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7-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石一枫:借命而生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再不点蓝字关注,机会就要飞走了哦

借  命  而  生

石一枫

作家/石一枫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奖项。


3

 

逃跑事件后来成了杜湘东心里的雷,随时会炸,炸得他寝食难安。但在当初,杜湘东却认为自己善待那俩犯人是理所应当的。比如给姚斌彬看手,就既符合管教的职责,又符合人道主义。他先问过看守所的狱医,狱医表示犯人确无重伤表征,非说手疼,或者是逃避劳动的幌子也未可知。但这就与姚斌彬的表现不相称了。于是杜湘东又给城里打电话,约了一位法医专业的同学。常人印象里,法医都是研究死人的,其实活人也能看,而且因为接触的外伤居多,反而比普通医生有经验。那天法医其实也有任务,大兴发生了一起中毒案,他下乡去验尸了,等再折到看守所,已经又是晚饭的点儿。来了先感叹,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不会得抑郁症吧,今天那个喝农药的妇女就是抑郁症;又说长此以往,个人问题得不到解决,没准儿还会憋出别的毛病。杜湘东只能讪笑,自掏腰包请食堂师傅做了几个小炒,招待同学吃好喝好,然后把姚斌彬从监舍提出来。

这次就没让许文革跟着,不过经过隔壁十八监舍时,他留意到许文革正往窗外望着,那神情竟是信任和感激的。人骨子里都有三分贱,如果一个既冷又硬的人对自己示好,所激起的暖意往往超过亲昵的人的嘘寒问暖。杜湘东旋即又为这种暖意感到恼怒,喝道:

“靠墙坐好,轮流背监规。”

领着姚斌彬来到办公室,便由同学问诊。法医见过的死人太多,对活人也懒得废话,直接让把手交出来,像玩儿“九连环”一样又捏又扭。姚斌彬明显疼得厉害,但却忍着不叫,娃娃脸上淌满了汗珠。忙活一阵,法医脸色一变,把杜湘东叫到屋外。

杜湘东问:“什么毛病?”

同学却问:“这孩子跟你什么关系?”

杜湘东又问:“什么意思?”

“麻烦了。”同学说,“如果是亲戚,有亲戚的处理办法,或者他们家属跟你‘意思’过了,那么总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否则情面上说不过去,对不对?”

“要是没关系,就是普通犯人呢?”

“那我劝你别给自己添乱。直说吧,他右手拇指的掌骨和基节受到钝物重击,造成了粉碎性骨折。这种伤势从外部往往看不出来,但你也有手,我也有手,都知道大拇指的作用,没了这根轴,其他指头差不多就相当于白长了。所以在评定伤残的时候,食指中指都折了,顶多也就是个八级,拇指尤其是右手拇指丧失功能,直接就是五级。出了这种情况,你要是装没看见,其实也能遮过去,反正案子一结,犯人就交给监狱了,到时候再怎么处理自有监狱的规矩;但要是从你这儿捅上去,那就相当于案子之外另起了一桩案子——这么重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如果是在收监期间弄的,你这个管教有没有责任?”

法医分析得头头是道,杜湘东听得恍然大悟。不愧是一毕业就在城里待着的人,虽然见的净是死人,但却比他更懂人情世故。杜湘东不禁再问一句:“这伤还有得治吗?”

“骨折,粉碎性的,又耽误了这么久。明白了吗?”

法医撇下这么一句,看到杜湘东面色有异,就没让他送,急匆匆先告辞了。杜湘东静立片刻,耳中似有什么东西嗡嗡鸣叫,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把那声音驱逐出去。他往走廊门外走了一段,这才想起屋里还关着个人,便又折回办公室,叫姚斌彬回监舍。在路上,姚斌彬走在杜湘东半步之前,表情有点儿呆滞,一双眼睛却格外的亮。难得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他的脸也是一团透亮的白。这孩子以后就是个残废了。直到看到监舍门了,杜湘东才开口:“你没大事儿,也就是软组织挫伤,养养就好了。”

姚斌彬没说话。杜湘东又道:“心别太重,好好改造。”

姚斌彬好像点了点头,突然说:“您是个好人。”

杜湘东本可以说,假如世上的人真有好坏之分,那么按照通常的标准,警察自然是好人,被警察看管的就是坏人了。但他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你还有什么要求?”

姚斌彬说:“能不能托您给我妈带个信儿?”

“带什么信儿?”

“说我知错了,说我一切都好……说等我出去再伺候她。”

杜湘东看着姚斌彬那张温良的、不管何时何地总带着三分羞怯的脸:“那得看我有没有时间,还得看工作上有没有必要。”

姚斌彬便向杜湘东鞠了一躬:“谢谢政府。”

这天晚上杜湘东没睡好,躺在床上只是来回来去地翻腾,面朝墙感觉堵得慌,面朝桌子腿又感觉空得慌。他想到了老吴的那半瓶白酒,涌起了灌两口的冲动,但又想到一个警察是不适合当酒鬼的,冲动就没付诸行动。好容易捱到上班,他还是决定找一趟所长。一进门,就见所长正扯着脖子对着电话吵吵,听了两句才明白,所里的一台吉普车打不着火了,汽修厂的人来看过,说没法修,只能报废,而所长向上面申请换车时又遇到了刁难。人家说,别的单位还缺车呢,你们一个看守所,反正也没什么出勤任务,没车就凑合吧。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可言语中流露出了轻视看守所的意思,所长就受不了了,反锵道:“看守所怎么了,看守所就是家里蹲吗?说句不好听的,假如犯人跑了,你让我们拿脚去追?”

但锵也白锵。没车,这是客观事实,更是全国上下各个系统的普遍事实。杜湘东等所长在电话里泄完愤,这才硬着头皮把姚斌彬的伤情汇报了。才刚废了一辆车,又听说废了个人的事儿,所长的脸就绷得更紧了。他不说话,先点烟,三口抽完,又转肩膀,转完才说:“你说的属实?”

杜湘东道:“找了个法医先看了。”

所长说:“那你什么意见?”

杜湘东道:“要真是这种伤,所里肯定没法治。狱医老张您又不是不知道,青霉素包治百病,红药水抹哪儿哪儿灵。要不我带着犯人到城里的大医院,找个专家再看看?”

所长却问:“上哪儿看?协和还是积水潭?你要有门路,弄得到这些医院的专家号,那能不能先给我挂一个?我这膀子一疼,半边身子都动弹不了。”

吃了一瘪,杜湘东只好闭嘴。半晌才问:“那您的意见是——”

“这俩犯人在咱们这儿待了多久?小一个月了吧?现在要求大案要案从速从严,他们的判决也快下来了,到时候就要正式移交给法院和监狱系统。这样吧,办移交的时候你写份补充材料,说明犯人有伤,到时候是该保外就医还是减轻劳动,就由其他机关酌情处理。”所长说着又点了颗烟,“我理解你的想法,人在你手里,你得对他负责,但责任分个轻重缓急,更分个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上面拨下来的经费就那么点儿,大伙儿的加班费和改善伙食还得靠自己创收呢,真要做手术,拿什么给他做去?”

杜湘东便说:“明白了。”说完转身就走。

所长在后面又跟了一句:“还他妈不如打仗呢,起码弹药管够。105榴弹炮,一枚炮弹就得上千,看见哪个山头有动静,先轰丫十万块钱的。”

以前也听所长讲过打仗,说的都是大动脉里的血一喷一丈多高,或者步兵脑袋让弹片削掉了一半还往前冲锋,从没想过战争也能从钱的角度理解。看来往事的面貌是多变的,取决于你眼下正在琢磨什么事儿。而杜湘东出了办公室,才又想起今天是该和刘芬芳打电话的日子。俩人有个约定,再忙也得每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可自从上次刘芬芳挂电话,这习惯就中断了。不仅如此,再去冷库交接冰棍棍,也见不着刘芬芳了。换她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姐,见着杜湘东就翻白眼儿:“你又怎么欺负母们芬芳了?”一拖再拖,就把杜湘东拖毛了,他想,不管怎么样,今天得先和她说上话。

于是他没回办公室,拐到了管理科,估摸着刘芬芳已经上班,就打库房电话。果然不通,不通再打,座机转盘把手指头都磨疼了,这才插进一个空去。接电话的又是一大姐,悠着荡秋千似的腔调问他找谁。杜湘东说找刘芬芳,对方说今儿活儿紧,忙着呢。杜湘东便赔着小心求人家,说有急事儿。大姐说再急能有五百条猪腿的事儿急?再不入库下个礼拜保证全臭了。杜湘东便唬了对方一句,说我可是警察。这位大姐大约并没想到警察也可以是刘芬芳的未婚夫,倒抽一口凉气“哎哟”一声,说那您等着,我叫去。过了好半天才转回来,说刘芬芳今天没上班,是不是从冷库偷鱼偷肉的事儿让你们盯上了,是不是畏罪潜逃了?要不要把公司保卫科的人叫来,要不要把厂长也叫来?

一惊一乍,倒把杜湘东吓了一跳。他只好又说:“其实我不是警察。”

“孙子你有病吧?你这叫冒充执法人员,明儿就让真警察到你们家抄你去……”

杜湘东忍笑挂了电话,再给刘芬芳的宿舍打时,好像也没那么为难了。又说两句好话,看电话的人便穿过胡同叫来了刘芬芳。杜湘东问:“你怎么没上班?”

刘芬芳说:“歇病假了。”

杜湘东又问:“你哪儿不舒服?”

刘芬芳说:“也没哪儿不舒服。”

那么就是忧愁了。既然忧愁就得解忧愁,于是杜湘东先把刚才和大姐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又道:“回头还得跟你们头儿解释解释,别再把你怀疑成一个藏在群众里的坏分子。”

刘芬芳却不笑,冷不丁说:“杜湘东,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杜湘东说:“我是怎么个人?”

刘芬芳说:“你是个满不在乎的人。”

杜湘东说:“我怎么不在乎了?不在乎能给你打电话吗?”

刘芬芳说:“现在才打,早干嘛去了?”

这诚然是杜湘东理亏。他说:“所里事儿多。”

刘芬芳说:“你事儿多,就没工夫考虑咱们的事儿了?”

杜湘东只好面对那个不想面对的问题:“咱们的事儿,你怎么看?”

刘芬芳说:“现在不是我怎么看了,是我们家人怎么看。”

杜湘东说:“他们不是觉得我还行吗?”

刘芬芳默然半晌,再说话时,便去除了感情色彩:“你知道,我们家八口人。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此后不能干活儿。我大姐插队,落户在了黑龙江。我二姐心野,考大学去了上海,念完大学又去了深圳。大哥,结了婚嫂子都不让回家。家里相当于没了操持的人,我爸我妈还有俩弟弟,吃饭穿衣,洗涮缝补,靠的都是我。原先说想在城里结婚,那是我的个人趣味,其实除了个人趣味,还有现实困难。前些天看我犹豫,我们家人就又把咱们的事儿商量了一遍,都说你不错,就是人在郊县这一条是个问题。我要是跟你走了,我爸我妈就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了,俩弟弟没准儿得变成野孩子。谁没有爸妈呀,谁没有家人呀。”

陈述到这儿,刘芬芳就不说了,改为一声啜泣。杜湘东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刘芬芳拖着哭腔说:“早说过了,办法在你。”

杜湘东说:“我没办法,我没用。我也不能不要工作呀。”

刘芬芳又默然半晌。这时看电话的老头儿打开了话匣子,还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本期节目的主要内容有:苏联外长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访华,中苏关系有望实现正常化;各地物价小幅波动,政府号召群众不传谣,不信谣,不进行恐慌性囤积购买;全国从重从速处理一批影响恶劣的刑事案件,社会治安得到显著好转。

然后刘芬芳道:“那就这么着吧。赶明儿我去趟郊县,咱们把东西换回来。”

所谓要换的东西,是俩人以往互赠的礼物,或者说是信物也行。共计:杜湘东给刘芬芳的一块“东方”手表,一件呢子列宁装,一个三克重的金戒指,刘芬芳给杜湘东手打的一条围脖,一件毛衣。刘芬芳执意这么做,就有两层意味:一是北京姑娘特有的磊落,她不占他的便宜;二是刘芬芳特有的仪式感,相当于林黛玉和贾宝玉闹掰了,就要把原先乱送的汗巾、手帕、珠儿串儿或铰或烧,或物归原主。

杜湘东竟没话好说。情况都摆在这儿了,拖泥带水也没意思。无非是他个人恋爱史上的第一次失败,以及看守所年轻职工恋爱史上的又一次失败。只不过心里仍是恍惚的,还有些战战兢兢。伤感被覆盖在了心里的一层薄膜底下,看似还平静着,但如果那层膜破了,让埋藏的东西泛滥出来,他一定会悲痛欲绝。因此他最好不要再想刘芬芳,刘芬芳已成往事。杜湘东便脱了警服,来到犯人们放风的空地上,甩着胳膊跑起圈儿来,仿佛想要摆脱什么东西。直跑得呼哧带喘,浑身透汗,这才突然止步,面无表情地走向车间。犯人们已经被从监舍带出来,又开始了一天的劳动。这儿才是他该在的地方,这儿才有他该干的事儿。

刚一进门,老吴便晃了过来:“那犯人说要找你。”

杜湘东往许文革的方向看去,他就站在车床旁,翘首朝这边望着。再朝另一个方向望望姚斌彬,他却在望着许文革。两张年轻的脸,眼神闪烁,饱含热忱。

杜湘东做了个手势,让许文革出列。

“报告政府。”

“有事儿说。”

许文革便道:“我观察了其他人干活儿,大家操作车床的方法都不规范。机器爱坏,和这也有关系。如果能让我们——也就是我和姚斌彬——讲讲,再做做示范,不光故障率会降低,象棋子的产量也能提高。”

杜湘东瞪了一眼:“大米饭吃上瘾了?”

许文革站得更直了:“您知道,我们图的不是一口吃的。”

“那你们还图什么?让我把你们放出去不成?”杜湘东烦躁地呵斥,又一甩下巴,“该干嘛干嘛去,甭在这儿假积极。”

许文革脸一白,低头小跑回到车床。老吴却凑近了说:“都是养不熟的狗,就不该给他们丫好脸色。”说完掏出烟来,分给杜湘东一根,又拍拍他的肩膀:“吹了?”

敢情才这么会儿工夫,消息就传开了。杜湘东鼓着腮帮子没接茬儿。

老吴便叹口气:“没事儿,正常。当年我也是熬到三十多,才娶了现在这娘们儿。你要不痛快,就出去散散心,班儿上我给你盯着。放心,今儿我不喝了。”

这番话竟说得杜湘东心里一热,觉得老吴都不是老吴了。而当他重新戴好大檐帽,道了声谢打算离开时,老吴却又一挤眼,对杜湘东乐了:“对了,你跟那妞儿弄过没有?”

原来老吴还是老吴。杜湘东只好说:“没有。”

“那亏了。你记着,结婚之前弄的都是赚的,结婚之后再怎么弄也是亏。”

杜湘东居然也乐了:“下次吸取教训。”

这一天,杜湘东破了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三个戒,就是擅自离岗。他从职工专用的侧门溜出看守所,沿着土路走到一条河边,茫然地发起了呆。出来散散心,这是个明智的提议,相当适合失恋的人。然而到哪儿散呢?他索性跳上了最先开来的一辆公共汽车,也不问站,径直坐到后排的空座上。车一晃悠,竟晃悠得他睡着了。睡时也没梦见刘芬芳,再醒过来,却是被一群鹅吵的。只听得四下里嘎嘎叫,还以为车掉进水里了呢,凝了凝神,才知道有一农民带了一筐鹅上车,半路筐漏了,鹅满车厢乱跑。好容易都抓回来,失主却坚称少了一只,并一口咬定是被此前下车的旅客掳走的。他要求司机把车往回开,拉着他去找鹅。司机哪里肯依,双方便吵,鹅的嘎嘎叫里又混进了人的嘎嘎叫。最后闹到杜湘东这里来。

“警察师傅,您给评评理。”农民对他说。

杜湘东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示这不归他管。

农民的气性越发高涨:“那你穿这身‘皮’有个屁用。”

解释也解释不通,恰好又到一站,杜湘东便从后座上拔起来,逃也似的下车。临出车门问这是什么地方,售票员告诉他:“六机厂。”

杜湘东这才反应过来,所谓六机厂,就是第六机械厂,也就是俩犯人姚斌彬和许文革原先工作的厂子。当年国家要搞工业化,北京首当其冲,光负责机械制造的厂子就建了许多。排到六机厂,城里的地皮已经不够用了,因此选址在了郊区。而农田之间生生拔起一座工厂,对于原住民的生活影响可想而知。杜湘东老家所在的县城附近,也有一家上万人的锅炉厂,如果不是托了关系到工厂附属学校上学,他或许不会萌生出通过考学成为一个“公家人”的愿望,更不会知道北京有所警校正在面向全国招生。他从姚斌彬和许文革想到自己,忽然感到此时下车如同一种冥冥的内定,既偶然又必然。

于是他往工厂方向走去。厂房和围墙肃然耸立,越往近处,越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也多亏了这身“皮”,杜湘东刚一出示证件,说想要“了解一些情况”,传达室的人立刻便给保卫科打电话,叫来了那位膀大腰圆的副科长。过了将近一个月,胖子的脸已经养得直冒油光,头上的纱布却不摘,仿佛光荣负伤的瘾还没过够。这人也认得杜湘东,诧异道:“那案子刑警不是调查过了吗,你一狱警又来干嘛?”

杜湘东面无表情地告诉对方,第一,他不是狱警,而是一名看守所管教;第二,甭管是刑警还是管教,只要警方有调查的需要,保卫科都有配合的义务。副科长嘟囔起来,说把犯人送过去那天,该交待的情况不都交待了嘛。杜湘东立刻又纠正:目前案子还没经过法院判决,人也还没正式移交监狱,因此对姚斌彬和许文革的称谓就不应该是“犯人”而是“犯罪嫌疑人”。这就有点存心较真儿了。在那个年代,上述法律常识还不普及,也根本没人会深究,就连看守所的管教都一口一个“犯人”地叫,仿佛进来的一定会判,不是罪大恶极也不会进来。而杜湘东非要找碴儿,是因为他预估了胖子是哪种人——你要不当回事,他就煞有介事,你要煞有介事,他就特当回事。

胖子果然肃穆起来,引着杜湘东走进厂区,来到主楼一层的保卫科办公室。他给杜湘东沏上了茶,又专门让手下科员拿个本子来做记录,这才说:“您想了解什么?”

杜湘东直截了当问:“姚斌彬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胖子像受了刺激,跳脚道:“你们不会都觉得是我弄的吧?刑警这么问,厂里的人也这么议论我。虽说我当年打过姚斌彬他妈的主意,人家没看上我,可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肚量再小也不至于跟一个女人记仇吧?那孩子的伤真是自己造成的,当时他们把机器从车壳子里吊出来,悬在一米多高的铁架子上,本来就没挂牢实,我们进去一冲一乱,那铁砣子就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姚斌彬按着前保险杠的手上——不信你问他,我有人证。”

记录员便抬起头来:“这是事实。刑事责任,我们也不敢撒谎。”

副科长又说:“我还专门找人问过,这种情况算误伤,误伤就不赖我对吧?”

杜湘东点点头:“你别激动,我又没说赖你。那么许文革把你打了,是在姚斌彬受伤之前还是之后?”

副科长叹口气:“在这之后。他本来也没反抗,还偷偷央求我们说要‘私了’呢,不想混乱中姚斌彬伤了,他就跟疯了似的朝我来了。”

杜湘东接着问:“许文革干嘛那么护着姚斌彬?”

“俩人从小就跟哥儿俩似的。姚斌彬,长得像个女孩儿,在外面没少挨欺负,为了他,许文革把十里八乡的混混儿都打遍了。这孩子性子狠,跟谁有仇当面不吭声,但日后一定得找回来;而惹了他还是小事儿,要是惹了姚斌彬,他非跟你玩儿命不可。”

记录员像个尽职的捧哏,又补充道:“以前还有风言风语,说他俩是……那个什么……”

杜湘东眨了眨眼,也问:“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

副科长却哈哈一笑,挥手道:“这他妈不是扯淡嘛。厂里的老人儿都知道,许文革跟姚斌彬好,是因为他从小没爹没妈,相当于是姚斌彬他妈带大的。而且他还谈过一个女朋友呢,跟姚斌彬他妈当年一样,也是厂花。”

“许文革的女朋友在哪个车间?”

“早不在厂里了。现在的女的多精啊,知道臭工人没前途,后来认识了个工业局的干部子弟,没两天就跟人家结婚了,又没两天就调到机关坐办公室去了。”

说的是许文革的感情生活,却让杜湘东仿佛被谁窝心踹了一脚。他又问:“那么和姚斌彬与许文革关系密切的还有什么人?”

“也就姚斌彬他妈了。过去是个质检员,现在退休了。”

“把她家地址给我。”

杜湘东走出主楼时,从一扇窗户里听到了女工的合唱:“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他俩勇敢和可爱呀,全都一个样……”是苏联歌曲《山楂树》,“五一”劳动节快到了。再穿过一道铁栅栏门,就是职工宿舍。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正在翻拣着垃圾堆,风把灰土纸屑吹起来,直钻到她花白的头发里去。杜湘东按照保卫科提供的门牌号钻进一幢格外破旧的筒子楼,只觉得走廊里暗无天日,饭味儿、霉味儿和隐约的屎尿味儿闷在一处,近乎发酵。他爬上四楼,先在楼梯拐角看见了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烧了一壶热水。再往纵深里踱几步,总算发现了一道开着的门,门口挂着一道油脂麻花的布帘子。这就是姚斌彬的家了。

杜湘东在那门口站定,却不撩帘子,也不叫人。他此时还不确定这次“家访”是否得当。屋门对着一扇窗,光线贯穿而出,照得空气里缓缓飘浮的尘埃清晰可辨。不知从哪儿又卷过来一阵风,吹得布帘子扑拉一晃,杜湘东便看见了屋里那人的侧影。初时也没在意,觉得那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人:不高,很瘦,脸色蜡黄,留着齐耳短发,全然看不出当年漂亮过,但却很符合一个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母亲的模样。警察眼“毒”,杜湘东随即察觉到,这女人的站姿有些不对劲。她把握不好平衡,上身往不该倾斜的方向倾斜着。他疑惑了一下,终于伸手把布帘子扯开半寸,这才看清了女人的真实状态。她一手扶着窗台,半步半步地往床头的方向挪着,那里有个刷着白漆的铁架子,上端有把手,下端装着四个轮子。这玩意儿的学名叫站立器,是给脑中风和轻度偏瘫患者准备的。也就在这时,女人终于抓住了站立器的把手,几乎压上了全身重量,喘了两口气,这才扶着它往房间一侧的书桌挪了过去。左脚拽着右脚,右脚几乎无法抬离地面。书桌上摆着两瓶药,大概就是女人此番跋涉的目标了。

在那一刻,杜湘东很想走进屋去,帮那女人倒水、吃药。但在小小的助人为乐之后,他又该如何面对人家?假如她问姚斌彬怎么样了,他就告诉她,你儿子正在等候判决,同时成了个残废?一恍惚,他僵在了那里。屋里的女人却没看见他,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把手伸向药瓶。而再一恍惚,背后突然有尖厉的哨声鸣叫起来。煤炉子上的水开了。

没等女人扭头,杜湘东就转身奔了过去。估摸着女人从屋里挪到炉子旁还有段时间,他又拎起地上的暖壶,依次把两只都灌满,然后才像逃跑似的冲下了楼。

自打从工厂回去,杜湘东就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姚斌彬叫“妈”的意味了:那不是指望妈能救他,而是在心疼妈、牵挂妈呢。经由姚斌彬的妈,杜湘东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爸在县文化馆卖电影票,他妈在菜市场卖菜。卖票清闲又体面,卖菜则是粗活儿,因此俩人结婚算是他妈占了便宜。但结婚以后,为家里做贡献最大的是他妈,最辛苦的也是他妈。每天早上五点之前,他妈就得从乡下把菜进上来,直站到天黑才能喊一声“包圆儿啦”,就这么日复一日,零敲碎打地攒出了两间瓦房、突突响的带棚“三蹦子”和杜湘东的学费。回家时乍看一眼,住上大瓦房、开上“三蹦子”、把儿子送到北京去的妈已经衰老得像个七十岁的人了。都说感谢好政策,好像党随便开个口子人民就能富起来,其实如果你是个小老百姓,点滴的丰足也是十倍百倍的汗水换来的。

而姚斌彬的妈所要承受的何止艰难,还有与儿子被捕相伴而来的耻辱。这时再想到姚斌彬叫的那声“妈”,又有了忏悔的意思——但杜湘东却为这事儿打了姚斌彬。远远看去,那孩子还是那么文静,劳动时总是偷偷望着许文革,像走丢的小羊在寻找着头羊。他们的案子也该判下来了吧,上面的精神不是从重从速么。按照以往的经验,等待他们的不是青海就是新疆的大牢,起码十年往上,二十年也没准儿。十年或者二十年过后,俩人回来,谁还认识他们呢?十年或者二十年过后,姚斌彬的妈不知是否还活着。

恰好过了两天,管教食堂吃猪肉大葱馅儿包子,杜湘东心里一动,央求大师傅多给他留了十个。晚上前往监舍,却不叫姚斌彬,单把许文革拎了出来。杜湘东将他带到走廊拐角,从身后抄出饭盒:“吃。”

许文革不吃,站得笔直,两眼发直。

杜湘东说:“不是全给你的,还有一半给姚斌彬拿过去……隔着窗户扔给他,不准交头接耳,也不准挤眉弄眼,我在后面盯着你呢。再告诉郑三闯一声,这包子谁要敢抢一口,我让他连去年的饭都吐出来。”

许文革便接了饭盒,却不打开。那意思是全给姚斌彬。

杜湘东叹口气:“等案子判下来,你们就不必隔离看押了,到时如果还在所里多耽搁两天,我把你们调到同一个监舍里去,你们也聊聊……当然主要是互相反省。姚斌彬要是想给他妈写信,我也可以代交。”

许文革的鼻翼翕动两下,看向杜湘东:“管教,您是个好人。”

这话姚斌彬对他说过,如今许文革也这么说。作为犯人,妄想评价一个警察是“好”还是“不好”,这实在有些荒唐。而同样的话由柔弱的人说出来还能理解,出自一个冷心冷面的人之口,似乎就有点别样的内涵了。杜湘东竟一怔,搪塞道:“甭说没用的。”

说完指示许文革回监舍。犯人背影挺拔,虽然吃了个把月的牢饭,浑身仍有一团英武之气。在不明不暗的光线里,他的侧脸像西方雕塑一般见棱见角。杜湘东忽然又想,不知道这俩犯人“下了狱”之后是否能分在一起服刑,也不知道在新环境里,许文革是否保护得了姚斌彬。但这些都是瞎想了,也与他无关了。而在几天以后,杜湘东才会懊悔:他其实是早该看出端倪的。他怎么连一点儿端倪都没看出来呢?


4

 

俩犯人的逃跑,起先被视为一起突发的偶然事件,后来才证实是早有预谋。

过程并不复杂,但一切也都巧了。那天又到了该向食品公司交付冰棍棍儿的日子,所长又让杜湘东和老吴这一组负责。这次程序却与往日不同:所里的一辆吉普车刚报废了,另一辆后勤科要开出去买菜,因而先与冷库商量好,所里组织犯人把货搬到方便的地方,再由食品公司调来一辆卡车拉走。挑选人手时,姚斌彬和许文革就有意无意地站在了队列前侧。杜湘东还没说话,老吴先对他们开了口:“你,还有你——搬最后一截吧。”

按照计划,被挑选出来的犯人们要分成若干小组,前一组先把货物搬到某个中间地点,替换的另一组再过去接力。一拨儿人干活儿时,其他人就在监舍里候着。如此几趟,等把货物从劳动车间运送到高墙的墙根附近,就该最后一组登场了:他们只需要让货物跨过警戒线,码放在看守所正门内侧的那块空地上即可。而毕竟是要靠近门口,兹事体大,因此对这一组的人员选择是有讲究的。首先,人数不能太多,绝不能超过三个;此外,他们还得一贯表现良好,能让管教们“放心”;再另外,不管多么老实的犯人,干多么繁重的工作,只要过了警戒线就必须戴上手铐,这也是不容商量的铁规矩。当一切就绪,管教立刻清场,然后才敢开门,把食品公司的车放进来,让冷库职工自己装货。

如此一来,让姚斌彬和许文革负责最后一段,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姚斌彬虽然手上没劲儿,可许文革干活儿一个顶俩,这就不会耽误约好的交接时间。再说这俩犯人还曾经立过功呢,功臣总是格外值得信赖的。后来上面调查逃跑事件的时候,杜湘东如实交代,如果由他挑人,挑的也会是姚斌彬和许文革。

交待完毕,开始干活。犯人们或扛或拽,把车间里堆放的麻袋往外运去,远看好像蚂蚁搬家。这些麻袋散放在屋里还不算什么,聚拢在阳光下,就变成了一座相当巍峨的小山了。再想想小山全由寸把长的扁平小木棍组成,就可以联想到北京城里有多少怕热的胖子和馋嘴的小孩儿,到了夏天要消耗多少山楂、小豆和牛奶冰棍。这还不算最壮观的呢,杜湘东听刘芬芳描述过她们冷库储藏猪腿的场面:几百条猪腿在一字排开的铁钩上齐齐挂着,膝盖微弯,蹄尖笔直,毛发早已褪尽,皮肉覆着白霜,简直像是全北京的芭蕾舞团正在集体汇演。真不知她怎么会从猪腿联想到芭蕾舞,而猪腿和芭蕾舞都是让她忧愁的。想到刘芬芳,杜湘东的心里便痛了一下。这时看到老“杆儿犯”又在偷懒,他烦躁地训斥了几声。

就这样,麻袋组成的小山分散再集中,集中再分散,终于移动到了墙根的阴凉处。杜湘东和老吴这才从十七、十八监分别叫出了姚斌彬和许文革。走到劳动地点,杜湘东四下望望,确定附近并无闲杂人等,又低头检查了一下俩人的手铐,这才点头,表示他们可以开始干活。许文革弯下身子,两手抓住一个麻袋,硬生生往肩上一甩,直起腰来就走;姚斌彬则左手攥着麻袋角,右手爱莫能助地搭在一旁,屁股朝前捣着小碎步,仿佛一松手就会摔个四脚朝天。俩犯人先后到达了终点,又规规矩矩地折回来,开始第二趟搬运。杜湘东依次看了看他们的脸,都是沉静的、心无旁骛的,仿佛他们并未意识到那道自由与监禁的分水岭近在眼前。随后是第三趟、第四趟、第五趟……就在这时,杜湘东想起了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朝几米开外的老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

老吴叼着烟,大大咧咧地挥手:没问题,走你的。

杜湘东便小跑着穿过看守所,从侧门绕回宿舍,到屋里取了一包东西出来。那是刘芬芳给他织的围脖与毛衣。前两天刘芬芳又打了个电话,交待说,她会在收冰棍棍儿的日子再下乡一趟。这就是督促着他要换东西了。换就换吧,在完成冰棍棍交接的同时,也完成他们这段恋爱的最后交接,真是一举两得。以后刘芬芳就不会来了吧,她会在城里过着她的日子,那些日子与他再无交集。杜湘东提醒自己,一会儿见到刘芬芳,他得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太卑太亢了都会招人看不起,作为一名警察,他需要在这种时候保持尊严。

于是,杜湘东回去时故意挺直腰杆儿,把大檐帽又正了正。那副样子简直不像是去分手,而是像去立功受奖。然后,他就听见了电喇叭的警报声,紧接着是56式半自动步枪的枪声。声音是从正门方向传过来的,惊得杜湘东浑身一抖。

他撒腿往枪响的方向跑去。

隔着好远,便看见看守所的正门开了个洞。那是镶嵌在大铁门里的一道小铁门,也就一人多宽,平时锁着,只有接收或者释放犯人的时候才会打开。小山一样的麻袋稳稳当当地放在门里,而老吴已经屁股朝天趴在了空地上。姚斌彬和许文革却不见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这么一会儿。杜湘东的脑子嗡了一声,那一瞬间眼睛再看什么都是花的。好在心思还算镇定,他的第一反应是扑到老吴身旁,看看同事是死了还是活着。

老吴身上并无伤痕血迹,不过迎头挨了一记重击,被打成了乌眼青。杜湘东摇着他的肩膀,一道口水从缺牙缝里流了出来。老吴这才叫唤起来:“哎哟我操。”

“人呢?”杜湘东吼道。

老吴还懵着,叉腿坐在地上,扬手指指敞开的小门。他身上那串钥匙就挂在门上的锁孔里。门外是条土路,通往南边的农田和柏油公路,但土路侧面却有一条河沟,蜿蜒着往东分出岔去,最终会与一条人工挖掘的引水渠合流。

杜湘东又吼:“到底往哪儿跑了,路上还是河里?”

老吴说:“没在一块儿,一边儿一个。”

这下杜湘东也懵了。他既没想到这俩犯人居然敢行凶,敢越狱,更没想到他们在行凶和越狱时居然还那么冷静,懂得要往两个方向逃——这样一来,同时落网的概率就要小得多。而接下来,最让他没想到的情况出现了。当杜湘东冲到门口,站直了往外眺望,心里盘算着该朝哪个方向追时,身后的老吴却结结巴巴说:“枪,枪……”

看守所的管教平时本不佩枪,需要执行重大任务时才佩。重大与否,取决于犯人有无失去控制的可能。既然今天是相对自由的室外劳动,因此杜湘东与老吴就都配了枪。枪内共有满匣子弹八发,没拉保险栓。杜湘东往老吴腰间看去,空荡荡的皮套晃悠着,枪没了。

“拿枪的往哪儿跑了?”这次杜湘东连吼都吼不动了。好像自己是个橡皮人,刚挨了一枪,漏气了。

老吴总算还没糊涂到家,他再次抬手,指指土路下面的河沟:“这边。”

“你确定?”

“他们把我打了以后,就到我身上来抢钥匙,一个还让另一个先跑。先跑的那个顺手从我身上抄走了枪,我看见他蹦到河底下去了……后跑的那个又补了我两拳,我就晕了……”

没等老吴叨叨完,杜湘东已经纵身跃下了河沟。就算酿成了大祸,但他确定,此刻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仅仅几年前,东北的“二王”还让半个中国的人闻风丧胆,而要是在北京的地界上丢失一把枪,那种后果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两公里以外,就是最近的一个自然村;五公里以外,就是郊县的县城;二十公里以外,就是西单、王府井和天安门。哪怕挨上一枪、两枪,直至八枪,他也不能让那把枪流落出去。他杜湘东的从警生涯已经够憋闷的了,绝不能让这种憋闷变本加厉,成为压得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耻辱。

好在不是汛期,河道里只淌着浅浅一条溪水,又好在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小雨,河床里裸露在外的泥地半干不稀的,印着几个凌乱而新鲜的脚印。看来老天爷总算没让他把背字儿走到底,杜湘东顺着足迹追了下去。犯人对地形不熟,手上又带着铐,跑也应该跑不远,而凭借着百米跑进十二秒的体魄,他有信心追上对方。风从头顶的河岸浩大地掠过,吹得整片天空像块破布似的抖了起来,河道里却静谧得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脚踢着鹅卵石和胸膛里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也就过了五分钟,或许更短一些,杜湘东便在前方的河道里望见了一个隐约的人影。那人因为无法张开双臂掌握平衡而踉踉跄跄的,远看几乎不是在跑,而是摇摇欲坠地飘在了半空。

“站住——”杜湘东喊了一声。

犯人一晃,继续跑。然而速度上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杜湘东咬了咬牙,让两腿倒腾得更快了。前面的是姚斌彬还是许文革?而无论是谁,他的手里都是有枪的。想到这一点,杜湘东把身体伏低了一些,同时跑起了蛇形路线。他的右手也摸向腰间,握住了事先打开保险栓的佩枪。两百米,一百米,前方的背影从模糊变为清晰,杜湘东认出了那是姚斌彬。五十米,二十米,他已经能看清那孩子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像棒槌似的握在手里的枪了。

如果他敢举枪,那么自己只能先开枪。作为警察,杜湘东出枪的速度和准头都要远远强于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毛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听见姚斌彬伴随着咳嗽,拉风箱一般大喘粗气,他仿佛看见了7.62毫米子弹贯穿对方胸膛时的血光。杜湘东希望姚斌彬别犯傻。他甚至对姚斌彬喊了出来:“别犯傻。”

而这时,姚斌彬再次做出了一个让杜湘东意外的举动。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十米的时候,他戛然站住,转过身来,对杜湘东似笑非笑。

再一松手,枪落在了地上。姚斌彬束手就擒。

至于逃跑的具体细节,直到日后审讯姚斌彬时才得以还原。据他交代,主意其实早已拿定。在俩人刚到看守所的第二天,一块儿被按在盥洗室的水泥地上挨揍时,姚斌彬就对许文革说,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许文革一边承受着连绵不绝的拳脚,一边对姚斌彬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想个辙。所谓想辙,无非是指制订逃跑计划。俩犯人利用放风的空暇,摸清了管教们换班的规律、高墙岗楼上的武器配备,最关键的是还观察到每个当班管教腰间都挂着沉甸甸的一串钥匙——那里面不仅有监舍门的,还有所里其他门的。而这些信息又是在劳动的间歇得以交流的。虽然杜湘东就在旁边监工,但俩犯人利用修理机器的噪音作为掩护,更利用心有灵犀的默契,每次只蹦几个字儿,甚至只用几个手势就把想说的都说清楚了。到了事发当天,杜湘东突然离开,他们认为机不可失,决定放手一搏。也没商量,一个眼神就够了:姚斌彬假装摔了一跤,吸引了老吴的注意,许文革用手铐锁链绊倒了老吴,顺势把他打昏在地。对付这个酗酒成性的老家伙,一个许文革绰绰有余。然后俩人摸走了钥匙,很幸运地试到第二把就打开了嵌在大铁门里的小铁门,随即按计划分散,姚斌彬跳进了河道,许文革沿着土路奔向农田。岗楼上的武警没在第一时间开枪,这是因为怕伤了和姚斌彬、许文革滚在一起的老吴。而当犯人分头跑远,子弹又没打准。

针对案件的重点,上级派来的调查组还专门询问了抢枪的事儿。姚斌彬回答,开始也没这个打算,只不过当许文革按倒老吴的时候,佩枪恰好从枪套里滑了出来,他顺手就捡了。调查组自然不信,再深入挖掘动机,姚斌彬就交代,他本来胆儿小,再加上跑出去之后又要离开一直保护自己的许文革,于是便想随身带上一支枪。也没准备打谁,壮胆儿而已。这个说法得到了老吴的证实。当时老吴还有神智,听见许文革呵斥姚斌彬:“你拿这玩意儿干嘛。”似乎还想把枪夺下来扔掉。而姚斌彬则回答:“赶紧跑,赶紧跑。”说完就先跑了。也就是说,逃跑虽有预谋,抢枪却属于即兴行为。

看守所也在第一时间派人去追许文革,可惜没追上。那犯人的脚力比姚斌彬强,很快就钻进了正在抽穗的玉米地,又从田里潜入了山里。再组织干警搜山,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早没影了。姚斌彬被捕,许文革在逃。这是看守所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一次工作失误,上到单位下到个人都要付出代价。所里被取消了先进集体称号,所长公开做检查;再调查下去,上面得知俩犯人作为同案犯,却获得了碰面和共同行动的机会,尽管杜湘东与老吴也尽到了在旁监督的责任,并不算是明显违规,但还是一人追加了一个处分。

然而在杜湘东的记忆里,案发当天的情形却远没那么狼狈。姚斌彬是由后来追上来的所长亲自带队押回去的。见到杜湘东,所长没说话,先揽住他的肩膀,前前后后摸索了一圈儿,这才长吁一口气:“没受伤就好。”那神态全不像个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肉横飞的老兵。

杜湘东说他没事儿,犯人也没开枪。

所长瞪了他一眼:“没开枪不等于没可能开枪。你哪儿能一个人往前追呢?”

杜湘东说就是因为犯人有枪,他才不能再等。

所长默然不语。一行人回到看守所,就见正门已经站满了人,不光有荷枪实弹的管教和武警,连厨子、清洁工和看电话的老头儿都出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杜湘东活着哪。”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迎在前面的老吴更是脸上淌着眼泪、鼻涕以及口水。孤身一人追击持枪的逃犯,这说起来是多么凶险啊,追回来是英雄,追不回来没准儿就是烈士了。杜湘东的脸却僵着,进而红了。这时又从人堆儿里挤出一个人来,正脸像个红苹果,侧脸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她的脸上挂着忧愁,咬着下嘴唇走到杜湘东面前,朝他胸口捣了一拳,然后说:“你怎么不去死呀。”

然后又说:“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

然后,她就哇的一声扎进了杜湘东怀里。杜湘东的手尴尬地放在刘芬芳肩上,抱她也不是,不抱她也不是。他看见刘芬芳手里还提着个小网兜,网兜里装着一件衣服和两个牛皮纸信封。那是他送给她的列宁装、手表和金戒指。而此时,刘芬芳却把他越搂越紧,勒得他都透不过气来了。刘芬芳忽地扬起头来,对着杜湘东的脸,又像对所有人宣誓道:“结婚,结婚,咱们明儿就到民政局领证去。”

若干年后,当杜湘东若干次回忆起那一幕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它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与刘芬芳的爱情,算是他在八十年代的意外收获。


5

 

逃跑事件让杜湘东旷日持久地憋闷着。

虽然追回了一把枪,但玩忽职守是要记入档案的。听所长说,上面还算留了情面呢,如果不是看在事后补救的英雄行为上,定个渎职也不为过。经历了替他担心和为他欢呼之后,同事们又开始明里暗里抱怨他导致了大家停发奖金、加班整顿。在调查组进驻的那些天,杜湘东走到哪儿都觉得后脊梁骨被人戳得隐隐作痛。而更使他感到挫败的事实是:俩犯人从策划逃跑到实施逃跑,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他不是老觉得自己当了个管教是被“耽误”了吗?现在,反而是他结结实实地被犯人“摆”了一道。

连刘芬芳都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一天突然对他说:“你怎么好像矮了一截?”

当时杜湘东正跟她在城里采买结婚用品。床单被褥,痰盂暖壶,还得到居委会领一本《新婚健康一百问》。他愣了愣,回答道:“一直这么高啊。”

刘芬芳嘟囔:“有一米七五么?不会以前穿内增高了吧。”

这个怀疑并非没有依据。过去杜湘东甭管是站是坐,都“绷”得肩平背直,现在换装了更挺括更合身的“89式”警服,人却总佝偻着,好像缺了两根骨头。此外,以前他话就不多,那是性格使然,现在又添了个毛病,就是会一阵一阵地发呆、出神。这些变化来自于一个心结:许文革一天没被找着,那么事儿就还不算完。但纠结也是白纠结。姚斌彬早被带离了看守所,改由市局刑警队直接羁押。出了这种恶性案件,上面自然格外重视,听说还有位大领导震怒,对局长拍了桌子。

也找所长打听过案情进展,所长又抽烟,转肩膀,而后说:“既然列入大案要案,那就不是所里的事儿了。或者说,承担责任归咱们,破案结案归人家。”说完递来一份结婚礼物,那是所长老婆缝的一床被罩,粉底子上游着两条大红鲤鱼。杜湘东明白所长的意思:日子还得过,他又刚结婚,别为了把握不了的事儿,把眼巴前的事儿给耽误了。但即便陪着刘芬芳为了结婚而忙活,他心里却还是定不下来,并且进城仿佛也不光是为了结婚。拎着大包小包坐车到了宣武门内,杜湘东就站在胡同口不动了。

他吭叽了会儿,对刘芬芳说:“我还得出去一趟。”

刘芬芳把脸拉下来了:“今儿可是你结婚之前最后一次上门,我们家人都在。”

杜湘东看看表:“我办完事儿就回来……吃饭甭等我了。”

说完不管不顾,撇下刘芬芳就走。又倒了两趟公共汽车,来到了市局刑警大队。这是重地,饶他穿着身警服也不敢硬闯,只好按规矩填表,拜访的理由则是“看同学”。他的确有个同学在这儿,不过上学时称不上朋友,毕业后也不联系。这是因为俩人都是外地来的,学习训练都很玩儿命,成绩也差不多优秀,于是互相把对方看成了对手,暗地里一较劲就较了三年。后来还听说,当初看守所去学校要人,组织上也动员了他的那位同学,不过同学咬紧牙关没答应,还威胁说如果去郊县,那就宁可脱警服。杜湘东突然想,要是那时自己能硬到底,而同学却先嘴软的话,那么今天门里门外,等人与被等的会不会打个颠倒呢?跟同学较劲他没输,一起跟组织较劲,他却输了。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唯有一声叹息。

正在叹,同学就出来了,还骑着一辆摩托车。同学的表情也和原来一样:脸绷得很严肃,斜眼打量杜湘东,似有三分轻蔑。

“哟,稀客。”

杜湘东努力赔个笑:“不耽误你时间,我说两句就走。”

同学却朝后座一努嘴:“反正也到饭点儿了,边吃边聊吧。”

说完轰了脚油门。警察之间最看不上的就是磨叽,杜湘东只好跨上了车。只觉得风兜满了耳朵,不多时停在一家菜单生猛价格也生猛的粤菜馆门口。杜湘东一犹豫,同学又给他壮胆:“这儿出过一起命案,要不是我们给破了,现在还贴着封条呢。”

进门也不坐大堂,径直来到一个包厢。领班端了两扎啤酒,又给安排了几样“刚下飞机”的活物儿。杜湘东不得要领地动了两下筷子,讷讷发起了呆。

刑警同学却举举杯:“杜湘东,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杜湘东一怔,又笑:“打搅你了。”

同学说:“你还真是打搅我了。你那事儿转到刑警队,恰好分在我们科。那俩犯人要不是从你手里跑了,我们也不会连轴转地加班。”

杜湘东说:“不是俩犯人,是一个犯人。”

同学说:“对,你抓回来一个,还追回了一支枪。如果不是前面的低级失误,你没准儿就是个英雄典型了。话再说回来,我今天跟你聊,严格说已经违反了纪律。大案要案得保密,不是办案人员不能插手,这个规矩你应该懂。要是别人来找我,我根本懒得搭理他,但你不一样。咱俩以前不对付,那是因为我看重你,你也看重我。能互相高看一眼,这就比一般人更有交情。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说得杜湘东心里一热,本想敬同学一杯酒,但又觉得没必要。于是就问。同学果然爽快,除了极其具体的工作安排,其他知无不言。主要内容是对姚斌彬的审讯情况以及对许文革的抓捕计划——倒也按部就班,一边是轮番心理战榨取信息,另一边是全国发文通缉,广撒网多布控。但这个案子又有它格外的难点:许文革已无亲人,无牵无挂,想要通过家庭关系对他施加压力,或者通过信件和电话侦查他的行踪,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杜湘东又问:“姚斌彬现在什么状态?”

同学撇嘴骂了句脏话:“看着文文静静的,其实还是个‘硬茬儿’。一转到我们手里就开始绝食,撬他嘴也喂不进饭,只能捆起来打葡萄糖。他不是还有个妈么,我们本想感化他,给他申请一次特别探视,结果他连妈也不见,说没那个必要。整个儿一没人性。”

这种描述让杜湘东一悚,愣了两秒又问:“你们是想通过他找到许文革?”

“那当然,他几乎是唯一的线索。”同学说,“警察有警察的办法,该上手段也只能上手段。前两天有了突破,姚斌彬招了,说他和许文革约好,先分头躲一阵子,下月一号到第六机械厂附近的高压电塔下碰面,不见就散,见了再一起跑。我们已经安排了布控,也许再过些天,你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同学说完,踌躇满志地一笑,看来他将是抓捕许文革行动的骨干。杜湘东可以想象那种景象:一群便衣都带着枪,神色轻松,目光如炬,或埋伏在隐蔽处,或装作不经意地在附近徘徊;只要发现可疑的形迹,他们就会像豹子似的一拥而上,将嫌犯按倒在地。这也是杜湘东过去想象中的警察形象,可惜只限于想象了。然而他琢磨了一下同学透露的信息,却又垂了垂眼睛,闷声问:“你们就那么相信姚斌彬的话?”

“我们不是相信他的话,而是相信人的理智。”同学说,“姚斌彬犯下的事儿该怎么判,你大概也有个估量。重大盗窃、袭警越狱、抢夺枪械,二十年是起码的,而咱们国家的有期徒刑通常到顶儿也就二十年,再往上只有两种,一个无期,一个死刑。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道儿,第一,顽抗到底,这辈子就算交代了;第二,跟我们合作,戴罪立功,没准儿还能捡条命。再怎么彻头彻尾的混蛋也都怕死,这是人之常情吧?如果犯罪分子都跟董存瑞黄继光似的,咱们当警察的也没法儿干了。所以我们认为,既然姚斌彬开了口,那就是在心里算计过了;既然知道活着比死了强,他就不敢跟我们打哈哈。”

刑警同学分析着,解释着,既有理论依据,也是经验之谈。而人家本没必要说这么多的,之所以不厌其烦,还是想让杜湘东放下心来。这个惺惺相惜的对手释放出来的善意,令杜湘东更加惭愧。然而他又摇了摇头,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好像没那么简单。”

这就有点儿没眼力价儿了。同学正端起杯子喝啤酒,让杜湘东的话呛了一下,再把头抬起来,就成了一副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的脸色:“杜湘东,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刑警和预审专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那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办?犯人招出来的都是假话,我们就不要布控了,坐在办公室里守株待兔?”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杜湘东赶紧摆手,“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别把希望都寄托在这次抓捕上,要做两手准备,弄不好还得是多手准备……我和这俩犯人有过一些接触,我还去过姚斌彬他们家,根据我的了解……”

“你要真了解犯人,也不会让他们跑了。”同学冷冷打断杜湘东,把啤酒杯往桌上一顿,“而且你还得弄明白,我们这是在给你擦屁股呢,轮不着你来教导我们。”

眼看对方不想谈下去,杜湘东也就没了话。事实上,他来找人家,不过是想探听一下案子的进展,聊以解解憋闷,如同在火车站丢了钱包的人总要去趟失物招领处。而要真让他出谋划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俩警察对着一桌子虾兵蟹将闷坐片刻,同学就说得走了,晚上还要加班呢。杜湘东也站起来,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出了门。分手时,同学突然扶住摩托车,对他说:“杜湘东,你跟以前可真是不一样了。”

杜湘东无以作答,挤上公共汽车,回到刘芬芳家所在的宣武门内。天色已黑,胡同里的路灯有一多半儿都是憋的,使得杜湘东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断断续续,还一阵一阵地发虚,好像一滩正被缓缓吸到地缝里的水。他又意识到自己虽然穿着警服,但却没戴警帽没系腰带,再摸摸下巴,好几天都没刮脸了,拉拉杂杂地呲着毛儿。这要是碰上局里的纠察队,不把他通报单位才怪。刘芬芳和同学的感觉都没错,他可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变成了一个颓唐的、落拓的家伙。家有三两银,不当臭脚巡,这是老警察们对这份儿职业的自嘲,可他还不如个臭脚巡呢,连在城里看看西洋景的资格都没有,只配窝在郊县,懊恼着一个小疏忽酿成的大错。现在,他还得将错就错地前往未来的丈母娘家,去卖好儿,去

提亲。

他甚而觉得自己把刘芬芳给骗了。

选读2017-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石一枫:借命而生《十月》中篇|石一枫:《地球之眼》选读1《十月》中篇|石一枫:《地球之眼》选读2《十月》中篇|石一枫:《地球之眼》选读3作家有话说|石一枫:文学的“两个世界”十月青年论坛|城市与现实:石一枫近作研讨会十月·现场|城市与现实:石一枫近作研讨会作家访谈|石一枫:我就是一个传统作家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