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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李清源:红尘扑面

李清源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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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李清源

李清源,河南许昌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芒种》《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获2015年度《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红尘扑面

李清源


郑鸣在路口止步,抬头打量这栋楼。

楼依旧。

五个多月前,郑鸣在这楼三层的一个雅间吃过饭——说到雅间,郑鸣更愿意叫包厢。饭店是荤腥油腻的地方,人们来这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或者假酒食以达到其他目的,最是红尘庸俗处,不知何雅之有。他们没有乘电梯,从大堂一角缘步梯螺旋而上,郑鸣边走边发了上述议论。戴胜在旁说:雅不是指吃饭,指装修,豪华气派,精致典雅,客人来消费,感觉高端上档次。郑鸣说:那让厨子挂一身珠宝也很雅啰。店老板尴尬地笑。这个话题是店老板带出来的,他在大堂迎接,嚷叫说已在三楼安排好一个雅间。他本来在前引路,此时侧身而行,回顾郑鸣说:郑局以后多来指导指导,让我们也沾沾雅气。郑鸣说:“指导”二字就很不雅。老板无言以对,干笑而已。戴胜对老板说:文化人就这毬样,好抠字眼儿,好抬杠,老兄别介意。

郑鸣的确有抬杠的意思。这种心态贯穿饭局始末,弄得场面颇有点冷。他上午挨领导骂,心情大坏,下班后本想去找罗晓芸,却被戴胜拖来这里,所以有点不爽。还好在场的并无别人,除了戴胜和店老板,只有一位叫陈倩的女士。戴胜是几十年的好朋友,用罗晓芸的话说,属狼狈之交,在他面前耍脾气,并不会把他得罪掉。至于店主王老板,在郑局眼里,王老板就是个买单的,而在王老板眼里,姓郑的就是一条嘴脸难看的狗官,彼此定位明确,分野清晰,也就各以应有的态度安然相处。唯一感到不适应的,是饭局的主角

陈倩。

这次饭局因陈倩而起。陈倩是戴胜一个病人的女儿。据戴胜讲,她妈心脏不好,冠心病合并二尖瓣关闭不全,需要做搭桥手术,住院住到了人民医院心外科戴主任那儿。陈倩听多了传闻,包个红包来送礼,戴胜照例收下,然后拿去充到了她妈的住院账号上。手术如期进行,做得也很成功。陈倩觉得应该感谢一下,非要请戴主任吃个饭。戴胜却之不恭,于是就有了这个饭局。

但这只是饭局的成因,而不是饭局的目的。事实上,戴胜组这个局,并不是要了却陈倩请客的心愿,郑鸣相信,聪明好客的王老板必定不会让戴主任的朋友破费。区区一餐酒饭,对王老板来说不算什么,何况在酒饭之外,还有更多的钱要他出。而这个花大钱的事,才是此次饭局的重点。

这事也是因陈倩而起。陈倩家贫,她妈住院已经开始欠费,戴胜估算了一下,到她出院至少还需八九千元。戴胜有意帮陈倩解决这个难题,给她弄一笔钱。首先这笔钱不用还,否则依旧有压力,义行就打了折扣。其次也不能让戴主任亲自掏腰包,戴主任自己也不富裕。恰逢人民医院搞创建,宣传科弄了个征文比赛,征集为患者服务的感人故事。戴胜受此启发,决定也搞个征文大赛,以此为名拉一笔赞助。征文主题要与书有关,围绕传统文化做文章,因为陈倩是学古典的,某211大学古籍修复专业硕士研究生,写这个她拿手。关键是找赞助商。戴主任写着病历想了想,想到了妙香居的王老板。

王老板打铁出身,读的书加起来没有二斤重,对“文化”最深刻的理解,是这两个字的笔画都是四画。但这并不影响他经商发财,成为老家山旮旯里人人艳羡的人上人。所以他打心眼儿里不认为文化有多重要,花钱赞助征文赛,还不如给老婆买个金镯子。但是戴胜一打招呼,他立时就应允了。盖因王老板是有追求的人,有了物质基础,又渴望政治进步,想弄个政协委员干干,回老家上坟时也好哄祖先开心。他有幸认识戴主任,而戴主任跟政协主席姚富根关系密切。他正走戴主任的门路,此时戴主任有要求,王老板岂能违拗?所以这事儿就定了。

仅此还不够,还得拉个有公信力的机构当主办单位,比如文化局或作家协会。好巧不巧,戴胜的老朋友郑鸣,恰恰就是文广新局副局长,跟县作协那帮酸货也很熟。戴胜觉得这是天意,天意该做成的事,会可着你的条件来发生。他找郑鸣商议。老友来求,郑鸣没理由不答应。他建议在电视台发个启事,扩大一下影响,反正电视台归他分管,有此方便。他甚至认为不妨让县委宣传部也参与进来,他跟常务副部长赵某熟,请他捧场没问题。宣传部主办,文广新局、作家协会协办,电视台承办,听听就很牛逼。既然要玩,就玩得嗨一点,可劲儿显摆一下,让戴主任赚足面子,在女人面前好好放光彩。戴胜的心思被老友说破,捏着香烟嘿嘿笑。

别瞎扯,我可是纯粹的好人。他说:好人是条不归路啊,既然做了,就得做到底。

郑鸣说:当心被雷劈。

戴胜翻眼。你懂不懂规矩啊!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像你这烂脾性,假如混江湖,早砍死几百回了。

金主和靠山已分别谈好,戴胜今日组这饭局,就是大家见个面,最终敲定计划。同时把陈倩带过来,就算是她请客了。陈倩很年轻,长头发瘦脸庞,鼻梁上散落几点雀斑,让人一望而想到“小家碧玉”这个词。小家碧玉难免会有点小家子气,她话很少,略显拘谨地坐在下方位,除了斟酒倒茶,就是听三个老男人吹牛逼。这是郑鸣第一次见到她,谈不上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挺顺眼。有一次陈倩过来倒茶,郑鸣问她多大了,她没回答,大概是吵声太大,把他的声音压住了,她没有听到。戴胜正跟王老板讲一件拍案惊奇的事,刚好讲到快活处,两人鼓掌大笑。郑鸣也就不再问了。小饭局就像小火锅,木炭太少容易凉,况且王老板不是同路人,郑局又不住休地耍个性,正事一说完,大家就都觉得可以散了。戴胜先送陈倩回医院,然后送郑鸣回单位。在一个红灯前,戴胜掏烟抽,丢了一支给郑鸣,拿打火机点燃后,把打火机也丢给他。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戴胜说:是不是看到美女了,就一个劲儿开屏?

郑鸣大笑,一口烟卡在咽喉,顿时呛咳起来。戴胜睃他一眼,几丝讥笑横七竖八地爬上

脸庞。

尴尬了吧?

郑鸣抹去呛出来的泪屑。尴尬个屁啊。他说:陈倩美吗?我不觉得。

你就装吧。

真心话。郑鸣说:我觉得还没罗晓芸好看。

戴胜一哂,看到绿灯亮起,踩下油门往前冲。郑鸣被陡然的起步吓了一跳,闭上嘴不再说话。到下一个红灯,戴胜将烟头摁进烟灰盒,对郑鸣说:这事得抓紧,速战速决,不要拖太久。

知道了。

回到单位,郑鸣先给作协主席打电话,取得他的支持,然后翻出电视台台长的号码,向他交代承办征文比赛的事。他的拇指在台长名字上迟疑。电视台诚然归他分管,但他跟台长的关系很僵,前几天还当众闹过不愉快,此时安排他做事,难免有点不自然。他想了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直接交代给文化频道主任好了。他草拟了个大赛启事,列明各项规则,其中奖项设置为:优胜奖一名,奖金一万元;入围奖五名,各奖纯天然优质粉条礼盒一提,妙香居代餐券五百元。投稿时间为一个月。拟完之后,先发给戴胜过目。戴胜很快打过来电话,对截稿日期提出异议。他认为一个月太长,七八天就够了,须知国家招考公务员,报名时间也不过一周左右——他这么急是有原因的,陈倩她妈再有十来天就可以出院,等着要钱结账。

简直是胡闹!郑鸣说:既然急用钱,你直接给陈倩好了,何必搞这么大阵仗?

据我观察,陈倩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人,直接给她,会让她认为是施舍。戴胜说:这样搞一下,我给得有理有据,她也可以拿得光明正大。

郑鸣冷笑。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全。

好人是条不归路啊……

我呸!

不管郑鸣多么不满,戴胜坚持不在时间上让步。区区一周时间,能有几人看到比赛信息?就算看到了,恐怕也难经营好一篇文章来参赛。如果一定要搞,必须改变一下方式,王老板的饭店不是没有对联吗?索性征集对联好了,短小易为,也能见功力,而且以妙香居的名义发公告,时间再短也理直气壮,就算有人骂,也骂不到他们头上。戴胜认为可行,马上转告王老板。王老板就是当大头出钱的,怎么弄都没意见,反正他也做不了主。其实这个新办法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能落一副对联,找人写写挂到大门外。若按之前的方式,花钱买一篇读书心得有何用?王老板又不是读书人。所以他支持。

郑鸣马上改拟大赛公告,传给文化频道主任,要求每天早晚各播一次,两小时飞播一次。又给宣传部赵部长打电话,在宣传部公众号和本县最大的网上社区都转发一下。能长篇大论谈古典文化的人不多,热衷参与写对联的却不少,七天期满,邮箱里居然收到来稿一百多件,其中不乏在县城文艺界颇有令名的老同志。小地方的文化人,并没有什么大学问,即如那些老同志,不过是在官场混过,又热衷附庸风雅,写过几首打油诗,自费出两本书,就成了所谓的文化名流。那些对联的水平也可想而知,郑鸣和作协主席老杨扒来扒去,无非“美酒招来四海客,佳肴吸引五湖宾”之类,再好一些,也不过是引用个典,诸如东坡肉、刘伶醉什么的,大多连最基本的对仗都没有。但也有几副很不俗,文辞古雅,意韵相得,对仗用典都很讲究。郑鸣看得很紧张,赶紧查作者名字,并非那些有名头的老同志,才松了口气。他抽出一副对联,反复琢磨,拿笔修改了一下,递给杨主席。杨主席念:

 

韶乐听何虞,先师来此当知味

食指动无妨,孔圣登楼亦放心

 

这副对联用了三个典。上联用的是“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下联用的是“食指大动”和“孔子十不食”。上联是说味道好,下联是说食材佳。对仗也很工整。郑鸣说:我觉得这个最好,就选这个吧,怎么样?

杨主席看看作者名字,笑起来。行啊。他说:陈倩到底是学古典的,写得很不错。

陈倩她妈出院前一天,县立图书馆举行了“妙香居杯对联大赛”颁奖仪式。郑局长代表主办方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是念稿,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自开赛以来,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和踊跃参与,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稿件八百一十三件。经过评委会认真评选,精里挑精,优中选优,最终选出优胜奖一名,入围奖五名。”郑鸣读稿至此,心脏虚成一团海绵,眼角余光偷觑主席台上的老杨,见他敛容危坐,一本正经,方才心下稍安。文化频道派人来录像,还准备做个访谈,征求郑局长的意见。郑鸣在人群里寻找陈倩,见她躲在场角,想必也觉得难

为情。

算了吧。他对编导说。

戴胜可不觉得难为情。这天晚上,他邀陈倩和郑鸣吃饭,对陈倩获奖表示祝贺。郑鸣觉得好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过去了。戴胜情绪高涨,自嗨不已,犹如玩游戏大获全胜的小朋友。陈倩也言笑自如,全不似初见时的模样,仿佛羞涩的花骨朵已然绽放,花瓣舒展开来,便有一种自信和从容。毕竟见过几次面,彼此都已相熟,她也就完全放开了吧。她对郑局很热情。是那种带着恭敬的热情,但又不显得恭维。他们聊到了陈倩的专业。古籍修复听起来古意盎然,郑鸣很感兴趣。陈倩侃侃而谈,举了很多有趣的例子,使郑局的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想起文化频道有意做访谈,便说:叫电视台给你做一期节目吧,让大家也了解一下这个行业。戴胜立表赞成。陈倩却有点犹豫。我怕做不好啊。她说。郑鸣说:你今天讲得就挺好,没事,就这样讲好了。陈倩也就不语了,起身给两位大哥倒酒。戴胜也站起来,弧形的肚子顶着弧形的桌沿。

我忽然有个想法。他捏着酒杯说:陈倩,这次比赛,全赖郑局操盘,若按科举的规矩,他就是你的座师。今天我做个见证,你拜郑局为师吧。回视郑鸣。行不行啊郑局?

郑鸣笑。得看她愿不愿意。

陈倩说:当然愿意,就怕郑老师嫌我笨,不愿收。

戴胜说:好啦,奉茶拜师吧。

就这样,郑鸣有了一个女学生,纵非如花似玉,却也赏心悦目,最主要还是个硕士生。一杯茶喝下肚,郑老师觉得人生其实也挺美好。三人兴会而谈,欢乐无比,直到晚上十一点钟郑鸣老婆打电话查岗,才依依散去。作别之前,陈倩忽然问:郑老师,什么时候录节目?我先准备准备。

郑鸣微愣了一下。就这几天吧,我安排一下,然后通知你。

郑鸣每次晚归,他老婆朱琳都要例行盘问几句。朱琳是律师,语速快,问题多,前一事还没交代完毕,后一事已经逼上来。经过多年实战,郑鸣练就了一个本领,每次应对审查,都能即时在脑子里过滤筛选,只挑出该说的说,而不发生犹豫和卡顿。今晚亦然。他只交代了戴胜的企图和比赛的胡搞,对收徒一事只字不提。朱琳冷笑。你们可真不要脸,拿着公共资源瞎糊弄,骗那么多人来参赛当陪衬,对人家公平吗?郑鸣被老婆骂,脸上有点挂不住。陈倩那个的确是最好的。他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才是真正公平嘛。他扯一张纸,要把对联写给朱琳看。朱琳说:别给我看,我也看不懂,反正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谁好就是谁好。郑鸣无语。他深知跟朱律师辩论是自讨苦吃,何况他们的行为本来就可疑,所以他只能选择不说话。但是朱琳还没完,她正要继续批斗,郑鸣的电话及时响起来。是戴胜打来的。

你觉得陈倩怎样?戴胜问。

不好说。

嗯?

不了解,毕竟就见过那么一两面。

戴胜哦了一声,在那边嘿嘿笑起来,知道朱琳在旁边。好吧,不说了。明天中午一起吃

饭啊。

干吗?

跟你商量个事。



戴胜想把陈倩留在颍川。

陈倩去年硕士毕业,考公务员没考上,对口工作也不好找,暂时应聘到省城一家培训学校教三字经。她父亲瘫痪在床,全赖母亲照顾,现在母亲又得急病住院,身为独生女的她只好请假归来。她跟戴胜闲聊,说到父母的病和家庭的困难,神色间充满忧愁。戴胜建议她回来工作,方便照顾老人。陈倩也正有此意,只是县城太小,没什么工作机会,学非所用不说,工资还很低。相比之下,省城机会倒是比较多,工资也高一点,只是房租太贵,生活成本太高,把两个老人都接过去也不现实。陈倩在两难之间进退维谷,无计可施,只有叹息。她叹息的声音轻浅而悠长,犹如暮色中的流云或村头的炊烟,浮动着袅袅不尽的惆怅和忧伤。戴胜在她的叹息声里变得多愁善感。

还是回来吧。他说,找人帮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陈倩说:我们是平头百姓,亲戚朋友也都是普通人,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

你别管了。

他们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天之前。那天晚上戴胜值夜班,两人聊了很久。陈倩回病房后,戴胜本想马上跟郑鸣打电话,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直到颁奖结束,又促成郑鸣和陈倩的师徒关系,这才跟郑鸣谈。他把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上午陈倩她妈出院,他要开车相送。

次日中午一下班,郑鸣就去约定的砂锅面馆。面馆离文广新局不远,郑鸣信步而行,很快就到了。戴胜还没来,想必在那边服务殷勤,顾不上这头了。郑鸣上到二楼,选一张靠窗的桌子,抽出纸巾擦桌面。桌面看上去还算干净,一擦一层污腻,再擦还有,一直擦一直有,让人怀疑永远也擦不净。郑鸣擦了几擦,就放弃了。戴胜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这种话就像服务员说饭菜马上好,做不得准。等人很无聊,郑鸣刷了会儿微信,索然无趣,就抽出一张干净纸巾,拿笔在上面作画。菜谱上有一道糖醋鲤鱼,在盘子中间横摆一段山药,将烧好的鲤鱼压在上头,美其名曰“过龙门”。这是本店招牌菜之一。郑鸣曾经消费过这道菜,觉得这创意很可笑,散发着一股子很low的市井智慧。一根山药也能充龙门?叫“棒打鲤鱼”还差不多。他将纸巾铺开,想画一条黄河大鲤鱼,可是技术太差,越画越像臭水塘里的土鲇鱼。他很沮丧,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看到戴胜的脑袋从楼梯道冒出来。

戴胜气色非常好,精神饱满,一脸春光,欢喜压弯了眉梢,哗啦啦往下流淌。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不对,是奸情。爱情还有苦恼悲伤,令人憔悴。奸情则只求刺激和快活,荷尔蒙鞭打心脏,泵出更多血液以满足生理之需,日久天长,血管也通畅了,皮肤也红润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所以,打什么羊胎素,喝什么大补汤,搞男女去吧,人生是灰色的,唯搞男女能使生命之树常青——这是戴胜的理论。也只有这位著名的外科大夫,才能弄出这样充满伪科学色彩的人生

哲学。

身为一名出色的临床医生,戴胜从来就不仅是合格的理论家,他更重视应用和实践。许多年来,他一直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他的理论。但他不喜欢“奸情”这个词,他认为那也是爱,也应该用心去经营。所以他对每一个发生过体液交换的女人都很好。他坚信,只要先把关系定位好,再认真去对待她们,就只会产生快乐。譬如一台机器,设定了属性,明确了功能,再加上良好的维护,开关一摁,所制造的必然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苦恼悲伤。

别满嘴奸情奸情的,猥琐不猥琐啊。戴胜教训郑鸣。搞男女也是爱,很纯粹的爱,懂吗?

郑鸣嗤之以鼻。戴胜是县城成功男人的典范,不光是人民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还是全县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县政协新科常委。青年得志,长得也好,自然运犯桃花,女人缘旺盛。他的情人那么多,往往上一个还没走开,下一个已经到位。就算奸情也是爱吧,那么请问,一个人同时可以爱上多少人?郑鸣这句质问只是表达一种态度,并不需要戴胜回答。答案过于简单明了的问题都是不需要回答的,譬如一加一等于几之于正常智商的成年人。还用说吗?如果真的用心去爱,一个人同时只能爱上一个人。这不光是社会道德的要求,也有生理学上的依据,因为一个人毕竟只有一颗心脏。

郑鸣为自己的妙论扬扬得意,认为无懈可击。不料戴胜听罢,满脸都是瞧不起。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一幅解剖图。你居然跟我谈生理学,我今天就教教你。喏,这就是人的心脏。从结构上,一个完整的心脏分为四个腔室: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一个腔室只放一个人,要住满也得四个。戴胜将笔插回衣袋,挑衅地盯着对面的郑鸣。也就是说,最圆满的爱情,应该是同时爱四个人。

戴胜不愧是学霸,将解剖图画得格外逼真。郑鸣望着纸上那只标注详尽的心脏,一时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最讨厌跟你这种浪医生说话!

戴胜笑嘻嘻地坐到桌子对面,并不为迟到而羞愧。作为老朋友,倘若放个鸽子就受不了,那友谊就很可疑。郑鸣也的确没介意,反正他也不忙,要画鲇鱼在哪儿都一样。他看着戴胜坐定,问:说吧,什么事儿。

戴胜说:急什么?先点俩菜,边吃边说。

事实上菜一点罢,戴胜就直奔主题,向郑局表达了把陈倩留在颍川的愿望,毕竟上菜是个过于漫长的过程,而他又急于解决此事。他想让郑鸣帮忙,把陈倩弄进文广新局。

她可是你学生!戴胜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个当爸爸的必须得帮她。

郑鸣说:那你是不是得叫我老岳父?

戴胜正拿纸巾擤鼻涕,团起来砸到郑鸣身上。郑鸣说:岂有此理,你就这样对待老丈人?戴胜瞪他。够了,说正事儿呢。郑鸣嘿嘿一笑,说:钱也给了,名也给了,现在还要给她安排工作,你这回的代价可有点大啊。嘴上这样调侃,心里已经在寻思。局里并没有空缺的岗位,相反,整个文广新局就像一列印度火车,每节车厢都严重超载,不光座位占满,过道塞严,就连车厢外也密密麻麻挂满了人。想来想去,似乎办公室需要个写材料的,前些天好像听刘主任发过一句牢骚,说现有的两个家伙都是吃才,材料写得像叫花子衣裳,得找个好笔杆子。郑鸣掏出手机,要给刘主任打电话询问究竟。戴胜否决了。

不行不行,写什么材料,那不是人干的事儿,工资还低,工资多少啊?

一千四五吧。

才一千四五,吃饭都不够。不干这个,再想想别的,比如说电视台。戴胜说:哎,郑局,电视台不是你分管吗?把她弄到电视台吧。

电视台!郑鸣搔着脑壳苦笑。聘用工一月一千四,交三金,小工一月五百,无医保无三金。干不干?

开什么玩笑!戴胜说:谁不知道电视台是好单位,又风光又有钱?

那是以前。

在以前,电视台的确很有钱,是局里重点创收单位,历任局长的宏图大略都靠它赚钱来实现。但这两三年来,台里的收入突然断崖式下滑。郑鸣认为与大形势有关,网络新媒体的颠覆性冲击是谁也挡不住的,高清电视的普及,也让只能制作标清节目,且限于客观条件而制作得并不精良的县市台不具有任何竞争力,所以,电视台被广告客户抛弃是必然的事。但是别人可不这么看。在文广新局诸公眼里,大形势固然要命,作为分管领导的郑鸣同样责任重大。郑鸣分管电视台后,先搞了个所谓的清污行动,把所有医药广告统统撤掉,理由是涉嫌欺诈,格调低劣。这种小广告是县市台的主要收入来源,一刀砍掉,快意是快意了,钱也没了。他不光猛塞其源,还广开其流,创办了个文化频道,开设读书、谈史、说法、品趣、艺苑等等一大堆栏目,致力制作自己的原创节目,打造地方文化品牌。而做这些是很烧钱的。他指手画脚搞了一年,愿望中的高雅并没有达到。台里员工满山遍野,大多都是领导们的裙带或裙带的裙带,真正有才华有能力,足以支撑起郑局理想的人才,却几乎没有。这种臃肿低效、毫无前途的基层电视台,是不可能吸引到优秀人才的,吸引到也留不住——所以,如果陈倩愿意去电视台,郑局还真是欢迎之至——台里的收入本来就少很多,现在又花了大把钱,事还没办好,面子里子都丢尽了。郑鸣很难堪,思考了一礼拜,决定对官僚体系下手,像清除垃圾广告一样清除冗员。清除冗员是几任局长都想干的事,但一直没干,此时他要惹这麻烦,大家都觉得他卑鄙。

不就是干得太烂,想转移视线嘛。大家说:自己无能,就拿别人杀恶气。

台长更恼火。电视台本来是人家的地盘,郑鸣作为分管领导,指导指导就行了,他却越俎代庖,把什么都管了,还要人家台长干吗?一次工作会上,郑鸣正讲得上火,被台长生硬地打断。台长将钢笔掷到桌子上,甩起一张抹布脸。我说郑局,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他说:你干脆把台长也兼了吧。

清冗的事毫无悬念地陷于停顿。各种匿名信如蜜蜂入巢,成团飞至书记县长信箱、县纪委信箱以及局长办公室。局长震怒,在办公会上大发其飙。他不好骂郑鸣愚蠢的清冗行动,因为这是改革,反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反改革。他也不好骂郑鸣乱花钱搞原创文艺,因为繁荣文化事业、推动文艺进步本来就是文广新局的本职工作。他更不能骂郑鸣废掉医药广告,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授意的——局座他妈看了电视上的广告,买来一种包治百病的药,吃了几天,几乎没命,局长震怒,命令郑鸣督导电视台清查医药广告。不料郑鸣以此为由,直接把此类广告全废掉了——所以局座只能痛斥他创收不力。创收是死任务,至于怎么创,是他郑鸣的事,干不好就是没能力,就得挨骂。会议还没结束,姓郑的被局长狂怼的消息即已传遍全局。按道理,以创收不力治罪,真正该挨骂的是台长,而不是他这个分管副局。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人心大快。郑鸣“就像丧家狗”(某同事语),槁木其形,焦土其面,灰溜溜回办公室闭门思过。思来思去,心灰意冷,便想去找罗晓芸诉诉苦。罗晓芸是戴胜他老婆,县中医院内五精神科副主任医师。他已经跟罗晓芸约好,就等下班后过去见面,戴胜却赶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了王老板的妙香居。这就是那天饭局上郑鸣一直没好气的原因。

戴胜听郑鸣讲罢,大为沮丧。他点的烧南北和笋爆鸡丝已经送上,但是郑鸣下午还要上班,不能陪他喝酒,更加扫兴。你再留留意,看有没有好差事。他给自己倒着酒,对郑鸣说:再问问你相熟的朋友,看其他局委有没有要人的。

郑鸣应诺。最好有单位招考。他说:聘用人员待遇低,没保障,再好也不过是个鸡肋。陈倩怎么说也是211硕士生,未必受这委屈,也不能让她受这委屈。如果有单位招考,弄个编制,是最好的。

戴胜点头。都留留心吧。他说。他将杯中酒一口闷掉,刚夹几口菜,电话就响了。医院有急事召唤,叫他赶紧回去。戴胜筷子一丢就要走。郑鸣劝他莫急,吃完饭再去。戴胜说:我们可不像你们衙门,上半年的事推到下半年,下半年推到明年,推到猴年马月,领导忘了,也不用做了。我们一分一秒都是人命。他穿上外套,临走又回头交代:陈倩的事你可得上心啊。

知道了,真啰唆!

郑鸣独自吃罢饭,离开饭店往回走。他实在不想回单位。自从被局长痛斥,单位即成郑鸣憎畏之地,每天去上班,总觉得同事们都在耳语自己,看自己的眼神也已不复以往。他沿着方砖陈旧的人行道踽踽而行。风在街道里刮,不曾刮散雾霾,却将残留枝头的悬铃子都摇落下来,汽车轧过,土黄色的茸毛漫天乱飞。郑鸣鼻子发痒,不停地打喷嚏,抬头看看天空,只见污浊云层里藏着一只暧昧的太阳。他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意义。他想到了罗晓芸,想去找她。恰好这时罗晓芸的电话打过来。

在干吗?罗晓芸问。

不干吗,正想找你呢。

罗晓芸施施然笑。过来吧,我在医院。

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罗晓芸更愿意自称心理医生。她觉得“精神医生”这个称谓太冷色调,有针刀之气,令人联想到深夜时刻医院里悠长的走廊。“心理医生”就温和得多,使人想到滚滚红尘和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而她们的心理门诊,就是喧嚣红尘里可以安放灵魂的净土。她今天中午没回去,就在休息室里休息。郑鸣赶到时,她已泡好一壶单枞。单枞是郑鸣爱喝的茶。罗晓芸是个讲究人,在休息室里也放了套茶具。她洗了只天青盏,冲上茶递给郑鸣。郑鸣正渴,接过来一饮而尽。

罗晓芸笑盈盈看着他。你可真是一头驴子!接过杯子给他续茶。听说你收了个学生?

是啊。

一个硕士生?

嗯。

怎么样?年轻漂亮吧?

郑鸣接过茶杯。就那样吧。

罗晓芸端起她的杯子。祝贺你呀。

郑鸣笑起来。闹着玩儿的,何贺之有。顿了一下,又说:是戴胜看她可怜,想帮她,让我也出点力。

帮她只是手段吧。罗晓芸冷笑。他的花花肠子,瞒得了谁?

郑鸣只有喝茶。罗晓芸又说: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他们挺正常的。郑鸣说:你不要多心。

才怪!罗晓芸说:我还不了解他?

那你还问?

罗晓芸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郑鸣会这么反驳。你知道你家孩子调皮捣蛋,是不是还想知道他都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她说:你也不用替他打掩护,你明知道我又不介意。

郑鸣的确知道罗晓芸的确不介意。他曾经很认真地跟罗晓芸谈过戴胜的事。以前他以为,罗晓芸之所以纵容戴胜,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在内心颇有点替她抱不平。当时是在茶馆里。文广新局办了场中秋晚会,他弄了几张票,约好两家人一起去看,结果朱琳临时有案子去了省城。小城市的文艺表演,图的是个热闹,谈不上精致和优美。戴胜看了会儿就想打瞌睡,后来接了个电话,说有事情要办,就先退场了。郑鸣的儿子在省城一家寄宿中学读书,戴胜的儿子在演出结束后被爷爷奶奶带走了,结果就剩郑鸣和罗晓芸。也该吃饭了,两人在附近一家茶馆要了些茶点。正吃之间,戴胜给罗晓芸打过来电话,说晚上陪一个朋友吃饭,不回去了。罗晓芸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戴胜说男的。这边才挂,郑鸣的电话就响了。罗晓芸示意郑鸣开免提,戴胜的声音就嘹亮地冒了出来:郑鸣,今晚跟一个美女吃饭,在尚膳苑,必须来啊。

罗晓芸忍声偷笑,等电话一挂断,压抑的笑声顿时呱呱而出。郑鸣颇觉尴尬,就批评起了戴胜。罗晓芸摆摆手。你不用假惺惺说这些,没关系的。她说:我也没生气。你看我这个样子,像生气了吗?

郑鸣仔细打量她。罗晓芸长着一张柔润的脸,薄施粉黛,淡扫柳眉,眼眸明澈得像夜空里璀璨的星辰——这是郑鸣的观感,此时此刻,郑局长脑海里飘来荡去的词汇,无不文雅得俗气不堪。他认真细致地打量了很久,真没看出罗晓芸有介意的神色。那么他就奇怪了。罗晓芸给他倒茶,轻淡地说:我了解他。

然后罗晓芸切换身份,以心理医生的立场,对戴胜的行为进行了剖析。戴胜小时候家里穷,吃饭穿衣都不如人,在同学面前非常自卑。小学时,他喜欢一个女孩,老想跟女孩玩,可是人家女孩不理他,只爱跟村长的儿子玩。初中的时候又喜欢过一个女同学,毕业之前勇敢表白,又被人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是一种自我补偿。罗晓芸说:就像有些人,年纪很大了,还爱吃糖,爱玩公仔,爱穿花衣裳。

你不觉得被伤害吗?

把他当病人,就没什么了。何况优秀的雄性总会寻求跟更多的雌性交配,也更容易获得雌性的青睐,这是自然法则。人类也一样。所以我不会强求他当贞节男。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的身体,只要精神在我这儿。罗晓芸左手支颐,右手轻轻抚弄着桌子上的冰片杯,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似是自信,又像惆怅,或者全都不是。我允许他在外头胡闹,但必须记得回家。

郑鸣喟然。他想到了他老婆朱琳,心情有点灰扑扑的。此时此刻,他窝在包了海绵的椅子里,望着悠闲冲茶的罗晓芸心情复杂,觉得戴胜命真好,简直让人妒恨。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有短信。是陈倩发过来的,告诉郑老师她妈已经出院了。郑鸣回复说已经知道,让她好好照顾老人家。陈倩说好的。郑鸣继续跟罗晓芸喝茶说话。一杯茶后,陈倩的短信又到了。

郑老师,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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