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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妙殊《魔术师的女儿》【小说月报10期预览】

2014-10-06 小说月报

如果这世界有如茫茫大海,那么纳兰妙殊则是海滩上的拾贝者无疑。在生活的巨浪冲刷过后,这位别具只眼的拾贝者总能找到属于她的珍宝——有趣的有特殊癖好者。这些珍宝并不只是一些人物类型那么简单,事实上它们象暗夜里的灯光一样,照亮了我们平庸生活的苍白和无趣。那位父亲之于女儿的痴迷让人感到古怪和犯忌,但又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你能认识到孤独,你就会理解那位吻瘾者内在的疯狂;如果你在地铁里看到过安静读书的乘客,你便知道他们沉默的世界怎样引来观者的好奇;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如何为现世生活的庸常所累,你便知道那位做梦的男人如何不愿意醒来……将这些怪人们聚笼在她的文学世界里,是纳兰妙殊的勇气,也基于她对写作的独特理解力。这令人想到吴尔夫读到一部好小说的感慨:“这一切栩栩如生,历历在目,而且不仅诉诸眼睛,还吸引了所有感官;这种种景象令我们大开眼界,其光彩长久印在我们脑际。”换言之,纳兰妙殊别有意义处在于通过确认特殊癖好者的存在照亮了我们身在的现实,刺激了我们对世界的领悟能力。


这是没有边界的写作。条条框框在这位小说家身上是不存在的。在文学世界里,纳兰妙殊象鱼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什么不可以冲撞,没有什么不可以书写。这真令人惊喜,一个天然没有边界感的作者,不由得不让人抱有期待。


当然,这位独特的小说家也势必要面对真实的疑问,她的小说人物常常生活在异国他乡,她的小说背景也从来不试图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文学世界里从来不老实地按着现实进行涂抹,这位小说家确实是在冒犯我们关于小说真实性的原则。但真正读过她的小说的读者也会有感受,这位小说家怪谈的世界比我们眼前的许多写实作品要可信得多,她以怪癖者的际遇使我们照见自身,照见我们内心最暗淡和暧昧之地里的欲望,和灵魂。


——摘自张莉评论《纳兰妙殊:“一往情深者”的秘宝》


++++++++++精彩预览++++++++++


1



我叫莉莉·葛瑞芬。我父亲是个魔术师。我从两岁半就开始做他的助手了。如果你曾路过某家剧院,瞥到剧院外墙海报上印着穿黑礼服的瘦高男人,背后倚着梳一对辫子、穿粉红纱裙、脸蛋肉乎乎的小女孩,没错,那就是我们——“葛瑞芬父女”。后来虽然我逐渐长大,不再是婴儿肥的样子了,但海报一直没有改动过。


我父亲也许不是几大洲魔术界最杰出的魔术师,但他一定是最英俊的一个。母亲呢?我曾问起母亲的容貌。他说,照照镜子,你就能看到她了。大多数魔术师的妻子都是他们的助手,因为这涉及各人自创的秘密手法。不过母亲只是他一次表演里的临时嘉宾。至于出身,她似乎是个裁缝家的女儿。


我是少年时离家出走的父亲与母亲意外激情、意外怀孕的结果——每个人都是由一堆意外拼装起来的,不是吗?父亲所在的马戏团巡演到母亲住的小城,一切就此开始。


打动我父亲的,也许是她那一头拉斐尔前派油画少女似的、华美繁茂的红铜色长发,也许是她宝石一样的碧绿眼睛。当魔术师问,有没有志愿者?她身边的女伴嬉笑着抓着她的胳膊高高扬起。她猝不及防,他已经微笑向她伸出手来。


她走上舞台,好奇而快活地凝视他,按他的要求在铺着黑天鹅绒幕布的长案子上平躺下来,双手交叉搁在小腹处。他一点点抽掉那块布,案台不见了。她的薄绸子罩袍落下来,悬在空气里。


人们鼓掌。


原先的设计是他把幕布覆盖在她身上,台子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她身下的虚空中,轻轻吹一声口哨。重力忽然又回来了,她身子往下一沉,不禁“呀”地娇呼一声,飞快扬起胳膊,搂住他脖颈。人们大笑,继续鼓掌。


无论在多小的马戏团,魔术师都能拥有一处私密空间。因为众所周知,他们和他们的道具都需要保密。夜深了,年轻魔术师专门给红发美人表演的节目才刚开始。他每除掉她一件衣服,往上一抛,那衣服就在空中变成花瓣,纷纷扬扬撒下来。


最后她再次躺倒在方才消失过的长案子上,台上仍垫着黑天鹅绒的幕布,汗湿的红发向多个方向散开,灿灿生光。她就像刚被水手从海中打捞上来的塞壬。最激情的时刻,她一脚蹬翻了鸽子笼,鸽子们扑腾翅膀,鹦鹉嗄嗄叫,灰兔子不安地翕动鼻尖。也许我就成形于那夜——或是之后几十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夜晚。


她跟着马戏团去了下一个小城,并在那里跟父亲匆匆结婚,那时我已经在她肚子里长到苹果那么大了。观礼者甚众,除了双方父母和留下照应动物的饲养员,都来了。一对新人站在圣坛前宣誓后,要戴戒指了,父亲浑身上下搜索,最后在神甫的光头上一摸,把戒指摸了出来。


六个月后,我出生了。当神鞭手佩蒂阿姨等人努力把我拽进这个世界,父亲正在台上从袖口里拽出鹦鹉和水晶球。本来整团已将开拔启程,去下一个城镇,班主特意为了新生儿多待了半个月。


说不准母亲是从何时开始后悔的,是怀孕期间父亲整日躲在他的工作帐篷里研究新魔术,还是频繁的哺乳和不得安宁?睡着婴儿的竹篮子放在他们婚床边,我隔几个小时就睁眼啼哭,表示肚子需要填饱。父亲称要赶制道具,几乎再没回母亲身边睡过。据娜塔莎说,母亲很少笑,永远是睡眠不足的疲倦样子,喂奶时也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事想不起来,需要苦苦思索。每次她喂饱了我,就拢起衣襟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管了。要不是团里的女人们轮班来帮忙,我大概早早会生褥疮。


如今我也长到了她那个年纪,我想,我明白她为何痛苦恓惶——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一切像魔术一样突然冒出来,丈夫,女儿,责任。那一年他们两人都未足二十岁,满心欢喜地走进生活的玫瑰丛,却被意料之外的花刺扎疼了。花丛中还埋着机关,锯齿死死咬住脚踝,她得牺牲一块血肉才能逃脱。


那块血肉就是我。我五个月零十天的时候,她为父亲做助手演出了最后一场。一切并无征兆。她第一套戏服是钉假珠子的白短裙,第二次出场时换上宝蓝绸缎长裙,头戴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的礼帽。扑克牌戏法,镜中穿越,悬空飘浮(那时我父亲的魔术还很平庸,没什么个人创意),然后,他打开一人多高的描金柜子的门,把她关进去。


母亲向观众微笑挥手。又目视父亲,再挥挥手。他后来知道,那是永别的意思。


柜子门无声关上。他从架子上拿起长剑,从上至下一柄一柄刺进去,刺了五把剑。打开柜门。柜子是空的。里边横着五条雪亮剑刃。


然后他模式化地微笑,夸张地扬起手臂,向观众席最后方一指,那里有个早就留出来的空位置。母亲却并没站起身,挥手微笑。在她应该出现的那个座位上,只放着那顶插孔雀翎毛的帽子。


那枚从神甫光头上摸出来的银戒指,被留在我枕头旁边。


她的名字是温蒂,Windy,她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随风而去,离开了这潭误入的泥淖。



2



在那之后,我成了整个马戏团的婴儿。父亲练习魔术或上场表演的时候,我由人们轮流照顾。奋勇当先的通常是驯虎师娜塔莎阿姨,等她要跟她的大猫们厮混或是上场表演,我就被交到小丑咪咪阿姨手里。咪咪得出场跟小丑丈夫表演高空秋千时,接班的是神鞭手佩蒂阿姨,她可以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继续挥鞭练习,把五米外一座半人高枝状烛台上的蜡烛逐根打灭,或是打落花瓶里玫瑰花的一片花瓣。不过我最喜欢跟马术女郎佐伊在一起,她会抱我上马,控着缰,令牝马“优雅夫人”踏着细碎的步子转圈,一圈又一圈,那有规律的震动,就像一只手摇着摇篮一样。


班主召集人们训话的时候,接管我的是波兰裔大胖厨娘。她围裙口袋里常放着一只扁酒壶,供她在削土豆剥卷心菜的间隙咂两口。有时我在婴儿筐里哼唧起来,她就用手指蘸一点酒让我舔舔,于是一大一小两人都醉醺醺,乐陶陶的。


有一桩奇怪的事,她们联合起来不让团里的男人抱我(除了我父亲),“拿开你们的脏手!”她们把一切男人的好奇和触碰归结为不怀好意。


她们决心把我教养成一个“淑女”——好吧,虽然后来我并没长成什么淑女,不过感谢好心的阿姨们,我比大户人家的淑女小姐们更健康快活。


由于那场婚姻悲剧,父亲得到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怜悯。人们像照顾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待他。其实对他来说,她的出走倒纠正了一个错误。可惜这错误还留下一个遗产,是个会哭闹要吃喝的幼崽,无论什么魔术也变不走她了。


那时候,父亲跟他的女儿还不熟悉。



世间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来源于怀胎时的脉搏相通、分娩时的切肤之苦,父亲们对子女的感情没那么自然。父爱大多始于惶惑:眼前是出于逻辑和伦理、不得不耐心应付的一个陌生来客(甚至像是个陌生物种),其贪婪自私、无法交流,很容易惹他们厌烦、恼火。得等这团血肉面目清晰起来,有些模样,有些谈吐,他才能找到与之相处的乐趣,一日比一日惊喜地辨认出旧时的自己。这时父爱才算当真成形。


母亲走后,父亲为愧疚所驱,对我的态度稍好了一些,照顾我的时间逐渐增多——他总不能跟一个婴儿比赛任性和孩子气。我也总算对他有另眼相看的时候:当我哭得停不下来,像卡住的唱碟一样持续发出噪音,人们会说,这回得把詹姆斯叫来了。


只有他能止住我的啼哭。他匆匆跑来,有时手上还拎着钉箱子的铁锤。三四只手伸过来,帮忙解开他的衬衣纽扣。他打开衣襟将我连头带脸罩住,哭声就逐渐弱下去了。这一招永远灵验。我至今记得,在一片黑暗里脸蛋贴着他胸口小腹、嗅着温热的体息,那种安全感——虽然两岁之后,我就很少哭了,但钻进他衣襟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很久很久。



两岁多的时候,他已经进步到能跟我长时间相处。在他对镜练习新魔术时,我被允许待在他身边。天幸我是个乖巧孩子,我可以跟一束羽毛一颗绒球一把银币玩儿大半天,安静地等待他休息时,蹲在我面前,给我变两手简单的戏法。他的魔术渐渐与我发生越来越多的关系。我成了他的道具、他的助手以及新魔术灵感的来源。这才让他实实在在对我感兴趣并重视起来。


我首次登台时两岁半。当父亲收起纸牌、把吹出的肥皂泡变成玻璃珠,侧幕处忽然出现一个红发小女孩,身穿蓝色驯鹿图案的睡衣,迈着小短腿蹒跚上场,双颊粉红,睡眼惺忪。


场下所有女士齐齐现出“哦我的天,这难道不是个小天使吗”的表情。她们皱眉扁嘴,双手按住胸口——可爱与美态有时也会给心带来受伤一样愉快的痛感。


父亲弯腰把女孩抱起来,吻一吻她额头说,宝贝,为什么还不睡觉?


我要等妈妈来给我唱歌。


有人把一张带轮子的儿童床推上来,他将女儿放进去,柔声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暂时不会回来。睡吧,亲爱的。


但女儿却顽固地说,我要妈妈给我唱歌。


愁苦的父亲现出微笑,柔声回答,妈妈不会回来了,不过,我们请她从天上给你唱首歌,好不好?他摘下帽子,从帽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布偶,放在小女儿怀里。那布偶有一把红铜色长发和碧绿眼珠,正跟小女孩的头发眼睛一个模样。


就在小女儿用手指梳理布偶头发时,布偶的嘴唇缓缓张合,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来:莉莉,亲爱的莉莉,妈妈在这儿,我在你身边。


小女儿喜悦地叫了一声:妈妈!真的是妈妈。她把娃娃搂到胸口,宽慰地闭上眼睛。


下边有卖弄聪明的男人小声说:腹语术。他立即被眼睛发红的妻子擂了一拳。


父亲的嘴唇悲哀地紧闭。女人的声音说,好孩子,睡吧,我和爸爸唱歌给你听。


父亲又摘下帽子,从帽中取出一把钢制口琴。他吹口琴,布偶轻声唱歌:



月儿亮又亮,玫瑰香又香,

爹爹和妈咪,守着宝贝入梦乡。

星儿闪又闪,黑夜长又长,

我的宝贝闭上眼,甜甜睡到大天光。



场中安静极了,许多观众看得发痴,举起双手,掌心相对,做出要鼓掌的姿势,但都不忍心发出噪声。一个丧偶的年轻鳏夫,怎样苦苦把自己拆成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只为让不明真相的女儿安宁睡去。这让魔术蒙上了神圣哀伤的光芒。


小女儿倚靠在父亲怀里,粉白的双臂环抱着布偶,一大一小两个相似的脑袋靠在一起。


口琴声和歌声同时停下来。女孩已经睡着了。


有人登台,把童床推下去。父亲这才面向观众鞠躬,领受掌声。



别当真,那只是表演,母亲从未在睡前唱歌给我。晚上通常是父亲读故事哄我入睡的。



父亲为我设计的魔术还有“浴缸和小宝贝”。表演时,台上搬来一个硕大的陶瓷浴缸,浴缸边沿上立着一个金色兽嘴龙头。魔术师的小女儿就在这时出场,由人抱着,交到父亲手中。


他将浴盐倒进浴缸,再扭开兽嘴龙头,水流哗哗地逐渐注满浴缸。小女儿穿着红色连体衣踏入浴缸,嬉笑着撩水玩儿,一只黄色橡皮鸭摇摇晃晃地浮在水面上。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亮一亮,然后做个手势,银币慢慢脱离他的手指,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越浮越高。女孩好奇地探身,伸出指尖,去碰那枚银币。银币的魔力瞬间消失了,从空中掉下来,噗地坠入水中。小女孩“呀”了一声,也跟着一猛子扎入水里。


父亲耐心等着。过了几秒钟,她还没有出来。他弯腰在水中摸索一阵,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浴缸塞子被提起来,水咕噜咕噜地下泄,水位逐渐下降,浴缸排空了。父亲把浴缸推倒,口子朝外,让观众也能看到:缸里空空如也,孩子消失了。


(人们睁圆眼睛。)


父亲再次把浴缸摆正,再次扭开兽嘴龙头,水流再次哗哗地注满了浴缸。他关掉水龙头,叫道,莉莉,快出来,该上床睡觉了。


当他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忽听哗啦啦一声响,小女孩从水中猛地钻出来,咯咯笑着,高举的小手里捏着一枚银币。


(人们报以掌声与喝彩。)



阿姨们很反对这个节目,她们说,淑女怎么能当众洗澡!但我和吉姆都喜欢。浴缸得换成更大号的,换了三次。最后一次表演“浴缸和小宝贝”的时候,我已经五岁了。



3



娜塔莎阿姨始终爱慕父亲,而且一点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曾悄悄问我,莉莉,我来给你当妈妈,怎么样?


有一次她以为我已经睡熟。父亲进来,到床边端详我的时候,她从后面搂住他脖颈,把嘴唇凑上去。


我在黑影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等待答案揭晓。


父亲身形僵硬,明显是出于礼貌而忍耐着。半分钟后,他转过身,动作轻柔地把她推开。


他那双褶痕精致的眼睛抱歉地凝视她,一言不发。她就明白了。他仍然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废墟,无法建筑新城池。她也一言不发地蹑足走了出去。


从此她再不提“给你当妈妈”这回事。



4



我六岁时,马戏团出了事故。表演大棚毫无预兆地倒塌,观众们惊慌逃跑,有好几个人被踩断了胳膊腿。班主不得不把所有动物卖掉,才勉强够赔偿医药费。


这个团就此解散。不过团员们倒也不愁生计,事故一发生,早有别的马戏团经理人前来挖角。买马的人当然要雇佣马术女郎,买老虎的又怎么能不买下驯虎师呢?


最后一天晚上,娜塔莎阿姨到我们住的客栈房间来敲门,我听见她在门外低声说,詹米……邀我去的那个团,据说还缺一个魔术师……跟我走……照顾你们父女……


父亲却说,对不起,我不想再待在某个团里,我打算单干。



临别之际,阿姨们逐个向我们告别。曾亲手为我接生的佩蒂阿姨哭得最伤心,她吻着我的头顶(她可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头顶的人),在我耳边说,莉莉,记着,一辈子都要小心男人。停一停,她用更低的声音说,还要记着,你父亲也是男人。



自那之后,我与父亲便以“葛瑞芬父女”的名头行走江湖了。



5



父亲才比我大不到二十岁。我五岁,他二十五岁。我十岁,他还不到三十。人们常误以为我们是兄妹,到我十六岁以后,又开始误会我们是夫妇。总之不像是父女。


失母的孩子大多早熟,而我能令一切早熟孩子都显得幼稚。当我一天当一个月那样飞速成长,父亲却拒绝变化。他的心智永远像个男孩,任性,充满幻想;身材瘦长得总像发育中的少年;光亮的栗色头发,像夏日海水一样的蓝眼睛,洋溢着教人一见难忘的热情;他的脸颊和额头始终光洁,犹如瓷器,时间的刀尖抵上去,总会滑开,留不下印子。


在我五岁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奇特:我有时会表现得像个小母亲。我们在饭馆吃饭的时候,他常把不喜欢吃的洋葱、花椰菜挑出来,舀到我盘子里。我抗议说,你教育我不能偏食的,偏食会发育不良。


他挑挑眉毛,哦,我已经发育完了,所以我可以自暴自弃,至于可怜的你,还要等上十年才能随心所欲地挑食。


他睡觉时有个习惯,把舌尖在口腔里卷起来,轻轻吸吮,嘴唇因之有节奏地微微颤动,以还原婴儿含着母亲乳头睡去的幻觉。


我极少叫他父亲。他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叫詹姆斯,他的熟人有时叫他詹米,只有我,只有我能叫他吉姆。吉姆,老吉姆,大个儿吉姆,臭臭吉姆,甜甜吉姆,神奇吉姆……


凡事如果不曾拿出来两个人共享,那就不能叫发生过。他牵着我走在街上时,两个人的嘴巴从来不停。瞧那拉马车的白马多漂亮;哟,新开张了一家玩具店,要不去看看?算了,吉姆,你给我做的玩具比他家的好看得多;想吃樱桃吗?咱们的钱够买多少樱桃?除掉下周房租,大概够买三颗。那么,你吃两颗我吃一颗好了……


同在一个剧院里表演,免不了与歌剧女演员、舞蹈团的舞女相识。有时他挂在化妆室的外套口袋里,会凭空多出一封情书。他会当好玩读给我听:“尊敬的葛瑞芬先生,有这样一件事不得不告诉您:今天早上我发现我的胸膛完整无缺,胸腔里的心却不知去向。是您,用魔术取走了我的心……您表演的到底是魔术还是巫术?我是您巫蛊之术的受害者,求您前来我的寒舍,为我解开咒语,哪怕只一个晚上……”


我也有我的拥趸。旅馆二楼的诗人先生送我一首诗。诗用蓝墨水写在账单背面。他和太太没有小孩,养了一只阴阳怪气的暹罗猫。吉姆把那诗看上几遍,随手一丢,嗤笑道,烂诗。我撇嘴说道,你从没给我写过诗,我还不如去给他当女儿的好。


他叫道,我每天都给你写诗了啊。


什么诗?


我的诗只有一句:小南瓜,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10



直到十二岁,父亲还会陪我洗澡。我喜欢浸浴,只要财政状况允许,我们总会租用有盥洗室和浴缸的旅店。通常是我躺在浴缸里,他坐在浴帘外的四脚凳上,跟我一起做小报上的填字游戏、趣味测验题。


他在我撩水玩儿的哗哗声中扬声念道:假设你走到一个幽深森林中,遇到了第一头动物。按直觉,你认为会遇到哪种动物?


那阵子我正迷恋希腊诸神,每晚睡前他会给我读一个希腊神话故事。我说,潘神。


潘神是神,又不是动物。


他长着羊角羊蹄子,有一半是动物嘛。你呢,吉姆?


他想了想说,鸟儿,在森林里见到概率最大的当然是鸟儿。


簌簌翻页的声音。他念出下一页的答案:这种动物就是你的爱人的象征。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我喃喃道,这道题目真准,她确实是像鸟儿一样飞走的。


作为报复,他说,你会爱上潘神,那是什么意思?你会被他逼得跳进河里变芦苇吗?



十二岁零九个月的时候,我走进浴室放水,父亲回卧室床头拿报纸。我静静坐在浴缸边沿上,听着门外他的足音逐渐靠近。门被轻轻一推,没有开。


是我揿下了锁。


门外一片安静。我轻声说,嗳,老吉姆,晚饭我想吃桑葚布丁。


他只怔了两秒,就说道,是的,公主殿下,我这就去蛋糕房买。


我听着他的足音噔噔下楼,无声地松一口气。从那之后,他不再陪我一起洗澡。


这是头一次我对他有无法讲明的话,好在他迅速地理解了,这就令我们反倒多了另一种交流的途径。


随之而来的是伤感,和替他伤感。我开始需要私密的空间了。本来我换衣服的时候他从不回避,那天以后,当我在房间里脱裙子,他迅速转过身去。


一个与吉姆截然不同的女人,正从原本性别模糊的肉体中逐渐化生出来,犹如维纳斯诞于海水泡沫中。岁月一锤一锤地,把楔子钉进来。他曾预料过的一切变化,都将会把我跟他越推越远。


就像我海拔渐增的胸部,令我和他的搂抱再也无法亲密无间。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补偿他,花更多的时间陪他说话,小心翼翼地取悦他,跟他撒娇,更多的亲吻脸颊,睡前更长时间的依偎、读书。用相似的材料填充楔子造出的空当。我猜他是有些难过的,但他也怕我因为他的伤感而伤感,于是越发装得若无其事……瞧,都怪那可恶的楔子,我们从那时候起,开始互相猜测了。


……


——摘自中篇小说《魔术师的女儿》,作者纳兰妙殊,原发《创作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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