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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琥《收山》之一【中篇小说专号】

2016-02-16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收山》的“扣儿”(厨师行话,意指最关键的诀窍),还在语言本身,京腔京韵自然无需多言。然而京白与京白不同,王朔、王小波的京白掺入大量政治话语和粗俗口语,读来生动淋漓,如同街边串儿店里哥们儿间的醉后聊天。《收山》也写当代事,语言却是解放前的,是高度提炼但未经“改造”过的京白,因而有着无限的悠远。如同秋天午后,阳光穿过榆树叶的间隙,老人搬一把椅子到胡同巷口,旁若无人讲起生平旧事。《收山》的语言如那老人本身,腰板挺直,气沉丹田,不问出身如何总有贵族之气,不疾不徐的闲话中一根傲骨贯穿。若是习惯了“傻啵咿”、“丫挺的”顽主语言,《收山》干净得近乎陌生,谈立场摆条件,坚定而又委婉,彼此留有三分余地;以闲笔写爱情,也是秋毫无犯,暗部细节丝丝入扣。


葛清说,若试川菜厨子底细,一道宫保鸡丁即可,需刚一入口即化为五味,甜、酸、椒、咸、麻,五味又要一层压一层,次序井然不乱,才能清爽。而对写手艺人的小说来讲,描写“工作状态”就如是宫保鸡丁,最见功夫深浅。《收山》于此才是惊喜,隐隐已有大师风范。

——赵天成:技艺失传的年代




万唐居里面的院子很深,西边辟出的几间耳房,建了水饺部,小吃门市和面点也是新设的。后院临街的六间背阴铺面房,紧贴道林的仓库,筒瓦卷棚,道士帽门,清水脊,一溜街门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给政府的逆产,公私合营后被店里将门脸封死,两两打通,改成鸭圈,一直用到现在。


按今天的论法,杨越钧应该算第三代总厨,可在七几年那会儿,我们要叫掌灶,也就是大厨师长和热菜组组长。他宽厚的身板上,总配一件簇新的白色号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裤。头上一顶带松紧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记得那天,支部齐书记在我们旁边,也没有多讲,只给了我三个字,叫师父。


当时万唐居的厨子平均工资二十块,我师父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论谁家婚丧嫁娶,认不认识的,他一律随十块钱份子。人肯定不会去,但是钱一定要给到。想那年月,谁肯掏出八毛来,算俩人交情不错了。


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他就是烤鸭部的葛清。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这人竖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连着救活好几家店。杨越钧是花了大钱,从大栅栏把他挖过来的。葛清是个活儿极细的人,他在后院的鸭房,别人不能踏进半步。他说过,老杨,这摊事儿交我,钱你绝不白给。但我挣的只就这份工资,旁的事,你也别找我。以前店里有个公方经理,存心让他黑白着干,连烤带片,填鸭扫圈,一肩挑不算,还要他切墩上灶,亲自走菜。气得老头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树下,当所有人面,骂对方是杂种×的。


杨越钧担心葛清为这事被人上纲上线,便问齐书记,能否将那个经理请走。接着他叫来我,说分你头一项差事,就是把你匀到鸭房。我自然不乐意了,因为师父的烧鱼是一绝,谁不想跟着掌灶,长些本事。刚进店就被支开,那不成了晓市里扔满地的烂菜叶,有人丢,没人捡。可杨越钧不管,派我去的时候,他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现在是有人说,你屠国柱命真好,一口气就拜在两位高人门下。可当时不是这样,去劳资科领工服时,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盖的乌龟。传达室的老谢来换新锁,想跟我逗会儿闷子,他说,你也要去鸭房了?我听了,便把衣裤一撂,梗着脖子问他,怎么着?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怎么着。科里的人像捡着钱一样,笑翻过去。我转过身,来回瞧了他们两遍,拿起东西就走。老谢在后面伸着头喊,可别惹葛师傅不高兴。



一个清凉的、阴郁多风的下午,我站在烤鸭房门前,点上一根烟,想抽完再进去。这是个马蹄形的院子,两侧各栽着一棵老柿树,褐色树皮,沟纹严密。一片接着一片,有许多殷红色的柿叶飘下来,在明暗交接的斜晖下,如同烧着的纸钱。


烟抽完后,我又在风里多站了会儿,散散烟味。然后呼一口气,把腿迈进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点儿将我熏一跟头,我捂住鼻子,看见一团镂花般交互覆叠、朵朵丰满的白烟。用手扇了扇后,总算辨出眼前有一轮黑线。我对那道黑线说,葛师傅,我是屠国柱,杨师傅派过来的。他继续抽着手里的卷烟,没有答话。我又重复了一句后,他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张起眼瞪我。我很自觉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个下脚的地方,坐下来,等他喊我。结果是我像尿褯子一样,一直被晾在院墙下面,看着前院的人,和我初来时一样,抻着脖子往我这里瞧。


我希望他们同样瞧不到这里,更不会认清我的样子。



这一晾,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当天刚蒙蒙亮,我便来拍店门,把老谢从被窝里喊出来,让他放我进去。我说要签考勤,老谢鼓起眼睛说,记考勤的都还没来,签屁。我径直走到后院,看见那个精瘦的老头正拿着镊子,择鸭头上的细毛,就好声好语地向他打过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样,我开始扒炉灰、添火、砸煤、拾掇灶台。我会往老头的茶壶里倒一丁点儿热水,闷上半杯高末儿,等他一找水,再续满,那时喝起来,不凉不烫,正合适。


结果无论我怎样表现,也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饭的一样,自觉地找个背阴处,歇脚。我发现街面上,总有人透过铁栅门,往院里看。我就假装找东西,在院子里转圈。当时万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来了个驴师傅,就是说我呢。那些天我总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骂我,该有多好。


葛清照看鸭圈时,人手一件的蓝蚂蚁工装,被他潦草地搭在肩上。耳边,还总别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有时摘下来,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误给鸭子填食。


风日渐凉了,院子里那些老树上的枝枝丫丫,被吹得慌促。他却面如平湖,握着破茶壶,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窝,瞧着那群呆头呆脑的东西。


其实远远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鹫。



自从来烤鸭部上班,我就没进过正餐部的大厨房,为了不给老谢添麻烦,平日我改从白广路电影院直奔后院进店。店里能上二层的楼梯共有两个,东为上,挨着店门,留给客人。通常内部职工会走西侧的那个,从后厨踩着直接就能去楼上财务科。按规定,早九点营业,晚八点关门,中间两点到四点,师傅们想干点什么都行,还能回趟家。正是这时人少,连老谢也在打盹,我才来楼上领工资,只为快去快回。


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会信,刚来万唐居的时候,我最怵领工资的日子。我总觉得,这份钱如果领了,那和要饭的可真没什么区别了。偶尔几回,在车棚里碰见杨越钧,他老是和和气气地问我,在鸭房适不适应,上手了没有,缺东西就说。后来我就躲着他走了。一个人的时候,我跟自己念过,这个工资我还是得领,否则会有人说,驴师傅终于撂挑子了,这对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头来难堪的,还不是我师父嘛。



那天留下值班的会计,年纪很轻。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两条细瘦的小臂上,戴着一对蓝套袖。她头也没抬,就递来一张表让我签字。


在一排铁柜后面,她掏出钥匙,开明锁,从抽屉里数钱给我。我把气球线踩在脚下,腾出手写好名字,听她噼噼啪啪地又过了一遍算盘。我瞥见,她不像那些老会计,留一头齐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润细滑的肤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鱼冻还透亮。


“你再这样看下去,我数错了钱,算咱们谁身上?”她一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你下去后,帮我叫下一个人过来领钱。”


“我不回后厨,我是鸭房的。”


她仰起脸,看了看那两枚气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满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着葛清的驴,屠师傅?都说你没半个月准跑,想不到能熬到领工资的日子。”


我瞄到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着“邢丽浙”三个字。


钱点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没搭她这个茬儿,想走。


“回鸭房也要这样神气,让你带个话会死人的?”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钞票上利索地绕了三下,搁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学到手,当上前厅总经理,搞不好我们还要给你跪下的。”


我把工资又拿出来一甩,拍在她面前。


“这种话,你应该对着大喇叭去说,让葛师傅听见,我他妈吃不了兜着走,还领工资?”


“你把钱拿走,跟我抖威风算什么本事。”她摆出洋梨一般的冷脸,“空长个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也是块铁疙瘩,派你去烤鸭部,能比前面两个好到哪儿去?葛清的手艺传给谁,谁就当前厅经理,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为没人说,葛清就不知道吗?老家伙比猴子还要机灵。”


她们科里的窗玻璃可真干净,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长在屋子里一样。


见我还在愣着,她的两道弦月眉,轻轻一蹙。


“你没仔细看,楼梯口的黑板上写着什么?区里要评涉外饭庄,万唐居和对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个。”


我点了点头,想了半天,问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给我一句话,还要不要跟着葛清学了?要,就把耳朵伸过来,我教你一招,不管用,连我的工资一起,倒贴给你。”


她的话叫我很难为情,但我还是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关节处嫩红的肌肤纹路,令我看得入神。


“怎么谢我?”她说完后,立刻又问。


“你喜欢吃鸭肉吗?我求葛师傅给你片一盘儿,这点儿小事他还是肯的。”


“干什么?他烤的鸭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见我点头要走,她顺手拿出一摞四方棉纱,叫我领走。


“劳资科上次发口罩,没给到你们那边,我手头留了几副,你要不要,点炉子的时候正好用上。”





不论哪一路厨子,师父再尽心尽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艺断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带进棺材。所以有人说,勤行这点儿活儿,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这个顾虑。


那天我干脆走进鸭房,想找他问清楚。当时他嘴里正叼着一根天津产的战斗牌香烟,皮围裙系在身上,毛线手套套好,准备入炉前最后一步,开膛取脏。他攥着刚打过气的鸭坯翅膀,扬起下巴,示意我帮忙划根火柴,我忙举到他嘴边。看着星星散散的烟叶,卷缩,燃起,他舒徐地合上眼睛。


老头随后握紧鸭脖,将鸭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长的尖刀。为了胚形不破,他习惯刀走腋下,先开一月牙形小口,凭食指即可将内脏一下勾出。


“杨师傅让我到鸭房学徒,您总要派点儿活儿给我吧。”


“别拿杨越钧来压我。”葛清掏完鸭肺后,拧开龙头。他的烟酒嗓,伴着水声,从咬着烟的牙缝里钻出,像一张砂纸,碾擦着屋内喑哑的水泥墙。


“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在店里白拿工资,烫手。”


老头回身看我,一双被信封拉过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个遍。他乐了,棱角分明的脸,如茶褐色的鸡皮般,密密层层地裂开。


他没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秆,一头被削成三角形,一头是叉形,放入鸭腹内后,向上撑住鸭脯的三叉骨。我将目光挪向远处,这间十平米的鸭房,紧里面有个小单间。我面前是个半张床大小的工作台,用白铁皮包好的木头案子,底下安了俩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从单间里提出一只刚烤得的鸭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传统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鸭刀,先在鸭胸刺出一道小缝,肉里迅速渗出星星点点的汁液。他又在这道缝的上方,再划第二刀、第三刀,接着绷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鸭肉,左手跟紧接肉。随着皮肉吱吱脆脆地应声错开,一枚一枚,轮廓艳亮的扁平薄片,温顺地躺下来,微微散着热气。很快,鸭皮上流出的油挂到托盘,慢慢又汇成云朵般的油花,莹澈平滑。


老头叼住烟嘴,将光亮香脆的鸭肉拈起,码出四周环绕、中间收口的葵花形入盘。


“走菜。”他把烟一弹,擦刀,耳边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这样就想把我糊弄走?”


“爷们儿,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块豆包布,在手上来回揉擦。


“我就是想学开鸭之后,片肉之前这点东西。单间儿里到底什么样,您得让我开开眼。”


“想开眼是吧,刀就搁在那儿,有多大能耐,使出来。”


他朝案头上剩的那半只鸭子一瞥,我也不再废话。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内行不用多看,头一下便猜出你几分内力。我侧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长、两毫米厚的柳叶条,连皮带肉,一段段细匀工整,薄而不碎。我没学过摆盘,只将切好的鸭肉朝刀背上一搓,腾到一个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鸭皮不皱不缩。只是这么切,看的就是摆盘。”他把烟捏在手上,认起真来,“你跟谁学的?”


“雕虫小技。”


“杨越钧想干什么?”他仔细盯着我,好像师父正躲在我身后,“那俩草包滚蛋以后,我讲过,事不过三,他还敢把你发过来。”


我这才想起邢丽浙交代过的话,回头看后院并无一人,便跟老头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转身又走回单间,却没有让我跟进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来一根烟,“嫌钱烫手,就买一条儿红梅,下次再空着手来,学他妈屁。”


谢天谢地,邢丽浙看人比点钱还准。



第二天,两个人在道林大堂的一张桌子旁,坐好。


“你请我来道林吃饭,不怕被人撞见?谁不知道,这两家店在抢指标。”


葛清用左手解开两颗梅花扣,右手在尖脑袋顶上,来回胡撸着短碎斑斑的一层灰发。他说打从“四人帮”倒台,就再没进过这家馆子。我跟着点头说,别看长这么大,能坐进道林里吃饭,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当然了,还要看这顿饭和谁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对着面,耳听心受,才算是福运不浅。


老头并不搭话,只管纵目四望。顶楼的飞檐斗拱下,绘着五福献寿的横梁来做吊顶天花。堂内林立一片漆红大柱,墙面贴了米色的直纹壁纸,底部则用柚木的饰面板包好。配上苏绣竹帘、明式宫灯和嵌着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风,极压得住阵脚。


“说什么福运不福运的,到这种金镶玉裹的地界儿,人模狗样往我面前一坐,话也跟着漂亮起来了。别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贵,你也是用嘴吃饭,不是屁股。”


“千好万好,不如万唐居的鸭房好,行了吧。咱们,点菜?”


我拿起一张三叠小册的菜谱,绿底白边,浮印着描金的梅竹与纱灯,青红相映。里页用蝇头小楷手写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个个出落得婉丽飘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仅盖着印章,侧栏还用宣纸贴上今日宴会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贺年片儿一样。”


“来道林点菜还用这玩意儿?”他掸了掸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看着膀大腰圆,坐下来却像个娘儿们。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带你粗长些见识还是应该的。”


我眨巴着眼,不作声响,只等看老头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个女领班打个招呼,对方闲悠悠地走过来,取笔拿纸夹,候在一边。


“丫头,我是宁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天专程带刚入行的小子来这儿,学习学习。”


我猜不出事态轻重,仍举着菜单,看了又看。勤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行合趋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儿也绝不一样。比如同是鲁菜馆,又都做葱烧海参,但吃同和居的,跟去丰泽园的,不会是一拨人。换句话讲,客人来你店里是吃这儿的师傅,所以厨子之间没有互相串的。


女领班仍摆出一副六根清净的样子,我感觉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写。


“我们是国营大店,坑您又不给涨工资。北京饭店里倒有的是仙桃,进得去吗你。”


我一听就知她是外行,饭店重规格,饭庄重风味,两者登记在执照上的功能不同,并无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会这样信口乱讲。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来盘儿凉菜,怪味鸡。”


这道菜,入嘴后百味交陈,调味繁复,容易试出功夫深浅。


女领班听后却是一怔,没有下笔去记。


“精雕细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当的菜做不了?那换四川泡菜。”


老头变来变去的,如同在打麻将。


“您真会逗闷子,专拣单子上没写的点。”她的笑像是腊月里的冻柿子,几乎结出霜来。


葛清应该清楚,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简单,却消耗巨大。当年道林只为这一道凉菜,必须单开一屋,宽如车间,全封闭消毒。别说人,一丁点儿油气不能进。可如今,却连菜名都找不见了。我将菜单立好,低头冲着银白的提花桌布愣神。


“热菜还用点吗?道林不就那几样。一个宫爆鸡丁,一个干煸牛肉丝。”老头有些厌了,“可着整个餐馆,里外里都算上,数你认字儿最多,是吗?”


一听这是冲我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单。


“来只樟茶鸭子。”我紧跟着说。


女领班连连应声,一边倒好水,一边摆齐碗筷,极认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鱼,您尝尝?”听音儿,她底气还有,总想把面子扳回来,“这家店刚装完,才开业,二位吃条鱼,也好讨个彩头。”


葛清手指转着杯口,像是在圆包子褶,不说什么。我接过话,答她,照你的意思办吧。


趁着等菜,我想探探老头口风。


“照您看,这回区里评涉外单位,两家店,谁上谁下?”


“你问得到我头上吗?谁上谁下我都有钱拿。再说这事我拍板儿也不算数,问你师父去。”


“当然有您能拍板儿的地方,比如让不让我进鸭房,杨师傅当然希望我能帮您分担分担。”


话讲一半,菜来了。金字招牌的宫爆鸡丁,汁红肉亮,香气吐绽,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过似的。葱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酱汁里,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丝,也是酥嫩筋道,我闻了闻,豆酱所散发出的咸辣之气,虽略重,却很正宗。女领班让人先摆在葛清面前。


“你这菜不对。”老头没动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领班喊来,“按规矩应该是锅红、油温,爆上汁,你得让我只见红油不见汁。你这个,也叫宫爆?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谁呢,拿走。”


女领班赶紧看我。


“先搁着吧,挺好的东西。”我说。


她用公筷,夹了一小碟干煸牛肉丝给葛清,谁想老头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压在桌上,竟挤出水来。


“道林没人了?这菜本是无渣无汁,要吃出干香滋润入进去的味。你们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厨请出来。”


“现在都是这么做的,您就凑合吃吧。”她开始有些抵赖。


“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他把盘子都堆到一起。


我夹了两条刚上桌的樟茶鸭。


“好赖您也动一动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鸭胸,闻了闻,放进嘴。


“凉的。”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来,“这菜从冰箱里提出来,热一热就端来了,看着皮脆肉嫩,实际没炸透,外边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劝和,告诉她,想请主厨露个面,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会为难谁,她自然没话好说。



“葛师傅来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让您在一楼吃散座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安排一下,三楼雅间是刚装好的,您给瞅瞅,有四出头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倒先开了口,我见他满是好意,互相点了头,心中替他不忍。


老头端起一杯茶清口,当众人的面,吃下一勺鸡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动。”


“那您感觉,这菜吃着,哪儿不对?剞花刀的丁儿,仔公鸡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见。火候讲的是刚断生,正好熟,都是传了几十年的规矩。”


“这话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给我背书。说起宫爆鸡丁,我只服两位。一个,是四川饭店的陈宫如;一个,是道林第一代厨师长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宫爆汁,十拿九稳。刚才你提规矩二字,很好,可为什么我没吃就说不对?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规矩。”


主厨一听老头翻起家谱,就知道没了还嘴的余地,只好安静等话。


“单说这菜的模样,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会一味过油,他是用煸的。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他才叫宫爆,不是说搁鸡丁、搁辣椒、搁花生米,就是宫爆。这个你不能丢,丢了就是打自己脸,懂吗?”女领班见老头的话重了,赶忙朝他杯里续水,息怨气。


主厨像个被袭了营下了枪的副官,纹丝不动。


“既然你认识我,话如果不中听,全当我摆资历。”老头捡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标枪似的比画着,“世人皆知你家这菜,吃进嘴,应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着是咸鲜还带点麻口儿。这五味,一个压一个,各层有各层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热吃腻时,要用泡好的花椒粒来化解,再张嘴呼气,才能清爽。哪像你这个,全是满嘴生辣。”



窗外的斜阳像绢布抖下的落尘,越发稀散,疏少。穿堂风跑进屋内,菜开始稍稍发凉。老头紧了紧衣襟,从内兜抽出一根烟,在桌上磕了磕,搁在嘴上点好火。


“是不是让你难堪了,爷们儿,报个名吧。”


“严诚顺。”主厨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斋管面点?”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见熟人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打着伍先生的旗子,去过他家里吗?”


“逢年过节的,都会去看看。”


“给伍先生磕过头没有。”


“没有。”


严诚顺说完后,脸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红椒籽,汗珠淌下来,都透着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丢了户口本一样,手按着襟衫两侧的底边。


“当年伍师傅,手把手地带过我。店里一赶上义务献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运巷的巷口,天色已显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苍与冷寂,会令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许多空悄的旧事。老头拖住步子,对我讲起他年轻时,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紧,才入了汉民馆子,行话管这叫“换带手”,是丢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饿,有钱拿,上了岁数才知道,一辈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准我进鸭房吧,你不喜欢拜师那套,我也不求虚名。教会我东西,我帮你把宫廷烤鸭保全。”


“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坯,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事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话。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灯初上,原来两个人又兜回到万唐居斜对面的白广路商场。


作别后,我远远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绽裂的顽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儿,就是哪儿。



(待续)


——中篇小说《收山》,作者常小琥,原发《上海文学》


更多精彩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1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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