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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如梦,天下大同:广州这家老字号有故事 | 童言专栏

2016-04-22 童言 三明治

 


破茧学员童言是一位全职妈妈,同时也是一名摄影师,在新年搬家到新加坡,她是一个国际搬家者,她开一个小专栏记下搬到新国度的故事。这是专栏的第十二篇文章,讲述她回到故乡广州的故事。



凌晨3点,路灯,江水,长堤岸边没有人影。

 

大同酒楼点心部,灯火通明,热火朝天。水抬工在腌制凤爪,排骨,拌馅工在调配酱料,汤汁,水镬工热油,准备煎炸,明档工负责生滚粥面。6:45早茶一开市,熟笼工从大蒸笼里端出竹笼点心,驾着腾云雾气,送到一早来“霸位”(占位置)的茶客面前。一盅茶,两件点心,带上老花镜,打开“广州日报”,闲聊羊城大小事。广州生活的剪影,广州人的集体回忆。

 


长堤岸边的大同酒店

摄影:童言


中厨部还有点冷清,只有上什工在开始煲汤。11点半午饭市供应的老火靓汤,需要5小时文火煲。再坚强的骨头,浴火5小时,连骨髓都化成精华。广州人嘴刁得刻薄,汤少煲一刻钟,多放一种材料,喝起来都浑身不自在。

 

堂哥六点多上班,一进厨房,副按会向他汇报当日配菜和工作情况。他只点头,很少说话。做点心出身的人,心思精致如每件糕点,细腻,内敛。

 

堂哥是肇庆人,十几岁开始学点心,在广州好几个酒楼工作过,最后来到大同酒家,从点心师傅到部门主管。就像达芬奇画鸡蛋,做点心要先学揉面。学徒时的堂哥,每天给师傅揉面。这不是单纯把面疙瘩揉成滑腻面团,而是手掌和面粉之间的太极拳——湿度太高,影响发酵,用力过猛,面粉发硬。阴与阳,刚与柔,微妙得只有掌心的纹路才可以感知。

 

做点心三十多年,堂哥把积聚的功力,全部展现在大同酒家招牌出品——虾饺皇。点心中的皇后,一粒粒,形状小巧,充满灵气。虾饺皮用澄粉和生粉混合成,皮薄通透,有韧性;虾仁要过碱水,除冻味,增口感;加入肥猪肉粒和芹菜粒,比例调配,肥素刚好。

 


大同酒店招牌出品——虾饺皇

图片来源:大同酒家


最考验师傅的一道工序,是把虾馅包入虾饺皮。每个包好的虾饺要饱满,挺立,还要有均匀,蜘蛛肚似的褶皱。行内人看虾饺,就要看上面的褶皱——6-8道,新入行,8-10道,还不错,12道,大师级别。许多茶客慕名来吃大同虾饺,就是要看堂哥捏出来的12道褶皱。

 

粤式点心,是艺术,是文化。小小圆圆的竹笼里,凝固了上百年的手艺心得,一代传一代,每一口都是一个故事。洋人将“点心”意译为“a touch of heart”,匠心之作,感人,滋润。

 

9点,早茶市熙熙攘攘。文哥走进中厨部,每天,他习惯从一杯普洱茶开始,难得心静的时刻。

 

文哥是中厨部的头镬,职位是“主管”,但用“大佬”来形容他,绝不为过。他的声音,火、油、烟熏出的嘶哑,很有震慑力;他的姿态,见过大场面的淡定,每天决定上千食客的胃口。厨房如战场,十几秒炒一个菜,统帅十个大镬上阵,穿梭于文火武火中,容不下一句废话;他的老练,四十多年做粤菜经验,广州人的喜好,了然于心,夏天要清淡点,善用瓜果,冬天要进补,支竹羊腩煲,暖心暖肺。

 

“粤菜特色是什么?”

“鲜!”

“大同酒家特色呢?”

“保持传统。”

刀起刀落,不多不少,文哥风格。

 

广州人识食(吃很在行),从来和飞禽走兽无关。我们的味蕾,早被丰富的海鲜河鲜蔬菜水果,调教得很有教养,容不下一点胡作非为。“鸡有鸡味,鱼有鱼味”,隔着几个世纪,祖先们的味觉,依然在我们舌尖打转。

 

口味也是一种传承。代代相传的南国风味,被破译成一道道经典粤菜,妥妥地保存在大同酒家里,有堂哥和文哥,用手,用心,撑起一片有根的天空。

 

七十八年,讲唔嗮嘅故仔(讲不完的故事)


“你知唔知大同係日本人开嘅(你知不知道大同是日本人开的)?”郭经理悠悠地汲着茶,不经意抛出这个开场白。绕了好几个弯的大同酒家历史,需要就着一壶普洱,才可以慢慢消化。

 


民国时期广州长堤大同酒家

图片来源于网络


1938年,广州沦陷,市民逃难,整座城市充满仓促与不安,侵略者却例外。一个叫中泽亲礼的日本人,思付着在这座有殖民色彩的港口古城,开一家服务日本政要和富商巨贾的餐厅。

 

他相中了那时还是联华影业置业公司的一幢8层楼房。中泽先生不知道,要不是自己国家到处耀武扬威,他要买下的楼房本该是14层高,和旁边的爱群酒店相互辉映,是广州当时少有的高层建筑。

 

名字是“广州园酒家”,卖的是日本菜,招呼的是日本人。但在别人土地肆虐而来的种子,注定不会生根发芽。没过多久,“卖台”的牌子便挂在酒家门口上,“广州园酒家”要易主的消息和新装修的油漆味,一同飘进了一个叫冯俭生的香港人鼻子里。

 

冯俭生是香港酒楼大王。他早知道长提一带是广州饮食业和旅游业集中地,在那里开餐厅一定会兴旺。他联合广州饮食巨子谭杰南等人,从日本人手里买下酒家,装修翻新,更名为“大同酒家”。

 

重新开业,地道粤菜,无敌江景,大同兴旺得有理有据。

 

“大同甘红,中泽肯定唔忿啦(大同这么兴旺, 中泽肯定眼红啦)!”用粤语讲述历史,总可以把一本正经分解成市井闲话。郭经理啖了一口茶,继续大同纠缠不清的前世回合。

 


广州珠江曲艺团

图片来源:大同酒家


为了耳根清净做生意,冯俭生答应中泽入股的要求。但日本投降后,“大同”却因为“日资成分”,一夜成了“敌产”,由国民党接收。带着香港人的精明和资金,冯俭生头也不回地奔走香港,留下六神无主的大同。

 

到底还是广州人挺身而出。当初股东之一的谭杰南挑起了大同重任,调集各路大厨,重整旗鼓。46年至49年秋的大同,有两幢拉门电梯,层层柚木地板,是国民党高官们的聚集之地,连蒋介石到广州,都要指定大同厨师上门做菜。“嗰阵时,来广州, 一定要去南方大厦逛, 然后来大同饮茶搭笠 (那时候, 来广州, 一定要逛南方大厦, 然后来大同喝茶乘电梯)”,郭经理白净的脸上,泛起一丝自豪。

 

1954年,大同成为广州第一家公私合营的餐饮企业,增加了厨师和员工,从过去为达官显贵服务转型为不同阶层消费者服务。用现在的话,“高大上”的同时,也“接了地气”。

 

大同酒家的工作人员合影

摄影:童言


二楼三楼是茶厅,码头苦力可以过来饮茶,仁济路附近居民也可以过来点几个小菜。五楼六楼,接待港澳侨胞和各国贵宾,朝鲜金日成主席、前苏联主席伏罗希洛夫都曾到大同,品尝过这里出品的“大同脆皮鸡”、“酥皮鸡蛋挞”。

 

改革开放后,大同又经历了几次迂回,港商投资、国有企业,2001年再次与香港合作,至今。

 

郭经理在大同工作四十多年。电工出身,摸清了每一根电路走向,也就明白了这家老字号的人事运作。女儿是广外法语专业毕业,现在从事外事旅游。他说,女儿有时会带旅行团来,每次,大同这一顿总会让“鬼佬”满意而归。

 

广州地图越画越大,依然在老城区的大同酒家被挤得越来越渺小。但九层楼里沉淀下来的故事, 越发醇香。 正如郭经理说“广州点变,港澳侨胞返来, 一样记得大同嘅路(广州怎么变, 港澳侨胞回来, 一定记得来大同的路)。”



大同酒家令人流连忘返的点心

图片来源:大同酒家


一副对联,荣辱与共,西关如梦,天下大同


1940年,大同酒家重新开业前夕,一个落榜举人以一幅对联,赢得一顿宴席。没有人知道其姓氏名号,但他留下的对联,从此与大同荣辱与共。

 

“大包易卖大钱难赚针鼻削铁祗系微中取利,同父来少同子来多檐前滴水何曾见过倒流”,这就是当年那位举人留下的对联。劳总翻开菜单首页,隶书一本正经,道理简明易懂,玩味起来又透着禅意。区区36字,是签语,还是护身符?

 

大同掌门人,劳总做了十多年。每天,他例行要从一楼大堂开始巡视。一进大堂,右边立着关公神位,香港特色。左边墙上大红玻璃牌子,是“大四喜”、“同花顺”,“大同”两字,可延伸出很多喜庆的包房名字。

 

中央红木桌子上,蹲着花岗岩般厚实的订餐本,朱红封面,好几百页,香港制造。墙上角落钉着几块证书,记录过往荣耀。还有一块英文写的“Dai Tung Restaurant,established in 1940”,是出生证明。前世纷纷扰扰,浓缩在带点风情的字母排列中。

 

大堂石柱两旁,塞了两台德国电梯,欧式棱角分明搭配亚洲暧昧线条,有点不伦不类。禁不住怀念,曾经的手动老式电梯,铁门一开一合,错落有致,留下几个西关小姐的流畅背影。

 

“记不记得对联里说‘大包易卖,微中取利’?我现在做的就是‘卖大包, 益街坊’。”劳总说着,踏进电梯。大同保证价格实惠,出品优良,吸引了许多中老年顾客。午饭时间,大同上千个餐位基本坐满,一眼望去,大多是顶着花白头发的退休老人。

 


许多在家里闲着的老人都愿意在这里过一下午

摄影:童言


折腾了大半世纪的大同酒家老了;那些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阿姨阿伯也老了。他们不在乎这幢老房子里永远弥漫着上世纪的味道,不在乎灯光不够明亮,空调不够给力。大同是他们从小仰望的地方,是需要穿新衣服,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地方。许多老广州的记忆都封存在大同,无论人生走到哪一步,总可以在这里,重温旧时味道。

 

劳总形容大同是一辆老爷车。驾驭这辆老字号,有时是一种负担:人员老化,设备陈旧,资金不足。但只有五十多岁的他,机灵应变,永远都看到前方的机遇。

 

2006年开始,大同在六层大堂推出曲艺表演。许多在家里闲着的老人,都愿意花上6块钱茶位,叫上两件点心,下午时光,掺和几曲甜得腻人的粤曲,悠扬流过。

 

劳总还特意装了wifi,支持微信支付,和线上平台合作,网络时代的新功能,大同一个也没落下。“同父来少,同子来多”,延续老字号的香火,只能寄予在年轻人身上了。

 


延续大同酒家老字号的香火,只能寄予在年轻人身上了

摄影:童言


4月,广州,木棉花开得放肆,市花尽职尽责,倾倒全城。长堤大马路珠江边,操着各种方言游客,以不同角度,拍下三大欧式建筑。昔日,这里是广州吃喝玩乐的地标,如今,爱群酒店退居四线,南方大厦成了手机零件集散地。

 

唯独大同酒家,依然是人头攒动的老字号茶楼。它一直在前进,一步一回头,一步一脚印,步子有点小有点慢,但姿态是优雅的,是有派头的。

 

西关如梦, 天下大同。




童言过了30岁之后我不再过生日, 因为我数学不好。

2006年之前, 我只在两个城市生活过, 其中一个是我出生长大的城市。 2006年到2015年, 我搬离过6个不同国家:瑞典,埃及,拉托维亚,英国,日本和中国。游历了很多个城市, 和一个蓝眼睛男人结了婚, 生了两个谁也不像的娃。

写作是我擅长并热爱的几件事情之一。2015年夏末, 我参加了破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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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记录者

创新生活方式倡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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