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眼中的海南生活，我家买了一套房子体验一下 | 三明治
文 | 郑一栖
“对了跟你说个事，我们在海南买了个房子。”临挂电话前，老妈轻描淡写地跟我说。
“骗谁呢？真的假的呀？”我的脑海中塞满了这半个小时来萦绕不断的上周吃了啥喝了啥以及跟打太极的拳友聊的八卦，正准备挂电话，竟突然给我来这么一句。
“当然是真的。你爸这已经第三次去海南了，这次就是去付钱的，不大，就六十平米，装修好的。昨天打电话回来说钥匙已经拿到了，后天回太原。”
呃……我一时无语，刚刚填在大脑里的鸡鸭鱼肉一瞬间消失得精光，连盘子桌子都没剩下。
“那你怎么不去？”
“我前两次去过了，跟你爸看了个差不多。最后他拍板，就是去付个钱。”
“所以你们是真的在买房子。”我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呼出来。这是 2013 年年初，我本科毕业出国才半年，就已经沦落到“通知一下就好了”的地步。
我们家在山西太原，一个北方内陆的二线重工业城市。爸妈都是兢兢业业的上班族，半辈子小心翼翼，赚着不多但稳定的工资，没投资没买房全部存在银行里。等我上了大学再出国读博，他们就好像是终于甩掉了包袱，瞬间开启第二人生，报老年大学、四处旅游、玩得不亦乐乎。这下，连房子都一声不吭地买好了，哼。
我虽然一时忿忿，但心里是为爸妈开心的。我们一直住在九十年代单位分给职工的老房子里，连房产证都没有。当年的负责人早已退休，领导层也换了好几届，谁也不愿意再接手当年这些产权的烂摊子。买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养老，终归是好的。
可是，为什么买在海南文昌这个地方呢？我对“文昌”这个名字的认知，只有文昌鸡而已。
“你爸一直喜欢海南，喜欢安静的地方。文昌这个地方小小的，人少，但是临着海，生活也舒服。”
听老猫说，他们要买房在文昌的时候，我姨妈是不太赞同的。姨妈一家曾经在海口工作、投资，生活过十来年，她更建议买在海口、三亚这样的大城市，可老爸还是喜欢安静的小地方。“我也没什么主意，就听你爸的吧，我反正也能耐得住寂寞。”老猫说。
买都买了，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地位已然一落千丈。
接下来的两年，我回国几次都很匆忙，没来得及去文昌看一眼我们家的小房子。爸妈多是偶尔去小住一两个月，大多时间还是留在太原，毕竟亲戚朋友还都在这边，也有老人需要照顾。几次在电话里听他们聊起在海南的日子，都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上次去的时候，我们单元又新搬进来一户，隔壁单元还住着个老太太。”一整幢楼，总共才几户吗？
“小区水池里的水好绿，最近没人清理。”
“我们每天都去买菜，还跑到码头去买渔民的鱼。就买一点点每天吃完，没有冰箱放不住。”
“等下我们去售楼中心跟你视频，家里没 Wi-Fi。”
大年三十的时候，我大早上爬起来看春晚直播，兴奋地给他们打电话，却发现他们在看《中华好诗词》的碟。
“我们买了电视，但没接有线。”
……
2015 年，我回国办婚礼。虽然时间很紧，我还是忍不住一定要去海南一趟，探究一下老爸老妈的“原始生活”。
我们一飞到海口，马上转火车去了文昌，一个小时就到了。不大但舒适的两室一厅，方方正正的传统结构，有个小小的露天阳台。午后窝在阳台的躺椅里，捧着小区外五块钱一颗买来的椰子，暖暖的海风吞裹着棕榈树斜弋的驳影，从脚趾头拂掠到后脑勺，惬意得很。我一颗两年来不上不下的心，终于轻轻地落下，觉得这里是另一个家了。
小区楼下
我们这幢楼是小户型，可以容纳 144 户。小区里这样的楼有十多幢，亭台流水小桥荷塘，穿插其中。为了便宜，爸妈选的这个小区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 走路加坐公交大概 30 分钟。一路上全部都是高低错落各式新建的居民小区，越靠近海边的小区越高档漂亮。沙滩旁的几大小区最为引人注目，有欧洲皇家园林式，也有民族特色甚至沙漠风格的，造作却也别致。我们当作景点游玩拍照了大半天，竟不觉得厌烦。早知道该带礼服来这边拍婚纱照了，我暗戳戳地想。
海水把夕阳吸了去，我们到海边小区的业主食堂吃过晚饭往家走。夜幕逐渐铺上日间熙攘的大街，两旁路灯亮起疏落的黄光。黑色在连绵成片的小区肆意铺展，夹杂着零星几户的光点，竟显得有些阴森，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我第一次来海南还是二十多年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我五岁，春节时到姨妈家过年。姨妈一家早几年移居海口，赶上了海南发展的黄金期。
彼时的海南，已经经历过八十年代“汽车事件”与“洋浦风波”两次大起大落。政策宽容开放时，“闯海人”大批涌入，全民火热朝天；需要冷却收紧时，公司政府暗云翻涌，领导换了好几茬。从邓小平一句“海南岛好好发展起来，是很了不起的”开始，经历 1988 年脱广独立成省、被划为经济特区，海南如同坐上了过山车，在意气风发中颠簸前进。1992 年的南巡春风过后，房地产大开发更是带来了新一轮高潮。
对于一个来自北方内陆普通家庭的我来说，第一次接触“闯海人”、“淘金者”的生活，看到什么都是新的。相比于太原灰扑扑的居民楼和乱嚷嚷的菜市场，这里小区里联排的网球场、定时摇头喷灌的草坪、设计成一层隔空“空中楼阁”式的崭新白色小楼、家里盆栽的金桔树，都构建成我儿时对“上层生活”最初的认知。
姨妈开一辆车窗是电动而不是手摇的小轿车，我坐了几次还分不清控制车窗与锁车门的按钮。我那时羞涩内向从不敢开口问，而有一次在准备下车时，终于忍不住按了那个盯了很久的按钮。车窗徐徐降下，姨妈回头说，我们要下车了这样不安全哦，我赶快缩了手。
还喜欢在小区对面的万绿园玩各式各样从没见过的健身器材。万绿园静谧、深远，大到怎么跑也跑不到边。终有一天央求大家带着我一直走到尽头，原来草地、椰林的那一边，就是撒着金光的海。
大年初一的早上，姨妈家的司机上门来拜年，给了姐姐一个三千块的红包之后，回头竟也递给我一个红包，我数了数，有一千块。我那时深感困惑，捧着自己不该收的钱，觉得比爸爸妈妈一个月的工资还要沉。
那次我们在海南待了半个多月，五岁的记忆格外深刻。住在白色小楼的五层，每天坐在芒果杨桃山竹红毛丹中间，吃到肚子鼓出了肉包指甲染成了芒果黄。每天跟着姐姐瞒着妈妈摘凤仙花的花蕊吃，捡椰子树的叶子撕成细条幻想编成自己的小竹篓。第一次在三亚酒店泳池里学会不带救生圈游泳，第一次骑两轮的自行车刹不住冲进小路旁修剪整齐的灌木丛，第一次读姐姐的精装全版福尔摩斯吓得睡不着觉，第一次在东郊椰林吃海鲜大餐住海景别墅，第一次划船到红树林从水里捞起长豆角状的胎生苗如获至宝。
这一切的一切，都尽可能地充盈了一个小孩子的眼界，与可以向伙伴们炫耀的谈资。
也有另外的记忆，存储在另一边的脑空间。在一家人南下去看天涯海角的路上，第一次看到街边晒得黝黑黝黑的小女孩。不只一个，比当时的我大不了太多，头上顶着直径快一米的簸箩，里面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小女孩两根瘦瘦黑长的胳膊张开扶着簸箩边缘，像一个被强风吹翻了面的“伞”字。
五岁的我怎么会知道，仅仅十年前，海南还是一片几近蛮荒之地。
你们想再去海口看看吗？老爸问。
当然想啊。我对海口的印象还停留在 2000 年。
那年初访海口后，连着有四五年春节，我们和姥姥姥爷一大家子都聚到海口过年。姨妈家在附近的高层又买了两套房子，一套用来办公，一套自住。那段时间，正是“品”字型楼房兴起的年代，楼房不再是方方正正几乎统一的“坐北朝南”，而是每层两到三户环形布置，客厅也多不是长方形或正方形的了。这样的楼房设计，比起扁平的老式楼房更能抵御强风，因而能建得更高。而这样二三十层的品字形高楼，大概要四五年之后，才在太原流行起来。原来在白色小楼五层的那一套已经租给了别人，而我仍然最怀念“五层”，那里有着一个小女孩对“财富”最初的美好想象。
我第一次去海南所赶上的，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有记录的第一次房地产热，虽然已到强弩之末。巅峰时期，这座只有六百万人的海岛上有两万多家房地产公司，房价在几年之内翻了七番。然而 1993 年年中，国务院出台 16 条整顿措施，各开发商“击鼓传花”“空手套狼”的游戏应声而止。1995 年，这场声势浩大的地产泡沫彻底破裂，留下了高达占全国 10% 的积压商品房和600幢烂尾楼，800 多个亿的坏账直到 2006 年才最终清理完。
只是每年春节去玩几天的我们，对这件足以记录在中国经济发展史上的大事一无所知。我们亲眼可见的变化来自于另一件同样始于 1993 年的政策：海南首次提出以旅游业为龙头，大力发展第三产业。一年年过去，假日海滩煮起了“饺子”，亚龙湾的五色海水混成了一色，彝族村特色婚礼体验兴起，“天涯海角”开始排队照相，旁边也多了不少“到此一游”。东郊椰林声名鹊起，在 1997-1998 年达到巅峰，装饰着椰壳和棕榈叶的别墅一夜难求。
与蜂拥而至的游客方向相反，大批投资者见房市无望后离岛而去。姨妈家受到冲击虽然不大，但为了姐姐上学，也在 2000 年前后离开了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海口。与此同时，海南也送走了另一批特殊的住户。1998 年朱镕基任总理后大力整治贪污腐败，曾经被金屋藏娇在海南高档小区里的太太小姐们也相继离开。
那以后是什么样子呢？之后十几年，我再没回来过。
我和老公、爸妈一行四人打车到当年的小区，司机一路没停长驱直入，没有保安拦下来询问。也许是季节不对，绿树映衬肆意生长没过小腿的青草，没有记忆中的凤仙或是其他花。就是这里吗？网球场边停满了车，居民楼灰蒙蒙的，只有“空中楼阁”的式样依稀能唤起当年的记忆。
不是爸妈提醒，我真找不到“五层”了。
“现在这里还有人住吗？”我沿着楼梯往上走了两层，楼道里有点暗，阳光透进来的光柱里微粒在做无规则运动。
“还有，很多啊。但都不是原来那批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答案，我竟觉得庆幸。
我们也去了小区对面的万绿园。万绿园维护得很好，甚至比当年更好，有了更多的健身器材，还多了新修的塑胶跑道。如同任何一个国内免费的公园，这里充溢着小孩子的欢声笑语，锻炼的人群，卖饮料雪糕烤肠的小推车。好像也没有用很久，我们就走到了靠海的一边，是一条河的入海口。也许是旱季，河里的水懒懒地躺着，两旁露出大片泥泞中夹杂乱石的河床。
从万绿园出来，我们想买两只椰子，一问 15 块一只。假日海滩更甚，要 20 块一只。
好懊悔没有在文昌的时候多喝几只椰子啊，可惜马上又要离开了。
在文昌的时候，我们约了一个当地司机带我们在文昌一日游。路上聊天时我问司机，文昌这么多房子现在都空着，已经好几年了，真的能卖出去吗？司机瞅了我一眼，当然能卖出去。你不看每天有多少人组团专程来看房？
我们短暂停留在东郊椰林。棕榈叶子覆盖的别墅小屋还留有几座，里面空无一人，沙滩上也相当空旷，除了散留的半埋在沙子里的废弃塑料布，只回荡着海浪与椰子树哗哗的声音。一些椰子树之间还搭着网状的吊床，恍惚让我回想到二十年前我们一家人在这里躺在吊床上吃海鲜的景象。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岛，上面未竣工的不知是游乐设施还是住宅的遗骸，颇有些后工业时代的意味。这是 2009 年，海南获批建设国际旅游岛之后，开始填海兴造的人工岛，因为大肆兴建地产破坏生态而引起过颇多争议。针对质疑，相关负责人曾表示，这个项目通过了各项环评批准，"可行"、"科学"、"合法"。然而，项目尚未竣工，领导已经蹲了大狱，椰林湾的人工岛终究没有完成。
离开东郊椰林，司机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很少人去的地方。车子颠簸了很长一段的碎石子窄路后，停在一片碎石子铺成的空地上，直径也就七八米。我们沿着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走下去，竟然到了海边，大大小小的或赭红或青灰或长有青苔的石块半浸在浅滩中。海水清澈动人，沿着与阳光成直角的方向看去，海水像是有深青、浅蓝、水钻黄、银白、轻粉等多种光泽，颇有当年五色亚龙湾的风采。
这里是石头公园。按照司机说的，也许还会是下一个天涯海角吧。
我在文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整栋楼只有三户亮着灯光，所在小区的其他房子也大半都还没卖出去。与海口和三亚相比，文昌尚不算是抢购房产的热门，此时已经买房搬来的大都是来自北方的老人。他们被寒冬取暖季屡屡突破红线的重度雾霾所驱赶，像候鸟一样迁徙到祖国最南方，有时还带着学龄前的孩子。隔壁单元的老太太是河北的，以前一到冬天就腿痛喉咙痛，住到海南后就再没疼过。她的小孙子经常咳嗽，肺炎得了好几次。老太太就每年冬天带着孙子一起过来住几个月，什么事也没有，孙子还玩得开心。等到北方开春回暖，老老小小的候鸟又陆续飞走，留给这里一个寂静的春天，以及任由台风肆虐的夏天。
1984 年倒卖进口汽车，1988 年设立洋浦开发区，1993 年开始大力发展旅游业，同年出台严格调控导致地产泡沫破裂，之后一蹶不振十数年。直到 2009 年获批国际旅游岛，2011 年实施离岛免税，地产开发商又将眼光瞄准了曾在中国经济史上惊鸿一瞥的海南。在“旅游兴省”与“工业兴省”中左摇右摆，坚挺的房地产始终占据全省总 GDP 一半以上，这在全国也实属罕见。然而直到 2017 年，海南全省的 GDP 尚落后于北京朝阳区。那些拆了建建了拆的度假胜地，真的能把海南打造成第二个马尔代夫吗？那些黑漆漆的夜色笼罩下大片大片的房子，真的都能卖出去吗？
最近三年我没再回国，老爸老妈在文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整个冬天，夏天时也偶尔会带亲戚们轮流去小住几天。老妈常常打电话来聊起，小区里有个退休的大学声乐老师组织了合唱队教唱歌，他们每周三和周五都去蹭活动。隔壁楼有一个手工小组，大家集体网购材料跟老师学编中国结，前一阵还办了展览。老猫打太极也不再形单影只，每天早上，三三两两也有好些人开始跟在后面学太极……
“文昌搬来这么多人吗？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最近这一两年吧。而且，常住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不少退休的高知分子来这里买了房养老。”
想想也是，仅仅内陆飞涨的房价、爆表的雾霾与缩水的养老金，就足以驱使千千万万焦虑的人们匆匆南下为自己寻找退休之后的安身之所。更何况还有 2017 年“全面深化改革”、“多规合一”，2018 年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30周年、博鳌论坛、建设“全岛自由贸易试验区”与中国首个“自由贸易港”等等一系列中央空投的政策大礼包。老爸说，文昌的房价已经涨了百分之三十，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升值”的感觉吧。
海南又一次意气风发地站在了风口浪尖。
2018 年 4 月 22 日晚，海南省祭出了史上最严限购。省外户籍家庭购房需提供至少两年个人所得税或社保证明，在海口、三亚、五指山等地则需至少五年，并不能通过补缴购房；户籍迁入海南省的，购房不能超过一套。
刚刚重新坐上过山车隆隆出发爬升的海南地产又一次应声而止，一桶冰水浇透了烧红的炭。然而与历史不同的是，这并非越过了最高点后跳楼下坠，而更像是砍断了轨道而紧急刹车，不涨、不跌、也并非平稳。有价无市，价有何义？
有人蠢蠢欲动，想“以租代售”抢占市场；有人战战兢兢，担心大跌却无从出手；有人隔海观望，按兵不动等政策发酵；有人暗自窃喜，占尽先机而摩拳擦掌。二十多年前，姨妈一家曾赶上政策红利也曾跌宕心惊，终究为了子女的教育离岛而去；二十多年后，我们的小家也因为老爸想住在海边的梦想而卷入房市亲身体验一把漩涡洪流。我一度为爸妈有些莫名担心，但转念一想，对于不是投资不是炒房的他们，房价起伏又有何影响呢？在限购之后，海南又出台了人才引进、生态保护、发展新兴工业等一系列政策，环境、教育、医疗，与扎扎实实的经济发展，才是那些在这场建设洪波中被失语的当地人，与老老少少南下过冬的候鸟们最为关心的吧。只是不知道错过了二十年坚实发展的海南，能否真正站稳脚跟，向前迈步？
车头悬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将去往何处。
参考文献：
1.新华网 2004年08月18日《邓小平与海南经济特区诞生》http://www.china.com.cn/chinese/zhuanti/xp100n/638771.htm
2.网易新闻 2009年09月13日《90年代房地产泡沫大事记》http://news.163.com/09/0913/16/5J3TM7IB00013NPS.html
3.中国青年报 2013年04年15日《海南东郊椰林围海造岛风波》http://zqb.cyol.com/html/2013-04/15/nw.D110000zgqnb_20130415_2-07.htm
4.南方周末 2018年05月18日 《海南往事：摇摆三十年》http://www.infzm.com/content/135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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