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舟是深圳的一名独立英语老师，她说远林婶婶的故事是她通过妈妈和邻居的讲述中拼贴出来的。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念头盘旋在她的心头很久，而且每每想起便觉得心头发紧。

莫舟说这个故事之所以牵挂着她，是因为“农村女人是被忽视的群体，在农村遭受家暴更无处可逃，作为家暴的受害者的女性不仅不能得到周围女性的支持，反而因为个人品行受到谴责。”现在这个故事终于在上一期七日书之中写完了，像是了却了记忆中一桩重任。

文 | 莫舟

（三明治七日书第一期学员）

远林婶婶嫁给远林叔叔时23岁。她嫁过来那天，我们都跑去抢糖果和馒头了。抢完后我和小伙伴们又溜进她的新房去看她。她坐在床沿上，盖头已经揭了。

她的皮肤比一般的乡下姑娘白，头发梳得笔直柔顺，额前留着齐眉的刘海，乌黑乌黑的。我们好奇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

“才23岁呀，小远林整整一轮，怎么会愿意嫁来呢？”

“她不晓得的呀，媒人编了谎，说远林30岁。”

“就算30岁也大不少呀！”

“她家里囡多，嫁掉一个算一个嘛！”

远林婶婶的到来引发村里女人们的议论。

“妈妈，我刚才看到新娘子了，俏得很。媒人为什么要撒谎呀？”回去的路上，我壮了壮胆问妈妈。

“小孩子不要多问。”妈妈瞪了我一眼。

虽然我妈没告诉我为什么，我很快从后来她和邻居们的聊天里听来：远林叔叔都35了，仗着他上面四个姐姐、只有他这个儿子，父母什么都依他，挑三拣四、对人又蛮横，他父母托了很多媒人都没讲成。

“要我也不嫁给他。”我在心里暗自想。他长得尖嘴猴腮的，又爱油腔滑调，每次来我家的小店买东西，总要拿我开玩笑，说看到我胸部的小馒头了。

新婚燕尔的远林叔叔更加嬉皮笑脸，走路像跳舞，从他家的新房子滑下来，一路来到我家。我恨不得先躲到柜台下面去。

“远林，你小子有艳福呀，讨到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有邻居打趣他。

“那可不，我是谁呀！”他轻飘飘地回答。

远林婶婶的确漂亮，她瘦瘦的，小腿很细，皮肤也白，不似乡下姑娘的粗糙；眼睛不算大，鼻梁笔直，嘴唇薄薄的。嫁过来后没几天，她就出现在池塘边洗衣服了。在池塘边，她主动跟旁边人搭话，并不羞涩。她也来我家买东西，总是客客气气的，我真希望他们家的东西都由她来买。

渐渐地，她开始跟着远林叔叔一起来我家打麻将。刚开始她坐在旁边看，不怎么发言。远林叔叔表现出农村人难以接受的肉麻，抓到好牌时会禁不住地抓一把坐在旁边的老婆，又张张牌都要咨询老婆怎么打。

“要卿卿我我就赶紧回家去，还打不打牌的！”牌友早有不耐烦的了。

“别急别急，听老婆大人要紧，否则我晚上回去要跪搓衣板的。”远林继续笑嘻嘻的。坐在旁边的远林婶婶红了脸。

后来，远林叔叔干脆站起来，把打牌的位置让给了他老婆。刚开始远林婶婶有些推让，经不起远林厚着脸皮的哄和其他人的催，她就坐了下来。别看她不露声色，牌技倒真不错，刚开始的几天赢得其他人都控诉再这样下去他们不玩了。

嘴上虽这么说，可是非农忙季节漫长的午后若不打几圈麻将该怎么过呢？

日子在麻将声中过去，远林婶婶成了麻将桌上的主干。她端坐在桌前，表情严肃，不像远林叔叔，喜形于色。有时候远林说她打错牌了，她马上把打出去的麻将又拿出来看看，犹豫一会儿。牌友们是没有耐心的，“打出来的牌不能收回去的，远林你肯定看到我们的牌了。”有人很快就有意见了。

“不不不，是我自己抽错了。”远林婶婶马上辩解。

远林婶婶刚嫁过来的那几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老公为她的美貌吸引而宠着她。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叫“笑笑”，笑笑长得像她妈，并且因为是第一个孩子，也得到已经36岁的父亲的喜爱。

但四年后，远林婶婶又怀孕了，还是一个女儿。

“远林，你运气好呀，两千金，发财啦！”有邻居在这个时候还要拿独子单传的远林打趣。他不回应，阴沉着脸走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远林来我家买东西时也是一脸的严肃，不再开我的玩笑。远林婶婶生完二女儿再出门时，脸上多笼罩了一层阴云。她甚至来找作为妇女主任的我妈，让她通融想办法塞点钱，再生一个。

再后来的故事，是我妈讲给我听的。

因为外出读大学，我偶尔只在假期回家，发现左邻右舍都盖起了洋房，唯独远林叔叔家还是当年结婚时的木结构房子。我只偶尔看到过一两回远林婶婶，她依然消瘦，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比周围的邻居爱打扮——邻居的妇女们大多编个麻花辫，而她却坚持披着长发，就算在池塘边洗衣服也不例外。

看到我时，她会停下来跟我说话：“你回来了！到底要去外面见见世面的，长漂亮了。”

“你知道吗？这个女人好可怜，动不动就打呀！”有一次妈妈在远林婶婶走开后对我说。

原来自从远林婶婶生了第二个女儿之后，她开始不受待见，二女儿也早早地被送到外婆家去养，两个人的感情也不像刚结婚时那么好了。

在麻将桌上，远林叔叔站在后面指指点点时，远林婶婶会一言不发，出自己的牌。有一回远林叔叔一巴掌就往她头上拍去，远林婶婶倒也不示弱，手臂用力往上一甩，正好打在远林叔叔脸上。远林叔叔火冒三丈，把她从凳子上拎了起来，还好周围的牌友们两边拉住。

但自那以后，远林婶婶就被排除在麻将桌之外。

两个人打架的情况愈演愈烈，远林叔叔日渐表现出严重的暴力倾向。有一次远林婶婶在村口被远林叔叔抓住了头发往树上按，她公公看不过去想去拉，结果也被踢了一脚。周围的邻居没人敢上去拉。

据说远林婶婶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个男人，但是晚上远林又会突然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发誓再也不会动手。可很快他又会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喜怒无常、无端地生起猜疑来。

有好几次，远林婶婶被绑到楼上打，痛得直叫，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等身上好些时，她跟邻居说这事，邻居也恨不得离她远远的。

“妈妈，你以前不是做过妇女主任，也认识现在的妇女主任，像远林婶婶是典型的家暴受害者，村里也不想办法帮帮她？” 有一次我我听了妈妈讲远林婶婶的事情后问她。

“村里最多派个人来调解一下夫妻矛盾，又不能天天蹲在他们家。”妈妈说。

再次听到远林婶婶的消息是去年春节。午饭后妈妈和一群邻居围着桌子边嗑瓜子边聊天。

“我看到过远林老婆了，在城里，穿得那个花枝招展。现在还化妆了呢。她叫我时我都没认出来，我说‘这个大姑娘是哪家的呢？’还给我看手上戴的戒指。”

“又找了一个啊，还真快呢。”

“早就找到了，离婚没多久就有男人了。河西的，蛮有钱的。衣服也是他买的，大金戒指也是的。”

“恐怕没离婚时就搭上了吧？说不定远林是因为这事儿打她。这个女人也是个奇怪的种，那时候远林这么打她，她自己还会出来说，过几天又没事儿人一样了。换做我，早就跟这样的男人拼命了。”

听到远林婶婶终于离了婚，我松了口气。

听了一会儿妈妈们的闲聊，我出门，正好走到远林叔叔的房子前。房子大门紧闭，门口连春联都没贴，一副很久没有女人张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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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写不完一个好故事，并非不会写，而是没人给你指导正确的方向》

►  作者的写作感想：

问：你写完后的故事，和你最开始想写的一样吗？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答：故事大体是我想讲的，原先立意中的有些部分没有表达出来。原因我在前面的回答同学的评论中有提到，这是一个跨越近20年的事情，我除了一些记忆之外，缺乏对人物的第一手资料。如果这篇文章是经过对涉及到的人物进行采访的，那自然会丰富得多。

这次参加7日书最重要的过程是一个反复内省的过程，对故事的细节、对文字的应用，让我发现自己在刻画人物上的缺陷，很有意义。

►  来自同班同学的点评：

农村妇女、家暴，这其实正是很深刻和沉重的主题，三明治也刊登过社会底层人物的文章。不过我读完，也的确没有印象太深刻的事件。还是源于缺少对主人公的直接接触和了解，因此觉得这个人物还没有完全立体起来。

不过，好在作者的文笔娴熟，情感流畅。反倒形成了一股特别的清流。而且，有些事情，我们的确也只能束手无策，呈现事实，无法作答。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满，有些场景不需要太实在，反倒会留有遐想。

结尾的那句话，很有力量。如果我写这篇文章，可能会叫《他们所谈论的漂亮婶婶》。

►  来自七日书导师们的点评：

这是一个很具体的个人故事，也有一个农村妇女生存现状的背景在，是一个很值得记录的题材。莫舟的文字功底本来就不错，所以还是很期待看这样一个故事。

需要注意的是，可以引入“我”来串起这个故事，把你观察到的，或者你和这位婶婶的联系，穿插到故事中去，来建立读者和这位婶婶故事的联系，否则可能会让读者觉得离他们太遥远。不需要完全处理成一个第三人称叙述口吻的故事。

——依蔓

这个故事在关键环节上可能你并不在现场，在转述上怎样做到不沉闷，生动，是不小的挑战。此外，农村题材的种种戏剧化情节，其实读者也可能司空见惯，如何将农村题材写得有现代感，不容易。可以看看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叙事感，是个不错的例子。 

——梓新

1.“七日书”和“每日书”（点击了解三明治项目“每日书”）有什么区别？

每日书是每天300字，不限主题的基础写字训练，类似长期荒疏写字之后的热身、找回状态，从最自由的感觉，从碎片化的写作开始。

“七日书”偏向指导你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像老师傅带学徒一般，我们希望能手把手教你写好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在七个工作日的连续训练之后，你将带着一篇完整的作品离开。你的作品也将有机会在中国三明治发表。

2.参加“七日书”的每一天都必须要完成相应的任务吗？

是的。“七日书”就是一个短期集训营，每一天都安排了重要的内容。我们不要求你每一天在规定的时段内写作。但自你选定日期开始之后，我们的服务周期将只持续约十天的时间，期满如你不能完成作品，则将无法得到后续指导。

3.“七日书”的书写内容一定要是非虚构吗？

是的。“中国三明治”作为一个普通人非虚构写作孵化平台，一直致力于非虚构写作。我们期待普通人可以写出与自己有关的故事，继而整理好自己个人口述史、也记录下我们的时代。记者不能出现在每一个故事里，但你们，可以。

更多问题，请咨询三明治明仔（微信ID：ming30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