅会造成变态的个体，而且可能威胁到“正常”社会的运作。尤其在当代的消费社会中，一个能够进行生产与消费的主体是构成资本主义能够顺利运作的基本保障，因此它设立心理治疗室，作为生产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随时地保障劳动力与韭菜们都能顺利且健康地成长和劳动。

对于当下普通的打工人来说，他们是难以负担长时间的心理治疗费用的，因此许多人便购买像“学霸猫”这类身心灵机构所提供的课程，企图在竞争日益激烈、工作日益无意义且生活日益困难的层层重压中获得一些心灵与精神的补偿。这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我们也不能忽视在高压力社会下人们所可能产生的心理与精神问题，它本身是普遍且无阶级性的。我们怀疑的是像“学霸猫”这类打着身心灵治疗幌子而大肆牟利的机构，以及那些作为“正常社会”护理工的心理治疗，他们虽然目的各异但最终都无法真实地解决个体所遭遇的心理与精神危机。

除此之外，当下导致人们心理和精神危机频发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许就在于人们对于自我的过分依赖。就如韩炳哲所说的，他者的消失导致我们只能内耗，并且在当代绩效社会中，这样的内耗最终只会造成自我攻击和伤害，曾经被我们看作是障碍或危险的他者恰恰构成了我们得以存在的最重要部分。这也是诸多身心灵课程大都难以成功的原因，他认为我们自己造成的心灵创伤只能由我们自己解决，仿佛这是一个只有自我的世界，与他人的联结、相遇与交往都成为阻碍自我实现的绊脚石，但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才会陷入自我的深渊中，难以自拔。

《黑客帝国：矩阵重启》剧照。

当下的各类身心灵课程太过强调对于自我的改变、通过调整自我的视角或能量来应对那些外部的危机，然而这不仅仅只是扬汤止沸，也直接地暴露出它们所扮演的修补角色——需要处理的总是出问题的个体，而不是导致个体出问题的外部环境。而当我们渐渐意识到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巨大的结构性问题时，与他人的联结便具有了更加积极的政治意义，就如阿伦特在其《人的境况》中所说的，只有在“你-我-他”之间，“世界”才会出现，否则只是空荡荡的荒漠。

个体的存在或许也如此，只有与他人的相遇才能真正显示出我们的形象。这里所说的并非多么玄奥的行为，而仅仅是日常中我们与朋友、与他人的陪伴与相遇，共同构成个体需要生活其中的生机勃勃的世界，而行动的可能有由此产生。因此，在当代这个愈加隔离的世界中，从来就不应该是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自我的荒漠中挖井寻水，对于我们来说，重新遇见他人——肉身的、面对面的相遇，而非在虚拟网络中——创造出（新的）关系与行动，或许是更好的身心灵治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