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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十月》·会饮记|李敬泽:笑话

2017-03-08 李敬泽 十月杂志


笑  话

李敬泽


说个笑话——

老卫凶狠地盯着他,硕大的脑袋伸过来,像——像一只终于熬到鸡年的老公鸡。这正是老卫“说个笑话”时的标准表情。他一点也不想听他的笑话,很多年了,他已经听了他很多笑话,老卫对笑话的理解迥异于常人,他的所谓笑点通常若有若无地漂浮在马里亚纳海沟的底部。

他正用刀子对付面前这块牛排,百忙中抬起眼:说。

老卫不说,继续凶狠地盯着他,显然怀疑他的诚意。牛排烤老了,妈的谁会在大年初一晚上正襟危坐地吃牛排。他放下刀叉:什么笑话,快说。

老卫有点满意了,脑袋收回去,眼睛不再盯着他,现在开始死盯着面前那杯倒霉的葡萄酒。他知道,那大脑袋里的印刷机正在隆隆启动,是的,自他们认识以来这个家伙就一直用书面语说话,有时他的书面语会考究到令人发指,其风格视话题或他最近读的书而定,所以你会感到你对面是鲁迅或者卡夫卡或者德里达借尸还魂。他由衷地同情老卫的女人,那个瘦小如鸟的女人,想想吧,她的男人在床上用书面语,据他所知,老卫是不会读任何趣味低于锁骨的书的。

这段时间以来,我在阅读希腊哲学。

哦。这几天我正读希腊哲学好不好!

苏格拉底认为——

老卫的语调转为朗诵,他知道,那确实就是朗诵,这家伙眼前有一架无形的提词器:

“如果人们知道什么是德性而且知道有德比无德更好,那么他们就可以使自己的行为合乎德性而不会做任何败德之事。”

他嚼着牛肉:嗯很好,不过“如果”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认识你自己。在苏格拉底看来,生命的意义,或者达到这种意义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理智抵达本质性的智慧或知识,这也就是你问的那个“如果”。 

他想,今晚应该坚持去隔壁那家火锅店。

但是同时,苏格拉底公开宣称并反复强调,自己是无知的。你必须自知无知。他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无知。

他恶意地笑了:哦,我一直以为这是刘震云说的。他最爱说这种话。

老卫不理他,接着说:苏格拉底毕生致力于寻求真理和知识,在他看来,唯一值得过的就是追求智慧的理智的生活。

他点点头,如果让我天天吃这种牛排,我也打算这么干,追求真理。

老卫:问题是,最后他真正能够确信的是,我们是无知的。

依照他对老卫的了解,他知道这就是笑点了。他把牛肉咽下去,如同咽了一团乱麻:这很可笑。

两个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他说:结论是,忙活什么呢,不如有个上帝, 40 37596 40 15264 0 0 4109 0 0:00:09 0:00:03 0:00:06 4108对吧?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了。脑袋里是轰炸后的废墟。他忍着头疼,对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想起老卫的那句话:说个笑话。妈的,这就是笑话。两个老男人在大年初一晚上谈论苏格拉底、肉和死,还把自己灌得烂醉。

是的,后来他们说到了死。杜甫之死。据说杜甫是吃黄牛肉撑死的。老卫对这个说法极为愤慨。

怎么可能!这是纯属污蔑和亵渎!我们有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们却在他的肚子里塞满黄牛肉!杜甫和那个耒阳聂令根本不曾见面。而且,直到那年冬天他还在写诗。冯至的《杜甫传》里写道——

他打断他:行了。看你这么生气,我倒宁愿相信老杜就是撑死的。

他给他倒上酒:不管是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有一个体面的死。他们说李白是淹死的,那又怎样?你能接受淹死,却不能接受撑死,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那当然不一样。淹死人的是清澈的水,那是属灵的,所以李白可以淹死,屈原也可以淹死。而撑死人的那是肉,是肉!

好吧,在你那里,水比肉高级。老卫你可是又胖了啊。

老卫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丰硕的肚子徒劳地收缩了一下。

说起肉,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看,在宗教里,还有,在你们这些人脑子里,肉是很不堪的,搬不上台面。肉就是人类的原罪。我们不幸有一个肉体,所以,很不好意思我们得维持新陈代谢,肉还会疼,花钱肉疼,有病也肉疼。总之,我们的根本弱点,连累着我们不能拥有纯粹、超越的灵魂的,就是这沉重的肉身。

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肉是如此卑下,为什么,当有罪的人下了地狱,他们受到的惩罚全是肉刑?对罪人来说,不是更应该唤醒他们的灵魂,不是更应该让他们深刻地感受精神的痛苦吗?可是为什么,古今中外都要把地狱搞成SM的地下室、血腥的屠宰场,花样百出地蹂躏那可怜的肉体?那不是让沉沦的灵魂更加沉沦了吗?你跟我说说,那些立教拯救人类者,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卫喝了口酒,陷入沉思,老卫陷入沉思的标志是眼向上翻,看着天花板,同时上牙咬住下嘴唇。

如此片刻。老卫把杯中酒一口喝干,低吼道:妈的,不这么干也吓不住你们这些凡夫俗子!

夜深了。零星地还有几声鞭炮炸响。

老卫已经高了,老卫喝高了才会成为沉默的听众,而他,感到一盏酒精灯正在体内缓慢燃烧,他无法停止说话,他在喃喃自语。

前些天,我去了诸暨。你知道,那是西施的老家。在浙江,很美的地方。不过现在的诸暨主要不是靠西施,西施太老了,老得不可想像;现在的乌镇也不是茅盾的乌镇了,那是木心的乌镇,他们把这叫做文化。

我去的那个村子,现在最大的名人是胡兰成。抗战胜利,这个无耻汉奸一溜烟跑了。别人被抄家、上法庭,他却跑了。你得承认,这厮确实机灵,他的主要本事就是嘴上抹蜜、脚底抹油。天网恢恢,他总能漏网,后来跑到香港,从香港又偷渡到日本。

好吧,不说这个,说的是胡兰成溜到了诸暨,躲到那个村子,住进了朋友家的小洋楼,那幢楼还在。

那天,我们到那小楼里参观。看了张爱玲的床——是的,张爱玲去过,她去找胡兰成,当然,发现他另有新欢。我们还看了胡兰成藏身的地方,就是楼上的阁楼,有窗户正对着通向村口的小河。他大概就在这儿写了《今生今世》。

总之,上下看了一遍,照相,自拍、单独照、合影,在张爱玲的床前照,在胡兰成的窗前照,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我要说的是,下了楼,看见墙上贴着对这家主人的介绍。兄弟两个,都是成功人士,否则也不可能盖起这样的洋楼。两个都是黄埔出身,到了27年国共分裂时,都当到了师长,弟弟和郭沫若关系很好,郭老还给他写了一副对联:“丈夫为国轻身死,愿将马革裹残尸”。我想,那应该是北伐的时候。

然后,到了1931年,发生了顾顺章叛变。革命者必须保卫自己,革命也必须惩罚叛徒,于是,复仇的剑出鞘,他们闯进了顾顺章在上海的家。

这就是有名的爱棠村事件。顾顺章的家就在爱棠村。

问题是,刚才说到的弟弟,他那天也在爱棠村。他是去顾家打麻将的。

结果呢,自然是死了。他不该去打那场麻将。麻将有时也会害死人的。

这个事可笑吧?

后来,他们告诉我,这家人一直在要求为这个弟弟恢复名誉。因为那天要惩罚的是叛徒,而他不是叛徒,他本来就是国民党,他只是去打麻将。

老卫已经睡着了。

天蓝得惊心动魄。他陪着母亲在园子里慢慢走着。

他喜欢这种从宿醉中渐渐活转回来的感觉,他想,这如同大病初愈,如西人所说的“小死”,身体或肉体是虚弱的,又有怯生生的清新,这时你会感到一切都是轻的慢的,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

天蓝,园子空,他想,事情很简单,就是因为走了四百万具身体。

这个午后,初二了,陪着母亲在园子里闲走,这让他感到安宁,海晏河清。上一次这样陪她是什么时候呢?竟想不起来了。一想就想到了三十多年前,母亲去学校看他,他们在未名湖边走着,走累了,在绿色长椅上坐下。母亲抽出一根烟来,点上,然后,也没有看他,又抽出一根,随手递给他。

那是他人生第一根烟。

现在,他在后边收着脚步,跟着老太太。母亲已经从那个谈笑风生、锋芒闪烁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温和的老人,她不再和他探讨他的工作或生活,她只是散漫地说起这园子里的树、还没有开花的花,迎面走过的那个老太太或者这个老头儿。

这个老头儿啊——

母亲说的是刚刚走过去的老头儿,他没有仔细看他,只觉得是一个还算挺拔的老人。

是个不靠谱的老头儿。他老伴,挺好的一个人。我们几个结着伴,每天在园子里走一圈。前两年,这老头儿,出事了。

怎么了?病了?

老家伙身体好着呢。咱们附近不是有个古玩城吗?老头儿每天去逛,时不时的拿些东西回来,不外乎是些假古董。他老伴也没在意,堆了半屋子。谁知道,有一天,老头儿回了家,蹲在地上就哭。你猜怎么着,他呀,真是不服老啊,他还想着发财呢。借了三十万买了几件瓷器,全砸在手里了。

哦。假的?

我去看了,说是万历官窑,连高仿也算不上。瓷器是假的,钱可是真的,给人家写了借据。

该不是被人下了套吧?

谁知道,反正欠债还钱。跟社会上的人借的,也不敢赖呀。后来,他儿子还不错,给还了十五万,剩下十五万,老两口把积蓄搭进去还了。

哦,那不就完事了吗。现在不玩古董了吧。

母亲停下来,抬手一指前边一片平房:现在,和那边那个种菜的老太太好上了!

那是几间简陋的平房,外边用铁皮围起一个院子。

这公园里按说也不能种菜呀。

谁知道,反正种了好几年了。那女人倒是个傲气的,自己一个人种,每天摆个摊儿自己卖。你说,多少钱一斤啊,她说,十块。你要再问一句,八块行不行?人家脸一扬,不理你了。就这么个老太太,那老头儿疯魔了一样,现在天天到这儿点卯上班了。

然后呢?

结果啊,人家卖菜的老太太还爱搭不理的。死老头子天天去守着,然后买一捆菜回来。

哦,单相思啊。总比买假古董省钱。他老伴呢?就不管么?

老太太这半年入了教,也不出来溜弯了。可能是不知道吧。

这老爷子,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母亲站住,若有所思,叹口气:唉。不过是不肯老吧。也是个可怜的人。

站在这里,四面旷远,他很少在这个城市看到如此开阔的天空。忽然想起,那年去莫斯科,特意带了一本《莫斯科日记》。本雅明为了追求阿斯娅来到莫斯科,在日记里谈到过莫斯科无尽的天际。

回了家,翻出那本书,却怎么也找不出那段话。他想可能是记错了。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随手翻看书里当年划了线的地方:

“我想,世上没有另一座城市像莫斯科这样拥有如此多的钟表了。”

另一页上:

“在阿赫特尼路上有一奇观:女人们手拿垫着草的生肉站在那儿,向过路人兜售,有的则拿鸡或类似的东西。她们是没有执照的摊贩。她们没有钱付摊位费,也没有时间排队等着租一天或一周的摊位。当执勤人员出现时,她们拿起东西就跑。”

然后,1926年12月31日的晚上,本雅明陪阿斯娅去看梅耶荷德的戏《欧洲是我们的》,幕间休息时,他们参观了梅氏戏剧的布景,包括那年11月首演的《咆哮吧,中国!》里出现的船头。后来本雅明送阿斯娅回家:

“我伤心而无言地陪她回去。那晚下着星星点点的雪。(另有一次,我看到她外套上有水晶般的雪花,在德国不会出现这样的雪花。)到她的住地后,我半无聊、半试探她的真实情感似地让她亲吻一下告别旧年。她不肯,我转身就走。差不多就要到新年了,当然有点孤独,但并不那么悲伤。毕竟,我知道,阿斯娅也孤独。”

他想不出来当年他为什么要在这段话下划线。这不过是本雅明那小男孩式的忧伤爱情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片断。

他合上这一本,放回书柜。看见旁边的那本《时代的喧嚣》,是曼德施塔姆的文集。这书也曾带去莫斯科,上次阿列克谢耶维奇来的时候他还翻出来看过。顺手抽出来,也把折页和划线的地方重读了一遍,直到看到这一段:

“父亲常常谈起爷爷的诚实,将爷爷的诚实视为一种高尚的精神品质。对于一个犹太人来说,诚实就是智慧,诚实几乎就是神圣。随着后代的增多,这些严肃的蓝眼睛老头会变得越来越诚实,越来越严肃。韦尼阿敏曾祖有一天说:’我不再做事,不再做生意了。因为我再也不需要钱了。他的钱刚好够用到他死的那一天,他连一个戈比也没留下。”

他笑了。他想起了那个段子。

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人死了,钱没花了(Liao)!”

赵本山说:“人这一生最最痛苦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人活着呢,钱没了!”

赵本山和小沈阳,他们该不会读过曼德施塔姆吧。

野狐狸庵是个什么鬼?

小耳在微信中问。

哦。他想,我就知道不该在那篇文章最后写下:某年某月某日写于野狐狸庵。然后你就不得不解释野狐狸庵是怎么回事。

他写道:那是远藤周作的斋名。去年,我在长崎,在远藤周作的纪念馆——

远藤周作是长崎人吗?

不是。但他最著名的小说《沉默》里,那个传教士洛特里哥就是从长崎上岸,来到了日本。

哦。远藤周作不是个天主教作家吗?他为什么住在野狐狸庵?

他想,你为什么叫小耳呢?耳朵也不小嘛。输入太麻烦了,大拇指隐隐作痛,他索性对着手机用语音直接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远藤的狐狸肯定不是《聊斋》里的狐狸,《聊斋》的狐狸善变、香艳、多情。我想,远藤的野狐狸当然也很机灵,但却是多疑的,很惊恐,很难相信什么,时刻准备着不信。

哦,那你为什么用这个斋名?

他叹了口气。他想,这真是一个执拗的记者,如果你不能认识自己,你就多认识几个好记者吧,他们会盯着你,把你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向你抛出来,逼着你给自己一个说法。

他打算尽快结束这个问题:

哦,因为我喜欢远藤周作。

你为什么喜欢他?

——好吧,一说他就后悔了。他惹出了一个大问题。他觉得对着微信长篇大论地谈论这些很怪异,他说:

因为他个子很高。你知道,远藤身高一米八十以上。

好吧,灵敏的小耳听出来他是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了,说,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如果你有个朋友圈,只有十个人,而且都不是活人,古今中外都可以,你会选谁?

哦,这个有点意思……选谁呢?

远藤周作?

不,我看他的小说就够了。好吧,我会选孔子和耶稣,我很想看看他们在一起怎么谈论生死,谈论罪和罚、灵与肉。

然后呢?

选李白。和他约一场酒。我一直认为他的酒量主要靠吹。然后,选张岱,我梦想写一本他的书。

张岱的传记?

不是,是写一本书,作者就是张岱。你知道,张岱是那个时代的畅销书作家,他写了编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绝大部分都亡逸了。我可以替他写一本啊。张岱的书,被重新发现,整理出版。当然,那实际上是我写的,可是你并不知道。

啊?那是不是还要在中华书局出?

聪明!

好吧,还有谁呢?

兰陵笑笑生,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一定要告诉我呀。

绝不,我会替他保密到死。

好吧,还有谁呢?现代的,鲁迅?

不,和鲁迅做朋友压力太大了。我怕终有一日,老爷子会写一篇文章骂我。

你很像会被老爷子骂的那种人吗?

那可说不准。

那还有谁,萧红?张爱玲?胡兰成?木心?

女士,你知道不知道,你正在充分抖搂你的小资产阶级低俗趣味。

好吧。我本来就不是大资产阶级。那你好歹再凑五个嘛。我以为你会喜欢胡兰成的。

他叹了口气:我为什么喜欢他,你看看他写的那字,其弱在骨,还好意思到处写了送人……

那外国的。

好吧,本雅明。我想和他谈谈阿斯娅,我觉得他在莫斯科表现得很愚蠢,那个女人根本不爱他。

哦,阿斯娅是谁?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有精神病,来自里加的拉脱维亚革命者,本雅明的《单向街》就是献给她的:“这条街被命名为阿斯娅.拉西斯街,这位工程师通过作者之手铺就了这条街。”算了,如果实在想不出别人,就把她也拉进来吧。我很好奇,她怎么就成了“单向街”的工程师,在本雅明的日记里可一点也看不出来。

好吧,还有三个,加油!

曼德施塔姆,今天晚上刚翻了他的书。

还有呢?

外国人实在想不出来了。那就杜甫吧。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死的。而且对他对李白一厢情愿的友情我也非常好奇。

嗯,这会是《诗词大会》中的猛料。最后一个!

那是个诸暨人,你不认识,他1931年死于非命。临死前他在打麻将。我想知道,他那天到底和过没有?



2017年2月15日零时一稿

2月16日上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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