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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星、拜佛,我用各种方法面对爱人猝死后的世界 | 三明治

向幽 三明治 2020-02-11

半个月前,高以翔在录制真人秀时突发心梗,因未能及时抢救,当晚便离世。事件激起各种各样的讨论,微博上传播着或长或短的教学视频,指导心肺复苏术和AED使用方式,到处都是这样的说法“猝死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


猝死的确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袋鼠是参与三明治每日书的写作者,她原本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中产生活:34岁,在上海有房有车,双亲健在,丈夫做IT,自己是外企的市场总监,北大毕业。


去年年底,袋鼠和先生去付了第二套房子的订金,她以为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三天后,她真的迎来了完全没想到的“新生活”,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先生猝死离世。下午她接到电话,先生被送进医院急救。她赶过去,五个多小时后,人没了。


她出现了各种遭遇创伤后的症状,痛苦,消沉,甚至是身体解离。漫长的心理重建过程中,追星成了一股助力,陪她走过了一段日子。可追星也是某种程度的逃避,袋鼠自己也意识到了,虚拟的支持不足以重建整个世界。


以下是袋鼠的自述。


采写 | 向幽,自述 | 袋鼠



我才知道原来人死了之后,是那样一个流程。要先回家取衣服,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再送进冰柜,等追悼仪式。


我老公是下午四点半左右送进医院的,他公司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他晕倒在了茶水间。那个下午我在医院急救室和交费处来回跑了几十趟,医生一直在说去付这个钱去付那个钱,我就像一个机器一样,来来回回地跑。


直到下午七点多,找到了病因,说他是血栓,血管堵住了。医生打溶栓的药,这时候人才好了一点,之前整个人一直在抖,癫痫一样。


七点多打了药之后,平缓了几十分钟,当时心里有一些希望,觉得找到原因了,应该能救回来。但是一个小时之后,生命体征突然变得很差,医生马上又来第二轮抢救。后来没有心跳了,医生一直在做心脏复苏,做了四十分钟,压到他嘴角边冒出血,但还是不行了。


从家里取衣服回来大概已经凌晨12点多了。我们去到太平间给换衣服,有人守在太平间外面,围上来推销,什么各种价位的衣服,丧葬一条龙。一方面还处在极度的痛苦当中,另一方面就有人上来已经开始谈价钱了。


在太平间里我给他穿衣服。可能是护士没有处理干净,他嘴角的血迹还在。我感觉心刺了一下,不自觉地,亲上去。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亲吻。


好像是那一刻,我才明白,他死了。推到冰柜的时候,我哭得歇斯底里,抱着冰柜,不想走。



他之前的身体状况一般。他很高,一米九七,人也比较瘦,不是高高壮壮那种。生活习惯也不是很健康,喜欢熬夜。2017年我们去加拿大玩,他摔过一次,胸椎骨折,卧床了两三个月。后来加上工作的压力,折腾买房的事情,就让他整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医生后来诊断说他得的是肺栓塞,肺的血管堵住了,没办法呼吸然后影响心脏。但是这个病,在年轻人身上即便致死了,心脏还是能继续跳动。而他是心脏很快就停了,所以医生怀疑他的心脏发育得不太好。他没有注意,父母也不知道,我也不懂,但这些都不能直接用来下结论。


出事的前三天,我们一起去付新房子的定金。看那个房子的时候,里面有一个房间放了一尊佛像。我当时觉得如果供佛,那房东应该是个心善的人。事发之后这个房子负担不了了,我就去找房东想退掉,把定金拿回来。结果得到了无情拒绝,房东说,一分也不退。


不接电话,也不见我。我跟中介说一定要见到他,中介也非常气愤,做工作把人约了出来见面。我从来没有那样求过人,很没有尊严地求,当时也顾不上尊严,哭到几乎要昏过去。最后房东同意解约,退一半定金。


后来我跟朋友讲这件事,朋友说,你太单纯了,很多人供佛是因为坏事做的太多,心虚,怕遭到报应,才要拜佛。我一想觉得,有道理啊。


那时候白天处理各种事,晚上在小区里一边走一边哭,眼泪里面有好多东西:有忧伤,有愤怒,有不甘心——为什么是我。


我们结婚四五年,整体来说是非常开心。我们保持着一个比较好的边界,又能像很好的伙伴一样,共同去做未来的规划和互相陪伴。所以我之前一直跟朋友说,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找到很难得的伴侣。很多伴侣几年之后觉得没什么可聊。而我们之间还很不错,很幸福。


事发之后一个多月左右吧,我和爸妈一起见一个上海这边的亲戚,在外面吃饭,中途我出来上洗手间。往回走的时候,前面有一对情侣,我看到那个男生在给女孩儿系围巾。那一秒钟,眼泪就下来了。



12月的时候我回去上班。当时我老板升职了,成了市场部的老大。他想提拔我,跟我说希望能在工作上有一些成长,也帮助转移一些注意力。确实会有这个效果,这是无法控制的。


工作到了今年年初,朱一龙出现了。


我去上班的前两天的时候,坐在电视机前打开电视,看到了《知否》,就点了进去。《知否》说要上的时候,是我家出事儿之前,我还发过朋友圈说,期待《知否》和《大江大河》,后来我们家就出事儿了。出事一个多月,就没有看过电视。


点进去之后就看了前面的几集,然后就看到朱一龙出场的那几集。我当时就觉得,第一眼看上去居然很特别,有一种君子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第一反应是“演这个人的是谁?” 后来我就去搜,知道他叫朱一龙。一开始对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就追的电视剧,一直看,觉得这个剧还挺好看的。


后来去补了《镇魂》《许你浮生如梦》《情定三生》《边城浪子》和电影《野猎人》。他出道十年演了有48个角色,我只看了一小部分,有些戏剧本和制作水平不行就没看。他的采访我倒是基本都看了一遍,包括影像和文字。他4月16号生日那天,我把他很多采访整理归类,模仿《人物》杂志采访他的结构,分成了几个角度,比如谈角色,谈人生,谈十年,谈成名啥的,把很多采访里面涉及到的内容挑出来放在一起。从下午弄到晚上11点多,然后发在微博上,作为庆生礼。


我在他身上看到很多我喜欢的特质,比如真诚、自省,红了人也不飘。经历了那么重大的创伤之后,我在找我是谁,我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他的出现让我确认了那些美好的特点是可以真实存在的。比较疯狂的时候,他代言什么东西,我就会去买,还花了挺多钱,在别人看来是不少的钱。


当时有一个欧舒丹的活动,要买到3000块钱可以抽见面会的门票,我就买了3000块钱的东西。结果也没有抽到我。后来都跟我的朋友说,你们以后的生日礼物都预定了,就是欧舒丹。


八月份时候我去了朱一龙的粉丝见面会,唯一一次见到真人的他。跟我想象中的一样,人很nice。很多粉丝进不来,在场外等着,他很想出去跟他们打招呼。


这是我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却产生了一直以来最强的距离感——他是爱豆,不是我身边的朋友。他在我眼前,但我在最后一排,也不能上前去跟他打个招呼。他就是一个明星,我在下面,在仰望他的观众之中。



后来反过来看那段日子,自己有点反思。我觉得那个热爱是好的,从朱一龙身上看到我认同的东西。包括他对我是一种陪伴——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陪伴,我看他的采访,看他的电视剧,看他的一些东西,都是对我的一种陪伴。


他的陪伴很有价值,只是依赖他是不够的,他没有办法取代周边的、附近的力量,或者是关系。我觉得不太好的地方是我自己在某一段时间,有点沉迷,可能太沉迷了,反而是某种形式的逃避。某种程度上,你会跟真实的周围的生活产生脱节。到了9月份,对他的关注少了很多。只是每天去微博签个到,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就要去看他的东西。


也是这个时候,我出现了解离的症状。一种意识和身体之间,出现割裂和距离的状态。那种感觉像是跳到了一种上帝视角,我无法直接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和我的身体,所有东西好像都跟我隔着一层什么,有距离。


有些创伤会立刻爆发,但有些创伤会潜伏很久才有症状出来。十月中旬我去了一趟普陀山,景区里有一个湖,我都不敢靠近,一靠近就会发抖,心跳砰砰地提上来。


(普陀山,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同事说那里的菩萨很灵,我就找了闺蜜一起去。去一趟还是挺折腾的,要坐五个小时大巴,下来之后转公交车,还要再坐一个轮渡。我大概早上六七点出发,到那已经是下午两三点左右——如果不是绝望了我不会跑这一趟,也不知道这一趟能给我什么帮助。


同事还说这里有早课,现场报名。到了发现一张报名的祈福纸就要五百块,只收现金,寺庙里还有ATM机。这些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报完名回住处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条隧道,很长,走在里面就感觉像我自己身处的黑暗中,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第二天凌晨的早课人很多,起码有两百多人。僧人站在大殿中间唱经,每十分多钟,就会像拉拉队长一样带领所有人“起——跪——拜”,然后再回去继续唱经。来来回回几十次之后,换个方向,拜另一边的佛,继续重复。大殿里只有僧人唱经的声音,身边只有一位老太太在跟着诵经。


凌晨三点多,人很困很累,有些小僧人甚至都打瞌睡。我在心里祈祷:希望父母可以健康、平安,希望自己能勇敢地面对一切。我也为老公祈祷,不管他今生有什么遗憾,希望他已经去到了另一个地方。也祈祷我公公婆婆能尽快放下,走出来。这些事情是跟菩萨说,也是跟自己说。


过了半个小时,我开始觉得头晕,腿在抖。跟因为靠近水池时害怕得发抖不一样,心跳没有太变快,是以前低血糖时有过的反应。我犹豫了一下,想坚持坚持,后来还是溜了出去,坐在殿外的台阶上吃带来的巧克力。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清醒了一些,虽然人是虚弱的,但意识却清醒了很多。院子里没有人,有佛像,有树。有一点点鸟的声音。有点冷,有风吹过,沙沙簌簌地响。我看到天上有月亮。周围很安静,整个人寂静下来。


那样天黑着的、没有人的地方,我并没有害怕。那一瞬间我觉得很真实,五到十分钟里,特别真实,发现原来我是能有感觉的,那种疼痛感让我找回了真实。虽然我人又很难受,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我能感觉到自己很难受。


坐在大巴的时候,窗边看到高速路上风景“刷刷刷”快速地往后倒退,来的时候我还感觉心慌,回程的时候却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菩萨听到了?因为早课累的?还是睡了个好觉?不知道,但就是比去的时候好了很多。回到家也感觉更安全了。


十月的时候我搬到了一个新小区,离原来的小区很近。大概一个月前,有一天吃完晚饭散步,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回去了。我走到之前住过的房子,在一楼,我看到那个落地窗,突然间暴哭。


那个阳台曾经是我和老公养猫的地方,他以前在窗台上放了很多多肉植物,想到他逗猫玩的样子。我就在小区里,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一直在哭,哭了十多分钟。


这次哭完,并没有突然就变好,但也没有变差。我慢慢能够接受一种状态,不太再刻意地去想“什么时候能好” “为什么是我病了”,把这些念头慢慢放掉。之前是在和这些念头对抗,想要一个答案,但越对抗越想不清。现在我想接受,然后面对它,然后无视它。


我开始尝试其他的方式,之前参加过五个艺术家在上海做的一个舞蹈工作坊。那五个小时是我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了当下。当时我想去和其中一个艺术家说谢谢,还没说什么就哭了,那是久违的、和身体重新连接的感觉。


后来还去了一个心理工作坊,三十个人一起呆了四天。头两天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讲自己的故事,第三天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了,我想在这个地方表达自己。其中一个主持是台湾人,她分享了自己的故事——12年前,她死过一次;10年前又死过一次,从ICU里抢救过来,睁开眼时周围都是人。那些经历没有摧毁她,虽然也有病症,也出现了解离,但她说,“做你想做的事情,会有改变的。”


好吧,就算我是病了,就算这个病好不了,但不会阻止我做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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