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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昱宁《三岔口》【中篇小说专号】

2016-08-04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坦白说,十几年的文学评论经验反而对我进入虚构写作构成障碍。结构的同时难免会被另一个自己解构——更要命的是,为了抵抗这种解构,我会不由自主地在文本中采取守势,不断填补想象中的漏洞。在此之前,无数躺在抽屉里或者硬盘中的想法、提纲和片段,就这样夭折在半路上。直到最近,我才学会如何与这种“批评焦虑”相处。我偶尔顺从它,把文本整饬得更利于阐释;但更多的时候,我绕开它甚至无视它,耍个花招哄骗它,趁它打盹的时候加速飞奔。我说服自己:你不可能取悦所有的批评视角。小说有无数种写法,选择任何一种都会满足一些元素,同时以损失另一些元素为代价,重要的是选择本身。


《三岔口》是一道并不简单的选择题。这个标题所指向的京剧剧目的舞台效果,是我的写作动机之一。京剧的故事当然与我的小说没什么关系,但三个人物之间的摸黑过招,熟人在特殊场景中的角色转换与关系裂变,还有那种直观呈现在旁观者眼前并激发微妙代入感的方式,是我的兴趣所在。但这样做必然会呈现高度戏剧化倾向,在情节进展中流露出或许稍嫌匠气的“设计感”。我要做的基础工作,是给三个人物定调,是在茫茫夜色中搭建一个让他们相遇的舞台。他们以第一人称接力叙述,同时向舞台中心聚拢。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曲折,刚开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和读者一样,始终处在观察的亢奋中。


我用电脑键盘上最常用的三个字母JKL为三个人物命名。如果一定要分类,他们通常被归入一线城市的中产或者准中产。我熟悉这群人,熟悉他们总是在城市阶梯上寻找自身位置的习惯性焦虑。我想窥探的是,他们一脚踏空、失去重心时会有怎样的反应。这看起来多少有点恶作剧心理,所以评论家张莉老师在看完小说初稿后告诉我,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我的“冷冷的嘲讽”。


其实我也拿不准高质量“嘲讽”的适宜温度,但我常常是先在心理层面上把所有嘲讽都变成“自嘲”以后,才下得了手。所以这三个人物都不是我,却也都是我——他们的真实和虚伪,他们如困兽般在笼子里转圈的处境,他们在疲惫生活中的徒劳追逐,他们最后爬上那个超现实舞台(想想阳台上的那几样滑稽的摆设,就知道这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拷贝)时的颓然失控。尾声,鼓点渐密,戏戛然而止,痛倒是越来越清晰——那正是刀落到自己身上的那种痛,绵延不绝。


——黄昱宁


黄昱宁的小说总能用亲切的、现实主义的姿态接近读者,中篇近作《三岔口》讲述了一个充满荒诞色彩的“婚外恋情”:J和K是一对正在经历七年之痒的中年夫妇,生活的慵懒与琐屑使得双方都对彼此失去了原有的新鲜感,敏感的J隐约感觉到丈夫已存在出轨的可能。殊不知此时的丈夫K正处在事业的最低谷,对妻子居高临下的说教和言不由衷的安慰感到厌倦、恐惧。L是网络情感专家,正是在L的怂恿刺激之下,J决定破釜沉舟,以出卖肉体的方式换取心灵的安宁,而K亦在将错就错中铸就了人生的悲剧……


与其说《三岔口》是在讲述一个婚恋故事,毋宁说它呈现了一场事关婚恋的心灵暗战与精神审判。并不出奇的生活故事在作者有条不紊的节奏把控和语言布置下变得险象环生、摇曳生姿,一种混杂着冰冷、坚硬、孤独、痛苦、无奈、无助的个人化气息与情绪跟随着情节的推进而逐步弥散开来。


——赵振杰



J



喉咙一阵痒,我没忍住,咔咔两声把自己从梦里咳出来。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个值得流连的梦。我在商场里排队等电梯,可是直到上电梯的一刹那也没想清楚是上楼吃甜品还是下楼逛超市,所以我把两个键都按了——其实是白按,因为每个键,从B3到12,全亮着。天晓得为什么电梯里只有三个人,电梯外却要排队。三个人里有个女生,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照电梯里的镜子,专心整理刘海儿。砰,镜子被她看得粉碎,碎片落到我的脚下……做梦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出去上班,尽可能轻地带上大门,这点声响和我的咳嗽交叠在一起。照例是七点半,我们照例保持着两个钟头的时差。“就算泰坦尼克号上的那对小情人平安下船、喜结连理,不超过半年,他们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再相拥而卧。”我在一篇专栏里打过这样的比方,“不要小看不同的作息时间,它可以毁掉所有生死相许的爱情,解决办法就是用土地换和平,用空间为时间减压——有精力困于斗室在心中杀掉对方一千次,不如一起努力挣钱买一套有几间卧室的大房子。”我总是习惯把这类昂扬的、务实的、押着俗气的韵脚的句子,放在专栏的结尾。


反正我们家有两个卧室,他一个,我一个。实在逼急了,书房里有张榻榻米,厅里的长沙发买的也是那种两分钟就可以变成床的款式。“空间够多了吧——用这点土地换十年和平够不够?”从他的语气里,我总是既听不出问号,也听不出句号。


那个情感专栏叫“简爱”。“倡导简单直白的男女关系,推崇经济适用型爱情,去小资化,反中产病,分寸掌握在用一小杯冷水泼脸的程度。”编辑乔紫是这么跟我交代的。我说这样行吗,全世界不都在掏小资中产的腰包?她说你傻呀,只有小资和中产才会对“去小资反中产”感兴趣。我说到底什么是小资中产,她横我一眼:“就是明明没吃饱却好像已经撑坏的痴男怨女。”


她说的没错,你只有开出这样的专栏以后,才知道根本就没必要找亲朋好友伪装痴男怨女,你的邮箱里随时会装满如假包换的痴男怨女。他们认真地讲自己的故事,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发生过几亿次。他们认定自己的叹息和眼泪独一无二,像一株刚刚长出嫩芽的植物,新鲜得几乎可以滴下露水来。一开始,我每回一封信,就担心我的阅历和情绪已经清空,担心故事类型再也翻不出一点花样,但我根本来不及多想。他们的问题就像刚刚退下去的潮水,翻一个浪头又卷过来。我至少可以用几十种方式回答“异地恋怎么办”或者“她妈妈不喜欢我”,实在不行还可以说“答案早就在你心中”。反正,“简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报上扩张到网上,发长微博,开微信公众号,这些玩意儿加点插图就能一本接一本地出文集。我的署名一直是“简”,读书会给读者签名就偷懒写一个花体J。


底线是不上电视。在饭桌上认识的导演说你形象还不错啦口齿也清爽,中文心理双学位,在相亲节目里当常驻嘉宾一定红。我说如果“红”就是跑个超市都要戴墨镜——还得是蒂芙尼的——那就算了吧。再说心理学我哪有学位啊,就是上过一年辅修课罢了。乔紫在边上夹起一块白得刺眼的黄喉,扔进泛着霓虹般油光的火锅:“她写专栏纯粹挣点零花钱,老公年薪搁那儿垫着呢,天天在回笼觉里焖熟了才起,没事上你们电视干吗?上一次妆老半年,出场费还不够打肉毒杆菌的。”


但今天的回笼觉看起来火候不对。好像我身体里连夜赶制出了一批更敏感的神经末梢,他那点微小的、刻意压低的响动被迅速放大音量传到我耳边。一个激灵我就醒透了。电动牙刷在嘴里翻搅出泡沫的时候,昨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跳出来——那些被睡眠暂时挡在门外的细节,经过大脑一晚上的加工,愈发尖锐刺目。


昨晚,他把我的手从他大腿上挪开的时候,是足够轻柔足够小心的吧?是把力量控制在我没法拿这个手势当借口,根本没理由发作的那个程度吧?“不行,真的不行,有一个项目,真的,太耗人。你当然没问题,是我的问题。过一段,我保证。”他的表情很平静,皮肤褶皱甚至依稀挤出一抹微笑。剩下的就是疲倦,毫不妥协的疲倦,让我不忍再追问一个字的疲倦。


我镇定地顺着他的动作把手抬到了他的肩膀上,半依偎在他怀里。他僵硬地揽住我,手指摩挲滑溜溜的肩带。“别考我啦,我当然看出来了——新睡衣。可我真的不行……”


我差点说,还有新香水,橙黄的瓶子上映着几何块面的豹子脸。美洲豹。可是我没说。我抽身后退,隔开两米转了个二百七十度。“这牌子的内衣从来不减价,今天七折出货,不买白不买。”他用一个更刻意的微笑赞赏我岔开话题的技巧,但紧接着还是关上了卧室的门。他那间。


怒火很快让欲望变成了某种类似于水蒸气的东西,混在香水里,散发出唯有黄梅天里的某个墙角才能闻到的那种气味。这多半是幻觉,但我昨天晚上陷在沙发里看《纸牌屋》的时候,确实觉得自己闻到了。就好像,在客厅里我觉得我清晰地听到他的鼾声,走到他门口,那声音又不见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多久了?说三个月、六个月或者一年都可以,这得看你用什么标准。如果画成曲线图,近两周似乎有个明显的波峰。与之前最大的区别是,对于我各种关于上床的暗示,他已经像机器人那样,建立了固定的反应模式。不再有慌乱、歉意或者任何聊胜于无的敷衍。早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把那个“不”字,高高地挂在了脑门上。


那么长时间都忍下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的那一幕突然就成了一道忍无可忍的分界线。我记得电视剧后半集的每一句台词都像吸饱了血的蚊子那样在我耳边绕了一圈又迟疑地飞走,没有一个字有力气叮我一口。我关上电视机,打开电脑。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能稳定我的情绪了,我得把专栏写完——有个快要被男友手机上的暧昧短信逼疯的女人,还在等着我回信。


“不要把你的爱人当嫌疑犯,不要认为只要他还有一点私人空间,就是对你的背叛。你尽管继续用爱他、珍惜他的理由侵入他的邮箱、偷看他的手机吧,这是毒死爱情的特效药,祝你成功。”我打字如飞,打“毒药”两个字的时候就像在钢琴上敲出一个夸张的切分音。我踩着尾音站起身,扫了一眼整个客厅,目光落到他搁在沙发的公文包上。


别问我,我知道我找不出能解释这个动作的逻辑。总之,我扑向包,几乎在刹那间就找到了我要找的疑点:夹层袋里有一张凹凸彩印的贵宾券。凭券可在那家刚刚在郊区开张的超五星度假酒店董事长套房里住一晚,含豪华双人晚餐,用带轮子的高脚桌送到房间里来的那种,面值8888。翻到背面,有人用细芯黑水笔写了一行英文字:


Dear K,

Your wish is my command.

Sincerely yours,  

L


我知道吴凯文的跨国公司交际圈里只用英文,英文名字最后都会浓缩成一个字母代号,也知道把这段连起来翻译只是一句客套话(亲爱的K,悉听尊便,L敬上……),甚至这笔迹也看不出太明显的性别特征。但这张纸片上所有的词,正面的反面的,中文的英文的,还是自动挣脱语境弹起来,就像那些上了蹦床就停不下来的运动员,在我眼前茫然地飞来飞去:套房,双人,夜晚,亲,爱,你,愿望,命令。


隔了一晚上,在电动牙刷的嗡嗡声中,它们眼看着又要跳出来。我一个急停,关掉牙刷按钮,用力往水槽里吐了一口。泡沫里混了点从齿龈中渗出来的血,画面触目惊心。更触目惊心的是,昨天晚上,我,情感专家简老师,在搜完丈夫的包之后,又想起了他的手机。


当时手机正在充电。用脚后跟都能猜出他用生日做开机密码。新来的一条微信直接显示在屏幕桌面上,用英文,一个叫Lilian——莉莲,听起来像某种酥皮甜点——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但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人只有碰到问题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潜能。十分钟内,我准确地找到莉莲和吴凯文的对话窗口,把他们近一年里所有的英文对话浏览了一遍。原来我的英语这么出色,且自带无用信息过滤系统。我要寻找的是一尾谨慎的鱼,披着异族语言的鳞,在工作的海藻间无声游过,搅开的涟漪隐没在一堆欲盖弥彰的标点和表情符号里。可以确定的有三点:她是他的下级;他们的言辞是最近才开始暧昧的;她对他说“我没想到你对我会这么仗义”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回了一句:应该的。


这类俗套的剧情本来应该夹杂着更为挑逗的字眼,但也许他早就随手删掉了。他不舍得删掉的句子是“Tell me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告诉我何时你我才能重逢),因为他完全可以说这只是今年唱烂大街的那句歌词,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血往上涌,但我的理智还在。我的英文不如他流利,只敢在他的窗口里用最简单的词追问她:“诺言?真的?”这句话一发出,我就立马在窗口中删除,顺便把她刚才那句问话一并抹去,然后飞快地退出窗口。


“明天我休假,我会履行诺言。明早电话联系,带上那张券……你敢来吗?”她的回答既快又简洁,正好占满手机桌面的宽度,像拉起一条横幅。我能想象出按键的是纤长而灵活的手指——用在别处,这些手指想必也同样灵活。


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再打开窗口,这样就不会留下已读痕迹。等他看到时,会以为她只说过这一句——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到。我冷冷地哼着那句英文歌词,从他的卧室门口经过。我的身上也长出亮闪闪的鱼鳞,连鳍都有。鱼鳍只有在受到攻击进入战斗状态时才会张开——我在专栏里写过这个句子。


但我至少是一条阅鱼无数的鱼。那么多失控的人物和失控的事件是我每天都在处理的工作,我知道女人的愤怒是把男人推走的捷径。放下牙刷,借着盥洗室里愈来愈明亮的光线,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把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很好,我对我说,你昨晚的睡眠质量中等偏上,甚至比平时更看不出眼袋;你进可攻退可守,你的账户很安全,你用你这几年积累的资源随时可以换来更多的工作,或许还有更多的男人;难道你从来不曾暗暗盼望过处理一场真正的变故,遇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好把自己平时纸上谈兵的那点同情心和优越感,凝固成一件……真正的兵器?


这些工整的反问句和比喻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赶紧扭过头,大步走出去。我拔掉隔夜设定好煮粥程序的电饭煲插头,弹开盖子,看着一股热气喷薄而出。我拨通了吴凯文公司的总机。


“请问Kevin到公司了吗?有件业务……”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捏尖嗓子。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公司,他的同事绝对辨认不出我的声音。


但电话那头似乎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您好。Kevin……他暂时不在公司。什么时候可以联络……我说不准。我个人建议您把名字、联系方式和业务范围告诉我,我们会安排别的同事主动找您跟进的。”


“哦……那再说吧。那么Lilian小姐呢?”我试探着问。


那边干笑一声,语调和语速恢复到刚接起电话时的水准。“今天她休假一天。她的手机应该会保持畅通。如果事情紧急,我还是建议您留下联系方式。”


我挂了电话。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隐约的亢奋堵在横膈膜附近——住在楼上的歌剧演员曾经给我指过具体位置。我忍不住张开嘴,试图像她那样,用声带把这股气息逼出咽喉。气刚爬到声带,我的思绪就挪到了别处,最后只好草草呜咽了一声。


在我想好应该怎么做之前,我得先吃上一碗锅里的红豆薏仁百合粥,十一点到楼下的美容院里去做个脸。在喝粥和做脸之间,我还有时间登录微博回一封信,分析一则案例。信是昨晚发来的,当然是匿名。那个正在跟上司暧昧的姑娘写信还算通顺,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好像做好了挨一顿骂的思想准备。每天信箱里都挤满了这样的信,我最多也只能抽样选几个代表。你骂得越狠,往你账号里打赏的人就越多。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出门之前,我扫了一眼他房间里的立式正装衣架。昨天我看到他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通勤搭配——藏青正装外套,米色衬衫,深蓝斜纹领带——从衣橱里拿出来,挂在上面。金色袖扣搁在床头柜上。就像每一个普通的上班日一样,现在这套衣服被他穿走了。袖扣也带走了。穿成这样去幽会未免太正式了——我忍不住想——那一打名牌马球衫,我都白给你买了吗?



K



梅花鹿在我手掌上吃树叶的时候鼻子蹭到了袖扣。鹿一皱鼻子,不满地瞥我一眼,调转头。我就势在它屁股上拍一掌,鹿扑哧抖一下,很受用。受用的母鹿浑身散发着可疑的气味,悬在动物园里常见的那种干草加粪便的气味上。我此刻的嗅觉,好像就困在这两种气味之间的夹层里。不过,也可能都是扯淡,是他妈的错觉。鹿可不像人那样随时会发情。


袖扣确实碍事。还有正装皮鞋公文包,在一座动物园里,非但碍事,简直滑稽。守门的老头,连续五天看到我这身打扮准时在早上九点出现在动物园门口,今天终于说了一句:“你还是买月票吧,省钱。”他居然能透过我这一身名牌,看出我现在需要考虑省钱的问题。


穿正装当然是为了让她以为我还在上班。还需要上班。我当然可以穿上马球衫,有意无意地漏一点口风,说我这两天在陪重要客户打高尔夫——可连想一想这样的理由我都觉得疲惫不堪。我在鹿苑边上的长椅上坐下,用一根铁丝剔掉嵌进鞋底纹路的烂泥,想象这几天,她窥探我的视线总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回去。她应该会生气,而且就连她自己也抓不住到底在生什么气。挺好,这件倒霉事总算还有这么一点好处。


我从来没想过告诉她。你没法对一个天天写情感专栏的女人讲这样窝囊的事情。你一开口就败了,她会把交叉着跷在茶几上的腿放下来,收腹吸气。她会说:“慢慢讲,我听着,办法总是有的。”虽然只上过辅修课,她还是会严格按照心理咨询师的规范,直视我的双眼。她在努力压制眼神里的兴奋。刚才,爬行馆里那条纯白的蟒蛇,盯着新投进玻璃缸的小白鼠,也是这样的眼神。两道白光闪过,我没忍心看下去。


以前她不这样。但我也只是依稀记得她不这样,却想不清楚到底是哪样。就好像,自从有了笔名之后,她的真名就失去了实用价值,成了遥远的记忆。简,简爱还是J?你能想象跟一个叫J的女人上床吗?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我们基本上不需要互相称呼——一旦需要,我就叫她“简老师”。因为“简老师”总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嘲讽,所以跟在后面的那句话,她会比平时听得更认真一点。


“简老师,你猜我为什么爱去动物园?”


“因为你缺乏安全感,而且,也许你从来没真正度过心理断乳期——是不是小时候经历过什么创伤呀?生理、心理双重创伤——比如,割包皮?”


“扯淡!”我承认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时样子有点性感,让人产生冲过去扇个耳光然后在她嘴唇上吻出牙印的冲动。但她一定还会往下说,你连一个标点都插不进去。于是冲动就地瓦解。她从来不在应该停的时候停下来。通常她只看到我关上门——比如昨天晚上——却想象不出我会戴上耳机,在手机上搜几首冷僻的歌听,比如《飞行员之歌》。


我是孤独的飞行员,漫长的夜里寂静地盘旋。孤独地制造地对空导弹。歌词真变态,跟我一样变态。这话我他妈的能跟谁说?谁听了都会觉得我变态。老婆在隔壁,我却只有把她关在门外,才能找到一点点思念她的感觉。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她会不会冲进我的门,拽下我的耳机,掀开我的被子?单单是一个内裤的特写镜头,就会把她气疯吧?我有点害怕,也有点隐隐的期待。反正我从来不会把房门反锁。但是,当然,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这一幕到现在也没有发生。


“简老师,你猜我为什么不用去上班?”


这个画面刚刚有了点影子,我就在心里按掉开关。我没法想象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我宁可闭着眼睛从狮山上跳下去。她整个人就像是一部教参,写满了标准答案。我知道,问题到了这个级别,我就只能被她的答案逼到墙角里。工作不是包皮,别想用一句玩笑就打发掉。


两只火烈鸟在调情。两根细长的脖子在伸缩转动时,有那么几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彼此打了个活结,随即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巧地解开。我捡起一颗石子,半斜着身体朝它们身边的小池子打了个水漂。石子出手的一刹那,正装腋下的线几乎要绷裂,可那对鸟没什么反应,它们在忙着给自己的颈部瑜伽操上难度。我能感觉到我的生物钟焦虑起来。周五十一点半,每周例行的工作午餐会,公司雷打不动的规矩。我的前公司。


事情就是在两个月前的午餐会上摊牌的……


……



L



彩铃响了大半首歌,吴凯文才接起电话。可任凭我怎么寒暄,他只是愣在那里。我说我是Lilian啊,经理你还好吗?昨晚微信你是不方便多说吧,我懂我懂。他没反应。我说我就想告诉你,我说过的话都算,我知道这也弥补不了什么,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啊……我欠你一个说法。他还是不响。


我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好像是一个很开阔的地方,显然是户外,但人不多。就像是事先录好的罐头效果,有鸟,有风,有远远传来的低低的吼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想过七八种可能,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狼死了。昨天还在晒太阳,今天就死了。”


“什么狼?Kevin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他们洗得真干净啊。就跟从来没有这头狼一样。牌子都摘了。”


不管他在哪里,此刻他的声音脆弱得让我尴尬。以后他会后悔让他手下的职员听到这种声音的。我决定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用平时谈工作的语气跟他说话:“经理,昨天我们已经说好啦。”


“说好了,说好了。”他喃喃地重复,并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现在我们应该见个面。”


他像个程序紊乱的机器人,总算接收到一个明确的方向和指令,各项指标都渐渐恢复正常。“哦,在哪里?我有车,如果路顺可以捎你一程。”


路当然是顺的——就算是必须在高架上绕几个圈,他也会说路是顺的。无论在什么状态下,吴凯文总是能做到体贴周到。他说过,这是销售员最重要的品质。接近中午是一天里交通最通畅的时刻,三刻钟之后,他的车停在了我小区对面的马路上。我再度接通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抱歉,我想你把玩笑话当真了。不管有没有出那件事,他们都会让我走。所以你放宽心吧,这事儿过去了。”


如果这话说在两个月前,也许事情就真的这么过去了。但内疚是有毒的,积压了两个月之后,毒素弥漫全身。我总得找到解药吧。


“过去了?那你还来干吗?这句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嘛。”


他尴尬地笑出声来。我一边关手机一边锁门下楼。


“解药就在你自己手里。内疚不内疚全都是假的,你现在需要满足或者克服的,是你的好奇心。暧昧是个花里胡哨的盒子,不揭开盖子,你怎么知道里面不是空的?”一个小时前,当我接到这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公开信时,也像他这样,突然发出了尴尬的笑声。


信用长微博的形式发在“简爱”的主页上。当然,我的真名不会出现,收件人只是个化名。那是个很受欢迎的情感专栏,五年前大学毕业刚上班时我就在报纸上追过它,一路追到微博上。J每天都在私信箱里选几封,连同她的回信一起挂出来。很多人评论,很多人转发,还有一些人激动地往她的支付宝里打钱——这是微博新功能,他们说,这叫打赏。


不知道躺在家里写字等着别人打赏是什么感觉。至少用不着天天穿着帆布鞋赶班车,拎着早饭钻进办公室,飞快地一边换高跟鞋一边抹口红吧。J不常贴照片,但每张都很好看,一张不缺胶原蛋白也不缺睡眠的脸,侧转角在四十五度到六十度之间。我没有她的本事,文采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俯视众生的优越感。没有这样的优越感,怎么会有勇气指导别人过日子?


我并不嫉妒她,我觉得有这样的人站在山顶上(哪怕是虚拟的山顶)也是好事情。至少让你觉得你身边有一座可以爬的山,有一条可以让人安心的轨道。生活因此显得井然有序,有阶梯,有希望。好多话,非要被她写出来,我才会意识到这些念头在我心里盘旋已久:


“如果跟你讲一大段谈恋爱的技巧,告诉你不要踏进复杂的泥潭,如果这样就能让你安心,那我可以再无偿写一万字,就当爱心捐助好了。可惜人性从来不是这样,你不是亲自试探到底线,不去撞一撞墙,总是会觉得自己有穿墙而过的特异功能。那好吧,晚穿不如早穿,早点头破血流就能早点养伤。”


……


——摘自中篇小说《三岔口》,作者黄昱宁,原发《人民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7月出刊








中篇小说专号


香鼻头__薛 舒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5期)

天仙宫__尹学芸

(选自《江南》2016年第2期)

出京记__荆永鸣

(选自《十月》2016年第2期)

东山宴__孙 频

(选自《花城》2016年第2期)

三岔口__黄昱宁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3期)

亲爱的小熊__蓝 石

(选自《作家》2016年第5期)

我在夜里说话__马 平

(选自《四川文学》2016年第6期)

新年__旧海棠

(选自《西湖》2016年第6期)

隐居__小 岸

(选自《山西文学》2016年第6期)

女司机__侯 磊

(选自《青年文学》2016年第6期)


《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7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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