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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角亭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42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王如玉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氾水人怎么可以绕得过六角亭呢?

我小时候问过我的父亲,运河堤上的六角亭,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呀?

我的父亲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我做孩子的时候,它就在那儿啦。

我跑去问我的爹爹,爹爹对这个问题的重视远远超过我父亲。

他抿了一大口茶,放下白色的大瓷缸,说大孙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说来话就长了,接着我的头就被他说昏了。

其实重点就是两句话,一个是六角亭在他小时候就有了,再一个到底建于唐朝还是明清,他也记不清先人是怎么说的啦。

既然是这样,那么好吧,我们来说说属于你和我的六角亭。

02

你小时候肯定和我一样,被大人或者是小哥哥小姐姐牵到六角亭跟前。

后来我们就喊上小弟弟小妹妹一起去玩啦。再后来我们又长大了,拉上小伙伴们跑过去疯啊跳啊。

我们在亭子里比赛谁敢跳得更远,也曾分散到亭子的四周,喊一声一起分头狂奔,看看谁最先冲上来,爬上亭子里的圆凳,像胜利了的战士,兴奋地挥舞起手臂。

下雪天,我们来打过雪仗;考砸了试,我们来躲着磨到天黑。

等到终于长大成人,你会跟小对象悄悄地去转一圈。有过多少次,你们约了见面,时间天擦黑,地点六角亭?有没有?

我曾经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因为跟家人赌气,约了东园街上的哥们,去六角亭吹牛散心。

我们碰见一对恋人,男的呜呜的淌猫尿,女的沉默着不说话,头扭在一边,去看亭子外面的夜空。

夜空里有什么呢?繁星闪烁,冷月如钩,像无数小小的飞虫,拍打着银色的翅膀。

我们猫着腰,躲在斜坡上的桂树背后,大气也不敢出,小声地讨论,女的好像是酱醋厂的会计?男的是苗个大楼后头那家的小二子嘛?他们究竟会不会吹掉?

等到他们终于水水歪歪地走了,露水上来了啊!

运河里的夜航船队开过来了,由远而近地,一声一声地,河里氤氲的潮湿寒气,一股脑地吹进了六角亭。

哥们学了港台电视剧里的江湖大哥,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我们先回去吧。

是呢,世界那么大,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要乖乖地回到各自的小家里去。

难怪我的父亲一旦火大了,就会吼道:有本事,你就滚吧!

他是晓得我们这些孩子,肯定滚不出六角亭的啊。

03

六角亭差不多就是氾水镇的一个标志了。

我的好几位外地朋友,在过去的若干年中,去氾水镇找我,他们后来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及那些经历,在他们的美好回忆里,怎么能没有六角亭呢?

他们深情地说,突然看见了六角亭,就松了一口气,心里话兄弟的家到啦。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每一次外出回来,挤在沉闷肮脏的班车上,一直忍啊忍啊,直到六角亭出现在视线里,飞速地向我靠拢,心里就会有个声音说,到家啦,到家啦!

离开氾水很多年后,有一回我搭乘朋友的小车去上海,因为一些不愉快的经历,那几天一直很郁闷,觉得心口塞满了棉花。

好歹熬到回程了,瓢泼大雨紧跟了我们一路,小车左闪右避,就是不能逃出雨的箭阵,射在车顶车身车窗上,凌厉而纷乱的响声,叫人心烦意乱。

终于拐上运河堤了,终于看见六角亭了,突然之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同伴错愕地问我怎么了,我使劲地擦着止不住的眼泪,难为情地解释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我知道那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童年,亲爱的六角亭啊,一把抱过我这个带着满肚子委屈的孩子,温柔地说,没事了,到家了,有什么难过的,跟我说说吧。你要是想哭,那就哭吧,我们怎么会笑话你呢?哭过了,就好了,就都过去啦。

04

我晓得你和我一样,这些年里也去过好多地方。

我们见识过无数古老的建筑或者新仿的古迹,那些雕檐画璧九曲回廊,那些亭台楼阁水榭彩舫,的确叫人赞叹喝彩。

可是亲爱的,你知道的,无论它们如何地美轮美奂,哪怕就是人间仙境,又怎么能够取代六角亭,深扎在我们心里的美好绝伦?

前些年,六角亭全面翻新了,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亲念念不忘,他是担心会伤到保存在他心底的完好记忆啊。

修缮工程顺利竣工的那天,老人家特意喊上老儿子跑去望望,他跟在老儿子身后,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沿着水泥台阶,上到亭子里,在磨得光滑的水泥圆石凳上坐了一会,又走了几步,折回来到枣红的木椅上坐了,依靠了亭柱,眯缝了眼,朝着西边的大运河方向了望。

小半天都下来了,西天上蛋黄一样的太阳,一下一下地往运河里坠了,余晖罩在老人的身上。

老儿子催他好回去了,他说好啊,站起来跟老儿子往回走。他在后头说,宝啊,走路要把腰挺直了,其实你个头不小的呢。

老儿子觉得老父亲像是在跟一位老哥们告别呢,郑重得让人心酸。

一年后,老父亲带上对六角亭的温暖记忆,去了遥远的天国。

在那里,他一定会找到失散多年的先人,告诉他们六角亭现在的样子,请他们放心:所有的氾水子孙,一定会好好地,一代一代地看护好她。

05

你一定记得吧,春天的青绿,夏天的苍翠,秋天的金黄,冬天的雪白,这些我们的六角亭里从来就不缺的。

我真的不记得,六角亭四周的花坛和斜坡上,到底有没有种过玫瑰和海棠,印象里有过桂花树,夹在那些矮的冬青和高的雪松里,还有月季和菊花。

有过很多次,母亲骑车背着我,从南边的陡坡直冲下来,她把自行车铃使劲地摁个不停,而我却突然嗅到风里浓郁的菊花香。

我问她,这么好看的花,不怕有人偷呀?母亲似乎没有听见我大声的问话,只是反复地提醒我:坐稳了,坐稳了!

秋天快要过去了。我和同学去六角亭里,那些洁白的金黄的,像细长的萝卜丝一样的菊花,已经开始枯萎了,但是那些干涩而微甜的熟悉的香气,还萦绕在六角亭的庭柱间呢。

还有一回,我和母亲从中大街路过,经过眼镜店新华书店五金铺和京杭饭店,向西直到六角亭的水泥围墩下边,我们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人,破衣烂衫地盘腿靠在墙根。

母亲拉着我加快了脚步,但是走到上坡的一半,她又站住了,让我把她刚买的油端子和照面饼送一个给他。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满面尘灰的人,哆嗦着接过烫手的香喷喷的油端子和照面饼,眼睛里全是惊讶与喜悦。

母亲说,年纪轻轻的不去干活,学讨饭,不值得同情。又说,乖啊,你一定好好念书,不然他就是你的镜子。

到现在写下这些关于六角亭的回忆时,我的母亲搬离氾水小镇也快要满30年了。她40岁那年因为关节炎,再也不能骑车了。她常常跟我说起从前的事情,有一次就说到了这件事,问我还记不记得?我说当然记得啊。

她却一句话也不说了,默默地擦起了眼泪。

06

哎呀,我差一点忘记了,我曾经因为六角亭,和一位外乡的朋友打过一架,为此而轻率地断绝了彼此的往来。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氾水忽然在我们眼里变得那么小那么土,就像一只老旧残破的头菜碗,怎么盛得下我们一天天鼓胀的,对于未来的憧憬。

当年我们一起读诗抄诗的文友,写过这样的诗句:古运河上的风啊,你早已吹不响六角亭的风铃。而我的忧伤啊,就像运河水日夜流淌。

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氾水就像一只衰败的木船,她是不能载着我们,去往运河所连接的更辽阔的世界。

就在那段日子里,一位接受了我邀请的外地朋友,兴冲冲地跑过来看我。

一见面,这个顶着一头出乎我意料的卷黄头发的家伙,把背包摔在大桌子上,很夸张地说,我操,六角亭你说的就是那个鬼亭子啊!

我顿时羞愧难当。我知道他深重的失望,来自于我写给他的那些激情洋溢的书信。

我在信里是这么豪迈地写的:远方的兄弟,请你登临六角亭上,看层林尽染,看运河北往。滔滔不绝的流水啊,是古镇对你最诚挚的邀请。

我承认我的蹩脚的抒情与现实存在巨大的差异,可是他的不屑和挖苦的举动,在一瞬间真的激怒了我。

呵呵,谁没有过年轻冲动热血沸腾的时候啊。

你猜对了,我们狠狠地打了一架后,他就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去了,在官巷口老法庭高大威严缀满银钉的门前,迎面撞上特意为招待他,去买熟食的我的母亲,怎么喊他也没肯回头。

问清了原委,我的母亲倒是笑了:一对活宝嘛。

过了好些天,一家人围坐在红兮兮的白炽灯光里吃饭,母亲忽然停住伸出了一半的竹筷,慢悠悠地说:那个小愣头青是不好,六角亭怎么了?他们家有么?真是的!

母亲郑重其事地嘱咐我,以后不要再跟这些不学好的人来往。

呵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远方的朋友,实在是对不住啊。

可是,请你原谅我们氾水人的狭隘与偏激吧。

因为你根本体会不到,对于我们来说,六角亭究竟意味着什么。


2016-4-8 

此刻的我 

为什么难过

氾水札记③


直到长出一千片绿叶,

请留下故事,带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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