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的欲

昨夜失眠，翻开《红楼梦》，读到“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节，忽然悲从中来，不觉落下泪来。

不是为了林黛玉，而是为了妙玉。

这一章回里，发生了什么事呢？是邢岫烟、薛宝琴和李纹她们机缘巧合住进了大观园里，于是姐妹们在大雪飘了一夜的琉璃世界里，围炉烤肉、联诗作对、踏雪赏梅，那是《红楼梦》里相当旖旎的一日一夜。

林黛玉写下了“沁梅香可嚼”，史湘云对出了“石楼闲睡鹤”。

宝玉的心被这美好的画面搅合得乱掉了，完全顾不上联诗。因而被李纨罚去栊翠庵到妙玉那里，要一枝现折的红梅。

这也是98版电视剧《红楼梦》里非常经典，极为诗意唯美的一个画面，完全不输宝黛共读《西厢记》、湘云醉卧芍药圃。

但我从前太过沉醉于这诗一样的意境里，并没读出妙玉的寂寞心事。况且，我从前太年轻，对很多角色和书里的情节没有深思，因此那时，不怎么喜欢妙玉的，总觉得她对待刘姥姥的态度和奚落林黛玉的样子，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太浅薄和不讨喜。

所以那时，无论读者怎么催我写妙玉，我都没有动笔。

可是就在昨晚，没来由的，像是被一束光打进了胸膛里一样，我忽然就把妙玉看得清清楚楚了。

很多人看《红楼梦》，对妙玉基本就两个感觉：

第一，她的性格也太孤僻、清高，以及古怪了吧；

第二，她对宝玉很特别，一定是爱上了贾宝玉。

妙玉的性格有多么不被人理解呢？书中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都有。正面描写比较经典的有两处，一处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和贾母一起逛大观园，到了妙玉住着的栊翠庵喝茶，那茶杯因为刘姥姥用了一下，妙玉就怎么都不要了，还对宝玉说，幸好这杯子她从前没用过，若是用过了，就是砸掉了，也不能送给刘姥姥。

而且因为太多人到过了她住的地方，她就要打水洗地，而且让抬水来的人也只能站在山门外头。

另一处描写是，她和黛玉、宝钗喝茶，因黛玉只是随口问了句泡茶的水是什么水，她便冷嘲热讽黛玉也成了俗人，连个水都尝不出来，搞得宝钗和黛玉既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了茶就要赶紧走。

侧面描写妙玉性格怪癖的就更多了，比如帮王夫人办事的管家就说她太骄傲，一向看起来很好相处为人佛系的李纨（但其实我最不喜欢李纨，回头另写吧）在众姐妹面前公开说不喜妙玉为人，懒得理她。

可是，妙玉真的那么排斥与人相处吗？

她有洁癖，嫌刘姥姥用过的杯子脏是事实，但这种嫌弃，基本上还在情理之内——就像年轻人多少会嫌弃老人脏，住惯了城市的人会觉得农村卫生环境差一样（不代表事实，也不代表我觉得这是正常）。

妙玉对刘姥姥的嫌弃虽然被摆在了明面上，但其实到底还在读者以及大观园一众姐妹的理解范围之内。

可是她处处要与人隔开一大段距离，时时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真的就是因为她从心底深处看不起那些活在红尘里的人，当着把他们视作俗物了吗？

我从前觉得是，并因此觉得妙玉没有悲悯心，以及没有真正广阔的见识。

但当我把《红楼梦》读得越来越细，我发觉自己可能误解了妙玉，也轻视了妙玉。

她其实对红尘与俗世有深深的眷恋。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一章节里，李纨觉得妙玉讨厌，认为从她那里要一枝红梅是很难的事情，恐怕只有宝玉才能办到。但事实是，那一天妙玉不仅给了宝玉红梅，后来，宝玉和宝琴再去时，她给大观园所有的姐妹都送了一枝红梅。

她不是不渴望进入她们那样热闹的人生的。

妙玉说自己是槛外人，红尘世事与她毫无关系，可是她却和深深卷在红尘里的邢岫烟交好。妙玉羡慕过邢岫烟的人生吗？我觉得至少她是想看看的。

妙玉连别人给她送水洗地，都要让人家站在山门外，生怕自己沾染了红尘俗气，可是当贾母去她那里喝茶的时候，她那么细心地端上了老君眉，因为了解贾母不喝六安茶。

她如何会知道贾母的生活细节呢？因为她一直都望着那个红尘啊。

中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凸碧堂联诗时，最后帮她们收尾续诗的人是谁呢，是妙玉。那一晚妙玉对黛玉说：“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

妙玉就那样站在那里，看史湘云和林黛玉，看了一晚上。

她对别人的【团圆】【热闹】【俗气】一直都有想要偷偷看一眼的欲望。

妙玉的孤僻、清高、骄傲，全都是在人多的公众场合表现出来的。在那个私底下，不被人看到的地方，或者说在足够信任的人面前，她曾经无数次，流淌出一些她或许知道，但不能说出口的欲望。

因为她老早就被要求以【禁欲】的姿态活着。她是出家人啊，她怎么敢让人知道，她的红尘心从未死，从未灭，在每个深夜都以滚烫的方式跳动着，令她不知如何安放。

其实妙玉只是不知道拿自己的【欲】怎么办。

她的出家不是因为她真的看破红尘了，严格来说，是无可奈何。而她偏偏又那么年轻，偏偏又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她的身体里在翻涌着怎样的巨变。

她只好用最激烈的方式去对抗，去证明，去掩饰。

她的极致怪癖，极端行为，其实全是她的不知所措。

那么妙玉爱宝玉吗？蒙曼老师说那是一种非常深刻、非常绝望的爱恋。

但我觉得那可能不是爱情，而更像是少女到了那个阶段后，很自然的懵懂心动，就像我们在十五六岁时，总是会想要去爱一个人一样，其实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女的欲望开始觉醒了。

把宝玉当成那个欲望投掷的对象，是妙玉最安全的选择。因为宝玉喜欢和所有女孩子来往，也因为宝玉对所有女孩子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怜惜。

妙玉敢把这种欲望让贾琏这样的人看到吗？

只怕一个【淫荡】的罪名就扣上了，且她因为是出家人，只怕比普通的【淫荡罪】更厉害。

唯有在懂女孩可贵之处的宝玉面前，妙玉的那点红尘心，才会忍不住宣泄出来一点，不然她要怎样渡过那漫漫长夜呢。

她给宝玉用自己的茶杯，她拉着黛玉喝茶，她在中秋夜走出栊翠庵的山门，都是她对红尘的渴望。

大观园里那些过来人懂妙玉的寂寞与悲苦吗？我觉得是懂的，至少很多同为女性的人，是感受得到妙玉的压抑的，只是她们自己都活得麻木无趣，哪里还愿意看到和尊重一个女孩的那点【欲】呢。

还是林黛玉最可爱。

那个大雪覆盖了红梅的晨光里，是林黛玉对李纨说，别让任何人跟着宝玉。她让宝玉独自去见了妙玉，哪怕她知道妙玉对宝玉多少有点特别，但林黛玉还是要让那个已经太过寂寞的女孩子，有那样短暂的时刻，释放出一点——她作为人，本就该有的，并不羞耻，并不肮脏的，对于红尘的欲望。

于是那一株红梅，越过栊翠庵的山门，替妙玉看了琉璃世界、红尘热闹。抚慰了一颗寂寞女儿心。

妙玉不是嫌红尘脏，她只是太过害怕，别人因为看到了她的一点欲望，而觉得她脏，于是推她进那个流言蜚语泼满身的巨大漩涡。

所以她那样防着、藏着、掩着、逃着，只是最后，她还是被辜负了。所以妙玉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我想妙玉的结局大概是死于关于情爱欲望的谣言和诋毁。

在大观园的乌托邦之外，那个时代的真实世界，容不下一个女性正常的欲望，更何况一个出了家的女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