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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典藏|贾平凹:棣花(散文)

2015-06-03 贾平凹 十月杂志

作家/贾平凹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当代作家。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2年发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创作《废都》。1997年凭借《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03年,先后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2008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凭借《古炉》 ,获得施耐庵文学奖 。

棣花(散文)

/贾平凹

无论如何,我是该写写棣花这个地方了。商州的人,不论是常出门的,还是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门的,棣花都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文化界的,都知道那里出过商州唯一的举人韩玄子。韩玄子当年文才如何,现无据可查。但举人的第八代子孙仍健在,民国初年就以画虎闻名全州,至今各县一些老户人家,中堂之上都挂有他的作品。民间传说他当年画虎时,铺好宣纸,蘸好笔墨,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将笔在口中抹着,突然脸色大变,凶恶异常,猛扑上去,刷刷刷几笔,眨眼间纸上便跳出一只兽中王来。拳脚行的,也都知道那里出过一个厉害角色,身高不满四尺,头小,手小,脚小,却应了“小五全”之相术,自幼习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县都有,到处传播他的逸闻,说是他从不关门,也从不被贼偷,冬夏以坐为睡。有一年,两个人不服他,趁他在河边沙地上午休,一齐扑上,一人压头,一人以手扣住肛门,想扼翻在地。他醒来只一弓,跳了起来,将一人撞出一丈多远,当场折了一根肋骨;将另一人的手夹在肛门,弯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松,那人后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夹得没了皮肉!所以,懂得这行的人,不管走多么远,若和人斗打,只要说声:“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来的!”对方就再也不敢动弹了。一个大画笔,一个硬拳脚,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了。棣花的集市与别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点钟人便涌集,一直到晚上十点人群不散。中午达到高潮,人多得如要把棣花街挤破一般。西至商县的孝义、夜村、白杨店、沙河子,北上许家庄、油坊沟、苗沟,南到两岔河、谢沟、巫山眉,东到茶坊、两岭、双堡子,百十里方圆,人物,货物,都集中到这里买卖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开有饭店、旅馆,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面上架起木桥,过桥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其实,棣花并不是个县城,也不是个区镇,仅仅是有十六个小队的大队而已。它装在一个山的盆子里,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庄分散,却极规律,组成三二三队形。河边的一片呈带状,东是东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条街道又向两边延伸,西可通雷家坡,东可通石板沟,出现一个弓形,而长坪公路就从塬上通过,正好是弓上弦。面对西街村的河对面山上,有一奇景,人称“松中藏月”,那月并不是月,是山峰,两边高,中间低,宛若一轮下弦月,而月内长满青松,一搂粗细,棵棵并排,距离相等,可以从树缝看出山峰低洼线和山那边的云天。而东街村前,却是一个大场,北是两座大庙,南是戏楼,青条石砌起,雕木翘檐,戏台高二丈,场面不大,音响效果极好。就在东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处,各从塬根流出一泉,称为“二龙戏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涮。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后上百亩的池塘之中,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这地方自出了韩举人、李拳脚之后,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长得白白净净,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么雍容丰满,要么素净苗条,绝无粗短黑红和枯瘦干瘪之相。直至今日,这里在外工作的人很多,号称“干部归了窝儿”的地方。这些人脚走天南海北,眼观四面八方,但年年春节回家,相互谈起来,口气是一致的:还是咱棣花这地方好!

因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节里他们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尽情寻着快活,举办着各类娱乐活动,或锣鼓不停,或鞭炮不绝,或酒席不散。

腊月二十三日是小年,晚上戏楼上便开戏了。看戏的涌满了场子,孩子们都爬到大场四周的杨树上或庙宇的屋脊上。戏是老戏,演员却是本地人。每一个角色出来,下边就纷纷议论:这是谁家的儿子,一表人材;这是谁家的媳妇,扮啥像啥;这是谁家的公公,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还抬脚动手地在台上蹦跶。最有名的是正街后巷的冬生,他已经四十,每每却扮着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极妙。每年冬天,戏班子就是他组织的。可惜他没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时候,只是用二拇指来指,下边就说:“瞧那指头,像个锥子!”“知道吗?他老婆说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让他演,打起来,让老婆咬的。”还有一个三十岁演小丑的,在台下说话结结巴巴,可一上台,口齿却十分流利,这免不了叫台下人惊奇。但是最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报节目时,总要学着普通话,因为说得十分生硬,人称“醋熘普通话”。虽然就是这样一些演员,但戏演得确实不错,戏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着哼。台上常忘了词儿,或走了调儿,台下就呜呜地叫。有时演到热闹处,台下就都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这样,就出了一个叫关印的人,他脑子迟钝,却一身力气,最爱热闹,戏班就专让他维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卖力,就手持谷秆,哪儿人挤,哪儿抽打,哪儿就安静下来。这戏从二十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关印就一直执勤二十三天。

到了正月初一,早晨起来吃了大肉水饺,各小队就忙着收拾扮社火了。十六个小队,每队扮二至三台,谁也不能重复谁,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严加保密。只是锣鼓家伙声一村敲起,村村应合,鼓是牛皮古鼓,大如蒲篮;铜锣如筛,重十八斤老秤,需两人抬着来敲。出奇的是那社火号杆,长三尺,不好吹响,一村最多仅一两人能吹。中午十二点一过,大塬上的钟楼上五十吨的铁铸大钟,被三个人用榔头撞响,十六个小队就抬出社火在正街集中,然后由西到东,在大场上绕转三匝,然后再由东到西,上塬,到雷家塬,再到石板沟,后返回正街。那社火被人山人海拥着,排在一起,各显出千秋。别处的社火一般都是平台,在一张桌上布了单子,围了花树,三四个小孩扮成历史人物站在上边,桌子四边绑了长椽,八人抬着过市,而单子里边,桌子之下,往往要吊半个磨扇,以防桌子翻倒。而棣花的社火则从不系吊磨扇,也从看不上平台,都以铁打了芯子,做出玄而又玄的造型。当然,十六个队年年出众的是西街村,而号角吹得最响最长的是贾塬村。东街村年年比不过西街村,这年腊月就重新打芯子,合计新花样,做出了一台“哪吒出世”,下边是三张偌大的荷叶,一枝莲茎,一指粗细,直愣愣、颤巍巍,上是一朵白中泛红的盛开荷花,花中坐一小孩,作哪吒模样。一抬出,人人喝彩,大叫:“今年要夺魁了!”抬到正街,西街的就迎面过来,一看人家,又逊眼了。过来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大圣高出桌面一丈,一脚凌空前翘,一脚后蹬,作腾云驾雾状。那金箍棒握在手中,棒头以尼龙绳空悬白骨精,那妖怪竟是不满一岁的婴儿所扮。抬起一走动,那婴儿就摇晃不已,人们全涌过去狂喊:“盖帽了!”东街的便又抬出第二台,是“游龟山”,一条彩船,首座田玉川,尾站胡风莲,船不断打转,如在水中起伏。西街的也涌出第二台,则是“李清照荡秋千”,一架秋千,一女孩在上不断蹬荡。自然西街的又取胜了。东街的就小声叫骂:“西街今年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还是韩家第八!”“这老不死!来贵呢?”叫来贵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忙回去化妆小丑,在一条做好的林椽大龙头上坐了,怀抱一个喷雾器,被四五人抬着,哪儿人多,哪儿去耍。龙头猛地向东一抛,猛地向西一抛,来贵就将怀中喷雾器中的水喷出来,惹得一片笑声。接着雷家坡的屋檐高的高跷队,后塬的狮子队,正街的竹马队,浩浩荡荡,来回闹着跑。每一次经过正街,沿街的单位就鞭炮齐鸣。若在某一家门前热闹,这叫“轰庄子”,最为吉庆,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条好烟,再将一节三尺长的红绸子布缠在狮子头上,龙首上,或社火的孩子身上。耍闹人就斜叼着纸烟,热闹得更起劲了。

大凡这个时候,最活跃的是青年男女,这几天女儿们如何疯张,大人们一般不管。他们就三三两两地一边看社火,一边直瞅着人窝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访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的干脆就跑到河边树林子里去了。

棣花就是这样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从不愿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却千方百计要嫁到棣花。农民辛辛苦苦地劳动,年复一年,但辛苦得乐哉,寿命便长,十六个小队里,队队都有百岁老人。

发表于《十月》,198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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