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下的，是每个当代人内心最隐秘的“非典型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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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亲密关系的想象如此单一吗？
当代人对亲密关系，似乎总是带着一种拧巴的迷思：
渴求专属彼此的占有，却又难抵隐秘的诱惑；一边试图主宰甚至操纵情感关系，一边又盼望一场以自由为名的逃离。互联网的公共讨论又多以划分阵营为主，即便是可以商榷的“人性所趋”，也往往被口诛笔伐、扣上“渣”的属性。人对人的评价、对情感的体会愈发草率且武断，好似人只能站在坐标轴的两端，自觉贴上“绝对忠诚”与“绝对花心”的标签。
©️ 《夏天的故事》（1996）
©️ 《草叶集》（2018）
所以，那些无法操控的情绪涌动和无法定义的欲望，又该被怎样述说？近年来，备受欧洲三大电影节青睐的日本导演滨口龙介，就被认为传承了侯麦电影的一部分特质，作品兼容了“狗血”外壳与对世俗道德的悖反，否定了单一的情感价值判断。
当互联网空间对道德议题的讨论趋于密不透风时，能够看到这样解构日常、试探道德边界的影像作品便显得愈发可贵——透过滨口电影里那些复杂微妙的爱欲纠葛，我们能挖掘怎样的自我投射、不被正视的内心拉扯？
©️ 《欢乐时光》（2015）
失焦的欲望
现代社会亲密关系容易断裂，似乎是“当代病”的症结之一，科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加速挑战了传统的爱情神话。人们一边倾向于认定，情感模式是私有制式的相互侵占，但个体的意志还是会时不时冒出头来，伴随着渴望交流却沟通无效的危机感。
©️ 《绿光》（1986）
同为刻画男女关系的前辈，侯麦的电影受到推崇，其实也跟他从不轻易进行道德审判、更愿意审慎地呈现人周旋于几段关系的窘境，进而探索情感、自我和道德的角力有关。但是侯麦电影里的那个时代现在似乎已成真空，那些看起来抵挡住了诱惑的男男女女，并不曾经受高速发展社会的冲击。相比之下，擅长描摹日常生活中无数“鬼魅瞬间”的滨口龙介，则更加尖锐地指明了人际关系的“痛点”，包括当代人特有的不安感和落空感。
©️ 《偶然与想象》（2021）
滨口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基于日本“3·11大地震”的余波：身为见证者的他意识到，“原以为能永久长存的事物，会在顷刻间坍塌”。这种思索恰好与处于后疫情时代的我们不谋而合：试图回归“正常”秩序的人们，却又随时面临着失序。所以，在滨口的镜头下，一段亲密关系里节外生枝的欲望释放，更像是一次对现状的消解，短暂、无确切目的，甚至连对象是谁，也并不重要。
©️ 《偶然与想象》（2021）
滨口的最新一部电影《偶然与想象》，一共讲述了三个故事。其中第二个故事《开着的门》，编排了一场未遂的诱惑。女学生通过朗读小说里大胆的性场面，来试探和“触碰”教授。但结果是，文字阴差阳错地剖析了朗读者自己，她和教授最终达成了某种奇妙的灵魂共振。女学生欲望的对象表面上看是教授，但其实，后者更像是她寻觅认可和理解的链接。她本试图通过婚外恋补足残缺的自身，不料却经由这次失败的引诱获得了圆满的自我认知。
©️ 《欢乐时光》（2015）
这样的“非典型故事”在滨口作品里还有很多：电影《欢乐时光》里，生活闭塞的家庭主妇樱子，周而复始的日程便是围绕着家庭，应对的不是寡言少语工作繁重的丈夫，就是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儿子。除了操持家务，樱子的日常几乎毫无空隙，她逐渐变成一具冰冷的空壳，总是默默忍气吞声，即使在丈夫抛出那句“你能替我出去赚钱养家吗？”的质问之后，也只能神情落寞地瘫坐在地上。劳作的侵蚀与自我的磨损，推动着樱子将积攒良久的苦闷和怨气发泄在一次与异性的夜宿上。
©️ 《欢乐时光》（2015）
短暂的“欢乐时光”，像是一次欲望的机械倾泻。第二日清晨归家之后，樱子要面对的仍是塞满冰箱的食物、晾晒在阳台的成堆衣服。她决定与丈夫摊牌，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片刻的欢愉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繁琐的现实中，还有多少像樱子这样表情凝滞的普通人，ta们大多时候沉默且疏离，欲望被掩埋在琐碎到虚无的生活里，只得在人来人往的地铁上邂逅消磨，仅此而已。
不再无间的亲密
滨口曾说过：“现实或者说日常，本身就不是一个稳定的结构――毋宁说出现崩塌、破碎恰恰才是现实或日常。”所以滨口构建的世界里，总会出现那种“一段表面稳定牢靠实则摇摇欲坠“的关系，人物时常会在某个特殊的契机，做出常理难以预测和界定的行为。这些看似突兀的转变，并不来自缜密的逻辑推演，反而贴近真实情境下人的直觉和本能。
©️ 《夜以继日》（2018）
《夜以继日》的女主角朝子，徘徊于两个长相酷似的男孩之间，一个是来去无影的浪子“麦”，另一个是踏实温柔的上班族“亮平”。最初，朝子与麦一见钟情，麦却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去，他的消失给朝子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坍塌。然后，朝子遇见与麦面孔一模一样的亮平，她在几经波折后与亮平日久生情，安稳地生活了七年，直到麦再次出现。
忽然重新闯入朝子的生活中的麦，迫使她不得不再次选择。从头至尾，朝子都被深深裹挟在这场爱情幻梦里——究竟是找到麦，还是找到麦的替代品？然而无论做出哪个选择，都像无法逃离的宿命。
©️ 《夜以继日》（2018）
朝子与麦的相遇相爱充斥着一种“非日常感”的诡异氛围。相比之下，她与亮平相安无事的生活日常，给观众造成了一种朝子已然走出上段恋情阴影的错觉。殊不知，日久生情逐步建立的一砖一瓦仍是晃晃悠悠，因为一开始，朝子就对亮平隐瞒了使她深陷迷惘的旧爱。朝子在与麦重逢的一刻（即使亮平也在场），她仍露出了久违的直率笑容，并义无反顾地选择与麦“私奔”。
©️ 《夜以继日》（2018）
借由这堪称超现实的一幕，导演想要质疑的是，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并无绝对的亲密无间，而一个人在关键性时刻做出的行径往往是游移的、甚至是背离他人预期的。这就如同用脑电波和大数据分析人类行径的种种动因一样，错综复杂的人性幽微实在是难以一一捋顺，尽管朝子与亮平俨然是令旁人艳羡的亲密情侣，但横亘在其间的亮如幽灵般的存在，随时能瓦解ta们。
©️ 《45周年》（2015）
人与人之间从不存在亲密无间，某一方偶然的背离实则更真实地印证了世间的无常。这与安德鲁·海格的《45周年》如出一辙，一对夫妻45年的相濡以沫，却不敌早已去世的初恋女友的一则消息。最后一幕，男女主角在结婚纪念派对上相拥跳起45年前的舞蹈，那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精妙地昭示了情感关系里，那种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抵达的相互理解。
无法逃遁的孤独
现代人在一段亲密关系里，欲望是潮汐涨退的，人与人的交往又如此捉摸不定。正因为洞悉到这一点，滨口电影中的人物往往孤独封闭，寻求倾述对象和伴侣，却总是求而不得。就像安东尼奥尼在《红色沙漠》里构筑的现代世界，尽是荒凉的郊外、受污染的河流、连绵不断的工厂噪音，仿佛人类的精神废墟。滨口也想叙述这种人的孤独、惶恐，所以他通过大量密集的日常对话，来展现人与人的错位。
©️ 《红色沙漠》（1964）
《偶然与想象》的另一个故事《魔法》，计程车上的女生浪漫地回忆着她与一位陌生男人的灵魂交流，她笃定他们的初识极其契合，可是后者却遮掩地说，他不确定——他挂念着许多对象，以至于不清楚最想要的是什么。人际关系的罅隙，从难以叙述的孤独里便已滋生。
©️ 《偶然与想象》（2021）
《欢乐时光》中有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平日相处只是上下班点到为止的礼貌性问候，他们形成了一种不言说的默契：互不吐露真实想法，虽然每时每刻都在言语“关心”着对方，但话题总是兜转在不重要的琐细上。即使妻子芙美已察觉丈夫的心已偏向一同工作的年轻女作家，也仍不点破。他们的隔绝、僵持仿佛一滩死气沉沉的湖水。仿佛莫泊桑在短篇小说《模特儿》里描绘的那对相伴终身的“冷面”夫妻，因为女方以死相逼，才令有负罪感的男方不得不照顾其一生。这种近乎病态的捆绑关系其实是独属于这对夫妻的平衡，是ta们在权力、控制与共生关系博弈下的产物。
©️ 《欢乐时光》（2015）
而芙美，则也是影片四位女主里最为理性且不轻易表露心迹的一位，她甚至无法将烦忧对朋友倾吐。芙美的谨慎与戒备，是如今许多人的典型写照，围困在自我划定的圆圈。
©️ 《夜以继日》（2018）
滨口的故事总是围绕着现代人的种种情感纠缠，他不仅在挑衅各种不受主流社会认同的道德禁忌，也试图寻找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平衡。他质疑沟通是否抵达彼此，但也相信人会在偶然间收获其他形式的完满。他不局限于亲密关系的讨论，并以此为契机去描摹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状态。亲密关系下形形色色的人，就像水中的泥沙般无以名状，也正因如此，《夜以继日》末尾的“河流很肮脏，但很美啊”，就显得格外真切。
©️ 《夜以继日》（2018）
参考资料：
1.让-马里·莫里斯·舍热：《我们从未如此需要侯麦，因他的电影从不轻易判断道德》
2.澎湃思想市场，“柏林电影节丨银熊奖影片《偶然与想象》：滨口龙介的命运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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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苦丁茶
编辑／Svet
排版 ／措措 Ef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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