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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如何学会讲道理?丨社会科学报

原题:如何学会讲道理?——再谈中国道德的底线

作者: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 邓晓芒

不能只停留在到各种文献中去找何种道理能够拿来作为救世的药方,而必须结合中国现实国情(经济政治等)的巨大变化来考虑问题,才能把准中国当代的脉搏。

“共识网”2014217日上传了署名“祥明”的文章,针对我的文章《中国道德的底线》(载《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41期,转载于“共识网”201429日)作出了回应。祥明的文章开篇说:

  邓晓芒先生在《中国道德的底线》一文中,将杀人犯张君的行为看作是基本符合孔孟儒家的伦理思想,这真让人大吃一惊。

  从这第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他之所以感到“吃惊”,是出于误解。因为只要是仔细读了我的文章的人,都会知道我所谈的并不是中国道德(儒家道德)的那些与人为善、“做好事”的要求,而是中国人在“做坏事”的时候是否具有超出儒家道德规范之外的“底线”。这是拙文一开始在“解题”中就着重交代了的。但对此祥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所以,他接下来大谈见孺子落井的“恻隐之心”(孟子)、“仁者爱人”(孔子)、推恩等,说“其实孔孟是相信一个人三纲六纪做好了,那他对所有人(能接触、交往的人)都会很有道义,而不是对三纲六纪之外的陌生人都可以滥杀无辜。”这些貌似对我的反驳,其实都已经偏离了我的主题。儒家道德主张出于恻隐之心和爱人之心为别人、哪怕是为陌生人做好事,这一点我并没有否认,我甚至觉得,中国人在这方面不但热情高涨(如汶川救灾),而且有时候做得有点过分了,也就是超出了“上线”。因为对人好也应该是有分寸的,超过分寸就让人感到“大忠似伪”。

  的确,孔孟不曾主张“滥杀无辜”,其实任何一种文化和道德都是如此;但问题是,当整个社会流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时,谁是“无辜”?何谓“滥杀”?比如说,当两个有世仇的宗族发生械斗时,对立一方没有谁是“无辜”的;更不用说两个敌对民族发生战争时,“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不算“滥杀”。在今天,全社会几乎陷入“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食品、空气、水源、土壤都成了杀人的毒药,害人者人亦害之,人们唯一认可的道德底线,就只剩下家庭关系和五伦中人了。就是说,为了赢得这场“战争”,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伤害到亲人和熟人。而这正是张君之所以“理直气壮”的缘由。我们今天说这是一种“反社会人格”,其实是一种“反陌生人”的人格,这种人格可以被中国道德的上线所谴责,但无形中却被中国道德的底线所接受,甚至从小就被灌输(“不要输在起跑线上”)。张君不会觉得自己道德上有亏,只会觉得自己“输”给了文强。大多数中国人,虽然没有做张君那样的事,但内心未必没有那样的想法。我们只要看看如今网络上的那些跟帖,就会发现大部分网民在对待陌生人时内心真实的心态,即极尽暴戾粗鄙下流之能事以压倒和贬损别人,但他们在熟人和家人面前肯定不会这样。

  当然,祥明的文章算是温和的,他甚至承认孔孟也有“亲亲相隐”、“愚孝”忽视公平正义的“欠缺之处”。他的问题在于不太会讲理。除了上面讲的搞错了话题(偷换命题)之外,他还有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例如他认为,张君对陌生人滥杀无辜“只能是他个人的选择,怎么能怪孔孟呢?孔孟并没有告诉他不要‘推己及人’!”每个人做任何事当然都是他自己的“个人选择”,但个人不是悬空的,而是处于社会和文化之中,一个人滥杀无辜当然不能怪孔孟,但滥杀无辜还理直气壮,这就要追究一下他的“理”从何来了。孔孟的确主张推己及人,但那只是在完成家庭义务之后有余力做好事的附带目标,而当人己之间、尤其是陌生人和家庭(熟人)之间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推己及人就顾不上了,那时就连做坏事(如说谎、隐瞒真相,甚至杀人)也在所不惜了——这就触及了道德底线。而这个底线恰好就是孔孟制定的(亲亲相隐)。他还说,由于孔孟对道德境界的无止境的追求“一辈子都忙不过来,要存天理,灭人欲,死而后已,哪里为民众划过道德底线?所谓道德底线,还不如说是当今个人自己划定的。”“道德底线”这个说法当然是今天的用语,但孔孟讲孝悌是仁之本、义之端,去掉这个根本,人就成了禽兽,这不就是他们划出的道德底线吗?不也正是当今中国亿万“个人”(包括张君)划定自己道德底线的依据吗?追求道德上线“忙不过来”,这与对道德底线的坚守难道有矛盾吗?“小悦悦事件”中的十八个路人的确不是“被孟子教坏的”,但他们也没有被孟子教好,因为孟子讲的“恻隐之心”由于只是一种感性冲动,虽然“人皆有之”,却并没有讲“时时有之”,因而是很难作为一种普遍的理性原则来运用的,更不用说作为一种治国策略的“推己及人”了。

  所以我说,儒家道德有其缺位处或“盲区”,这并不是说儒家道德把中国人教坏了,而是说儒家道德在今天社会历史条件改变了的前提下已经无法把中国人教好,它本身需要引入西方基督教和近代人道主义普世原则(这与西方人也有恶和犯罪没有关系,我讲的是观念上的“道德资源”),并借此重新调整其内部结构。祥明痛陈中国传统文化所受到的摧残,却不去想一想,从90年代人文精神失落的讨论到今天,最近20多年传统文化一直都从上到下地被大力鼓吹和弘扬,甚至成为主流价值观,怎么现在还这么不争气呢?(历史上所谓“贞观之治”才22年)我承认儒家道德有“巨大的文化惯性”,不可能“说甩就甩掉了”;但这种惯性为什么只停留在每个人的观念中和口头上,而不能落实在行动中呢?这不正说明我们这个社会的现实土壤起了变化,已经不再适合于未经批判改造的儒家道德的生长了吗?

  而这层道理就不限于只是学理上,而且涉及到对当代现实生活的感受了。祥明对社会风气的忧患意识值得钦佩,但恐怕不能只停留在到各种文献中去找何种道理能够拿来作为救世的药方,而必须结合中国现实国情(经济政治等)的巨大变化来考虑问题,才能把准中国当代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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