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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生与革命的冲突 ——评张炜的长篇小说《独药师》

2017-07-06 作者:张雪飞 齐鲁学刊




来源:《齐鲁学刊》2017年第3期150-154页


   

    《独药师》是张炜继《你在高原》之后推出的又一部长篇力作。作品以其谙熟的胶东半岛为叙事空间,选取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清末民初作为故事的时代背景,以“独药师”的特殊视角切入叙事,依托养生、长生、革命等元素,讲述了一系列关于“变”的故事。从“养一己之生”,到“养天下之生”的转变是小说中的核心情节,“变”的整个过程充斥着各种不同力量之间的博弈,养生与革命、传统与现代、社会与自然、身体与政治、儒家思想与道家精神等等,在那样的大时代下,强硬的外在冲击一度使两种力量相互绞杀,柔韧的内在思辨最终使它们走向对话,完成了历史性的升华与跃变。




   张炜曾对胶东半岛关于“长生”的历史传说非常着迷,他眷恋并热爱着当地的方士文化,自然对其精心塑造的独药师及养生事业情有独钟。然而,在文本前半部分的叙事中,我们会发现张炜所塑造的这位独药师传人——季昨非在思想、行为上与其应有的信仰和事业是相互偏离的,抑或说他在改变着什么。从专注于长生事业,到最终做出奔赴燕京的决定,季昨非的生命中经历了来自身体、情感、思想多方面的起落与冲突,个人世界的吊诡变化使他与自身的独药师身份逐渐产生了疏离。这或许是作者有意为之,以此为独药师最终的选择埋下了幽深而绵长的伏笔。

   胶东半岛地区是“东方长生术的发源地”,方士们曾在此盘踞了几千年之久,小说中的季家就是承续了这一流脉成为半岛洞悉长生奥义的引领者,“长生”对人们产生的巨大诱惑使季家声名显赫、门第辉煌。季府的秘传独方由祖上一位“独药师”创制,历经五代,日趋完美,季家也因此成为海内最有名的养生世家。小说的主人公季昨非是半岛首富季践的独子、季府的主人、第六代“独药师”传人,也是半岛地区“最尊贵最神秘的人”。在作品中,叙事主人公(季昨非)对养生的不同方式多次提及,季氏“独药师”一向以秘传的丹丸为长生的基石,秘传丹丸是其长生的奥秘和养生的根本,是用来征服半岛人心的秘密武器。然而,随着叙事的逐步深入,季昨非逐渐远离了家传的修炼方式,沉浸于“气息”、“目色”、“膳食”、“遥思”等新的养生修持中,而这一养生术来自半岛的另一位养生大家邱琪芝。邱琪芝早年与季府第五代独药师季践是朋友,后来因为观点不合而成为季府的宿敌。初继家业的季昨非雄心勃勃,挑战季府的宿敌邱琪芝似乎成为振兴独药师门庭不可逾越的任务。然而,季昨非与邱氏的一次次交锋,结局却是他不断走向了邱氏的养生之道。季昨非继承家业后,无数次的访古探源都无法证明季家的仙化历史,这令这位独药师传人颓丧懊恼。他的父亲74岁溘然离世,相比之下,邱琪芝140余岁(真实年龄为110多岁)仍鹤发童颜、健硕有加,这大大增加了邱氏养生术的砝码,使其充满诱惑力,如磁石般吸引着季昨非一步步走向这个季府曾经的敌人。况且,父亲的早逝对季昨非来说始终是个谜团:“父亲的死即因为犯错,而且是不可补救的大错。究竟是什么错他没有说,因为时间不够用了”;“我今生的任务之一,就是弄清父亲所犯错误的性质与细节。只有完成这个任务,才能够免蹈覆辙。”季昨非始终对父亲犯下的错误耿耿于怀,他不停地寻找错误的答案,希望通过寻找答案来使家传事业突破眼前的困境,拯救日渐没落的独药长生术危机。因此,向邱琪芝的靠近似乎也成为他试图破解谜团的一种尝试。结识邱琪芝以后,每一次相见似乎都是一次季昨非对自家养生术信心的消减过程:17岁前本已烂熟于心的“吐纳”之术、一向引以为傲的季家内视法,在邱氏面前都变成了可怜的养生皮毛,就连曾经精雕细研过的修持方法也在邱氏的轻轻拨弄下瞬间土崩瓦解。多次的交往后,季昨非同意了这样的观点:“过于相信那服独药了,说到底它不过是支援生命的一种外力,并未牵涉生命的根本”。到二人交锋的第四个年头,宿敌已化为朋友甚至师徒,作为第六代独药师的季昨非主动放弃了自家的修持方式:“我全面投入新的修持”,“好像新生般地面对了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至此,独药师季昨非似乎已经被家学之外的邱氏养生术征服,欣然接受并积极修炼。走向邱琪芝的过程也是季昨非远离独药师传人的过程,独药师的身份在季昨非的身上慢慢淡化,取而代之的更多是邱琪芝的弟子,一位虔诚修炼邱氏心法的养生者。可见季昨非并不是一个对待家传“独药”养生持顽固态度的保守派,他是一个积极的思变者,为了冲破长生事业传续过程中的阻滞,进入更高层次的修持状态,他宁愿放弃家族的传统,寻找和吸纳他认为更加有益的养生方式。

   其实,季昨非对自家养生方式的怀疑以及与独药师身份的偏离,早在第一章就初露端倪:他以自叙的方式介绍长生时即有“越来越多的人将这看成一个谎言或神话”这样的说辞。作为半岛长生事业的灵魂人物,从一开篇就将长生与谎言和神话相互牵扯,这不能不令人质疑他对自家立身之本的笃信与虔诚。以独门丹丸养生对于季府传人独药师来说,应该是毕生潜心的事业,但对于季昨非来说,他更多的是对父命的遵守,对祖训的传承,对家族的责任。他身上肩负着振兴长生事业的沉重使命与荣誉,但却缺少对独药及独药师的职守与信奉,就如同他对季府的生命重地——丹房的态度:“它只属于季府老爷一人。我继承了祖上这间密室,却无法忍受它的幽暗昏沉。”这也预示了后来他对长生“独药”信任程度的日益弱化,以及最终与“独药师”身份的疏离。的确,自叙中的季昨非情不自禁地对“独药长生术”产生了些许游移,暧昧不清的怀疑情绪已然滋生,怀疑意味着反思,这其中包蕴了季昨非对长生术的全面思考,除了作为继承者对长生事业应有的忠诚,又多了一份对其前途的担忧与焦虑。既然“思变”的苗头从开篇便已萌生,可以预见季昨非一定会对祖传长生术的衰落进行新的探索,对自家的养生方式做出某种调整,季府也会随着主人的“思变”而迎来某种变革。

然而,季昨非跟随邱琪芝修习的养生术是地道的“养一己之生”。同为养生长寿之道的追寻者,邱季两家的处世态度是截然相反的,邱氏的避世态度与季府发展实业、开办药局、济世救人不同,邱氏拒斥一切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对此,邱琪芝说:“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我们如今又进入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在邱琪芝的避世观念影响下,季昨非从敏感于外界的“半岛惨案一桩连着一桩,革命党的暴动正经历第12次失败,土匪们不断执着绑架事件,一些豪门大户正酝酿逃离。清廷摇摇欲坠”,变成了“我幻想那些遁于深山的高人们宽袍广袖,居茅屋饮流泉,食松仁茯苓,自然是不可企及之境……它注定了与那片纷争的荒野无缘,也只好让自己的内心荒凉起来。我庆幸这迟来的觉悟,恨不得让心中一夜之间生满芜草。”邱琪芝的养生之道过于偏狭,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是其养生的助力,为了去掉修持过程中欲念的干扰,他会毫不犹豫的牺牲女伴,以度过养生中的劫难,女人在此过程中只是不被用心对待的“物”而已,为了养一己之生,一切为我所用,唯我独尊。在邱琪芝的导引下,季昨非也曾误入歧途,一度与几个女人厮混在一处,甚至把季府中忠心温厚的侍女朱兰作为辅助其修持的工具。朱兰本是在家修行的佛门居士,面对季府老爷的长生事业也只好无奈地屈从,甚至默认“我(老爷)所专注的修持已经来到一个最为紧要的关口,或失败或成功,一切全赖于她”。然而,追随邱琪芝持续几年的“养一己之生”并没有把这位季府老爷带入养生的佳境,反而陷入了无尽的身心劫难和精神上的深深自责与愧悔,使之走进自己修建的阁楼开始了长达3年之久的自囚生活,以供反思悔过和进一步的修持。自囚意味着季昨非把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起来,这是自我惩罚,是痛心疾首后的毅然决然,是季昨非对从前荒唐修持的悔罪,也是对一段不堪生活的告别。这一行为成为季昨非人生的重要节点,它宣告了“养一己之生”的痛苦结束,长生业界内部的学习探索以失败告终,也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自囚出来的季昨非必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大时代,正是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性相互胶着、缠绕的时段。适逢此时,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二者撞击、融合的氛围中。邱琪芝与这位宿敌之子——季昨非化敌为友,并告诫他:“我们有个共同的对手,它就是那个西医院,麒麟医院。”而且诉说了养生者正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曾经“风霜雨雪、雹子、流行霍乱和疟疾,什么都毁不了他们,他们像老松根一样扎在岩缝里,一千年还是那样。”而到底发生了什么,使这些千年不倒的养生家如此恐慌?如邱琪芝所述:“主要是火铳,现在新军都挎在身上了,一杆火铳能射出百步,要躲闪就难了。”“还有洋车、电报,反正多出了许多飞快的物件。世间由这些东西搅弄着,养生家的事情也就难办了。”的确,火铳、洋车、电报等这些速度飞快的东西,把他们一夜之间带入了现代社会,这是中国几千年平缓稳定的社会模式中未曾遭逢过的突变:“因为世界一旦被搅成了飞速旋转的涡流,谁都无法像原来那样站立了。人会像屑末一样团团打转,然后被裹卷而去。”

   传统养生家此时的不适与恐惧都来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现代文化大潮的冲击。烟台的蓬莱和龙口是基督教在北方登录最早的地点,教会人员带来了教堂、新学和西医院等。随着鸦片战争而来的西方现代文明如潮水般冲击着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文化基石,中国传统的世界观遭到了质疑,“天朝上国”唯我独尊的核心意识,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瞬间摧毁。在现代性到来之前,中国始终处于封闭、内敛、拥有持久耐力的农耕社会状态中,社会发展缓慢而又寂静,西方现代性带来的速度以及城市的动荡、纷乱与喧嚣,使得“固有的价值观、固有的生活方式、固有的时间安排、固有的心理和经验,固有的社会关系——都烟消云散了。”不能够适应时代变革的邱琪芝最后还是死在了火铳之下,而声名显赫的独药师季昨非在经历了几天的牙痛折磨、苦于传统中医的无计可施之后,选择去了他们的“敌人”——麒麟医院就医,这一决定是季昨非自认为这辈子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也正是西医简洁的治疗技术震撼了季昨非,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爱情都是以此为契机达成的。

   福柯曾经把现代性理解为一种态度:“所谓态度,我指的是与当代现实相联系的模式;一种由特定人民所做的志愿的选择,一种思想和感觉的方式,也就是一种行为和举止的方式,在一个和相同的时刻,这种方式标志着一种归属的关系并把它表述为一种任务。”按照福柯的解释,现代性主要指的是一种与现实相联系的思想态度与行为方式。传统养生家对突如其来并来势凶猛的现代性浪潮应接不暇,表现出明确的排斥、抵制,他们无论从思想方式抑或行为态度都无法接受现代性,甚至对西方文化持仇视的态度。在季府管家手记里,对邱琪芝的描述简洁且精准:“邱氏力戒峻争,反对革命,仇视西学。”的确,邱琪芝从最初的出于理智的主动文化排斥甚至是与之对抗,到后来因受枪伤陷入昏迷濒临死亡也发自本能地拒绝西医治疗,导致最终伤口感染不治而亡。邱琪芝们对传统养生、长生始终保持倔强的坚守和信奉,一生孜孜以求探索长生奥义,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宁愿以付出生命为代价拒绝尝试西医诊疗,其对现代文化的断然拒绝态度可见一斑。传统养生家对以西医为代表的现代文化的态度决定了其必然的命运结局,邱琪芝的死或暗示了传统长生事业的消亡,而季昨非走出季府,离开半岛,奔赴燕京的情节变化,决定了他正行进在迎接新时代的路上,季昨非向现代性迈进的步伐意味着他会逐渐超越传统,吸纳更多的外来元素,最终完成新旧融合的历史转变。

  “养生”是小说中的重要关键词,养生的终极目的当然是获得长生。第六代独药师季昨非的最初理想是:通过服用“独药”丹丸辅以必要的修持使自己的身体得以长生,让人们看到“一个举止安详、随处透着生机与活泼的120岁的人”,以自身的生机和活力来证明“只要一个人出生了,也就意味着永生”。独药师传人掌管接手的是“人类历史上至大的事业:阻止生命的终结”。他所专注的事业“关乎伟大的永恒,”但无论养生事业被夸赞的多么冠冕堂皇,它最终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使个体生命延长,使养生者本人的身体保持存活。养生者处心积虑地保存一己之命,与生命的意义相较,他们更在乎的是自己身体存活的时间性,对于养生者来讲,活着即为意义,除此之外的任何他者皆可舍弃。小说中邱氏养生的心法之一“遥思”,即“此路将使人脱离已经身陷其中的这个时代”,进入一种超然世外的忘我境界。身体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才是养生的行止。养生者试图把自身从社会中独立出去,不与社会的爱恨纷争发生任何关系,把自己看成与花草鱼虫一样的自然生命,而不是社会生命。如果说这是养生修持所必行之举,恐怕长生之路必将是一次不合时宜的失败之旅。随着时代而到来的社会变革席卷了一切,身体非但无法独立于社会之外,它反而“成为国家合法性和主权的世俗基础”。尤其是在17世纪之后的现代时期:“成为新的政治主体的不是自由人及其法律和特权,甚至不是绝对的人,而毋宁说是身体。”可见,身体在现代政治中成为十分重要的角色:“生物性事实本身就是政治性的,而政治性事实本身直接就是生物性事实。”身体不是自治性的,它应屈从于一个更高一级的系统,时代的变迁所带来的人对身体的不由自主,使养生者的事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灾难。半岛两大养生家都曾被裹挟在身不由己的时代漩涡中。为保护革命党,季昨非揽下了杀死清廷道员的罪名,这个一向被整个半岛尊奉的季府老爷也难逃锒铛入狱的厄运,在牢中关押的日子里,研究刑具代替了日常的静坐,一位世代追求养生之道的老爷身陷囹圄,生命完全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被不可控的外在力量操纵着,被关押到何时、何时被斩首,这已不再由他了,此前悉心修炼的养生方式、苦寻长生义理的种种行为,都在牢房中变成了一种讽刺。与世无争的一己养生在时代与政治的漩涡中是没有出路的,一贯主张乱世养生的邱琪芝也无法逃出乱世力量的席卷,一生苦练点穴功以备攻击,最终躲避不掉火铳的速度,当他枪伤感染而奄奄一息之时,即便苦心孤诣的长生秘钥在握也无济于事了,一切的遥思、丹丸都变得徒劳无用。之前养生家一直信奉的“乱世只有养生”的信条从根本上遭到摧毁,时逢“千年未有之变局”的乱世,意欲寻一方清净修炼心中的荒芜已是无法实现的奢求。季昨非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在这覆盖和摧毁一切的巨变与动荡中,我们将没有时间讨论和决定个人的事情,而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关于爱和不爱,拥有和放弃,甚至是新生和死亡。”





   消亡的边界往往也是生长的边界。作者对以长生术为隐喻的传统即将消亡表现出无限的怀恋与无奈,他曾用抒情的笔调书写长生,以庄重的态度来对待长生,但唱响的只能是一曲深情的挽歌。此时,另一个新事物正在悄悄地生长,它于严冬过后无声的孕育,犹如这半岛的桐花:“浓烈的香气闭锁在苍黑的枝干中,等待怒放的时机。”终有一日,“一簇簇鼓胀的蓓蕾”会满树怒放,那就是——革命。

   养生与革命间的相互冲突、质疑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一条叙事线索。独药师传人季昨非似乎并不关心政治,不在乎到底是谁掌握政权、得到天下,他痛惜的是每次起义中牺牲掉的生命,不论是清军的海防营抑或是起义的革命军。他为逝去的生命感到痛苦:“有没有另一种‘起义’,是不流血的?”的确,如梁启超所言:“中国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动百数十岁。”把生命视为至宝的养生家无法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流血牺牲。对此,养生家与革命家有过一段激烈而赤诚的谈话,关于“仁善”、关乎革命:“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柢”,“无论如何不能杀伐,那就是养生的反面了”。季昨非试图从养生的家学义理说服从事革命的义兄徐竟停止接下来的起义行动,然而徐竟答道:“那么忍受才算养生了?那些土匪和清兵杀了多少无辜!对付他们也只有刀枪!血是流了,可是害怕流血就会流得更多、流个没完!你来回答,后一种杀伐是不是‘仁善’?”徐竟的回答正与1903年出版的《革命军》一书如出一辙,邹容曾满怀激情地写道:“野蛮之革命,有破坏无建设,暴横恣肆,适足以造成恐怖之时代,如庚子之义和团,意大利之加波拿里,为国民增祸乱。文明之革命,有破坏有建设,为建设而破坏,为国民购自由平等独立自主之一切权利,为国民增幸福。”这一论断正解释了当时的革命。徐竟继续说:“所以说究其根本,我们革命党人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养生,许多时候它们是一回事。挽救人生,季府有一味独药,就是这传了几代的丹丸。在我们这儿,挽救世道也只有一味药,那就是‘革命’!”“时下中华民族之‘独药师’即孙文先生。”由此看来,保全个体生命与拯救世道成为传统养生家与新派革命家的分歧,“养一己之生”与“养天下之生”在历史的交叉路口处第一次正面碰撞在一处。养生者以个体生命的存活延续为一己终生努力的目标,他们从不会轻言放弃生命,即便不能永生,也要长存,他们的伟大任务是“阻止生命的终结”,在他们的字典中,“死是一件荒谬的事情”。然而,革命者在起义行动中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们可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毅然举起炸弹,这样的行为不禁使季昨非心生敬佩:“那是将性命置之度外的特殊人物,这一类人与处心积虑保存一己生命者,真有天壤之别。”令季昨非更为震撼的是义兄徐竟,他被捕入狱后,本可以吞服假死药偷生,但他放弃了生还的机会,取而代之的是在刑场上向民众宣讲革命,用自己的血肉迎来了半岛的光复。

   当然,如历史发展所需要,如我们的阅读经验所期待,季昨非的生命轨迹最终偏向“养天下之生”的革命道路,这是他在自我人生轨道上做出的最大转变。这一转变有爱情力量的鼓舞,更是随潮流而动的决心。在作品中,半岛养生历史久远,传说秦始皇派往海外寻求长生不老药的徐福就是此地人。有秦以来至清朝末年,多次的改朝换代并未影响延续千年的长生术修炼风气,以邱琪芝为代表的隐逸在江湖深处的方士,恪守着一份自我精神的自由,这是来自根深蒂固的传统道家思想的精神资源,清净无为,逍遥自在,与社会无涉。清朝末年,国家的羸弱造成无法抵抗的西方现代性强势涌入,使中国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文化碰撞、冲击,继而产生文化融合。理性的输入,自我的发现,使中国人寻求和建构个体的生存自由不再仅限于纯精神性的遐思与退出社会的个体行为,他们所要求的自由更带有浓重的社会性,考虑如何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争取个人的生存空间,并营造出自己所需要的个体自由,于是“探寻和建构能够包容个体自由的群体关系与民族国家形式”成为时人追求的目标。正如梁启超所总结:西方对中国的影响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思想,对西方物质的渴求到对西方制度的向往,使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成为此时新知识分子的宿求。在小说中,革命者所代表的力量、从事的事业即为探寻新的群体关系,试图建立新的民族国家形式。

   其实,从独药师第五代传人季践时起,革命的种子就已经在季府埋下。季践晚年大力支持同盟会的革命事业而疏于养生事业。在季昨非的回忆里:“母亲去世了,革命来临了。一同消逝的还有对于养生术的热情。父亲虽然没有舍弃那个‘独药师’的头衔,但显然不再像以往那样热衷于丹丸了。关于意念的痴迷几乎终止,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每天按时服药。”就连对儿子传授独门秘方要诀的重要时刻,他也好像在“勉为其难地完成一个仪式,只想尽快结束”。相反,对于革命,管家手记云:季府曾“援以无数银资,被喻为‘革命之银庄’,深受南方大统领器重,二人私谊甚笃”。季践对待养生与革命的此消彼长的态度已透露出他晚年的人生选择。除了父亲,季昨非的生命历程中还有几个重要的因素促使他先天地亲近西方现代文明,亲近现代革命——新学校长王保鹤是父亲的生前好友,也是季昨非少时的新学授业老师,对于季昨非而言,他是父亲以外最为倚重的长辈,季践去世后,王氏“几可视为父尊”;义兄徐竟与季昨非一起长大,情同血缘手足,王徐二人皆是革命党北方支部的重要领导人物;挚爱妻子陶文贝——麒麟医院助医……他们都是季昨非最为亲近信赖的人,同时又都是新派人物,拥有新派的思想。老师与兄长的革命家身份,使季昨非从未忘记关心时局与战事,即使是修炼邱氏心法最为着迷的阶段,他也情不自禁地牵挂时局变化,爱人陶文贝的西医身份与基督教信仰,使季昨非对西方文化充满好感,对西医技术深信不疑,并因此改变了很多从前的生活方式,比如购置汽车取代季府的豪华马车……这种种因素都促使季昨非这一传统文化的承袭者慢慢走向现代文化,最终成为完成旧文化向新文化跃变的重要力量。

   以长生术为隐喻的传统文化在两种时代的夹缝中经历了“变”的过程,有裂变的无奈与剧痛、跃变的选择与果敢,其中蕴含了主人公对生的焦虑、对未来的寻找,在经历了外在强力的挤压与自我精神的挣扎后,传统与现代终于互相渗透,融进同一血脉中。季昨非就是那个不断超越传统走向未来的人,他代表了历史处在交叉路口时实践文化蜕变的继往开来者,他们使传统在一个时代即将终结的状态下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也使传统成为现代文化内部结构中最重要的精神资源与生命支柱。在季昨非这一文化符号的身上体现了以“仁”、“道”为核心根源力量的传统文化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它必将在时代的暴风雨后,迎来新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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