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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我的那个夏天

2015-04-02 丹丹 奴隶社会

作者:关注奴隶社会有几个月了。我关注的30多个公众号里,只有奴隶社会我几乎每篇都会点开看。我的行业是NGO/社会企业。做一个社会企业家social entrepreneur 是我的梦想。这个梦想的建立一部分原因是源自于我2005年夏天的一段经历。

最近我刚刚把这个经历写下来,发表在我自己的微信公号上。我微信公号的目标是希望用一些原创真实的人生故事来激励青少年走四方、闯世界,不只是看风景,更重要的是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体验不同的挑战和困难、更好的认识自我。我相信你们的十万读者都是有梦想的人,那么中间一定有很多和我一样对社会企业感兴趣的人,希望认识更多和我有相似经历相似梦想的人。


2005年,我在美国波士顿一所大学读研究生。那一年暑假,因为美国导师布置的课题任务,我一个人去了安徽的两个村子生活了将近一个月做采访。这十年来,当时的研究课题早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而那一个月我认识的那些人、经历的那些事,却依旧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

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叫黄洼村,在皖北,靠近河南。我先到了合肥,坐了5个小时的中巴到县城,同车的乘客除了打工弟兄、农民大叔大妈,还有若干只活鸡活鸭,以及数个麻袋里的不明活物,一路在蠕动。如果说坐在中巴车上的我,心情还像是个等了一冬天终于等到春游的小学生,当我坐上从县城到村子的三轮摩的的时候,心情开始随着那一路颠簸而七上八下。摩的颠了整整45分钟,颠到我感觉屁股即将解体、双手开始发麻的时候,我终于到了那个叫黄洼村的地方。

当我站在村头,看四周荒凉,突然有点想拔腿逃跑的感觉,再回头一看,三轮摩的早已扬尘而去,那一刻颇有点羊入虎穴的无助感,我赶紧掏出手机,却惊恐的发现 — 手机没信号!!心里默念了十遍阿弥陀佛哈里路亚各路神仙请保佑后,我拎起我的拉杆箱,硬着头皮进村。结果我迈出去的第一脚,就差点让我摔了个狗啃泥。

村里都是土路。那时刚下过雨. 皖北的黄土,干时硬如铁,湿时粘如胶。我的脚陷进黄泥,却拔不出来。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着急,不敢乱动,旁边有户人家的大姐看到了,赶紧出来借给我她的雨靴,帮我换鞋。脑袋里有过一秒钟的犹豫:她的鞋子好脏,她的鞋子会不会有脚气… 但是马上又觉得好像顾不上了,我要是摔在这泥里,估计更惨吧。大姐一路充当我的人肉拐杖,把我护送到我事先联系好的寄宿家庭。

寄宿家庭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家人。家里现在就两口人,70多岁的王大爷、40多岁的张大姐。张大姐爱人在外打工,孩子们在外地念书。当大姐满脸歉意的告诉我,由于家里条件有限,我只能和她同睡一张床的时候,我快速瞥了一眼黑乎乎的屋里的木板床,几乎要扶墙而出,心里开始彻底后悔为什么要接这么个苦兮兮的活儿。脑子里有过几秒钟去县城住旅馆的念头,但一想到单程45分钟、能把屁股颠解体的三轮摩的,以及让我拔不出脚的黄泥,再看着面前很朴实的大姐,我还是硬着头皮选择留下来。

这之后,我肚子里的怨言与日俱增。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网络、手机经常没有信号、没有有线电视、大爷家里没有电话。我要打一个电话,得长途跋涉去村头小卖部打。我觉得自己跟世界隔绝了。每天早上4点多跟着鸡叫起床,看着大姐和大爷忙前忙后,然后跟着大姐走家串户,寻找我要采访的对象,晚上7点半收看完十几寸的黑白电视里掺杂着雪花的新闻联播后,就得关灯睡觉,听着大姐的呼噜声入眠。

天气热,没有自来水,洗澡就是等天黑以后,在后院里就着水桶擦身。更别提那爬满蛆的厕所,大概是自己这一辈子见过最恶心的事情。每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豆腐、青菜、稀饭、豆腐、青菜、稀饭。电影《甲方乙方》里有位去农村生活几个礼拜、后来一到晚上就两眼发绿光、把全村的鸡都吃完了的刘老板。一向无肉不欢的我,当时深刻体会了那位刘老板的心情,那时谁要给我送只龙虾来,估计我肯定每晚就搂着它睡觉了。

采访也不顺利。我的采访对象是6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基本都是文盲,他们的方言我很多时候听不懂,我写的字他们看不懂。来之前我那小学生春游一般雀跃的心情,很快变成把规定的采访题目、规定的采访人数问完我就要赶紧跑路的心情。我机械地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按部就班的问,但发现越着急采访完,越采访不完。老人们都很健谈,也爱分享他们的故事,但也真的都很擅长跑题。任何问题,他们都可以滔滔不绝说上半小时,还没回答到重点。对于他们绝大多数的絮叨,听着听着我的耳朵就自动开启消音功能,我的想法是“农民的生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什么名人世家。我只需要完成我的采访任务就好了”。

在农村,任何一个私人访谈最后都会变成乡亲们的聚会聊天。因为大门永远是敞开的,任何一个走过的路过的,看着我一个外地姑娘拿着一个本子一根笔有模有样的记着什么,都一定要进来围观旁听加评论一会儿。我的耐性就这样被一点点消磨。我开始盘算着如何有理有据的跟我的美国导师提出增加差旅补贴费。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某一天,村子里的某一位老太太去世了,得的是食道癌,家里没钱医治,所以从诊断出癌的那一天,就躺在床上等死。真的是一口饭都不吃,就为了赶快死,给这个本就穷困的家庭减轻点负担。于是,很快,她就走了。她出殡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去帮忙,有些人帮忙办丧事,有些人帮忙办流水席。我也去凑热闹。看到流水席上有肉吃,我居然心里还欢呼雀跃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个葬礼,立刻收敛了。

看到村子的人都给随礼,似乎是5块10块之类的,我摸摸口袋,就带了一张50块,就掏出来给了那户人家的老大爷。老大爷收到我的钱,稍微一愣,什么也没说,就进屋去了。片刻,他从屋子里带出他的四个儿子,然后,然后,5个男人在我面前跪下、磕头!我慌张、震惊、不知所措。我心里想:不就是50块钱吗?至于吗?

因为那50块钱带来的震撼,我就这样开始和老大爷的大儿子有了更多的交流。他告诉我,他49岁,在上海打工。身份证上,他的性别是“女”,因为乡里派出所写错了。派出所说要改性别的话,要交100元。他没有钱改,或者说他不舍得掏那100块钱改性别,于是他的身份证是无效的,在上海办不了暂住证,只能睡马路,还要躲避警察的检查。他说,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的身份证都有错的。隔壁邻居的孙女6岁,身份证上的年龄是16岁,要改动,一样的标准,一个数字100元呢。他讲的非常平静,我听的像天方夜谭。我打抱不平的说,向上级反映啊。他说,他儿子去县城公安局问过了,这种不应该收费,但是乡里派出所还是坚持他们的收费标准。

他说他家里的田被征用了,他不愿意,但是村干部说不愿意也得愿意。10亩田,每年一亩125元的补贴,征用30年,必须接受。我说,这点钱怎么够全家活啊?他说:“出去打工啊。打工要是打不动了,咱不偷不抢,就讨饭去呗,总有法子活下去的!”。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震。

他的老父亲每天都坚持看新闻联播,更准确的说,是“听”新闻联播,因为眼睛不太好,没钱治病,电视画面质量又很差,很多时候其实根本看不清画面。每天都坚持“听”新闻,就是为了多知道些中央的政策。我的寄宿家庭中,7点到7点半也是一天当中王大爷唯一打开电视的时候。自从离开政府部门,我就再没看过新闻联播了。我以为只有从政的人才会看的呢。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几乎年年涝的穷乡僻壤,会有这么一群平均教育程度为0的忠实观众,每晚7点准时打开电视收看、收听。

我问自己,我为什么感到烦躁、不快乐、不满足,因为这天气热、没有风扇、不能好好洗澡、没有干净厕所、没有舒适床铺、没有肉吃、对未来很迷茫… 我把所有不快乐的原因一条条写在纸上后,自己都觉得可笑了。想想这些村民所承受的那种我无法想象的困难、以及他们对待苦难的坚强和容忍,我羞愧的想把自己的头低到这黄泥下。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觉得农民群体的生活跟我没关系,我开始有了极大的兴趣来了解他们。因为我发觉认识他们越深,我才认识自己越深。他们就像参照物一样反衬出我的无知、肤浅、偏见、以及在困难面前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当我记录下整整一厚沓关于他们的人生故事后,我越发觉得自己的渺小,越发觉得自己所谓的那些烦恼啊、痛苦啊、不顺啊简直都羞于出口。

去安徽之后,我买了一本书,叫《中国农民调查》,那个时候还没有成为禁书。中间有一句话:去农村,你才能看到,你想象不到的贫穷,想象不到的罪恶,想象不到的苦难,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抗争,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和想象不到的悲壮。当我饱含深情对一位朋友复述这一句话的时候,他非常煞风景地泼冷水说:“总有一些人像你一样,需要寻找比自己差的、比自己穷的、比自己困难的人,来释放自己的压力。你除了去显示自己的高贵和优越感、去同情和怜悯他们,你能改变什么吗?”

我告诉他,他想错了。在村民面前,我只感到羞愧,我觉得我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同情、被怜悯、被帮助的人,因为我的生存能力、心理承受能力、生命的韧性、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都远远不如他们。当我告别那两个村子的时候,村民们都来送我,同样是站在村口,不同于刚来时的忐忑心情,我心里装满对他们深深深深的感激。

我们总是习惯性地眼睛往上看,从积极角度看,是给自己树立更高的目标,永远有进取心。从负面角度看,我们就会变得很贪婪,永远不满足,因为总有人比你位置更高、更有钱、更有影响力,然后我们就只看到我们没有的,却忘了我们已经拥有的。

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人以我们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在生活,不只在中国农村。刚出国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心壮志要去看世界。去的地方多了,我才明白,看风景是其次,我们是要透过世界来更好的认识他人和我们自己。各种各样的人认识得越多,看别人才看得越清,我们看自己也看得越明白。

毕业之后,我就去了一家国际发展机构工作,不是授人以鱼的工作,而是授人以渔的工作。我最喜欢的工作内容,就是去了解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低收入人群。帮助他们也是帮助我自己。

题图上“知难而进”四个字,是安徽宣城市泾县黄田村的一位只上了小学两三年的大爷写给我的。他的名字叫朱永正。我对他的采访结束后,按照规定,我发给他50元误工补贴费。大爷死活不肯收,说跟我聊天怎么还能收钱呢。推来推去推了好几轮,我终于把钱成功塞进他夫人口袋里。第二天上午6点钟,大爷就来敲门,大爷说,他想了一晚上,觉得收我的钱实在有愧,但是家里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给我,想了想,把家中珍藏的宣纸拿出来,写了这四个字给我,希望我能喜欢。

过去十年,我辗转了五个城市,总是把这四个字带在身旁。每次当我遇到困难和挑战的时候,我就会看看这四个字,它们总是给我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最后附上那年夏天在村子里拍的一些照片。每次我举起相机,他们总是给我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感谢那个夏天他们给我上的人生一课!)


后记 (华章):很喜欢今天的文章,因为我多年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以后有机缘可以写一写。那样的一段经历,刷回来绝对不是优越感,而是一种人生观的颠覆,在那样的看不到尽头的艰难困苦面前,感受到的是个人的渺小,世界的博大,精神的力量,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责任。我们的“如何成为神”系列 (关注奴隶社会以后点下面的菜单) 里面讲到三个环节:梦想、思维方式、方法论。我们讲梦想,其实是在讲驱动力问题,人生这么长,没有了驱动力,该是多么的无趣?和作者一样,我对那段经历一直心怀感激,因为那构成了我的驱动力之一,相信对已经是两个孩子妈妈的作者而言也是一样 (她的微信公众号请搜索“万书路”)。

再扯两句教育,我们当下的教育,孩子得到的是物质的极大丰富,精神的无尽呵护,他们再没有机会感受匮乏,体会贫穷,更没有受伤的可能。但我总觉得,人生在世,或早或晚总是会被伤害的,小的伤口愈合了,更大的伤口又来了,人生就是个不断受伤又愈合的过程。所谓爱折腾的人 (或者“爱作”的人) 都是疗伤高手,他们最终才能在更大的伤口 (打击、挑战) 面前,大步向前,走向自己人生的辉煌 (发送 85 会返回热文《生命在于折腾》)。

一直不受伤,以后一个小伤就可能会要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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