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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4)|阿袁:姬元和汤弥生

阿袁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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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中国当代作家,原名袁萍,生于江西乐平,毕业于南开大学,现在南昌大学中文系任教。2001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虞美人》《蝴蝶的战争》《锦绣》《老孟的暮春》《郑袖的梨园》和《汤梨的革命》等十余部作品。其中处女作《长门赋》被评为2002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最佳文学排行榜第六名。2011年阿袁创作的中篇小说《子在川上》同时入选《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

姬元和汤弥生

阿袁


自那次西山之行后,他们对野合就有点上瘾了。尤其是汤弥生,他说这样才能真正地放浪形骸,天人合一。这一点,姬元其实也赞同。怎么说呢,在外面做那种事情,确实不一样,有一种完全解放了的自由感觉。人仿佛成了一朵野花,成了一只野狗,一只野狗会有道德的困惑吗?会有礼义廉耻的痛苦吗?没有的,当然没有的,自由、平等、博爱,这是法国的人权宣言,代表人类文明的最高形式,可野狗早就实现了这样的高级形式,它们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更是博爱的——一只野狗不会说“上耶,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不会的。一只公狗不会想“长命”地和一只母狗好,它今天和这只好,明天又和那只好;母狗呢,也一样,它从不干预公狗的这种博爱行为,也从不知道忌妒,它克服了人类这种狭隘自私的情感。这么说来,人其实还不如野狗呢,人家有一种无知无邪浑然天成的境界。所以,像野狗一样,在外面做,至少在某个方面,是返璞归真,是去芜存菁,是风花雪月,是回归自然,是把三寸金莲解放成天足,绝对具有李贽“绝假还真”的文化意义。

这种生物退化论自然是异端邪说。但汤弥生和姬元不以为邪,反以为正,两人走火入魔般的志同道合,一起齐心协力且义无反顾地做着狗男女。哲学是他们的尚方宝剑,有了它,两人能言之凿凿,有恃无恐。没有苟且,只有率真;没有堕落,只有升华。哲学可以把一切点石成金!狼狈为奸又怎么样?沆瀣一气又怎么样?在哲学的阐释下,也是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

再说,在高校找一份阳春白雪的爱情相对容易——高校的男女,都会来“蒹葭苍苍白雾茫茫”那一套,你蒹葭苍苍,我也蒹葭苍苍;你白雾茫茫,我也白雾茫茫,哪怕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了,大家都还能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地“在水一方”。没有哪个女人会像姬元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到水这边来。更不会“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还和子没名没分地偕臧在蔓草里。整个师大,这种傻事,估计也只有姬元做得出来。

所以汤弥生觉得姬元的傻弥足珍贵,是的,在高校找一份可以狼狈为奸可以沆瀣一气的爱情是多么难,找一个可以在蔓草里偕臧的女人那是难上加难,汤弥生知道的。可汤弥生运气好,竟然找着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是宋人守株待兔般找着的,这是命运的眷顾了。

柏拉图说,男女原来是个雌雄同体的圆球,有双头、四手、四脚,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为二。人类于是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一旦找着了,就会沉浸在重新结合的快乐中不能自拔。

你是我的另一半吗?有一次,他们在蔓草里偕臧过之后,汤弥生不谈尼采,开始谈柏拉图了。姬元吓一跳,这个问题太敏感太严重了,他是在求爱吗?或者,想确认他们之间关系的性质?一时间姬元不知怎么说了。她如果回答“是”的话,那小喻呢?她已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去想小喻了,仿佛没有小喻这个人。但小喻一直固执地在那儿呢,几乎是不思量自难忘的。哲学到底也没有把姬元修炼到真正不管不顾的程度。

姬元陷入了人生的两难,她不能说“是”,那样对小喻不道德,虽然在和有妇之夫汤弥生偕臧之后,再来谈道德不道德的话题有些可笑和荒诞。但和汤弥生偕臧是一回事,取小喻而代之是另一回事。在姬元的逻辑里,前者是一种消极的不道德,因为是主观无意;而后者呢,是一种积极的不道德,包含着主观上的故意,是一种近乎处心积虑的不道德了,两者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你是我的另一半吗?”汤弥生的这句话,在姬元听来,就是要去旧纳新的暗示了。可姬元从来没想过要去小喻这个“旧”的,也从来没想过要当汤弥生的“新”,她和汤弥生好,一开始是身不由己,身体老马识途般让她追忆起老三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是把汤弥生当老三来爱的,后来呢,因为汤弥生的表现比起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毕竟是在巴黎高等师范待过两年的人,所以无论谈尼采,还是干别的,终究比老三还是技高一筹的,于是,姬元和汤弥生真好上了,带有弄假成真的意味——男女之好,原来可以弄假成真的。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想过取小喻而代之。这是一种不道德的道德坚持,相当于庄子的“盗亦有道”。但姬元也不能说“不是”,因为那样对自己不道德。在姬元的道德认识里,“真”是道德的第一要素,如果她说“不是”,那是在弄虚作假了,对自己弄虚作假——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和汤弥生好上了,好到珠联璧合,好到丝丝入扣,不是他的另一半又是什么?

可身体上的珠联璧合丝丝入扣就是爱情吗?

“我是你的另一半吗?”姬元后来以反问的方式来处理汤弥生这个问题了,这本来不是姬元的风格,姬元一向很直接很干脆的,一般不这样推三阻四——或者说计较的,苏冯堇原来教育她,说爱情就如赌梭哈,你不能先把底牌亮给对方看,一亮,就输了。你要捂紧自己的牌,然后想方设法去偷看别人的牌,这样,才能进退自如立于不败之地。她建议姬元去看《倾城之恋》,你要向白流苏和范柳原学习,学习人家是怎么谈恋爱的。姬元不以为然,谈恋爱如果谈得那么庸俗的话,那就已经不是谈恋爱了,而是两个小市民在那儿互相精刮地算计利害呢,差不多是做生意了——还是小生意。姬元不屑这样的。爱或者不爱,姬元每回都是明志般先表白的。但这一回,当汤弥生问她,你是我的另一半吗?她不回答,反问汤弥生——这不是捂住自己牌,且要看对方牌的意思,姬元不是那么狡猾有心机的女人,她只是疑惑,她和汤弥生的关系,到底算怎么回事呢?他们这样开始的一对狗男女,也可以变成柏拉图那样形而上的爱情吗?

谁说柏拉图的爱情是形而上的?世人都误读了柏拉图,至少误读了柏拉图的这则爱情寓言,一个人一生寻找另一半,是寻找身体的另一半,是身体意义上的完形填空。身体的完整才是生命的完整。我们不要轻视身体,身体是有自己的方向感的,它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哲学一直以来不就是要解决“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三大问题吗?可那么多伟大的哲学家研究一生到如今也没办法解决呢,可哲学不能解决的问题,身体却能简单地自行其是。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一个圆?是不是柏拉图寓言里的那个双头四手四脚的人?汤弥生屈身弓背,把姬元圆圆地搂了,两个人真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球。

姬元喜欢这时候的汤弥生,诡辩的汤弥生,有一种哲学的性感,让姬元不由自主地想屈服于他。总是这样。他们现在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原来他们一周会一次,中间没有任何联系的。后来就不够了,汤弥生觉得不够,姬元也觉得不够,不说杯水车薪那么严重,至少食不果腹。怎么办呢?去野外偕臧也只能是周末借口去西山和住持论禅才可以,非周末的时候,汤弥生只要没课,一般都是在家的。汤弥生的行踪,小喻是掌握得很清楚的,小喻没事总爱给汤弥生打电话的,弥生,你在哪儿呢?很温柔的语气,是关怀备至的意思。除了书房,他最多也就是下楼去走一走,可下楼走一走,有什么用呢?有一回,他走到图书馆后面樟树下的时候,远远看见姬元了,姬元坐在木椅子上看书,他立刻想起以前看到的那对有伤风雅的学生,一时间他冲动地想过去,当然没有,这是校园呢,学生可以有伤风雅,但教授不可以在校园的公共场所有伤风雅,他毕竟还没疯,所以只是望梅止渴般看了几眼姬元,就走开了。

但小喻帮他们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姬元已经很久没有上小喻家了,也不上资料室了,小喻不明所以,以为姬元也在嫌弃她呢,和孙卓然一样。这让小喻很受伤害,她没想到姬元也是这么个势利小人。难道不只婚姻要门当户对,友谊也要门当户对吗?她一个资料员,就只能和另一个资料员做朋友?虽然人文学院的社交圈子,也有条不成文的法则般,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老师总和老师在一起,教务员总和教务员在一起。可小喻不想遵循这样的法则。她也看不上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教辅人员呢,整日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小喻不是麻雀,是鸿鹄,心高气傲,志存高远,所以才能嫁教授汤弥生呢。可是,她在孙卓然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在姬元这儿又碰了一鼻子灰,尤其是姬元这儿,让小喻不甘心。她们一度走得那么近,近到了闺密的程度,怎么能说远就远呢?小喻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而且,她也不想让孙卓然看她的笑话,她和姬元的近,小喻是有意让孙卓然反复看见了的,不仅孙卓然,整个哲学系,甚至整个人文学院的老师和教辅人员都见证了她和姬元老师的深刻友谊,如同见证她和汤弥生的伟大爱情一样。所以,她是不能不和姬元好下去的,小喻是好面子的女人。面子上的美好生活,比真正的美好生活更重要,或者说,对小喻而言,面子上的美好生活,就是真正的美好生活。于是,在某个周五的傍晚,她主动去“西北偏北”找姬元了,这当然委屈,但小喻是习惯委曲求全的。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她要做东坡肉、卤水白鱼和地衣羹。地衣羹是时令菜,她做的地衣羹是一绝呢,用鸡汤调味,加葱白,加牛肉丝,加芫荽,汤弥生喜欢得不得了,估计姬元也会喜欢的。

地衣羹姬元从来没吃过,作为北方人,姬元连地衣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小喻这样一细腻描绘,姬元就能充分想象地衣羹的色香味了。周五傍晚时的姬元是最软弱的,胃软弱,其他方面也软弱,几乎没有抵御感官诱惑的力量。当然,诱惑肯定不止来自地衣羹,也隐晦且强烈地来自别处,她其实是感觉到了的。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去小喻家的,她至少要坚守一种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但她还是跟着小喻去了,没办法,这时候的姬元,残垣颓壁般腐败,就连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也做不到了。

汤弥生那时正在书房看电影,下午五点之后的汤弥生,一般就不做和专业有关的正经事情了。这是他在法国访学期间养成的习惯。他刚去法国时,也像所有的中国学者一样,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的导师Baptiste,一个十分英俊的法国男人,有一天,用微带揶揄的表情和语气对他说,汤,生命里不仅只有工作,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Baptiste的“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汤弥生大多做不了,比如每年在樱花盛开的三月,和他的日本太太去京都看樱花泡温泉;比如周末去巴黎歌剧院看歌剧,或者坐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习的,比如在下午五点之后,坐在廊下看书喝啤酒,或抬头看院子里的树,或者把窗帘拉下看电影。那天汤弥生看的是一部法国电影,叫《刺猬的优雅》,改编自一个女哲学教授写的同名小说。写一个女门房,又肥又丑又邋遢,消闲之物却是胡塞尔、黑格尔、托尔斯泰、小津安二郎。最荒诞的是,一个又有钱又有风度的男人,却爱上了这个又老又肥又邋遢的女门房。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便是女哲学教授,最后写的也还是个通俗的灰姑娘故事。女人的故事只有一个,你不能指望读到其他,汤弥生看得意味索然。他隐约听到外面的开门声,然后是橐橐橐的声音,声音有些复沓,好像不止小喻一个人,会是谁呢?但他懒得起身,又继续看那部无聊的电影了。就当是缅怀法国了。他在法国访学的两年其实过得并不开心,总是思念祖国,以及小喻做的饭菜,但回来后又常常会想起法国的寂寞日子。那些日子像天空下旁逸斜出的孤零零的树枝,有一种审美的意义。橐橐橐的声音进了厨房,小喻开始做晚饭了,想必没有人来。

等到饭桌上见到姬元,汤弥生惊喜交加。怎么回事?他用眼神询问姬元,但姬元的眼神不接他的茬,只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倒是小喻解释了几句,说姬元从来没吃过地衣羹呢,所以叫她过来尝尝新。小喻的情绪有点亢奋,声音便显得尖细了,她平日说话声还是很温柔的,有一种因风柳絮的绵软,这是有意压低的结果,但一亢奋起来,她就忘记压低了,声音一下子就变得绣花针一样尖细,很刺耳。汤弥生这时候总会莫名地生出一种嫌弃。不知为什么,小喻这样说话的声音,会让汤弥生想起《红楼梦》里的赵姨娘,那个大观园里最令人生厌的女人,这是莫名其妙的联想,汤弥生也没听过赵姨娘说话呢,但他总觉得赵姨娘如果说话,就是这种声音的。

饭后汤弥生等着姬元到她的包里找烟,他想借机单独和姬元到黑暗的廊檐下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偷偷地拉一下手也好。一周没有见面了,这乍一见,他整个人都乱蓬蓬的。但姬元似乎不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她一直跟着小喻,小喻到厨房,她也到厨房,小喻到客厅,她也到客厅,好像她是冲小喻才来的。汤弥生在书房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急得抓耳挠腮的,却也拿姬元没辙。

好在之后小喻又让汤弥生送姬元回去。汤弥生就等着这最后的机会呢,时间已经非常晚,将近十二点了,他觉得姬元是有意待这么晚的,虽然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听到她告辞过一次的,“我走了”,声音不是那么坚决,小喻一挽留,她就又不走了。两个女人似乎都有些恋恋不舍,像分手之后又和好的情人。她们的谈话时断时续,多数时候都在议论孙卓然,确切地说,是小喻在议论,她说孙卓然新买的那条裙子有些老气横秋,颜色也暗,黑魆魆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不能穿黑魆魆的衣裳的——小喻每回说到孙卓然,都喜欢用“上了年纪的女人”。孙卓然灿然大笑,小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不能这样笑的,会生皱纹。酒桌上男老师们谈到男男女女的话题,孙卓然插了几句嘴。小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还真放得开。汤弥生不喜欢小喻这么背后议论别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每当小喻低声低气地和他说一些系里的是非,他总生出一种与“戚戚”为伍之不堪。再说,孙卓然老师不过四十出头,也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成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时他实在憎厌,很想这么质问一句小喻的,当然不会,懒得。婚姻生活都是这样的吧?她姑妄言之,他姑妄听之,或者不听。他这种时候,总是保持苏格拉底的风度的,当初苏格拉底赫赫有名的恶妻克桑蒂贝,在对苏格拉底絮絮叨叨的时候,苏格拉底也是这样处理的,这是男人的智慧,是大师风范,千古扬名的,当然,扬苏格拉底的美名,也扬克桑蒂贝的恶名。小喻比克桑蒂贝总好一些,至少小喻不会对他咆哮,也不会当了学生的面将一盆水兜头往他身上泼下来。所以,听小喻的“戚戚”,可以说是为人夫的某种义务。他是搞哲学的,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也要体现出一种哲学的通达。哲学嘛,本来就是无所不在的。可以无限大,大到天地宇宙,可以无限小,小到妇人的“戚戚”。姬元难道也在用哲学的态度对待小喻的“戚戚”吗?在小喻说孙卓然的时候,他一点儿也听不见姬元的声音,连嗯嗯哦哦也没有。她一直微笑着听吗?汤弥生现在很熟悉姬元那种心不在焉的笑。小喻后来又开始谈她的颜色理论了,她绣十字绣,因此自诩对颜色颇有专业研究,清色如何如何,浊色又如何如何,至于颜色的搭配,名堂就更多了,什么葱绿配桃红,银白配浅紫,俨然在推心置腹地教导姬元怎么搭配衣裳呢。汤弥生觉得好笑。她真把自己当导师了。小喻自己是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的,红的绿的黄的,在灰色哲学系,真是花蝴蝶一样。一只春天的花蝴蝶。孟姚就这么赞美过小喻的,至少小喻把它当赞美向汤弥生转述的——小喻很喜欢在汤弥生面前转述别人对她的赞美。十分迂回曲折地转述。谁谁谁说她皮肤好呢,芙蓉花儿一样。好什么呀,天天在厨房烟熏火燎的——不过,她以前的皮肤真是芙蓉花呢,粉红细白,吹弹得破。现在是不行了;谁谁谁说她的院子打理得好呢,不但姹紫嫣红,而且错落有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不像隔壁周敏家的院子,堆满了杂物,那个乱——小喻在自褒的同时,还不忘她贬,这种一石二鸟或数鸟的手法,她熟谙得很,玩起来得心应手。但汤弥生听多了,就忍不住反感,但反感也不说什么,这是他对她的一贯态度。

姬元再一次告辞时小喻没有再挽留。天哪!都这么晚了吗?小喻说,想必她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电视上方的挂钟,那也是幅圆形的十字绣,黑色的时针和红色的分针镶在几朵金色的百合旁边,华丽得很。你等等,让弥生送送你。他仍然坐着没动,假装出伏案读书的样子。小喻过来了,推开虚掩的门,很小心地问,弥生,你送送姬元?他这才蹙蹙眉,很不情愿似的,站了起来。

教师宿舍区这个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外面几乎没有人。白色的路灯圆圆的,有许多蛾虫飞舞。灯光周边的树叶,绿得发亮,油油的,像舞台上的女子,有一种流光溢彩之美。他觉得夜晚的树叶比白天好看多了。难怪有灯下美人一说。

他们一前一后地疾走着,赶路似的,两人都不作声。走到“西北偏北”附近,他突然往楼后面绕,她心照不宣地跟着。楼后面没有路灯,只有几十株密实的樟树,樟树后面是师大的围墙,围墙外还是密实的樟树,不过那已经不是师大的樟树了,而是民俗研究所的。这儿白天都罕有人至的,何况乌漆抹黑的夜晚。他转身一把抱住她,几乎是穷凶极恶的,她也一样穷凶极恶地附和他。经过整个夜晚的延宕,这时候两人都被延宕出了一种不可扼制的汹涌澎湃的激情。他们贴着树站着,这一回不是偕臧在蔓草里,而是偕臧在树干上了,像两只站着的树獭,疾风骤雨般地做了起来——他们也只能疾风骤雨,小喻还在家等着呢。

但回家后小喻还是很狐疑问了一句,怎么这么久?他不耐烦地说,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身上果然有很重的烟味——他早就想到了小喻会有这么一问的,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抽了半支烟。

 

姬元又开始出入小喻家了。一般是周二晚上。周二是系里的例会,会后小喻喜欢当了孙卓然和其他老师的面说,姬,去我家?

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喻,姬元也还是有罪恶感的。爱情是无罪的,汤弥生劝慰她。他现在很自然地把他们的关系定义为爱情了。可他们是爱情吗?只是情欲吧?姬元怀疑。情欲不是爱情吗?你能说查泰莱夫人康妮和园丁梅勒斯之间不是爱情?你能说《夫妇们》里的皮特和福克茜之间不是爱情?他们可能是更纯粹更纯洁更高尚的爱情。因为他们喜欢的,只是他们彼此本身,没有附加任何现实的因素。所以劳伦斯最后让康妮和梅勒斯结了婚,厄普代克最后也让皮特和福克茜结了婚,这不是故事里通俗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不是为了安慰浅薄的读者而有意设置的那种俗滥套路,而是对情欲的致敬,是为情欲——一直以来声名狼藉的情欲——平反昭雪。这是十分伟大的认识,其伟大的意义,不亚于我们老庄和李贽。因为它合乎人性,宣扬了一种健康和正常的爱情观。当然,把婚姻当爱情的归宿,这是劳伦斯和厄普代克的历史局限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人,即使是伟大的人,在有些认识上,也还是受囿于历史的。

姬元被说服了。姬元其实喜欢自己被汤弥生说服。屈服原来是很幸福的,尤其对姬元这种在精神上一向独立的女人,偶尔的屈服,简直会让人生出一种“氓之蚩蚩”的痴傻般愉悦。生命一如回到了初始,无知无识,无思无辩,只像微风中摇曳的树叶,像水波中荡漾的花瓣,有一种听之任之左右流之的旖旎和简单。

汤弥生现在色胆包天,有时姬元刚走进厨房盛饭,他也尾随进来了,从后面贴着姬元,搂一下抱一下,或隔了衣裳蜻蜓点水般摸一下,不过几秒钟,有什么意思呢?可汤弥生乐此不疲。他甚至用上了柏格森的绵延时间理论,几秒钟不是几秒钟了,它可以绵延,一秒可以绵延成两秒,两秒可以绵延成三秒,三秒呢,就可以绵延成无穷秒了。所以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说法呢。姬元嗤之以鼻,他们这种在厨房和廊檐下偷偷摸摸的把戏也能算金风玉露?可就算不是,又怎样呢?姬元其实不在乎。姬元现在和汤弥生一样,对这种厨房和廊檐下搂一下摸一下的狎昵也极其贪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快乐——小喻就在边上呢,随时可能过来的,所以他们的快乐,有一触即发的危险,也正因为危险,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男女之事于是变得无比刺激了,简直有拼死吃河豚的残酷之美,非常罪,亦非常美。

而且,在廊檐下和厨房之后,还有樟树下的疾风骤雨等着他们呢,那是曲终奏雅,或奏俗——有一次事后,汤弥生说,我们这是曲终奏雅。姬元修正他说,什么奏雅?奏俗差不多。好吧,那就奏俗。你喜欢奏俗,对不对?对不对?汤弥生用身子抵着姬元问。

对,我喜欢奏俗。姬元鹦鹉学舌般地说。

把一个机智的哲学女人变成鹦鹉,让汤弥生很有男人的成就感。

而那段时间小喻做菜特别用心,这让姬元觉得惭愧。姬元以为,小喻是想用这个来修复和巩固她和自己的友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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