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故乡,就是逝去的、永不再来的那个东西

2016-02-05 老愚 新京报书评周刊

微信ID:ibookreview

『与497000智慧型微友同路同行』


按:每年春节,人们独留下空荡荡的城市,各自踏上了返乡之路。大都市每一分每一秒都发生着变化,而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故乡却是那个亘古的、诗意的、永远承载我们记忆的温情存在。然而,当我们真正再度踏上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时,却发现它似乎总与记忆之间总存在着某种难以舒缓的张力,”故乡“两个字大抵只是在回忆中不断地被抒情化了……


于是,也只好发出作家老愚一样的轻叹:故乡大概只在童年那一头吧。

当我写下关于故乡的文字时,那个“故乡”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它躺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旦被外物触动,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朵云,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汉字,就在眼前化作一幅幅图画,任由我用笔把它描下来。


那画面绝不重复。因而,每次描摹都充满了新奇和喜悦。


地理上的故乡就在那儿,关中平原西部,周朝故地,一个一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周围有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


我在那儿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时光。庙宇,老树,窑洞,城壕,河渠,坟茔,乌鸦和麻雀,一茬茬成熟了的麦穗和玉米棒,风雨声,雷电,雪花,喇叭锣鼓唢呐,大人小孩的声音⋯⋯一切都在心里留下了痕迹。


我写的是一个温暖自己的故乡。


一切都化作做梦的材料,我在连绵的梦境里感知自己的存在。


——老愚

当一个人失去故乡时,写在他脸上的就是乡愁


回到老家,却看不见田野的面影。

塬上塬下,举目皆是白晃晃的塑料大棚。这些绵延数十里的人造怪物,百足虫一般扎进肥沃的原野。小麦,玉米,棉花,大豆,油菜⋯⋯那些自古就长在这里的植物,一夜之间远遁他乡。头顶碧蓝、高远,但没有农作物生长的天空,终究不能算是天空。


空中飘荡着外乡人生硬的口音。他们侍弄温室作物,常年吃住在逼仄的小屋里,从灶间冒出的浓烟,涂抹着高而远的天。有人蹲在湿热的大棚里采摘果子,有人翘在棚顶操控卷帘机,有人蹲在水泥路边看手机⋯⋯设施农业将田野变成了巨大的车间,逐利而来的,使用本地人祖先留下来的土地,生产最能为他们赚钱的东西。乡村正在消失⋯⋯不再有春色、夏景、秋意和冬画。一直藏在心底的故乡的图景,自此将成记忆。


七八年前那次省亲,朋友载我出去转悠,说是要让思乡者见识见识现代化农业的盛景。隋文帝栖息地杨陵一带,掘土机轰鸣,大地成坑,田间堆放着砖头、沙子、水泥和钢筋,红旗猎猎作响,高音喇叭亢奋、聒噪。经过一番折腾,地里似乎就能产出一碗碗黄金。我以为那只是面子工程,铿锵一阵子自会偃旗息鼓。没料想,短短几年后,故乡便全部失守了。


安静不再。混凝土将大地一刀刀切开,做成一块块格子本。一条观光道下去,上千亩好地就彻底消失了。祖祖辈辈珍惜的黄土地,能攥出油的黄土地,落到一茬茬败家子手里,才有如此不堪的命运。各种车辆奔驰,笛声狂躁,行驶在乡间马路上,他们好像驰骋于无人的疆域,肆意无忌。夜晚,人们也睡不踏实,一想到地里有那么多人活动着,睡意不觉就浅了。


空气里飘荡着令人窒息的异味。父亲说,鸡粪牛粪熏久了,还能忍受,不胜其烦的是病毒般繁殖的蚊蝇。热天里,家家用塑料帘子罩住户牖,甚至把整个院子封闭起来,只露出一个透气孔。一年四季折磨人的,是养猪场上万头肉猪所散发的恶臭。


镇子北边隆起一坨直愣愣的高楼,生硬地刺向周朝的天穹。作为中国百强城镇化示范点,楼房似有品质保障,公园幼儿园小学中学一应俱全。在络绎不绝的参观者眼里,这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一切都是新的,现代化的小区生活将取代传统的乡居状态,人们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从此不再寂寞。赞美似乎都来不及,我为何觉得满目荒凉?


因为根断了。在先人的土地上兀自生出了连绵的乡愁。


被驱逐出土地的人们各自寻找生路,村庄突然空寂下来。


时间凝固了。“扑棱棱”“咯咯咯——”突发的鸡犬之声令人心惊。偶尔会有老妇或老头佝偻而过,让人顿生萧条之感。即使过年,村里也乏人气。去年春节,政府组织的舞龙队挨家挨户串门提气:走几步旱船,放一串鞭炮,多少算是造了一点儿热闹。


村人眼里的“能人”,不外乎这么几类:吃公家饭的,把几个亲戚塞进国家机构,把多少特供物资弄回家;走南闯北的包工头,在外边买了多少套房子;或读书或闯荡出去的,锦衣还乡,盖了几院子新房。


祠堂坍塌多年,椽烂瓦碎,祖先牌位早已不知所终。不知何时作了碾坊,逼仄的空间更加局促,好在早就废了祭祀,也无大碍。祠堂两边的人家,刈除公地院里参天的柏树,用砖头和混凝土一步步圈成了自家的领地。


老树仅剩三两株。场边那株老榆树最先死掉,繁密的榆钱本可供人年年捋了吃,也是饥饿年代人们的一个盼头。后来,树皮不知被谁家剥走做榆皮面,光溜溜的树迅疾枯萎而死。盘踞在涝池边的大皂角树,枝杈繁盛,结出黑压压一树果实,妇人浣衣,小孩充饥。树上挂满了巢,群鸟环飞,给予人难得的生趣。也早被人挖走了。


早先,家家户户院子里几乎都有几棵老树,如桃、槐、杏、李、枣、梨、柿子、核桃、海棠、石榴,甚至还有不多见的拐枣。今天,东邻的桃花绽放,一派喜气;明日,西家的槐花开了,香气充溢半条街道⋯⋯四季转换,皆有征候。如今,院子几乎全被混凝土固化,只在宅前宅后种几棵速成的泡桐、柿子树什么的。


曾经杂树丛生的崖头,秃了。


遍布村子的水井,全部填实了。


从前饮牲口、洗衣、凫水的涝池干涸了。边上人家的屋子颓然倒地,时光停留在黑黝黝的瓮口。院墙犹存,多少年前的呼唤和脚步声重又自耳边响起。


村中心的照壁拆了。那里曾是大人闲聊、玩耍的宝地,也是孩子们的广场。觉得日子乏味了,独自踱步到它跟前,慢悠悠蹲下去,不一会儿,又过来一个身影,几句话过后,心里的迷雾散了,眼前慢慢亮堂起来。


十几孔窑洞悉数坍塌,几乎被垃圾填满了。


书声琅琅的学校改成了幼儿园,刷在墙上的橙黄淡绿,遮蔽了从前的痕迹。从七岁上学到十四岁初中毕业,这里储存着人生最初的印迹。它在我眼里一次次小下去,但只要教室在,老师们的宿舍在,花坛和十几株参天的松柏在,就还是我的学校。然而,他们几乎铲除了全部的痕迹,把我们和自己的学园连根切断。从粗壮的铁门探进去,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我真的曾在此生活过么?⋯⋯


至于神祗,比如娘娘、观音菩萨、太上老君们,他们端坐于同一张供桌,由老人们定期侍奉。


村子没有历史。公示牌上当然有冠冕堂皇的介绍,但那只是一串高亢的句型和僵死的阿拉伯数字。幼时,在学校一间破屋里,堆放着永红大队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账本,后被灶房作引火柴烧光了。二伯是村里唯一一位记录历史的老者,这位黄埔军校毕业生在胡宗南将军南撤之际解甲归田,本想靠祖上传下来的百十亩地过田园生活,却身陷革命漩涡,成为卑贱的“四类分子”。好在他为人谨慎,总算捱到了邓小平时代,摘帽子,补人民币,以地方政协委员身份而终。他每天记录所见所听所思,举凡政策指示、吵架斗嘴、婚丧嫁娶,劳作分配,皆一一登载于册。可惜的是,他的几十本日记,因其纸张粗劣,收破烂的都懒得要,后被儿子弃之壕沟,最终化为尘土。


南坡头,荒草杂树,乃乌鸦、野兔、黄鼠狼出没之地。以前,那儿种满了苜蓿,当紫色的苜蓿花摇曳时,恍惚间会以为那就是天堂。那儿是一村人的坟园。生前相伴,死后相依。坟头按家族序列一字排开,给活人预留了墓穴,上年纪的都知道自己的憩息之所。谢世的头枕高岗,俯瞰着浮游一生的村庄。


走在村子里,上岁数的先是远远觑视,随即靠过来,半狐疑半感慨:“这是君印娃啊!也老了。”


曾经熟悉的人,寒暄两句后也无话可说,只好颔首作别。


甚至连天都显得空洞,那些舒展自如的云朵去哪儿了?那些清朗的月牙去哪儿了呢?
那些踩下去噗嗤漾开的尘埃又去哪儿了呢?


老人死去,小伙伴远遁,一茬茬新人呆坐街头打量着你:这是谁?


我是谁?这是我生命的原点。是故乡,但如今只在童年里浮现。


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就是你的故乡,因为那里保存着全部的记忆。不论身在何方,心里总有一股暖流掠过,有故乡的人心安,他自然是幸福的。当过往的痕迹消失殆尽,故乡变成了一座陌生的空屋子,你的心自此漂浮在虚无里。当一个人失去故乡时,写在他脸上的就是乡愁。



作者: 老愚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副标题: 故乡在童年那头
出版年: 2016-1


本文文字部分节选自《暮色四合》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插画 by 新西兰华裔画家Adam Tan,编辑:禽禽,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新京报书评周刊

ibookreview

投稿&合作邮箱:ibookreview@163.com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


点击以下 关键词 查看精彩内容

年度好书 | 四月好书 | 红镜头 | 聂隐娘 | 同性恋群像 | 马克·吐温 | 康夏 | 权力的游戏 | 小王子 | 孤独图书馆 | 黄家驹 | 腋毛禁忌 |二十四节气 | 伍迪·艾伦 | 夏日翻书 | 禁烟令 | 玛丽莲·梦露


如果你爱文学、爱艺术、爱科学,

就请快到书评君的碗里来。

入口在左下角“阅读原文”哟。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