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氾水街六角门15号(3)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55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我的小孩五六岁开始,成天缠住我,叫我讲故事给他听。

谁不爱听故事呢?我偷偷藏了个心眼,信口开河地拿了一些现成的故事来,但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一概换成了氾水街。

譬如三个和尚挑水吃,我说他们都是我们氾水街上的小和尚叔叔。

孙悟空大闹天宫回花果山时,就路过我们氾水街,还在六角亭上歇过脚。

这带来的后果,就是有时候听到我说要去一趟氾水,孩子就认真地提出,带上他去看看那三位和尚叔叔,他们会不会在跟孙悟空学七十二变呢。

我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我的父亲很赞成,夸奖我是不忘本,并且现学现卖,给他的孙子讲了不少,发生在氾水街上的小故事。

这些故事恐怕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

我劝他不能太过分了,不然以后孙子会笑话他的。

比如说大禹治的水,不可能是六角门15号门口的吧;

再比如愚公移的山,不能说成是氾水的啊,氾水不要说山了,就连个像样的土堆都没有啊。

他死活不听劝,仿佛编上瘾了,说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撒。

我的母亲不是很赞成,怪我们歪曲事实混淆视听误导孩子。

我的母亲做了氾水布厂很多年的会计,有一年年三十,因为账上有个5分钱夹不平,她一个人在财务科里加班,急的直哭。我很理解她的想法。

但是我除了自己收敛些,拿我的老子有什么办法啊。

你看,通过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推断,一些被严重歪曲纂改的历史背后,肯定躲着类似于我父亲和我这样的不负责任的人。

02

氾水街是我的来处;是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爷爷的爷爷的来处。

我跟孩子说,将来你要是遇上有人问你,你的老家在哪里?你说是氾水街。人家要是再问你,六角亭呢?东方台呢?你要是答不上来,人家肯定就怀疑你是个冒牌货了。

孩子说,那我打电话问你呗。

我那个时候骨头怕的都要打鼓了,所以你要自己记得呢。

如果你是个氾水人,我觉得你肯定到过六角门,你肯定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从15号住家的门口路过。

尽管我不能确定你有没有,在下雨的时候,推开15号的院门,穿过院子,跑到廊檐里躲了一会儿雨。

我也没有把握断定,你在走过血防站的那座石板桥时,被凹凸的青石绊了一下,你在一愣神时,有没有刚好瞥见一群小鱼,欢快地游过桥洞。

你知道的,无论你从氾水镇的哪一个角落出发,你就是蒙着眼睛,也可以摸到你要去的地方。

是的,氾水的每一条街巷,差不多都是通畅的,像你我的呼吸那样自由自在轻轻松松。

我们压根儿不需要费工夫地去走回头路。

就算你真的迷路了,夏天你不要担心没水喝,冬天你不要害怕饿昏了,你碰到的街坊,恨不得拖你进屋,坐下来聊半天,留你晚上再住一宿呢。

你要是在宝应县城,或者随便哪个城市,肯定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光是那些路,就要把你转昏了。还有那些小区,摸进去不打电话,你是找不到朋友家的门的。我不喜欢那些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防盗门,门上的猫眼也让人不爽。

我幸好没有足够的钱去买那些高档小区的豪华住宅,因为我才不希望遇到人家问我,你住哪里呀?新加坡。威尼斯。蒙地卡罗。

我打赌我们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那些地方的,为什么又要莫名其妙地把这种毫不相干的帽子戴一辈子啊。

我有个相当古板固执的朋友,一直说它其实就是顶绿帽子。

我认为这么比喻是很不恰当的,容易叫人怀疑这么说的人,肯定是吃不到葡萄的狡猾狭隘的狐狸;

同时也势必伤害那么多业主,追求体面生活的朴素情感;更何况他们对这种命名也是毫无办法。

你要想嘲笑谁,有本事就去嘲笑那些开发商和审批的人吧。

03

现在,既然你已经路过了,或许还有可能推门进来,那么我就跟你说一说这个院落吧。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子,也许就和你老家的一模一样呢。

我们举家从氾水最东头的灌溉河边搬过来时,只是一排三间屋子,堂屋的东侧是我父母的房间,西边住了爷爷奶奶和我们姊妹仨。

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像四只操劳忙碌的燕子,在随后漫长的接近20年的光阴里,衔来枝叶和稻草,充实丰盈了我们的小窝。这就是你后来看到的那个小院子了。

当年上主屋的三根大梁,家里实在找不出一枚硬币了,我的做供销员的父亲咬咬牙狠了心,撸下腕上结婚时买的125块钱的上海牌手表,抵给了人家借来90块钱,救了急,后来再也没能赎回头。他后来一直对此不能释怀,他觉得当年抵出去的,更是他的颜面和尊严。

院子里很多年都是烂泥地,后来从门口到廊檐,从堂屋到南边新砌的两间厢房之间,铺砌了红砖过道。

下雨时或者化雪后,我和弟弟故意在上面跑,溅出的污泥水四处飞散开来,落到墙上和窗玻璃上,照例招来一顿打骂,还是乐此不疲地一犯再犯。

我要说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有一次我和弟弟看到几块红砖开裂了,正好对面河边的血防站在砌房子,门口码了新砖,堆了黄沙。

我和弟弟自作主张地趁着夏天中午没什么人,屁颠颠地辛苦搬回来20多块砖,码在院门后头,等着家人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晚上我们等到的是全家人的臭骂,我爷爷很痛心地跟我们说,砖头是集体的财产,你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我们心虚而羞愧地在夜色里把砖块还回去,父亲押着我们找到血防站的万医师施医师陈医师认错赔礼。

我们垂头丧气地跟在父亲身后,真正感到我们是两个胆大妄为的无耻小偷。

多年以后我跟我七岁的孩子说起这事,他顿时笑起来,小家伙居然说不就是几块砖头嘛,给他们钱好了吧?

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他不是很服气地撅着屁股跑了,我忽然觉得这更多的是我的问题吧。

04

看起来我的院子和我一样,都在一天一天地长大成熟起来。

我从懵懂少年渐渐变成心思重重的青涩小子,我的院子也出落成清新秀气的小姑娘啦。

从前的篱笆院子,换成了红砖院墙,院里的东南角上辟出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花园是我姐姐的说法,她喜欢跟来家里玩的姐妹们这么介绍。

姐姐站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指着那些花说,那是月季,那是玫瑰。

我觉得她很不老实,明明就是块小菜地嘛。你有见过花园里长着黄瓜大蒜小葱的么?更过分是,还有一茬一茬的韭菜,你吃也吃不完的青的红的肉椒。

不过我们姐弟都很喜欢夏天的院墙上,爬满丝瓜紫果叶子葡萄拉瓜还有牵牛花们,那些藤曼弯弯绕绕九曲回肠。

我们忽然想起它们了,就跑过去看看那些果子,又鼓起来多少。

我曾经搞笑地写过一阵观察日记,但是实在是太枯燥无聊啦,我没能坚持到整个夏天结束。

那本日记里,除了每天都几乎差不多的几行字外,唯一的重头戏就是,我记录了这期间我姐姐不幸被蜜蜂蛰到了脸的悲惨遭遇。

我幸灾乐祸地下了个结论,很明显,这是大自然对她瞎说八道的惩罚,菜地就是菜地,硬要说成是花园,就是在撒谎。

我郑重其事地写道:姐姐的教训告诉我们,不老实最终是要吃大苦头的。

很不幸的是姐姐偷看了我的日记,她在恼羞成怒中,一不小心把半瓶黑墨汁倒在我的日记本上了。

我跑去向我母亲告状,她淡淡地说,你是活该。

我才想起来,在对待菜园的命名问题上,我母亲和姐姐其实是一伙的。

母亲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来玩的老同学新同事热情洋溢地说过,我们家这个花园啊,别看它不大,花色品种全呢。

她还跟我姐姐一样,把那些粉白色的梨花,比喻成雪花,我的说法要比她们的干脆得多。

我说满院盛开的梨花,像是天女撒下了一把纸屑。

我把我的委屈告诉我的奶奶了,奶奶很不屑地说,你不要听她们的,死要大X脸,就是长菜的嘛。奶奶相信你,梨花就是废纸屑,我们不要听她们鬼话三千的。

05

我们一家人在很多的问题上,常常意见不一,发生争吵产生矛盾,斗个嘴甚至动把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时候人口多,地方也小,牙齿难免不跟舌头斗一下,更何况那时的生活,是清贫的艰难的,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难题,接二连三地砸过来砸过去,让人头疼心慌,情绪纷乱,发个小火着个小急在所难免。

我的父亲一再希望家人之间有矛盾不回避,但是绝不允许打冷战,彼此赌气不开口。

每次他这么说,我的母亲不免就要冷笑起来。

因为就是他和我的爷爷,在这个方面做得很不像个爷们。

我的爷爷以前是村干部,尔后又当过氾水街上迎春酒楼的经理;

我的父亲那时已经是位厂长了,所以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我对领导干部们的认识,相对于同龄人,会稍微深刻一些的。

06

我们这一家人,比较难得地达成了统一认识,是在对待院子里的那4棵梨树上。

我们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很喜欢它们。

春天里,梨树的叶子青绿葱翠起来,随后一朵一朵的花蕊,较劲似地胖起来,胖起来。

几阵春风,几场春雨,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绽开啦。

我们捧着碗吃饭拖面,老是闻到碗里面有淡淡浓浓的梨花香。

要是哪一天早上,我忽然醒了,打过几个喷嚏,猛地一吸,梨花的香冲鼻子呢。

要是碰到夜里突然下了暴雨,我爷爷就要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翻出屋后的羊毛毡玻璃瓦,忙着给它们挡上。

我爷爷是个沉得住气的男人,能够让他心慌的,印象里除了我们生病,就是梨花遭雨了。

梨花开不了多久,就慢慢地结出小的圆的青果,慢慢地胀着撑着,直到枝丫间挂出一个一个暗黄里带金的小灯笼。

每年的黄花梨吃不完呢,我们会藏几个起来,带到学校里,塞给要好的同学。

爷爷会送一些给团一转的邻居们,请他们尝尝鲜尝尝甜。

有时候临时来了客人,他会马上去摘几个下来,用水冲几下,刨了皮,切几片,请客人吃。客人要是喊好,走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摘一捧,请他带回去给小孩尝尝。

我们要是正好也在家里,往往忍不住地心疼起来;

明明很饱的肚子,还是会赌气似的囔囔着再吃几个;

撑了就撑了呗,总比全下了人家的肚子强啊。

我们甚至怀疑,那些客人是故意夸张地称赞梨子的香甜,我们的老实的爷爷就是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07

倒是我有时候会看见东边人家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长相秀气瘦瘦小小的高家小二子,她每次经过我家的院子时,会忍不住地瞄几眼那些梨树。

我猜想她肯定闻到那些梨子的馥郁的香气了。

要是她哪一天站下来,害羞地说,我可以尝尝你家的梨子吗?我肯定会很慨气地摘几个给她。

够不着?不要紧的,我可以搬张木凳站上去嘛。

可惜的是,直到树上的梨子摘光了,直到秋天结束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过。

直到冬天来临,直到我离开老家,直到我们把老屋出让了,我也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

但是我还是会一次次地想起那些梨树,想起我的院落啊。


08

后来,我们一家人像梨树枝头的几朵花,被风吹落到宝应城乡的四个地方。

我们会在春节时,赶到父亲所在的县城单位宿舍里团聚。

那一年吃年夜饭守岁的时候,我们说起以前在老家的种种。那些梨树的花和果实,是我们百谈不厌的话题。

那一次正说得起劲呢,我奶奶忽然插嘴说,老头子生怕下雨把花冲了,跟要他老命似的。

我们忽然都安静下来,小饭桌上的电磁炉泼刺刺地响,烧得滚开的羊肉火锅,嘟噜嘟噜地冒泡,热腾腾的雾气,弥漫房间,让我们感到呼吸有点儿困难。

那一个春节,是爷爷走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自从我们出生后,第一次过年的时候,家里少了一个人。

想到爷爷再也不可能,跟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了,我们心里很难受,但是谁也没有说出口。

我们只是说,以前在氾水老家过年,多热嘈啊!这会儿不晓得那些梨树怎么样了呢?

每年冬天的时候,我们家的梨树杆上,总要捆上一转稻草,怕它们挨冻了。

这些事情,很多年里,一直都是爷爷默默地做的。我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爷爷只把两样当作比他的命还要重。一个是我们姊妹仨,一个是这些梨树。


2016年4月23日

梨花在夜里

会说许多话

 氾水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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