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外婆
妈妈提醒我好久没去看外公、外婆，应该找个时间去探望一下。我一直都在外地出差很少在香港，但是这个周末终于下定决心，一早起床便跟妈妈一起出发，上车、下车、走进地铁站、在月台等车、跟其他乘客挤进车厢里……如是者重复了好几次，车外的风光也从黑漆漆的隧道和五光十色的广告灯箱转成户外的建筑，建筑再变得稀疏，天空越发辽阔，两边的树林和内河以一条吐露港公路连接起来。
到了外婆家，我走到厨房，说：「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看到我，表情总带着欢愉和惊喜，每一次都要把我细细端详，然后摇摇头的说：「怎么又瘦了呢，一会多吃点。」对我而言，外婆家里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因为可以看着外婆在厨房炒菜的背影：外婆个子矮小微胖，散发出刻苦耐劳和慈爱的形象。她炒菜时手臂露出腐皮似的纹路，手背因长期的粗活而青筋凸显，但这双能干的手没有一刻停下来，洗菜、炒匀、调味一个个步骤都井然有序。看到我好奇的眼睛在盯着她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夹一些她刚炒好的菜给我吃，或者对我说：「外婆给你煎个蛋，你先出去等着，不要被油溅到。」我能想象，我妈跟我六个姨姨、舅舅的成长经历虽然比我刻苦很多，但是他们都在外婆温暖的爱与关怀下健康的成长。
外婆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环境不太好，爸妈都很努力的工作挣钱，把我养大的责任就给了外公、外婆。妈妈向我忆述，小时候我是个爱哭鬼，白天睡觉，晚上起床就一直哭；当别人把我抱起来的时候还好，一放下来就开始嚎啕大哭。外婆事后笑着告诉我：「你看你从小多有力量，我就知道你长大以后会非同凡响。」外婆善良的话语背后，我知道，我就是在她每个晚上牺牲睡眠时间抱着我，从睡房来回客厅，一直到我再次沉沉睡去中，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
小时候，我爱听外婆讲她年轻时的故事，虽然很多时候我也是似懂非懂，但是我喜欢靠在外婆身边，听她讲话带给我的那种温馨感觉。外婆说，在乡下的时候外公拥有一些农地，那些资产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却注定是噩梦的开端。接二连三遭打压以后，外公决定跟几个同乡游泳偷渡去香港，那个据说可以让人喘息的地方。在香港安定下来以后，外公就让外婆带着我大姨、妈妈，还有尚在襁褓的大舅团聚。外婆跟我说，当时她去申请出境的时候，那些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原名是张小玉的她，担心那些官员发现她的身份会秋后算账，最后强作镇定的说，我叫谢铃玉。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一方面惊讶这段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历史，一方面敬佩外公的无畏胆识和外婆的机智灵敏，要不是的话，我可能还在乡下艰苦的生活呢！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是我小提琴八级结业考试的时候。中学前，我的课外活动行程都排得满满的，光是每天练习钢琴就占用我不少时间，所以学习小提琴一直是得过且过，但是结业考试是个人演奏形式，靠的是真功夫，忽悠过去是不行的。我不敢再怠慢练习，可是那美丽的乐器到我手，不知道怎么就变成杀人凶器，就像我爸嘲笑说，听我拉小提琴，就像看我杀鸡一样叫人心寒。永无止境却进步缓慢的练习，让我益发害怕与沮丧，甚至产生了逃避的心态，情绪处于低潮持续不散。直到有一次外婆来我家探望，她煮了我最爱吃的菜，然后静静的听着我拉奏。她最后说：「外婆不懂音乐，但我觉得真好听。」或许外婆只是让我好过一点，但她的话，却使我看到一丝希望，摒弃了负面情绪，重新把精神投入乐曲的神韵里。终于，我通过了考试。几年后，我再没有碰过小提琴，但是外婆对我的鼓励，至今仍暖在心头。外婆是我了解自己之前已经通透我，而且是第一个那么毫无保留地给我信心和勇气的人。外婆从乡下出来没有念过什么书，她的生活智慧还是如斯深厚。
过去几年我在国外念书，毕业后在麦府繁重的工作和马不停蹄的出差，令我跟外婆的见面沟通越来越少。每次看到我，她会关心我吃的好不好，穿的够不够；而我的语言技巧却越来越笨拙，除了那一个拥抱能够表达我的情感，我再不能像以前叽叽喳喳的告诉外婆我的工作、我的心事，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微笑抱着她说：「对啊，最近过得挺好的。」在外面的世界经历了不同的碰撞和历练以后，我学会了世故圆滑，不自觉地把自我保护机制也用在身边最亲最爱的人身上。
外婆，我记得有一次，时间我都忘了，估计是初中吧，那是一个慵懒的下午，我们俩在看着电视，有的没的闲聊，聊到了我想读的学科，想念的大学的时候，你忽然感慨地说：「也不知道外婆有没有这样的福气看你大学毕业了！」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反应吗？那估计是我第一次对你生气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外婆你会长命百岁，不但可以看我毕业，还有结婚，生小孩。」我一直反复的说，说着说着眼泪一大把、大把的掉下来，倒在你的怀里抽泣。你摸着我的头发没有再说话，一直到我哭累睡着。你知道吗？每次我想起这事，心头总会抽了一下，鼻子酸溜溜的；此事古难全，可是我不想承认。
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的头发变成稀疏的银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变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抱着你的时候觉得你的个子越来越小。那一天，我牵着你的手去搭车，远处看到巴士来了，我有点急躁，要知道在平时我加快脚步肯定能赶上的；可是我牵着的你，一步一步以拐杖支撑艰难的前进。我内疚的发现，时间这东西走的好快：当年你耐心拖着刚学会走路的我慢步的走，现在却是凡事讲求效率的我领着步伐蹒跚的你。我知道人生荣枯有时，生离死别是每个人必经的一课，但我还是天真的希望人生能够定格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那些牵着我的手去市场买菜，跟别人骄傲的说「这是我外孙女」的时刻；那些在寒冷冬天用你温暖身体抱我入眠的时刻；那些被我的调皮弄得哭笑不得，笑骂着这孩子真是的的时刻……这些回忆让我知道，虽然我们只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微不足道的一小点，但是我们都值得珍而重之。
外婆，你兴许因为走到生命路途的终段而不再对未来产生期盼，你还在为留下的许多遗憾而耿耿于怀，你发现你对生活的理解跟新一代的人越行越远。可是，在我心中，你还是美丽的：你的美是善良的——你教会我以真诚和正能量感染身边的人；你的美是谦逊的——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你让我明白到在华丽舞台发光发亮的背后是无言付出的努力，我们都不应忘本；你的美是平和的——你提醒着我快乐不在于把外表雕琢得有多细致无瑕，而是在于心灵上的富足。谢谢你成为我最美丽的外婆。
题图：但愿人长久，来自作者。
后记： 看到这里， 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热泪盈眶， 要是在个不方便的地方， 只好强忍着抽抽嗒嗒，趁人不注意把眼泪鼻涕擦掉。有外婆的我们是多么的幸福。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是多么的亲切和熟悉，那种我们永远太瘦， 永远要吃多点吃好点的爱，是多么的温暖。那种无条件的信任和爱， 给我们多少力量； 而那种步履蹒跚，又让人有多少岁月无情的伤感。花枝妹妹把这份爱写下来，不仅让我们有幸看到这篇充满真情的文章， 她还把这篇文章念给了自己的外婆听。母亲节将至，让我们也把我们的爱写下来吧，也给我们的妈妈， 外婆， 奶奶看... 投稿请发到hzshen@iclou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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