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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妙殊《吻瘾者》【小说月报2014年2期】

2014-09-09 小说月报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父亲母亲带着我和我哥哥,开车去内华达山中露营。在一片幽深、人迹罕至的杉树林里,我们度过了平静的夜晚。早晨,父亲母亲去晨跑,或者做点有小孩在身边时不方便做的事情,留下哥哥陪我。但我哥也觉得看守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女孩太无聊,遂抱着汽车备胎去附近湖里游泳。出于哥哥的责任心,他把烤肉用的铁叉拿出来,放在我身边。


我在帐篷外给大家煮咖啡,看阿加莎的小说。忽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去,见一个人正从林子深处向我走过来。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满面乱须,衣服破旧,步子不但迟缓,还踉踉跄跄的。一开始我以为他受伤了,或者在山谷里迷了路,跋涉得太久。不过我还是抓起了手边的铁叉。


他在距离我几米的地方主动停下,喘着气向我打招呼,年轻的女士,你好,请别害怕,我没有恶意。


他说话口音很怪。我握紧铁叉说,我爸妈就在附近,我一喊他们就会回来。


他说,我绝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借一点东西……他似乎正处于一种奇怪的痛苦之中,想要继续说话,却无力地垂下头颈,身子也随之软瘫下去,跪倒在草丛里,抬起双手掩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我虽然仍保持警惕,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问道,喂,你需要什么?水?食物?我可以丢过去给你。


他不抬头地摇头,长发纷乱地抖动,像风吹过一丛野草。半晌才抬起头来,像是那一阵发作过去了。


我从餐盒里拿起一块三明治,问,要吃这个吗?放了金枪鱼和腌黄瓜,切了边,是我跟妈妈做的。


他苦涩一笑,谢谢你,我不饿。


他大概三十多岁年纪,其实还算得上年轻人,栗色头发,两只形状漂亮的眼睛,围着长长的睫毛,若忽略风餐露宿加诸的黧黑和粗糙,那张脸是很好看的。


我问,你到底需要什么?能帮你的,我会尽量帮忙。


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开口道,善良的小女士,我不知道我是否该向你求助。如果你有耐心听我讲个故事,讲完了,要不要帮我,由你来决定。


下面就是他的故事:




十年前,我在都柏林的音乐学院上学,是中提琴专业的一名学生,梦想着某一天以首席提琴手的身份,坐在国家歌剧院的乐池里。我跟三个好友组建了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每次学校开交响音乐会时上台表演,有时也到外边演奏挣点小钱。大学四年级的初夏,我们这支小乐队受邀到雅典去,参加一个国际青年四重奏比赛,经过初选复选决赛,得了第四名。第一名是瑞典的一个女子铜管四重奏,大伙也没什么话说——谁让她们都是盲人姑娘呢。比赛结束那天夜里,十个来自不同国家的男生女生爬上卫城山,在帕特农神殿前的石阶上整夜拉琴唱歌,傻笑,喝酒,抽大麻。为勃拉姆斯干杯!为大熊星座干杯!为贝多芬的梅毒干杯!为乔治·桑的小狗干杯!直到所有人都烂醉如泥……无论什么时代的少年人凑在一起,都会是这德行。


是我们乐队的小提琴手把我摇醒的。靡乱的狂欢夜过去,时已清晨,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离开了。我就那么迷迷糊糊地被拽下山,赶到火车站,上了火车。


回到学校,我开始准备毕业考试。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哪儿不一样呢?开始时,它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心里总会慢慢涌上难以形容的痒和不满足,若隐若现,就像渴了或饿了,却又不知道能解渴解饿的是什么。


那时我有一个女友,她比我大几岁,刚进入一家公司做文员。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旧公寓。那段时间,我变得特别喜欢吻她。夜晚入睡之前和早晨醒来之后,自然要缠绵个没完,每天下午,我以前所未有的急切到公交站去接她下班,一俟她踏下车门,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搂住她的腰肢,用嘴堵住她的嘴唇,不歇气地吻她。


每次亲吻过后,那种“痒”便暂时平息下去。


白天练琴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想亲吻的情景,慢慢明白那种迫切的痒,就是——要得到吻。像吸毒的人渴望毒品一样。每次我捧着她的脸,将之拉近,血管就开始瑟瑟发抖。鼻孔里轻轻喷在脸上的呼吸,肉体透出来的香气和热力,嘴唇和脸颊的摩擦,都令人疯狂,而她双手紧紧箍住我的腰和背,指尖那无意识的忽轻忽重的用力,沉醉的神情,更让我脑中一阵阵出现狂热的空白。


起初她以为爱情迎来了第二次高潮,喜不自胜。但很快她发现我的热情仅限于亲吻。我变得不愿陪她说话、散步,甚至连做爱都不再感兴趣。我就像初生婴儿迷恋乳房一样,无理智地迷恋和索要她的嘴唇。甚至在中午,我也忍不住到她所在的办公楼去,请求她下楼来赏赐我一个越来越不耐烦的吻。


一切变化,都发生在卫城山上那夜之后。难道亵渎了神祇,遭到神的诅咒?或是被卫城山上的怪物附体?又或从哪个人那里染上了一种新型性病?


我去找我的好友,那个小提琴手。问:在卫城山那一夜,我们都做了什么?


他说,你也在啊,你不知道?


我说,我醉得太早了。


我没比你晚太多,咱们集体向瓦格纳敬酒之后,那个布达佩斯的女吉他手过来坐在我大腿上,吻我;小号手跟女长笛手搂在一块儿;也有人过去跟你亲吻……


我问,吻我的人是谁?


他摇摇头,很多。大家都醉得太厉害。后来咱们玩儿“敢不敢吻”的游戏,你第一轮就抽到那对双胞胎兄弟……我甚至怀疑我也吻过你了,哈哈。


我喃喃地说,是吗?这时,我的瘾头已经发展到单是听到“吻”这个词就一阵奇痒难耐。我忽然毫无预兆地扑上去,双手捧住他的脸,把嘴唇压上他的嘴唇。


他惊得呆住了,半天才想起挣扎,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又羞又怒地捂住嘴。这是自从我得了“神秘怪病”之后,第一次亲吻女友之外的人。我失望地发现,抢来的吻一点滋味都没有,根本没法过瘾。


我向他解释我的“病”之后,他的怒火转变成了惊诧,糟糕,我不会被你传染吧?……


除了我和小提琴手,那一夜在帕特农神殿还另有八个人,三个女生五个男生(最糟的情形,是我吻过了他们所有人)——斯特拉斯堡的小号手,利物浦的女长笛手,布达佩斯的女吉他手,基辅的女小提琴手和男大提琴手,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圆号手,还有土耳其安卡拉的一对双胞胎兄弟,两个都是吹单簧管的。要想一一找到这些人,当面询问端倪,得跑遍欧亚大陆。那简直是不可能办到的。


幸好我还记得他们所在的学校——每个城市的音乐学院也就那么几所。我给每个人都寄去一封信,委婉地询问:在卫城山上度过那一夜之后,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斯特拉斯堡的小号手:看到你的信好惊喜!我会永远记得我与你的吻。我一直想念吻你的感觉。要来斯特拉斯堡找我吗?随信附上我为你写的一首曲子。


利物浦的女长笛手没有回信。


布达佩斯的女吉他手:为什么是你给我写信,不是你们乐队的小提琴手?!那夜我吻了他,他说他爱我,说会写信给我,说会坐火车来看我。帮我问他他还记得吗?……


基辅的女小提琴手和男大提琴手:订婚算是不寻常的事吗?我爱了他三年,从第一次在学校音乐厅看到他拉琴那一刻。那夜我终于有勇气主动吻他,然后坦白心意。雅典娜保佑!我们正在筹备婚礼。祝福我们吧!你愿意带着你的乐队来参加婚礼吗?婚礼举行地址是……


寄给那不勒斯圆号手的信,是他的姐姐替他回复的:不得不悲痛地告知您,吾弟已于上月意外身故,在一次街头音乐会中,他们与该地盘的黑手党发生纠纷……


安卡拉的双胞胎兄弟没有回信。


我不知道真相是掌握在那几个没回信的人手中,还是知道真相的人不愿坦白?……我本打算先把考试对付过去,再解决这事儿,然而恰巧是在毕业考试期间,最严重的一次发作出现了。


我正在学校的音乐厅参加毕业考试演奏。院长和教授们在观众席第一排正襟危坐。第一题是一首柏辽兹的曲子,第二题是自选协奏曲,第三题完全自由选择,也可演奏个人作品。


第二题,我选了一支斯塔米茨的D大调协奏曲。刚拉到一半,忽然感到脑袋发晕,就像发条耗尽的玩具一样动弹不得,嘴唇阵阵麻痒,执弓的手也变得软弱无力。琴弦上发出毫无旋律可言的噪音,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教授们集体蹙眉。副院长敲敲桌子,年轻的先生,集中精神!这是第二题,你已经直接跳到你自己作的曲子啦?重来一遍。


我躬身喃喃道歉,再次把琴弓架在琴弦上,却一节谱子都想不起来了。脑中像有一个声音在怒吼,吻!吻在哪里!我要人来吻我!嘴唇!我要嘴唇!热乎乎的,温存的,柔软的,湿润的,嘴唇……我猛地将琴和弓往地上一掷,跳下台子,从目瞪口呆的教授老师们身边飞奔过去,夺门而出。考试是对外开放的,观众席上还有不少来旁听观摩的低年级学生和校外音乐爱好者,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在短短一瞥中,我猛然觉得人群中某张脸十分熟悉,那目光……但当时我除了要找到一个吻,什么都没法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找到我女朋友的。一见到她,我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扑向氧气瓶一样扑向她的嘴唇,完全不理会屋里其余人的诧异眼光——那间屋是她公司的会议室,她正在陪着上司与客户开会。


被拖出大楼之后,我紧紧搂住她,半强迫地吻她,然后在路边瘫坐下来。她用又怜悯又嫌恶的眼神瞧着我,说,刚才那个,就算是我送你的分手礼物吧。


失去女友,我对吻的狂热变得无处发泄。我与别人说话的时候难以集中精力,总是盯着别人的嘴唇。第二天晚上,我到酒吧里喝了个烂醉,走出来时,有衣着暴露的女人上来搭讪,悄声问,甜心,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我说,不用去你那儿,也不用去我那儿,就在这儿行不行?


那女人诧异地环顾四周,笑道,你的喜好是让街上的人看着?


我摇头,不,我只要你在这儿给我一个吻就够了,我付同样的价钱。


那女人还没回答,我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女士,请到别处揽生意吧,我的朋友醉了。


回头去看。一个纤细姑娘,短发包围着一张秀丽的脸蛋。


我记起了这张脸,她是那位来自利物浦的长笛手。我大叫起来,是你!你去了音乐厅,我毕业考试那天,你就在观众席上!


她点头,你的信我收到了。我来是为向你道歉的。


回到我的公寓,她给我解释了这件事——其实,几句话也就说明白了:那夜在卫城山上,喝醉了的人们胡乱互相亲吻,她吻过我,就此把我变成了跟她一样的“吻瘾者”。


吻瘾者,就是对吻上瘾、无法自拔的人。吻令他们亢奋,幸福,飘飘欲仙。瘾头一旦发作,就一定要得到亲吻才能平息。


我问,在你吻过的人里面,有多少会患病?


她摇着头,万中无一,我吻过很多很多人,你是第一个因我而染上瘾的人。不过,我不也是被别人传染上的吗?


为什么……是我?


她再次摇头,我不清楚,也许本来你就不在乎肉体和性爱、在潜意识中非常迷恋亲吻……这就像一群人中有一个人感冒了,大部分人都仍能保持健康,只有少数几个人会被传染。她又纠正道,这不是病,绝不是!这只是一种奇特的……瘾。


我苦笑道,天天脑子里晃荡的全是嘴唇,这样还不算是病态?


她冷冷地说道,这世上有人迷恋权力,有人迷恋金钱,有人迷恋性爱。有人公然说“我宁可一辈子没有子嗣,也不能一天没有权力”。比起他们来,迷恋嘴唇、舌头带来的温情和快意,算什么病态呢?也许我们才是世间最懂得快乐为何物的一群呢。


第二天早晨她就离开了,在我额头留下一个礼节性的轻吻。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你肯定会问,为什么两个吻瘾者不生活在一起?那不就解决问题了?这就像问吸血鬼们为什么不聚居在一起互相吸血,而一定要费尽心机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停留在人间,吸食人类的血液。


世人都认为性是爱和生命的最高潮,其实性不是,吻才是。吻更美更干净。吻的美妙在于,两个希望对方因自己而更快乐的人,献出自己的嘴唇舌头手指等器官,献出温柔、善意、亲昵、满足,并取回同样同量的东西,以此形成一个不会枯竭的完美循环。


但对吻瘾者来说,他只会彻头彻尾地索要,不考虑对方的感觉。每个人,无论是巨奸大恶,还是阅人无数的性工作者,无论是谁,在亲吻的时候,总有一刹那是忘我的,是彻底投入的。那纯净的一刻,就像花心中隐藏的那滴蜜汁。对吻瘾者来说,让其上瘾到疯狂、不顾一切要摄取的,就是那一刻。


当两个吻瘾者吻在一起,两个人都拼命要索取,结果会像两只兽一样撕咬起来,甚至把嘴唇和舌头都咬出血。他们太贪婪,太清醒,忘我给予的那一刻,他们是没有的,就像分泌不出花蜜的塑胶花。那样的吻索然无味,像异性恋者跟自己的同性做爱,毫无乐趣可言。


而且让他们更感兴趣的,也不仅是肉体和柔情,还有不同的人对吻的不同反应。就像不同的花朵,花蕊里的蜜汁香味也不一样,蜜蜂总要采摘不同种类的花蜜……




以上,就是那个男人讲的故事。


他在这儿停下来的时候,太阳逐渐升高,天色变得明朗清澈。夏日的灼热缓缓爬上脊背和肩膀。我望着他乱须虬结的脸,想,他的鼻梁真好看,像一座奇突挺秀的山……但口中却问:为什么你们不试图按正常人的方式去吻?


他苦笑道,这就是病态啊,我们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太想得到,那就再也生产不出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最脆弱。比如真正的诗歌,真正的音乐,以及真正的吻,必须让它们油然而生,贪婪的心没法创造它们。济慈说:如果诗不是像叶子长到树上那样自然而然地来临,那就干脆别来了。就是这个意思……长笛手临走时说,我们将像找不到海洋的鲸一样,永远困窘疲惫地在水沟中喘息苟活。从我染上这种瘾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背着琴混迹在酒吧,拉琴挣点小钱维生,而且那儿总有很多对一见钟情抱有幻想的少女和期望艳遇的中年妇女,只要给她们拉半支曲子,买一杯酒,就能得到一个吻。可惜她们被我吻过第一次,就不会再想要第二次了。等到整个酒吧的人都开始对我的行径感到奇怪和厌倦,我就换一个酒吧。到整个城市的酒吧都换过一遍,我就换一个城市。到这一国家里的大城市差不多都换过一遍,我就换一个国家。总之,是从一条水沟到另一条水沟。我依靠女人们的天真和善意过活。一个丰满的、足够的善意,就堪堪能滋润我的十几个小时……我也试着再找一个愿与我保持稳定关系的女孩,但坚持不到一个月,我这种畸形的欲念总会把她们吓跑,而且我再也没有心思坠入爱河、交媾、用言语和动作维持恋情,以及安排稳定的生活。在猎获和享用一个又一个吻之间,我只是在等待……我当然试过戒掉这种瘾,试过无数次。这一次我打算在无人的深山里,把自己关起来……我得承认我又失败了。今天距离我最后一次得到亲吻——农场里一个中年挤奶妇。是有点恶心,但当时我真是饥不择食——已经三十一天。今天,我觉得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停了下来,声音像被一把刀斩断。我早就注意到,他说话时总禁不住打量我的嘴唇。看上几眼,又强迫自己把目光拽开,像馋极了的孩子面对大人不允许他动的糖果盒。


他那竭力保持温文的声调后面,有一个在痛苦绝望中挣扎的灵魂。


小女士,你……你现在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了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明白,他要的是一个吻。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我说,如果你认为我是打算用一堆谎话来骗你,如果你觉得这故事又恶心又荒谬,我立刻就走。


我说,我相信你。


他又说,如果你认为我这种怪物不值得帮助,那我也立刻就走。


我说,不,你不必走。


他仍不敢看我,慢慢转过身,却又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去,脸颊贴着肩膀说,如果你还有疑虑,如果你怕我伤害你,你可以先用绳子把我捆在树上。


我说,我不捆你。你过来吧。


我的年龄比他小,让他有负罪感,其实我能理解和体会的,已经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了。那一刻我认为他是童话里中了诅咒的野兽,而我听完了他的故事,就像接受了属于他的玫瑰花,理应报以一吻——哪怕这一吻并不能解除诅咒,让他变回正常人。


在之后的岁月里,我得到过成百上千个吻,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的来自唇齿清香的少年,有的来自谨慎得发抖、呼吸带着烟草气的中年人。有的是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但也有的饱含真挚得可笑的纯情。然而所有的吻,都不如那鸿蒙初开之际的,第一个。


并不因为它是第一个。吻瘾者的吻,是不一样的。


他双膝跪地,双手负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探过身来,非常非常慢,好方便我随时再改变主意。我一直睁着眼,坦率,平静地瞧着他。阳光在他发间闪烁,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大。


在他的呼吸已经可以清晰听见的时候,我开口说,你应该猜得到,这是我第一个吻,所以请你……


他的睫毛像怅惋又像受宠若惊地哆嗦一下,犹如蛾子抖抖翅膀。我猜到了,我会尽力让你得到你应得的乐趣,让你不会悔恨你的慷慨。


当他的嘴唇挨上我的嘴唇,我清楚地感到他浑身一阵剧烈的战栗,听见他喉咙深处冒出一串呻吟,那是在荒漠里跋涉多日的旅人找到一眼泉水,将口鼻连同上半身一猛子扎进去时,那种彻底放松下来的、舒心的呻吟。


开始时,我一动不敢动。一条怪蛇似的柔软的东西攻占我的领地,这种被入侵的感觉如此陌生,恐惧猛地涌上来,第一秒钟,我后悔了。但第二秒钟,我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他的口腔和舌头发烫,像正在一场高烧中,嘴唇又出奇的软,仿佛被过分的热望融化了。我试探着舔了一下他的上颚,但舌尖立即被捉走了。他的唾液不多不少,分布均匀,刚好达到不让我讨厌的程度。他用鼻子深深吸气,吸得极久,极深,又细细地喷出来,热气弥散在我鼻尖和鼻子周围的皮肤上。


他并未造次。我知道他用尽全身力气让动作柔和、易于接受。一切慢慢拧紧,压实,加固。牙齿时而磕碰出声。他的舌尖在我口中搅动,有时急促,有时徐缓,就像风在云朵里面打转、盘旋,搅出令人眩晕的漩涡。


我悄悄掀开眼皮,看他一阵,又赶快闭上。他始终闭着眼睛,仿佛长久停在昏厥或是醉倒之前的一霎,那是全副心神溶解了的样子。他就活在唇和唇触碰着的这一点上。我暗想,他竟并不了解自己——在吞吐过那样多,那样多的亲吻之后,他仍对此保持着虔诚,这有多么难!他并不是怪物,不过是吻的狂信者罢了。


全身心追求吻的人,岂不比追求名利的蠢货们更接近真理吗?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很难在同一人那里得到第二个吻。我的嘴唇只是他到达吻和快乐的桥梁,就像用酒杯饮洒,他的注意力全不在杯子上。女人们会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忽视和掠夺。


可是,让他忘乎所以的是我呀,这难道不是一种成就吗?


那种可怜巴巴的欢愉,以及让人同情的贪婪和焦灼,像要抽干我的呼吸。树林和世界,其他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两个人。渐渐连人也消失,只剩两座温热的海洋,翻涌着波涛,交融在一起。他拉着我沉入海底,黑色的水在头顶聚合。天空裂开,又弥合。阳光炽烈,水波闪闪发亮,光和影无声旋转。


……不知吻了多久,反正我和他都还没打算结束的时候,我父亲和母亲回来了。


他们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一个成年男人把他的两片嘴唇压在他们小女儿的嘴唇上,他的鼻子几乎把她的鼻子挤歪,他蓬乱的胡须摩擦着她娇嫩的脸颊,弄得她两腮发红。


他们怒吼着,把那个男人掀翻了。


在警察赶到之前,父亲狠狠揍了他一顿,手肿得像戴了拳击手套(等我哥哥回来,他又把我哥也打了一顿)。那个男人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辩解,他嘴边始终带着奇异的笑,虽然他的眼角被打裂,鼻梁也打断了。血从额头上的伤口里弯弯曲曲地流下来,贯穿了那个笑容。


母亲一直紧搂着我,呜咽着说“我可怜的小宝贝”。他们根本不肯听我的反复申诉——“是我允许他吻我的,他根本没有不轨之心。”可我只有十几岁,谁会听我说话呢。那个男人被送进警局,我则被送进医院。当医生告诉父母我并未受到性侵害,他们又激动得哭起来。我说,这下你们信了?他并没对我怎么样,去撤销起诉吧。


但他们说,可怜的小宝贝,他只是还没得手而已。


我想,那时我已经爱上他了。青少年保护组织的人来与我谈话,女心理学家被派来给我做心理辅导。可我根本不跟她们说一句话。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回味那个奇异的初吻,并美滋滋地幻想着,等他从看守所出来,我就跟他私奔。我比所有他遇到的女人都坚强。我理解他的贪馋。我不怕他的掠夺,不怕他在亲吻之外的冷漠,也不怕他不回报。我就是上帝降给他的解药,我就是把野兽变回王子的神奇姑娘。我要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像一片会移动的罂粟花田,像一瓶吃不完的止痛药,像忠实的女奴,服侍欲壑难填的老饕主人。只要他渴望,就让他鲸吞。只要他想要,就随时提供给他——给他吻,深情的吻,炽热的吻,无数个吻,永无厌倦的吻。多得淹没他,多得让他这个吻瘾者也能得到满足。


但我再也没机会给他第二个吻。被捕那天晚上,他在看守所自杀了。看守所监房里没有利器,他身上更没有,连鞋带都被解去。他用牙咬破了手腕上的动脉,并在昏迷前不断吸吮伤口,尽力长时间地保证血通畅地流淌。很少有人有这么坚决的杀死自己的心。


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爱尔兰人,曾是一名中提琴手。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四天,我让母亲把隔壁家的男孩请到家里来玩。当他坐在我卧室的床上,翻看漫画书的时候,我反锁上门,慢慢,慢慢地凑近他,搂住他薄薄的肩膀,把我的舌头送到他嘴里去,轻舔他戴牙套的牙齿。


从那天起,我也踏上了吻瘾者的长路。


染上这种瘾的女人,日子要比男人好过。因为女人想讨到一个吻容易得多。开始,我是花苞一样诱人的女孩,后来是果实一样鲜美的少女,再后来是果子酒一样香醇的女人……我跟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亲吻——吻遍了学校几乎所有男生之后,我又吻遍了所有青年男教师。但是,身为女性吻瘾者不妙的地方在于,有时男人可不满足一个吻。我放出魔鬼来,逗引它跟我共舞,却很难再关回去。几年后,我的贞操死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我怎么料得到清瘦得还跟高中生一样的数学老师,居然有那么可怕的膂力呢?


玩火者迟早被灼伤,我心知这是早晚的事儿,只能认栽。后来,我辍学离家出走,过上了跟那个爱尔兰男人差不多的生涯。


我吻过公路上让我搭车的司机,加油站的红帽子员工,快餐店打工的大学生,拉斯维加斯赌场的骰子玩家,夜总会的大堂经理,舞蹈团的舞蹈教师,痴心的青年诗人,豪华游轮上的水手,邮政公司的飞行员,刚从神学院毕业分配到教堂的神甫……即使在那些年我的美貌处于巅峰之际,我的口味也并不挑剔,只要是有几分可爱的男人,只要他们的眼睛愿为我发亮。我狂热地收集各种各样的吻,收集人们在那一刻流露的愉悦与惬意。我把它们像蝴蝶标本一样,用大头针钉在我的秘密花园的天空上。它们闪烁奇异光芒,犹如星辰。每晚睡前,我都召唤出我的星空,抚摸它们,鉴赏它们,啜饮它们。


我渐渐明白生得好的人实在占便宜。那些不幸貌丑、缺乏才能却染上吻瘾的人,他们怎么得到赖以为生的东西?他们是否在某天因得不到吻而发狂死去?我不知道——但也许我快要知道了。我老得太快。现在我还不到四十岁,嘴唇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一定要涂两层唇膏,才能看上去红润有光。据说人一生的快乐是有定额的,用完了,生命也就到头了。我倒希望早点蒙召归天。我可不愿等到那种岁数,世界留给我去吻的只剩老人萎缩的牙床和带着厚苔的舌头……


啊,我的故事已经讲完。夜也深了,酒吧就要打烊了。陌生人,感谢你耐心听完我的故事。现在,你愿意,施舍给我一个,就一个,吻,吗?



——摘自短篇小说《吻瘾者》,作者纳兰妙殊,原发《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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