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刘汀《夜温柔,夜深沉》

2017-08-07 刘汀 十月杂志

点击上方蓝字关注“十月杂志


夜温柔,

夜深沉




1

  夜晚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

  倘若没有夜晚,我们的生活将失去一大半的意义,而不是一半。用流行的话说,是夜晚在帮白日刷存在感,而不是相反。

  许多年前,在书店里就看到过一本书,叫做《黑夜史》,讲的是工业化之前欧洲有关黑夜的历史和文化。只是路过,随手翻翻,我才忽然有所惊醒,对于黑夜,我们真是忽略得太久了。

  至少对于我自己而言,从有意识之时起,就把夜晚看作是自然而然的存在,甚至从未单独把它从整体的时间循环中分离出来认识。这本书提醒了我,从此夜晚不再是混沌的周而复始的一环,而成了具有自己形象和个性的“时间体”;或者说,黑夜从我的意识中独立了,它将和白昼一起,重新构造我所感知的世界。


2

  夜晚催生了一个特殊的词语——熬夜。

  这真是一个好词,面对深沉之夜,的确只有“熬”这个字才能表现出人在此中的状态。当然,对失眠者来说,熬字前面甚至要加上一个煎字,加后面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失眠正是因为黑夜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失去了它的特殊性,变得和白日等同了。熬于是成为黑夜对自己被忽视的命运的反抗,它用这种方式,把时间拉长,让自身变成独孤的漫漫征途。

  三十岁之前,熬夜作为白昼的延续而存在,在旺盛的精力和强烈的好奇心的驱动下,身体和精神都不愿意沉睡,试图时刻保持清醒以获得更多信息和感受。但三十岁之后,夜晚对我们的意义就不同了,它甚至可称为我们的栖息地——如果人类真的能栖息在大地上的话,唯一可能的方式就是夜晚里的沉睡。

  万物入眠的大地,才可能诞生和滋养一种整体而深刻的诗意。


3

  二零一四年年初,女儿来到人世。

  她刚出生的头几个夜晚,每过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还要随时换纸尿裤;而且吃完奶之后,怕呛奶,也需要始终盯着。那几天我们住在医院里,妻子躺在病床上,女儿躺在她的小床,我和母亲轮番坐在一把椅子,看着暖暖轻轻睡着,等着她一声啼哭醒来。

  那样的夜晚好神奇啊,又困又累,灯光昏暗,但我总觉得看清了暖暖的样子,她的脸和眼睛如此明晰。可是此刻让我去回想,我的脑海里却无法固定她那时的模样——我当然还记得她幼小的面容,但无法找回最初的光线了。这几个夜晚,成为我生命中最深沉也最飘忽的夜晚,犹如白日的梦境。

  从医院回到家里,妻子给女儿喂完奶之后,她很快就会哭起来,似乎是恐惧离开大人的怀抱。那时妻子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更因为频繁的喂奶而劳累,我就抱着暖暖在狭窄的卧室地上走来走去,哼着完全不成曲调的歌曲。在大人的臂弯里,她感觉到了安全,就会慢慢睡去。我轻轻把她放回小床,这时夜晚如此静谧,像是黑色的凝固的果冻。

  有时候刚放下,她就会再次哭起来。我那时当然也知道所谓的哭声免疫法,意思是让她去哭,当她得知哭并不能换来想要的拥抱或别的之后,就不哭了。可我也从科普文章了解到,哭其实是婴儿唯一的语言,她们无论是表达渴了、饿了、困了、不舒服了,都只能哭。

  让这么弱小的生命唯一的语言失效,实在是一件太残忍的事,何况是在夜里,我接受不了,更做不来。

  我就这样抱着她,在卧室里走啊走,在窗缝透进来的月光或灯光中走啊走,为了让她感觉到慢慢入睡的节奏,我尽量让哼着的曲子有一些韵律。这一刻,我第一次为自己不懂音律、唱不好歌感到遗憾。忽然有一天,我抱着她走,她不闹,似乎就要睡着了,我的手指刚好碰到了她的小手,她竟然就把我的手指握住了。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作为父亲所能体验到的独特的情感。于是,这些夜晚就变成一种困倦而美好的享受,那些疲惫竟然强化了被女儿需要的幸福和满足。

  那时候她还很小,只有几公斤。我在深夜里抱着她的时候,好像是抱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前所未有的温柔,这温柔因黑夜而更加迷人。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模糊地去感受她的小腿,她的胳膊,她拱来拱去的脑袋。没有什么,比在静夜里怀抱着自己的女儿更让人心怀感激了。

  等暖暖过了半岁之后,就开始恋妈妈,再也不让我哄她睡觉了。换成妻子抱着她走来走去,我躺在床上,等着她睡着,然后跑到客厅去看看书,或者码字。温柔的夜晚,逐渐走向深沉的侧面。


4

  我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老家没有电,每到夜晚,用来照亮的都是煤油灯。

  连煤油也是限量供应的,一家一户在特定的时间到供销社,用最早的那种输液瓶打回来存着。煤油灯的灯绳是自己用旧棉花捻的,棉花拆自已经盖了多年的被子,板结僵硬,但被粗糙的手一缕一缕地撕扯开,它们尽管发灰,却仍然保持着一种作为棉的柔软。还是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把棉絮搓成棉绳,细细的,浸在煤油里,裸露在外面的灯芯被点燃后,就有微光照着暗夜。灯芯的一段因为持续的燃烧会慢慢变短,就用一根针再挑出一段来。

  那些乡下的日子,夜安静深沉,沉到极黑的时候,奶奶会划一根洋火把煤油灯点亮,我们居住的屋子里就有了光了。也只有这样的光,这样的光也就够了。如果奶奶需要做点针线活,她就把灯芯挑出略长的一段,煤油灯的光晕就会迅速扩大,整个屋子都随之变亮一些。

  蜡烛是很少的,或者完全就没有,因为要用钱去买,因为它燃烧的速度太快。

  后来村子里开始通电,可是电费好贵呀,一般的人家里只有堂屋接起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却并不经常拉亮,只有晚上必须做活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拉开。对所有人来说,一个不需要煤油就能发亮的灯,实在太神奇了,贵一点也理所当然。

  那时候我和弟弟们围在灯下,想仔细地看清它到底是怎么亮的,当然是一头雾水。夏天的夜晚则羡慕围绕着灯泡的蚊蝇们,因为它们靠着光芒比我们要近得多,它们甚至近到被光灼伤或烤死。电费还是贵,有时候交不起,就拖着,拖到不能再拖,电工就搬着梯子爬到电线杆上,把电线掐断。只好又点亮煤油灯,放在没有夜风吹来的地方。

  哦,还有一种光亮,就是家里爷爷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他打开的时候,指示灯会发出一点微弱的蓝色的光,像草地里的某种蚊虫。

  夜深沉。

  我跟着爷爷扭动收音机的按钮,试图捕捉到讲评书的那段电波,扭来扭曲,终于抓住了它的微波,滋滋啦啦,然后出来一个公鸭嗓,栩栩如生地讲:童林纵身一跃,跳到了几丈高的大树上……屋外的大树被一阵风吹得哗啦啦响,我就想,是不是童林跳了上去。

  夜晚阻挡不住想象,功夫高强的童林,跳到了房后的大树上,大树高得只有把脖子仰平才能看见树梢。乡村的夜晚怎么会那么黑呢?只要太阳落下去,就什么都看不见,大地都瞎了,声音扑楞着往耳朵里钻。

  好在一个月,总有一半的时间是有月亮的。有月亮的夜晚,我们从不点灯。

  夜深沉。

  月亮像一盏遥远的灯,我们躺在土炕上,月光就从破旧的木窗子透过来。光昏暗,因为窗子上没有玻璃,都是糊的白纸。我小时候总在想,能穿过白纸的光,一定是光里面最细的那一些。


5

  在城市里,夜晚不是纯粹的夜晚,因为它缺少纯粹的黑暗。

  我曾经用一个对比,来区别城市的黑夜和乡村的黑夜:同样是走夜路,在乡村的黑夜中,你最害怕碰到的是鬼,而在城市里你怕碰到的却是人。人有时比鬼还可怕。

  乡村的黑夜就是黑夜,每一处都是黑的,天地,原野,院子,牛羊圈,甚至一片树叶。每一次回老家,我都喜欢在夜晚于院子里站一站,看看天,是黑的,看看四周,也是黑的。那时候夜深沉,且跟我亲密无间,因为我就在它的黑色中。

  少年时,我曾走过几次乡村的夜路,现在想来,如今竟不敢再重复这样的事。

  读初中时。有一年秋天,父母和三叔都在很远的地方买了一块草场,打秋草。秋草在地面晒干了,需要运回来。父母赶着驴车,三叔开着三轮。那天父母的草车先回来了,干草已经垛起来,太阳落山了,三叔的三轮车还没回来。父母便让我骑自行车沿路去寻找,看是不是车坏了。

  我刚出村,行走在一片荒草地的时候,太阳的光芒就全没了。这一条路我之前也走过,但都是在白日,黑夜降临,我独自一人骑行在土路上,路两边隔不远就能看到几个坟包,荒草凄凄。这条并不陌生的路,在黑夜中变得神秘莫测。

  然后黑夜来得更快了,我只能借着即将消失的一点天光,才能勉强看清土路。路上的石块太多,自行车也不能骑了,只能推着。翻过一道山梁之后,我开始犹豫,现在就回去似乎可惜,但往前走心里又有点害怕。

  终于在一个山脚拐弯处,我听到了三轮车马达的声音,我想应该是三叔他们了,便对着黑夜的道路喊三叔,没有回答。我知道听起来马达声很近,其实随便一个坡一道梁就隔了很远。等三叔的三轮车终于拖着沉而且大的干草,爬上来的时候,黑夜已经深沉到不需要眼睛了。

  三叔停下车,帮我把自行车放在车厢上的草垛上,开着往回走。三轮车没有车灯,我们只能用手电筒照路。

  夜还是深沉呀,但并不显得陌生而慌张,我们在更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村子中有狗吠,也许它们并不是因为听到什么动静才叫,只不过是想用汪汪声,给这漫无边际的黑夜划开一条小缝。


6

  家里的三间土坯房已经二十几年了,两间住人,中间的堂屋是厨房。

  我和妻子过年回家,弟弟和弟媳也一起回去,加上父母,就有些住不开了。父母便在贮存粮食的仓房里盘了一铺小炕,架起一个炉子,炉子的火既走炉筒,也走土炕,土炕就会热起来。

  晚上,父母要去仓房睡,我不同意,我觉得不可能让父母去,也不好让弟弟他们去,我去吧。我就跟老婆商量,她很大度地接受了,我们俩住在了小仓房里。

  那些天,母亲总会一整天把厂房的炉子烧着,好让屋子里保持温暖。

  内蒙的冬天冷啊,风雪交加,狂风如重锤。和家人一起看完电视,我跟老婆来到仓房,睡在热乎乎的小炕上。睡不着就聊天,看拿回来的各种各样的书,想想未来的日子。

  夜温柔,夜也深沉。

  炉火呼呼呼地响着,外面的风也呼呼呼地响着,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了。但是炉子里的木柴和煤块,总会在我们睡着之后慢慢熄灭,屋子就变得冷起来。我会醒过来,给炉子加柴,但有时候熄灭得太过,已经无法复燃,就只能作罢。

  夜晚终究过去了,每一个夜晚都是。



十月杂志官方微信

微信:shiyue1978



大型文学期刊

长按二维码关注

十月杂志微店

咨询电话:

010820280325



最想要的一期在这里

长按二维码关注

十月杂志电子版

纸刊原文电子版



随身携带的十月图书馆

长按二维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