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第一章：最后的印象
题图：夜归人，法国摄影师 Jean-Baptiste Mus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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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东部时间晚上10点，A公司位于费城的投资战略部门仍然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各种肤色的员工仍在为了一个重大的融资项目奋战。咖啡杯空了又续满，啃了几口的三明治随意扔在那里。终于，不知道是谁举起手里已经用的没墨水的水笔，如掷飞镖一样“嗖”一声，准确地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长叹一句，“我再也干不动了。”其他几个人受了感染似的，也纷纷停了下来。“我要回家，我感觉在办公室住了好几个星期了。”美国小伙子Brian开始夸张的吐槽，他长手长脚，肆意伸展开来后让小小的办公格子间显得很是局促。他一头金发早就被抓的乱糟糟的，漂亮的蓝眼睛布满了血丝。隔壁格子间南美血统的Carlos从隔板上方探过头来，做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对面的办公室。
对面玻璃办公室里面，项目经理江海仍然埋头在一堆文案和数据之间，似乎毫无疲意。绣着名字缩写的手工定制衬衣的袖口仍然工整的用铮亮的袖口别着，领带也仍然是一丝不苟，丝毫已经看不出已经连续工作了14个小时。江海一头东方人的头发又黑又硬，尤其是工作了一天之后开始凌乱，这是他身上唯一的“不和谐”也是唯一让处于工作状态中的他有几分“生动”的地方。江海没有英文名字，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叫他名字的缩写，JH。江海有着东方人对于数字的特别敏感，对于财务报表上的数字几乎是过目不忘，他的脑袋几乎就是一台财务分析处理机。聪明的头脑加上中国残酷教育体制下训练出来的近乎于拼命的勤奋，让他在三十二岁的年龄就做到了公司投资战略总部下属融资部经理的职位。江海对工作的要求几近完美，对于员工的要求自然也是极高，以至于大家背后悄悄称他为The Devil Wears Armani (穿阿曼尼的恶魔)。唯有对于部门为数不多的女性员工，他会保持绅士风度，没有那么“恶言恶语”。
“Ann，你去问问JH，我们应该可以回家了吧。”大家撺掇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美韩混血儿，项目组里唯一的女性。Ann撇了撇嘴，“哼，你们这些胆小鬼”，然后不负众望的施施然走去江海的办公室。Ann轻轻叩了叩敞开的玻璃门，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门，大家看到江海停下来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点了点头。于是，大家长吁一口气，做鸟兽散。
办公室里很安静，显得灯管偶尔发出的“滋滋”声，还有秒钟走动的声音都格外明显起来。江海终于也停下来，揉了揉眼眶。他起身，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窗外是一片公司内部的草坪，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草坪边上园丁精心维护的各色花草，晚上一片漆黑仿佛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江海身形高大，此时他张开了四肢，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一样，贴在落地玻璃窗上，闭上了双眼。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和宁静。
此时，手机极其不配合的响起……江海刻意的忽略了几秒钟，不情愿的拿起手机，而此刻对方却又挂断了，一看对方号码是“未知”，显然对方刻意屏蔽了号码。江海苦笑一下，猜想估计又是方雨涵搞的小把戏来查岗吧。自从，方雨涵知道了林菁菁的存在之后，她就变得疑神疑鬼的。不过，想想自己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彻底信任的。回家吧，或者回那个他法定可以睡觉的地方吧。江海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离开前，他照例脱下了无名指上的戒指，扔进了办公室抽屉，他不想让方雨涵知道他还一直戴着戒指。某一次，方雨涵和他大闹一场，江海一怒之下，脱下婚戒扔出了窗外。他故意残忍的对她说，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假如有一天还能够再走得回去，那么再一起去买一枚婚戒吧。只是他没有告诉方雨涵，那天半夜等她睡着之后，他拿着手电筒在屋子外面的草坪上找了大半夜，才找到了被扔掉的婚戒。这枚婚戒，就如同他内心之中某些东西又怎么能够那么容易扔掉。他如何能够忘记好多年前的大学校园里面，他骑着自行车鲁莽的撞上迎面走来的女生，弄脏了那一袭绿的沁人心脾的裙子，那女生忍着痛却还盈满笑意的眼睛，像极了现在的她受了伤却还倔强着的表情，让他又恼恨又心疼。
开车回去的路上，车里放着国内带来的老CD。许美静在唱那首《都是夜归人》，很是应景。
“是冰冻的时分
已过夜深的夜晚
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房
灰暗的深夜
是寂寞的世界
感觉一点点熟悉一点点撒野
你的爱已模糊
你的忧伤还清楚
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
彷徨着彷徨
迷茫着迷茫
选择在月光下的一晚”
回家的途中总会路过林菁菁的家。江海犹豫了一下，拐进了她住的小区。刚刚毕业工作的林菁菁住在一个不那么“高尚”的小区。小区不大，都是三楼的连排，围成一个四方形，中间是停车场。这个时刻，还有些老墨在停车场烧烤，载歌载舞的。江海曾经劝林菁菁换个好一点的小区，她不肯，只是说离公司近方便，其实她没说的最主要原因是，这是离江海那个昂贵的小区最近的她可负担的租房了。林菁菁住在最靠外面的一楼，窗内的灯光还亮着。江海在门口停车却并不进去，只是静静望着亮着灯光的窗口，听完一首歌后缓缓离去。
回到家，玄关处依旧留着一盏灯。无论他们的关系到了如何的冰点，方雨涵还保留着多年以来的这一习惯。她显然还没有睡，灯光从关着卧室门口缝隙里透露出来。江海先去隔壁的婴儿房看女儿诺诺。小女儿在月光里睡得和白嫩天使一样。诺诺，是他心头最最柔软的地方，可能是一个浪荡的男人最无法割舍的羁绊。他轻手轻脚的俯身轻吻女儿。方雨涵可能是听到了婴儿房的动静，推门进来见是江海，淡淡的说，“吃饭了吗？冰箱里面有菜。”“这么晚了不吃了。”江海答。方雨涵“嗯”了一声，转身而去。当初江海和方雨涵买这一栋三千英尺的大房子，是梦想着要生两个孩子养两条狗。只不过到如今的状况，倒是成全了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也不用常常见面的想法，反正多的是卧室。
夜深人静，江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黑暗，迷迷糊糊中他看了一眼手机，又是那个显示“未知”的电话，他有点烦躁，这个时间会是谁那么无聊。电话接通说了几句，他噌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去敲方雨涵的房门没头没脑的说，“我们必须要回一趟上海。”第二天，两个人奔去公司匆匆忙忙的请了所有能请的年假，做了一下简单的工作交接。幸好，江海手头的融资项目已经基本完成，平时那些员工在他的“严苛”之下也已经训练有素，可以有条不紊的处理余下的事项。如果万一有突发状况，现代化的通讯也让所有人不过一个电子邮件一个电话的距离而已。随即，他们抱着小女儿踏上了第一班可以订到的回国航班。
十月的初秋，回到这座离别了许久的城市，是为了江海母亲病危。
在美国十年，江海和方雨涵经历了所有留学生必走的历程，念书、找到工作上班、在美国郊区买一栋房子、生一个有美国国籍的孩子。故乡终于变成了遥远的不可触摸的风景。
差不多有六年没有回来探亲了。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在心头所谓魂萦梦牵的故乡，居然做不到时常回来看看。说起来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其实不过就是几千美金和几个星期假期的距离而已。在风平浪静的日子，美金和假期却仿佛始终可以用在更加有用的却永远说不清的某处。离开了那么久，回来却是为了至亲的人即将离去，如此无奈的理由。真是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一下飞机，还来不及温习这座城市久违的温润的气息，就抱着第一次坐飞机哭闹了一路好不容易睡着的诺诺，打车扑向医院。一路上，方雨涵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沿途闪过的一栋栋崭新成长起来的高楼和层出不穷的广告牌，丝毫无法引起她的兴趣。江海坐在车座的另一端，也望着窗外。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放着女儿的手提摇篮。很近却又很远，他们之间似乎隔着的是一个重洋。一直以来，方雨涵以为，他们在经历了那场暴风雨之后，开始慢慢靠近，可是始终会在这里或者那里出现一些不协调的音符，让她突然明白自己的一厢情愿。方雨涵心里反复咀嚼着着刚刚的那个拙劣的谎言，如同嚼蜡。男人啊，你为什么总是低估你身边女人的智商，尤其是一个和你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心思敏感的女人的智商。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他说，“你先去等出租车，我去兑换些人民币。”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方雨涵就敏感的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十四年的相识，八年的婚姻，已经足够让一个女人清楚知道她的男人什么时候在说谎，而且通常在这个时候，百分之九十的女人还会不死心的去求证她的判断是否正确，也许这真的是婚姻中最大的悲哀。当方雨涵扭转头，抱着女儿，再度冲进候机大厅，江海果然不在中国银行的外币兑换窗口。她不死心的在候机大厅逡巡，如一只她自己深恶痛绝的高度警惕的猎犬。角落里，江海站在那里打手机，脸上绽放着方雨涵久违的温柔笑容。她当然明白，他在向大洋彼岸的谁报平安。他抬起头，看到了她，随即挂断了电话，一如往常的轻描淡写，“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方雨涵点点头，依然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尽管一颗心慢慢浸入冰冷的深海。这就是她和江海这一年多来的状态。彼此心里清清楚楚，表面却捉着暧昧的迷藏，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她和他为什么会把婚姻经营到这种地步，还坚持着不分开。
到了医院，看到了江海的母亲。无法想象曾经精神矍铄的滔滔不绝的她，变成一个浑身插满管子无法动弹的晚期癌症病人。江母看到诺诺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她努力的伸出手想抱抱孙女却又力不从心。方雨涵弯下腰把诺诺的小手放进江母的手心，那是一双曾经会编织各种毛衣会制作各种糕点的温暖的巧手，现在却冰冷而无力，方雨涵感觉生命在江母指尖慢慢流逝。江母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轻微而听不清楚。于是，她坚持着要用纸笔写，可见那是一件于她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们一定要好好过下去，为了诺诺不可以分开。”江海母亲的字迹无力却依然清秀。方雨涵的眼泪一下子决堤而出。那时候，方雨涵不敢看江海，因为她不敢确定他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方雨涵从来没有勉强过他，而那一刻她也不愿意在他脸上看到为难，尽管这似乎是他母亲最后的心愿。
在上海的日子，方雨涵把小女儿留在自己父母家，和江海在白天轮流陪伴在江母身边，晚上等护理工来了再各自回家。母亲也曾经问过方雨涵怎么回国期间两个人一直分开住在各自父母家里，她只是撒娇的说，"想多陪陪你们嘛。" 出国前，方雨涵对于江海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并不怎么了解，毕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以前回国探亲也是整天在外面呼朋唤友，在家里时间反而不那么多。这次回国探亲，方雨涵才发现江海父母感情似乎不是那么好。在江母住院期间，江父很少来，来了也莫名惹江母生气。江海更是和父亲关系紧张，一次甚至在病房门外激烈争执。方雨涵几次想问，每一次江海都黑着脸沉默不语。在当下自己婚姻也支离破碎的情况下，方雨涵也只能三缄其口。
十月初秋的下午，这座城市浮动着一种躁热。病房里面的空调又坏掉了，隔壁床的病人早就忍不住跑到外面乘凉去了。方雨涵坐在江海母亲的病床前，刚刚帮她擦完身，顺便帮她翻动一下身子。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仔细的帮另外一个女人擦过身，看过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刚过六十的她，皮肤仍然光滑而有弹性，曾经孕育过孩子的胸膛还依然美好，只是插入身体的管子提醒她生命无情的流失。方雨涵想，矜持如江母，一定是不愿意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她的身体，只是她现在只能接受这种无可奈何。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人的尊严变得如此渺小而难以维持。
方雨涵独自站在江海母亲的床尾，顺便帮她按摩着她有点僵硬的双脚。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江海出去办事去了，说是医院里面上上下下有些关系要打理，只是打了无数遍电话，总是在通话之中，也不知道在和谁通话，而方雨涵却一厢情愿的觉得他一定在和她轻言细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方雨涵养成了一种令她自己都讨厌的习惯。江海转身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会找个理由，看似漫不经心的打他电话，可是每一次他总是不令她失望的让她听到忙音。于是，她坚持不懈的打，而他也是坚持不懈的不挂电话，直到她累了放弃。在美国如此，现在回到上海，她以为会有不同，可是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丝毫改变。
方雨涵终于累了，坐在江海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泪水无声无息的淌在江母的手心。方雨涵呢喃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妈，我也很想答应你，会象你一样好好照顾他。可是，如果他不想让我照顾他，我也没有办法。到那个时候，请你不要怪我，好吗？”江母的手指动了一下，方雨涵看到她在点头，用几乎不能察觉的姿势。方雨涵俯下身去，听她耳语，“我都明白。不会怪你的。”
这是方雨涵听到江海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在之后的一个多星期，江母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恶化。她不能说话了，她不能进食了，她不能写字了，她失去了意识，直到那一天凌晨，她走了。天色微亮，方雨涵在上海最西边的父母家门口叫了一部出租车，拼了命的飞驶向位于最东面的医院，感觉这座被穿越的城市，整个都沉沦在无法自拔的悲伤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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