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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因父之名》【中篇小说专号】

2017-02-06 孙频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活着有多惨烈,对爱的渴求就有多强烈。毕竟,人不能单纯地像动物一样活着。也因了这现实的处境与内心的缺爱,为了得到那一点点爱的照耀,为了抓住那可能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可以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抓住不放。哪怕那是被放大的或者假想中的恩赐,溺水的她们也要拼命一试甚至飞蛾扑火。所以她们彪悍的人生搏击,必然以悲壮惨痛的失败和悲剧收场。《因父之名》里父亲的缺席给女孩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对于青春成长期的少女而言,父亲这个角色的意义也许除了父爱的支撑,还有最坚实的保护。父亲的出走和失踪意味着这山墙一样的保护在世人和女儿眼里同时崩塌,所以女孩的不幸命运恰恰有她和世俗的合谋啊——在老师如秃鹫争食般性侵她后,她不也是自轻自贱地把自己当一堆烂肉?也还有对爱的渴念,那些无处投寄的写给父亲的一大箱子信,那些对树木和石头的痛苦倾诉,以及对保护过她的瘸腿老光棍从生活到身体的报答,都可以视作她这方面的挣扎和努力。


女孩面对父亲杳无音讯后的突然归来大脑一片空白,心情复杂,想亲近又想逃离,想跨过时间的河流接纳父爱的补偿又激起内心更大的反叛与恨意。父女关系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拉锯战中,父亲越是歉疚、温顺和讨好,她越是冰冷、叛逆和嫌恶,“他的卑微让她更加不能原谅他”。她希望可以重新挖掘出“一个强大的,高傲的,英雄式的父亲”,可是父亲的百般委曲让她只能违背初衷,硬着头皮将对抗和报复进行到底……


——吴佳燕





田小会一进院子便闻到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紧张和拥挤。院子里寂寂无人,阳光里铺着一层黑白相间的树影,她却还是准确地闻到了那种拥挤的气味。这说明屋子里还有别人,一个她和苏月梅之外的人。一定是个男人。


她走到枣树边便停住,开始假装细细端详树上的叶子。吸饱阳光的树叶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她那张脸,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有点迟钝。可是,只有她自己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正试图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这东西像猎人一样残忍地向屋里窥视着,它生怕看到什么又生怕什么都看不到,似乎看不到的地方才更加幽深可怖。


她使劲喝住了它,像喝住了一只力大无比的兽。


苏月梅是她母亲。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了,她冒冒失失地一推门,忽然发现苏月梅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床上。她的下半身埋在一堆花团锦簇的被子里,这使她看起来就像半截刚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她坐在那里,僵硬地对她笑着。可是田小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苏月梅身上的毛衣是反的。她该是多么匆忙地把毛衣随便套在了身上。毛衣的正面朝后,她的脸却是朝前的,这使她的头看起来好像是不小心安反了。她笑容呆滞紧张,眼睛里却是空的,这双眼睛全然忘记了关闭,犹如两扇任凭风吹雨打却无法防御的窗户。她的笑容让田小会有些恐怖,又有些难过,她明白了,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一想到有个透明的男人正藏在这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或者他干脆就像水母一样正浮在空气里,她便一阵不寒而栗。一间屋子里挤着三个人,就好像他们正在赤裸裸地骨骼相撞。


苏月梅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一动没有动,好像她是这屋里新添的一尊雕塑。这屋里已经有一尊雕塑了,田小会朝墙上看着,墙上的镜框里无声地站着一个黑白的男人。田叶军,她的父亲,在她十四岁那年,他因为和苏月梅大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离开交城后就再没回来,十年时间里他从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慢慢地,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死在外面了。于是,他被母女俩从地上移到了墙上,从此定居在那里。日子久了,那照片上的黑与白就像刀子镂刻出来的,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了,这照片里的男人便在时光里立体成了一尊雕塑,他日日夜夜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这母女俩的一天又一天。


苏月梅的表情在告诉她,现在她想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装进去,永世不再出来。田小会想,匆忙间她可能还没穿好裤子吧,所以才坐着不敢动,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墙上的黑白雕塑与她对视着,也与那空气中的另一个透明男人对视着。四个人的彼此对视隐藏着屋里那个躲在暗处的秘密,现在它被喂饱了,忽然变得庞大起来。太阳开始落山,屋里的光线开始转暗,明暝分际,她与那秘密相视之间忽然鬼魅地笑了。


现在,她盯着这些树叶,脑子里又想起屋里那个水母般透明的男人。她离开枣树向屋里走去,步子迈得很大,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她推开门,佯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一脚踏进去,屋里却只坐着苏月梅一个人。她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已经等她很久了。苏月梅眼睛肿着,好像刚刚哭过。她坐在那里看起来很遥远,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遥远的,小会……你爸回来了。


这时,里间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了,从那门缝里出来一个扁扁的人。他像一枚刚从古籍里取出来的书签一样,满面灰尘地立在了田小会面前,忽然就叫了声,小会。她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听到这么熟悉的声音,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迎面而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一种天外来物的力量,类似于一颗外星球。


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本能地朝着墙上的那尊雕塑看过去,那墙上的才是父亲,那么,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谁。男人又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遍,小会。她感觉自己又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墙上的雕塑和地上的男人竟然开始合二为一了。


她的眼睛像经受过了最初的强光刺激后,渐渐开始能适应眼前的天外来物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忽然飞来的男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他的灰败破旧让她一阵疼痛,但她继续打量他,像把尺子一样一寸一寸地量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只有四个手指,那只手上的小拇指连根被切断了,这使得那只手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尽管这样,她还是认出来了,他确实是田叶军。


田叶军站在自己的黑白遗像下。遗像里的男人最多三十岁,年轻饱满,头发乌黑。与这站在地上的男人相比,那墙上的男人好像在时间隧道的某个出口探出了头,不怀好意地看着远处那已经衰老的男人。


她转过头,近乎绝望地看着苏月梅,她想让她做证人,证明给她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月梅只是坐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远远避着她。她整个人忽然清冷肃穆如一座教堂。田小会明白了,他们已经合谋好了,其实她已经把他收留下了,在他离家出走十年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她看着忽然归来的丈夫就像看着漂流到她脚下的一件漂流物一样,她大约认出了那还是一具有生命的肉体,就把他捞了起来。在田叶军离家出走的最初几年,她不也像个渔夫的妻子一样,天天在海边等待着他能漂到她的脚边吗?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苏月梅和田叶军的面孔渐渐在黑暗中融化,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醒,像个幽灵。这个幽灵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父亲。这十年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记得她十四岁之前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喜欢抽烟,喜欢养花,还喜欢下班后拿本小说看。这十年里她从没有觉得他已经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觉得他住到了墙上。她甚至觉得他住在那里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更长久。直到有一天她们开始衰老患病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坐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些老去的女人们。


如果父亲在墙上,那么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谁?苏月梅到厨房做晚饭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应该经过她的允许。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他的战战兢兢,这屋里现在只有她和他,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说话对着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父亲来。那些父亲们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以生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们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岁。什么叫十四岁,就是身体刚开始抽条,刚开始懂得羞涩的时候,她正在读初中,而一年以后她就辍学了。当她回忆起十四岁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时,她一时竟会怀疑那不过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它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


现在十年也过去了,一个男人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从那些石头和木头里蹦出来的石猴,他忽然便赋予了自己生命,自命为父亲。


父亲。


他以为他能与十年前天衣无缝地接上去。


现在,她死死看着他黑暗中的影子,仿佛这黑暗的影子后面隐藏着更多的东西。他站在那里,仍然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显然还在等待她的赦令。


这时候灯啪一声亮了,苏月梅把灯打开了,晚饭做好了。灯光轰地袭来,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里的两个人被灯光一照,都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对方离自己竟然这么近,甚至无可回避地看清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恐惧,多少显得有点狰狞的影子。


他们被自己吓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苏月梅捧着一口铁锅进来,说,晚上吃面条吧,声音沙哑疲惫。那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月梅把那口锅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着那两个人。田小会慢慢向桌子走去,田叶军跟在她后面也慢慢凑了过去,好像田小会的手里正牵着一根线。三个人围着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坐下了,中间是那口巨大的铁锅,像一轮满月一样悬在那里。


上一次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最少也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桌子是十年前的,铁锅也是十年前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也是围着这张桌子,分享着一口铁锅里的面条。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碗里白色的是面条,绿色的是豆角。这颜色也是十年前的,葱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和他一起吃饭了,好让他以为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后,倨傲地笔挺地坐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人吃。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吃着,吸面条的声音拥挤,酽厚,此起彼伏,像是急于要制造出一片生硬的热闹来。苏月梅看了田小会一眼,说,小会你怎么不吃了,不饿?田小会不说话,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苏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转向了田叶军,开始找话,这些年里你就一直在东北待着啊。


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在东北的一家农场里干活。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


主要是地里的活,包吃住,所以给的钱不算多。


……那边吃得好吗?


……还可以。能吃得饱。


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在木材厂锯木头的时候不小心被锯掉了。


坐在观众席的田小会知道这出一问一答的双簧完全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这样的对话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必定已经彩排过了,现在再拿出来使用一次便有了表演的意味。而且台词必定是经过加工和篡改的,因为苏月梅省掉了那句最关键的台词。


那就是,这十年时间里,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哪怕就一个字?如果说你没钱买不起回家的车票,难道就连买一张邮票的钱也没有吗?


这句话她不敢质问田叶军,因为那答案本身已经阴森森地站在她面前了。如果她一定要问他,那就是逼着自己去握住那只阴森森的手腕,或者,她情愿假装慈悲地去接受一个改头换面却又漏洞百出的谎话。


其实田小会明白,如果田叶军敢把那个答案准确无误地拿出来,苏月梅一定会跳起来。她会顺着这答案的纹理挖掘到更新鲜更可怕的东西,她会问他,那你在外面这十年有别的女人吗?没有?然后她会果断地自问自答,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没有别的女人你怎么可能在外面待十年而不给家里写一封信写一个字?甚至,你和别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如果有孩子,那小孩也该上小学了吧?既然有女人有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越是往下问越是会发现,自己正渐渐变尖变锋利,她正在变成一只鹰一样的鸟类,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层层地把他的皮肉啄开,挑开,甚至已经能看到他皮肉里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经了。然后她还不肯罢休。你之所以会回来,除非……是那女人把你扫出来了,不要你了,你,没有去处了……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她害怕田叶军会把相同的问题掷还给她,你呢,你这十年又是怎么过的?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吗?


然而,田叶军已经捷足先登了。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呢,这么多年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吗?田小会看到,苏月梅因为紧张,脸色变得略有些扭曲了,她飞快地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在贿赂她,让她做她的同谋。田小会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各自的十年就像两眼阿里巴巴的山洞,都塞满了秘密,因塞满秘密而变得滞重拥挤。


她看着他们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正在她的内部缓缓移动,燃烧。





田叶军还在很缓慢地吃那碗面条,似乎这是一件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上去疲惫而惶恐。灯光下田小会再次看到了田叶军的那两只手。他只有九个指头,而这九个指头的指甲几乎没有完整的,指甲的中间裂开了宽宽窄窄的缝,缝里又塞满了肮脏的污垢。她又盯着他那只断指看,那应该是被一把快刀切掉或者是斧头剁掉的,早已长平,好像它生下来就是这样。


她有些恐惧地与它对视着,十年前,他有着怎样一双灵巧的手啊,他曾自己学会了木工,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包括这张桌子。现在,她忽然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摸摸它,她想抚摸一下骨头断开又被肉重新包住的纹理,似乎这样的一只手指已经不再属于一个人了。那只是一种对物的抚摸,就像摸一只皮革做成的鞋子。


她终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坐在那里与那双粗糙的丑陋的手遥遥相望着。田叶军忽然感觉到落在手上的她的目光了,他像被烫了一下,羞涩紧张地把那只手放在了桌子下面。他这个动作让田小会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忽然就裂开了,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咔嚓一声,眼睛开始发胀,她知道自己想哭了。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墙上的父亲走下来附体到地上的男人身上去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们差点就合二为一了,那张年轻的黑白的脸与肮脏的满是污垢的手嫁接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古怪的父亲。田叶军感觉到什么了,咧开嘴唇,笨拙地笑着,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期待猛地推醒了她,她忽然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愧。十年啊,整整十年怎么能被这样就跨过去就填平了?只有她知道,这沟壑即使被填平了,泥土下面埋着的仍然是她这十年里的骸骨。


其他两个人的面条已经吃完了,只有她碗里还是满满一碗,看上去像是她今晚最初的战果。苏月梅担忧地看着她,然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不早了,洗漱一下准备睡吧。你爸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也累了。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就是那种蜗牛一样爬行的绿皮火车?混浊得像固体一样的空气,人像麻袋一样睡在椅子底下或别在行李架上,或者干脆躲进卫生间去睡觉。十年之前他是这样离开的,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就像退回一个无人查收的包裹,他把自己退了回来。


她身体里的那道裂缝在持续变宽,变宽。竭力忍住哭泣,她看着面前的那碗面,苏月梅没收走,怕她还要吃。她盯着那碗面,好像这碗面增加了她愤怒的重量。可是,这根本不够,这怎么能够?


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了起来,挑衅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我今晚要去我干爸家睡。田叶军的嘴唇张开了,又合上了,再张开,还是合上了。他像条缺水的鱼一样在那里翕动着,绝望地干渴地看着她。她说的干爸是个六十多岁的叫李段的孤老头子,瘦小异常,且因为残疾,一直没有娶妻。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时候便用全身拖着那条短腿走路,好像那条短腿是辆笨重的马车,得用全身拉着它才走得动。他曾在县城初中做门房,后来不知怎么门房也不让他做了,他就专职做了一个残疾人。


在田叶军离家出走一年之后,田小会忽然认下了这个老头做干爸,她好像忽然就多了个亲人,经常去他家里玩,有时在那里一待一天。辍学后她四处找工作,做过售货员,做过玻璃厂的工人,后来,她在交城县刚开的一家美容院里找了份给客人洗脸洗头的工作,每个月有了一点工资,便经常买一些桃酥猪头肉二锅头给李段送过去。后来苏月梅开始嫉妒了,那天她一边和面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你老买东西孝敬那李老头干什么,这不是糟蹋钱吗,他算你什么人啊。田小会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认的干爸。苏月梅使劲用手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认下了你就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做你干爸给过你一分钱压岁钱没有?反倒要你花钱孝敬他。田小会的脸抬起来了,看上去忽明忽暗,我自己挣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钱。苏月梅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像是正和那面团赌气,她说,那你就和你干爸去过吧。


结果这晚,田小会真的住到李段家里没回来。等到半夜的时候,苏月梅哭天抹泪地跑到了李段家门口拍门,门一开她就冲进去把田小会拽了出来,你怎么能住在他家里?他一个残疾人,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你怎么敢在他家里睡?你就不怕被街坊邻居知道?我早说过你不要找他不要招惹他……她的眼睛急切地在田小会身上上下搜索着,似乎一定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证据来。


田小会阴阴地站在那里,他是我干爸。


你还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是个男人,是个外人。


他老了,还是个瘸子。他连路都走不利索,需要人照顾他。


他又没生你养你,你又没欠他,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他连一个儿女都没有,他需要有人照顾。


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我把你生下来养大,你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你和田叶军都这样对我。她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涕泪交流,她再一次为自己感到委屈。她反身冲进屋里,李段正枯坐在灯下,他讨好地看着她笑,眼睛里闪过一星半点刚吃过猪头肉的诡谲,那条短腿从炕沿上拖下来挂在那里,看上去像条胳膊长错了地方。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掷了过去,她尖叫着,以后不许你再和我家小会来往,你听到没有?不然我打断你的另一条腿。他还是笑,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这个夜晚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他们故意串通一气,田小会不听她的话,这老瘸子也故意听不懂她的话。


这晚之后,田小会每天往李段家跑,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买衣服买鞋。苏月梅觉得田小会彻底叛变了,李段成了她真正的亲人,而她自己却成了摆设。她哭闹,抗争,她数落她,看人家小丽认的干爸出手多阔绰,连她弟弟妹妹跟着沾光,还在干爸的煤矿上有了工作,看你认的干爸还得你倒贴。


田小会正大光明地阴笑着,你羡慕王小丽?我要是把那钱给你用,你敢用吗?


苏月梅虚弱地大喊,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这辈子不想嫁人你就每天往他家跑吧,看别人怎么说你,到时候连个给你做媒的都没有。她说她的,田小会照样往李段家跑。和苏月梅一怄气便跑到李段家一住几天,拽也拽不回来。苏月梅不敢大吵,每天心惊胆战给田小会做掩护,生怕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女儿认了个干爸却要倒贴钱,这比那小丽常年被她干爸睡还让她觉得丢人。小丽被人家干爸睡毕竟也算一份工作,每月有工资,还可顺带着鸡犬升天,终究比较实惠。可这田小会怎么就鬼迷心窍,不知那老瘸子对她下了什么蛊。


田叶军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田小会没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推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李段,一个是田叶军。李段坐在凳子上,长腿着地,短腿瑟瑟地悬在空中。田叶军蹲在地上,两个男人正相对着抽烟。地上横七竖八一堆烟尸,青烟在他们中间缭绕,有些杀气腾腾。那些青烟使他们中间的空气变得像软糖一样稠厚,她一时竟无法穿过去。她站在那里假装没看见田叶军,冲着李段喊了一声,干爸,我来了。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好像真假李逵。看起来在她回来之前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过一番较量了。


田叶军夹着烟站了起来,小会,跟我回家。他的声音比昨晚粗壮了不少,显然是刚刚被李段的惊慌喂粗壮了。李段也站了起来,因为那条短腿的缘故,他站在那里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随时准备要倾斜倒塌下去。他目光惊恐地看着田叶军那只夹着烟的手,他在偷看他那只断指,似乎那截断指上还弥漫着生铁气和血腥气。显然,田叶军这十年里的经历正在他大脑里游走。


他歪着肩膀使劲眨着眼睛,乞求地看着田小会,会会,跟你爸回家去吧,他等你一下午了。尽管李段平时见了谁都是这种懦弱讨好的表情,但现在看起来却分外刺目,她现在忽然希望他变粗暴变强硬,变成一堵墙,可是他还是原封不动地倾斜在那里,摇摇欲坠。她赌气先往出走,田叶军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田小会快步往前走,田叶军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的声音比他自己更着急,一路追着她,小会你听我说,这十年里我不是不想你们,真的不是,是我觉得自己混得不好没脸见你们。我一直想着赚钱了再回家,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可是,可是,在外面生活太艰难了,你不知道我这十年里吃过多少苦,为了挣点钱我什么活都做过……


田小会不吭声,更快地往前走。他还在继续……这十年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经常梦到你。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我是真的见到你了。醒来才知道真的是一场梦,我会后悔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那么快就醒过来了……我知道我不该那么一走了之,可是你不知道那种长年累月的争吵是会把人逼疯的,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你根本不能明白。我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宁愿出去流浪也不愿再受那种折磨。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躲开一切,去内蒙古的大草原放羊。我先去了内蒙古,又流浪到东北……小会,你知道我回来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我都认不出你了,我走的时候你十四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我……对不起。


田小会越走越快,她简直恨不得让自己飞起来,泪水无声地爬过她脸上,很快又自己风干了。可是后面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狠狠地灌进她的耳朵里。前面就是县城边上的鱼塘了,整个血红的夕阳都要掉进水里了,整面池水泛着粼粼血光。她走到水边站住了,看着自己落在水里的倒影。后面的声音也站住了,跟着她一起看着水中的倒影,他们落在水中的影子辉煌而血腥。她从水中静静地看着身后的男人,他忽然不敢再看她,他往后退了一步,从水里消失了。


她把自己从血泊里捞出来,猛然回头看着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线,然后那条线折断了,声音冷漠异常,你刚才是不是威胁我干爸了?你威胁他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在东北的黑社会混过,是不是告诉他你的那截小拇指就是当年被黑社会用斧子剁掉的?你是不是想告诉他,这十年里你在外面可是混出息了?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背对着池水,以至于他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又说,他是我干爸,以后不许你再威胁他一次,不然这个账我会替你记着的。他又呆呆看了她几分钟,像是真的不认识她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冷笑一声,表情凄凉干涩,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干爸。


干爸是个什么东西?


他就是我爸,他才是我爸。


他的整张脸开始扭曲,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五官马上就要绞在一起了。他以一种痛苦异常的姿态对着她,忽然很微弱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住在他家了,算我求你了。


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忽然她邪恶地笑了,她斜睨着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愿意。


他像彻底不认识她一样又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的腰开始佝偻下去,他整个人都塌下去了,好像要就地沉没,永远地沉没下去。他坐在了地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去,看着水面泪如雨下。她觉得自己现在残酷得像个女巫,她觉得她应该跳进这血红色的池水里以洗掉罪孽。最后的阳光就要消失了,水面正变得越来越晦暗可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从地上跳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教训他的女儿一样,狠狠骂她甚至扇她一个耳光,他应该对她大吼,你够了没有?够了没有?你现在就滚回去和那瘸子睡到一起去。现在就去,没有人会拦着你。


可是,她听到背后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听见他在暮色中很卑微地对她乞求着,小会,咱们回家吧。


……


(节选)


——摘自中篇小说《因父之名》,作者孙频,原刊《长江文艺》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1期,2017年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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