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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瘾少年 | 三明治

2018-03-20 四碗 三明治



文 | 四碗

编辑 | 兰莲超



“输掉一栋房子算什么,赢回来不就好了!”


已经算不清这是弟弟赌博以来第几次被发现了。母亲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乖巧的儿子,任由沉默潜进母子之间。长久对峙之后,她终于崩溃无措地用蜡黄的手擦着抹不干的泪:“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她的身体因被过分失望填满而颤抖,答案却只有一个摔门而去的背影和这一句看似仍旧暗含斗志的怒吼。


说这话时,弟弟的双脚正踩在像揉皱的黄宣纸一般的旧水泥地上。那是自家房间门前的过道。铺了几十年的水泥如同一个青春落索的少年,局部已有了塌陷的凹痕。地上茸茸附着一层湿而薄的青苔,像是皮肤上的疹子,总是突然霸占旧水泥地的某一角,讨厌又不可抗拒。



这是四十年前,爷爷为给叔叔娶媳妇建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主要建材还是瓦片和木头。瓦片做顶,木头挑梁,红砖铺墙,再刷一层白灰,在当年已是不掉面子的婚房。叔叔建了新房搬出去以后,父亲看着儿女都长大了,还挤在同一个房间睡觉,实在不成体统,这才拉下脸向自己的弟弟借了这两间旧屋。


四十年过去,白墙渐渐染上生活的灰,红砖也逐渐褪了色脱了皮,瓦屋在雨天这儿那儿地漏着水。邻居们相继建起的高楼把破屋围得如同一个盆地。站在他们楼上,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的种种细节一览无余。


以前农闲时候,母亲总免不了要上别人家串门,近几年变得不爱走动了,“进了别人家看那装潢,总觉得矮人家一截。”父母忍受着被俯视的生活,佯装镇定地用水泥东一片西一片地修补着掉灰的墙面新旧水泥这一块那一胚地堆叠在一起,如同旧年月里缝缝补补的百家衣。



01


在母亲眼里,弟弟是儿女中最懂事的。


年幼时我们都抱怨过捉襟见肘的生活,但弟弟从不。他的四方脸多数时候都波澜不惊,短而粗的发根根分明,两臂的肌肉发达,背着包,很少说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兄弟几个围在一起玩笑常常少了他,他总是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什么,思考着什么,一双眼睛时常呆滞地看向同一个地方,只偶尔在我们聊得意兴阑珊之后来唤我们去吃饭。


村里的人看着我们多少年如一日地住着破败的屋子,话里话外总是夹枪带棒地充斥着揶揄。弟弟似乎每次总能看出母亲的黯然:“别人现在盖新房又如何,等我们长大以后他们住的就是旧房子了。”满是斗志的话帮母亲度过很多个委屈的时候。她又任劳任怨地投入繁琐的家务,以及东奔西走地凑儿女的学费中了。


他舍不得母亲受苦,十三四岁的光景,就把担水的活儿从母亲肩上揽了下来。家里没有井,弟弟总是提着两只深桶到邻居井里打水。我曾试过,提一只空的深桶都十分费力。弟弟愣是来回十多趟,把家里的水缸都充满。他承担着超过年龄的负重,却不以为意,挑衅地抖着两臂的肌肉,洋洋得意于担水带给他的收获。


不过弟弟现在这一摔门,损坏最为严重的大概还有父亲对他仅存的一点寄望。


父亲年轻时赶巧撞上新中国刚成立不久,文革过后才恢复了考学。父亲每天要扛上一袋地瓜,一条凳走十几里路上学。年少不识苦滋味的父亲索性就辍了学。当时认为十分明智的选择,在改革开放以后渐渐露出局促,没有文凭的父亲只能干比当年上学更苦的苦力。每次从父亲手里接过学费时,总能听到一句交代:“好好念书,别学你爸,只能干苦力。”


弟弟最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村里的人升初中,就只有隔壁村的中学这一个去处。弟弟却因为成绩优异被特招进了市区的初中就读。一时整个村里但凡有年龄相仿或者即将升学的,都来向父亲讨要教育秘方。除了学业,弟弟还显露出成年人的沉稳和礼貌。见了来家里的客人,甭管熟识不熟识,弟弟总是第一个迎上去,端茶问候,丝毫没有书生的怯气,也绝不使场面落下尴尬。


邻里乡亲总夸父亲“教育了个好儿子,以后要享福了”,那段时间父亲的脸上总是泛着笑意,生活的拮据似乎被一扫而光。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弟弟一路用优异的成绩撑着父亲的腰杆,只有在谈起弟弟的学绩时,父母才有了片刻与人平视,甚至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而此时弟弟的赌债累计已达 18 万。那是父亲计划在今年推掉破屋盖新房的钱。父亲在我们毕业两年后,眉头才松泛了些,不需要再为了儿女的学费、生活费奔走,他早早就请人画了新房的平面图。


相比于母亲,父亲则克制淡定许多。他蹲下来将厨房里的剩菜倒入小黄狗的饭槽,摸摸细软的皮毛,看着小黄狗摇着尾巴一口一口将剩菜全部纳入嘴里。父亲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随他去,我养条狗还懂得摇尾巴。”可是连日的高血压已将他的脸憋得通红,起身时他眼里同样泛着泪花。父亲机械地错开和我们对视的机会,从前门拐了出去。


弟弟曾经让他们骄傲了好一阵子, 而现在,令父母感到耻辱的,也是弟弟。



02


2017 年国庆,距离我们 100 多公里的家中,父母正全身投入于杀一头羊的喜悦里。我们在各自的城市收拾行装准备往家赶。这次我们约好了要为老两口过一次体面的生日。微信群里正热烈地讨论着买什么样的蛋糕,备什么样的菜品,怎么才能给他们惊喜。各种消息在群里弹成快乐的音符。


一张手写的账单突然横在我们的对话中。乍一看,是各大网贷平台的借贷记录,以及弟弟附上的一句话:欠了 10 万块还不了怎么办?外加一个苦笑表情。弟弟的头像在活跃了两秒后重新归于沉寂。


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诈骗。他的手机被偷了,或者微信被盗了。弟弟是个对钱十分谨慎的人。上学时,为了省事,他的生活费是按年支付的,弟弟每次都可以很好地规划他的支出。一个懂得理财的人不可能让自己欠债 10 万。


几乎是同时的,我们辨认出纸条的字迹正是来自弟弟。或许他涉世未深,被假情假意的所谓朋友套路了?或许是替人作保,遭遇背叛成了冤大头?还是房子首付?车贷?难不成背着我们创业失败了?我们想不出,弟弟会因为什么花了 10 万。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账单上详细到各个网贷平台按月分期记录的 10 万欠债估计是真的。弟弟正在困境中。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放下正往行李箱装的衣服,拨通了他的电话。


“怎么回事?”


“就赌博啊,输了。”


两厢简短。答案沥干了水分直奔重点,对方的语速和缓无波,感受不到一个身负巨债的少年任何的恐慌,而当时他的月薪不过 3300 块。


“你怎么会去赌博?”


电话那头是长达两分钟的沉默。之后是轻描淡写“赌就是赌啦”。我听见之前垒起的心理高地崩落的声音,轰地一下,沉闷浑浊。弟弟从小就寡言少语。他在市区的初中就读时,家里贫困,与市区同学的家境相形见绌,难免被人低眼相看。有次,舍友间起了冲突,同在市区的 5 个舍友将他按住,狠打了一顿。弟弟回家没露半点口风。


一直以来,弟弟在外头经了什么难都忍着,兴许这次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一下子输掉 10 万,心也太大了。我们怀着对他的怜悯,和要给他一记教训的双重思想与弟弟约在家外碰了面。


他坐在靠墙的位置不发一语,整个空间静若无风。他的两唇微微动着,听不到声音,把我们发自关心的询问硬生生营造成了逼问。我看着眼前这个人,除了比之前更安静外,没有别的变化。


他在很认真地沉默着。弟弟向来做任何事似乎都很认真。


每逢春节时,屋外是孩童点鞭炮的轰隆声,屋里我们几个大小孩则围在一张床上,脚边压着父母刚给的压岁红包,打牌。一局两毛钱的牌能打上好半天,甚至错过午饭也不喊停。当中数弟弟最痴迷,牌局如果是别人赢得多,他一定缠着我们继续杀几局,直到他的脚边堆起小山包一般的零钱,才肯罢休。


有阵子时兴 QQ 斗地主,我们几个围着家里仅有的一台台式电脑,轮流斗。一天下来再比比谁拥有的欢乐豆最多。弟弟总是最多的那一个。后来才知道,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霸着电脑玩到半夜或者干脆通宵,输了就往里头充值, 6 块钱换 6 万豆的交易不知买了几回。


那都是小打小闹的消遣而已。连父亲这样排斥赌博的,偶尔也会加入我们的牌局,笑笑闹闹像光一样,充满了整个旧屋子。若真的赌博,是会成为村里笑柄的。我们回家必经的路上,一座三层小洋房的玻璃因为主人欠下巨额赌债跑路被砸得稀巴烂。当年人人称羡,如今成了邻里乡亲的谈资。


我们每经过一回,心里都会暗自咯噔下一次决心,绝不沾赌。但弟弟为什么去赌?怎么进入赌博游戏的?又是怎么贷到这么多钱的?



03


弟弟毕业后,供职于一家卖场的物业中心,主理商家入驻对接事宜,对方给他开出的月薪是 3300 块/月。这在我们居住的城市已经是高于一般毕业生的工资。和他同期毕业的人,拿着 2200 块/月的工资已心满意足。


大多数时候,弟弟对他的月薪是满意的。只不过,偶尔邻里乡亲来泡茶,谈及村里某某的儿子,小学没毕业,做着水泥匠,日赚 400 块,把他妈高兴坏了。每到这时,弟弟的脸色总是隐有晦暗。入职三个月以后,闲聊时会零星听到弟弟的怨言:没日没夜地忙,就只有那么点工资,钱来得太慢了。


他一直都在摸索赚更多钱的路子。早前听说淘宝领券引流可以赚得佣金,弟弟二话不说就下水了。他用微信建了很多个群,每天发布一些领券优惠的商品,吸引人们购买,交易成功就可以获得价格不等的佣金。弟弟曾经跟我炫耀过,他通过这个渠道赚到一些钱。不多久再问起时,他已经不做这个行当了,因为每成交一单才赚个一二十块,钱来得还是太慢了些。


但我没有想过,弟弟最终摸索到的赚大钱的方法,竟然是赌博。



那晚,他上完夜班回到宿舍已接近凌晨。弟弟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他像平常一样打开了手机视频网站,网页上来来回回飘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小弹窗。点击进去就是形式各异的现金充值小游戏,骗人的。只是,弟弟这一次没有抵触地忽略它们,而是跃跃欲试地点了进去。


他成了被现金捕鱼游戏网住的玩家之一。第一局弟弟就凭借游戏端赠送新玩家的 50 块现金赚到了 800 块,这仅仅费去两分钟的功夫。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弟弟的神经瞬间变得异常活跃。 800 块几乎是他一个礼拜的薪资了。


“这个游戏来钱太快了,多的时候,我一局能赢 2000 块。”弟弟的眼睛里慢慢有光,那是赌徒见到牌桌时的光。我仿佛又看到幼时那个为了赢得欢乐豆搏了一夜,第二天面目憔悴,双眼发红的少年。游戏玩得久了,弟弟发现赢得没那么轻松了,“总是和大额奖金擦肩而过,就差一点,差一点点就可以赚到比工资多三倍的钱了。”


他开始不断地往里面充值,先是自己卡里的存款被耗光,紧接着是自己的生活费被耗光,最后他想到了网贷。仅用一张身份证就可以贷到 1-2 万不等的现金,太容易了。不知不觉,弟弟几乎将市面上大大小小的网贷平台注册了个遍,他甚至没有衡量过平台的利息高低、还贷期限长短、逾期处罚条例,“只要赢一局大的,就可以将债全部填平,有什么好操心的?”


那局大的还没赢到手,成堆的债务逾期预警纷至沓来。弟弟只好跟我们坦白。


初涉赌局的人,在欠债四五万时没有想过收手吗?弟弟并不生长在富裕阔绰的家庭。父亲为了要回一两千块的外债不惜与人争执甚至打架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母亲珍惜家里的每一分钱,家用吃喝都尽力节俭。 10 万块,足以让父亲不再为钱失眠,也足以让母亲不再缩衣减食。


弟弟的喉管上下滑了一下,顿了顿,“怎么收手?上学时母亲就经常打电话跟我抱怨,’家里又没钱了’、’经济压力很大’、’你要争口气’之类的,他们还叫我去考公务员,可是我要上班哪有时间准备考试?他们的教育方式是错的!”话到最后弟弟的音量因为怨怒明显提高。


弟弟口中“错误的教育方式”大抵指的是,父母不应该给他灌输生活的苦楚,令他心生焦虑,走上歧路。我们很小的时候都曾时常听到母亲诉苦。她有时刚下地回来,泥土草屑沾了满身也顾不上打理,就坐在院前咕嘟咕嘟往嘴里灌茶,看到我们在院子里玩耍,就会在一旁叫苦不迭:“你爸为了你们学费整宿整宿地头痛”,“家里的米缸又见底了”,“这年月欠钱的都是大爷,跑了好几趟,欠我们的五百块还是没有讨回来”……在我们准备升高中时,母亲甚至瞒着父亲来劝我们休学。


父亲也确实劝过我们考公务员。在他看来,那是一份有钱有面的铁饭碗。又稳定,又可以为家里“争口气”,让曾经白眼过我们的势力人跌破眼镜。但我们都拒绝了,托父母的福,见过的世界比他们的大,就应该追逐自己喜欢的,而不是捆绑在不喜欢的领域。父亲也并未再多强求。


我们都曾经是父母发泄苦楚的对象。我们也都幻想过哪一天成了富翁,叫父母也体验一把生活的甜。我们都想为了这个家做点什么,但我们未曾想过,弟弟急切地想要改变家境的方法如此偏激。


我似乎有点明白,见面时弟弟为何没有半分愧疚和懊悔,还那么轻松淡然。他的逻辑是:我去赌博,都是为了这个家。哪怕是在 10 万赌债面前,他也只是一味地重复,“扣掉伙食费,我每个月只能拿出 1600 块来还债”,意思是,剩下的你们看着办。仿佛欠下赌债的是我们,而出手相助的是他。



04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先是一个错愕,随即回过神来,安慰弟弟说道,“不要紧,我来还。”没有毒打,也没有痛骂,甚至没有一次深刻的谈心。按照农村人的规矩,弟弟是逃不掉一场皮开肉绽的。而我们起先也希望,父亲可以在弟弟的脑子里装下一颗象征着底线的钉子,让他在起了赌博的念头时,如同触碰到火时条件反射地收手。但这个想法在父亲的柔式反应里一并破灭了。


父亲相信,弟弟的确是为了这个家而赌博,“他的心意是好的。”而且弟弟一再强调,他只是一时失足,没有赌瘾。父亲既不想这件事张扬得人尽皆知,也不想让它拖着,他相信事情摆平了,他的好儿子也就回来了。当天我们凑的 5 万块就直接打到了弟弟的账户上。


但“意外”很快发生了。弟弟并未按原定方案还款。以之前商量的还债细节,弟弟应该先归还欠额小、利息大的网贷平台赌债,剩余的则像信用卡的偿还方式,按月归还,压力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而今一切相反,弟弟先还了平台正规的、利息小、欠额大的。这就意味着,在不正规平台利滚利的威胁下,我们需要立刻再凑 5 万块,把剩下的债堵上。


“他是故意的吧?”


“他压根没有想过要自己承担一点吗?”


“看这态度,很快会有下一次了。”


“他怎么是这样的?实在难以置信。”


还款分歧,彻底打破我们对弟弟的信任。在爆发对他的不满时,弟弟跟女朋友发送了这样一段话:“我把事情说出来,也给了解决的方法。他们不同意,却又不能给我一个好的方案,帮我把债还掉。这算什么?”


我们回想他曾经提过一嘴,从网贷平台直接贷十万出来还债。弟弟本来自己想做的,但是因为刚毕业,没有达到平台要求的工作年限,被阻断了。我们清醒地知道,以债养债只是在漩涡里腾挪而已,根本无法摆脱。当时就拒绝了他的方案。现在回想起来,后脊背直发凉。



05


父亲在彻夜失眠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是弟弟的工作害了他。弟弟的工作时间跟别人是岔开的。我们上班,他下班。我们下班,他上班。“没有半点社交机会,自然就会想着赌博。”他信心满满地决定将弟弟带回家休养一阵,“再重新找个工作,一切就会变好。”父亲同时央求我们不要放弃他,而此时我们给弟弟拨出的每一个电话都是忙音,发出的每一条信息都石沉大海。


我们早早地到了弟弟工作的城市,碰面时已过晚上十点。白天弟弟在上班,而我们则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寻找落脚的酒店。弟弟拒绝在这个他呆了四五年的城市,为家人预定一家酒店。因为“我们并没有事先告知他要来”,赌气一般,弟弟坚称他对这个城市不熟。


酒店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浓厚的沉默,和第一次我们发出询问时一样。弟弟的一张嘴好像含着黄金,死咬着唇。僵持了约莫四十分钟的功夫,弟弟才开了口,话里话外仍是怨责。怪父亲没有把债还清,怪家里教育方式错了,怪我们又惹他生气,害他又赌。


父亲平静地接过所有的埋怨,渺茫地拉着他的手,“跟我回去,否则我跟你妈就只能去跳河了。”话音刚落,弟弟像一头猛兽转身冲出门去。他拒绝父亲向他抛去的救命稻草,宁愿沉溺在赌博里不能自拔。此时距离上一次半个月不到,原来的债务丝毫未减,反而又添了三万。


父亲后来经常回想起那天。他这辈子从不与人示弱,在儿子面前,那句话也并非威胁。他是真的想过。“他没有珍惜过我们老两口的死活”,父亲一想到这,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他穷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的教育方式怎么就是错了?


这是二十几年来家中最大的变故,也是父亲这辈子最压抑的时候。那些生活的难不曾让他低头,而弟弟却直逼得他泪如雨下。他一面强压着心里的失望和困惑,一面拿信任与弟弟赌博的事实较劲,一面揪心于如何筹措还债的钱款,一面又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平静自然,维护弟弟一贯的好儿子形象。母亲半夜醒来,时常发现父亲的枕头是湿的。




06


两个礼拜之后,弟弟主动回了家。他挨个跟我们道歉,说都是一时意气。他也当着父亲的面承诺,他错了,他会改,他没有赌瘾。父亲和弟弟如同做了一场交易,弟弟答应换份工作,不再赌博,每个月按时打款 1600 块,作还债用。父亲则接管了他用于网贷的身份证,电话卡,和所有的债务, 13 万。


后来我们在他的债务里找到了剧情反转的真正原因:所有网贷平台的还债日期都在他作出承诺的五天之内相继到期。换句话说,弟弟权衡了一番,发现自己在五天之内不可能还得了赌债,索性就回家认错。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承担债务的骨气。


父亲明知如此,却依然选择相信他。父亲的逻辑是:只要他愿意改,换份工作重新开始,怨就让他怨,等他再长大一点想通了也就好了。


但我们期望的平静生活只维持了不到三个月。弟弟第三次赌博被发现,是和女朋友吵架时说漏嘴的。父亲知道的刹那,满心的委屈再也摁不住了。他说,老天太作弄人了。他既舍不得像其他父亲一般,把弟弟的手砍断给他一记教训,又无法规劝弟弟迷途知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把这个家彻底拖垮,把仅存的一点生活的希望踩碎。


他哽咽地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对弟弟的幻想:“随他去吧,我已满身露水。”满身露水,这四个字后来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每每想起眼眶会禁不住地发热。他的一生围绕着儿女的学业、事业,背上异常沉重。


我们常常在算一笔账,倘若父亲自私量力一点,他大可以像其他家长一样,儿女上完小学或者初中,识得字不做个文盲,就送到工厂去做工挣钱,而不是硬着头皮供我们都念完了大学,说不定现在他已是令人艳羡的百万富翁,松快富足地享受着生活。


他一定没有想过,自己咬紧牙关培养出的儿子,会令他遭遇如此刻骨的疲惫和无力。没有外人时,他就坐在摇椅上发呆,眼睛里始终润润地盛满了一眶失落。他决定要放弃这个儿子了。


而弟弟这次回家,没有再认错,没有再说要改,甚至没有吃过一顿饭。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准备拿回身份证就离开这个家。母亲心软,怕他饿坏了身体,去敲门哄他吃饭,得到一顿怒吼,“你们父母不成父母,兄弟不是兄弟。我再不吃这个家一粒米,身份证拿来我立马就走!”


母亲怕邻里听见,在门外压低了声音和他商量:“儿啊,你已经输掉了一栋房子了,咱们收手好好过日子吧!”弟弟背了包旋即摔门而去:“输掉一栋房子算什么,赢回来不就好了!”


家里再一次恢复了平静,门外的小黄狗摇着尾巴“吧唧吧唧”吃着父亲从厨房里端出来的剩菜。


截止至今,弟弟的赌债已达 18 万,这个数字还在以平均每月 1 万的速度增加。父亲发狠要放弃这个儿子,最终没能做到。弟弟带着他的赌债辞了职,蜗居在家。母亲一日三餐地伺候着,我想迟早,父母还是会从弟弟手中接过赌债,背在自己肩上,再一次负重前行。



文中图片来自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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