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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十月》•小说新干线‖国 生:小插曲(1)

国生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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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

(2)


- 国 生 -


   

事实上,没有女孩跟他搭讪,他甚至不在那个阳光灿烂、装饰典雅的花园中。她端着咖啡,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二楼的一间小会客室中,看到正在打电话的他。

“这事儿确实有困难,其他几个平台挖墙脚太厉害了……”他说,语气中夹杂着不满和不情愿的耐心。话说到一半,他沉默下来,她听到一阵模糊的闷响从听筒中传来,他时不时点着头,间或轻轻地“嗯”一声,表示正在听对方说话。

“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他说。

挂掉电话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往里走了一步,他回头看见了她,脸上厌烦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拢。他在一家短视频公司里做商务经理,负责有广告定制需求的客户。几个月前他就说起过,竞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手里的客户正在流失。她想要再次提醒他,首先他要注意自己面对客户时生疏的态度,要扩大自己的交际面,必要时,一些法律擦边球的手段也可以采取——如果他真想做好手头的工作的话。

她跟他委婉地提过这些,他当然没有接受。

“到处都找不到你。”她说。

“热死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他那件不太合身的外套脱在一边,白衬衣倒正合适,紧贴着他身体的线条,下摆扎进裤子里。她把咖啡递给他。他走到沙发边坐下。

“我有几个朋友要投广告。”她还是没忍住。她说的是以前拍广告时积累下的一些资源,那些客户喜欢她完美主义的倾向,有一些发展成了朋友。

他盯着手机,摇了摇头。她明知他会拒绝。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打开了《神庙逃亡》,一款几年前流行的跑酷游戏。

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他玩这个。他们刚在一起时,他曾痴迷于这个游戏。她也玩过一阵子,但玩得很糟糕,一旦人物踏上跑道,肾上腺素立刻飙升,手指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他总是关掉游戏自带的背景音乐——他不喜欢那些沉闷的鼓点和机械感极重的动作配音,转而配上一首存在手机中的钢琴曲。他的拇指灵活地在屏幕上滑动,角色在轻灵舒缓的钢琴声中上下跳跃、躲避危险,那些激烈的动作意外地优雅起来,像一支技艺纯熟的舞蹈。她问过他喜欢这游戏的原因,他反问她,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因。而后,又像是郑重思考了她的问题,告诉她,大概是因为这游戏中的人物死了之后,能立刻复活,没有关卡和尽头,可以一次次重来。

他躺了下来,双腿跷在沙发扶手上,头枕着她的大腿。这是他们以前宅在家里常有的姿势。有时他一躺就是一小时,直到把她的大腿压麻了,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才借口要喝水或者上厕所,起身缓解一下。这会儿,她把手搭在他的头发上,柔软的自然卷微微泛着棕色,她轻轻地揉了揉,像是抚摩一只温驯的蜷缩在身边的狮子,而他正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身上还保留了一种强烈的男孩气质,温暖又脆弱,急需她的关注——却又不能过分关注,否则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嗯,真的挺难听。”她说。

“什么?”

“这背景音乐。”她盯着他的手机屏幕。她以为他会关掉这个音乐,打开那首曲子,但他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想到:在这样一个空旷的房间,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在地板上,非常适合钢琴的音符回旋跳跃。

她偷偷用音乐软件的识别功能查过,那曲子是肖邦降E大调夜曲第二首,作品第九号,鲁宾斯坦的版本。他不知道——她没有说过,以前无数个不在他身边的白天和晚上,那些漫长的航班与火车上,异乡的酒店房间里,她都在这首曲子的陪伴下,想象他在游戏中一次次地复活,他聆听这首曲子时不加节制的忧伤,进入睡眠。她曾听着这曲子从上海坐高铁到北京,真是令人舒服啊,风吹过华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浪,山东境内的风车在荒芜的山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那片波光粼粼的天空,被水洗过的蓝色与白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流下了眼泪。于是她觉得自己体会到了他的感受——一种宁静的、正在缓缓凝固的孤独。在这种相同的感受中,她终于将他变成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符号。

她甚至在一个关于告别的微电影中,选用了开头的一段作为配乐。那是一对恋人在九十年代的夏夜告别的场景,女孩为了前途选择离开——她以前拍过很多纯爱的短片,使她获得了一些关注。她合作多年的编剧兼好朋友,是一个颇有品位的男同性恋,认为这配乐听上去有些老气,她却坚持了下来。

他也看过那个短片,听到这曲子时,似乎不知道她是从他的手机里听来的,惊讶于她的选择。他告诉她,他的妻子曾是一位钢琴老师,喜欢舒曼胜过肖邦,但从住院开始,她只听肖邦,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降E大调夜曲。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是因为从她的短片里听到了这首曲子,才第一次提起了他的妻子。

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占据了制高点——他说他们结婚,完全是他的运气,此生只有这一个女孩让他这么想。他回忆起她去世前的那些时光,她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体好一点的日子,他就扶着她,慢慢挪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下午三点的阳光照过来,他的妻子就对着外面发愣,注意力一直被不同的东西吸引——那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梢、几只从楼下的平台猛然起飞的鸽子——他妻子挤出那种令人心碎的笑容,告诉他,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些。有时他忍不住,在妻子面前落泪,她会因此发怒,嘶哑的嗓子里迸出几个干瘪的音节。有什么好哭的。她用干枯坚硬的胳膊砸他的头。更多时候,她会用瘦到只剩几根骨头的双手,捧起他健康的脸颊,柔声安慰他都会过去。接着她会紧张起来,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他问她怎么了,她告诉他,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你要答应我,以后你得找个对你好的。

他甚至无法对妻子的要求说个“不”字。

她知道这是他在漫长的追忆中打磨出的一个形象,但难免还是会感到一丝嫉妒。这嫉妒又让她自我感觉非常不好,于是变本加厉地去追问,以大量地占有他的回忆,来证明自己并不真的那么小器——渐渐这变成了一种苦涩的欣慰,这是他开始真正信任她的表现。尽管这信任伴随着代价——她不得不忍受他一次次沉溺在那些被反复咀嚼的悲伤之中。有一次,他又喝醉了,跪在她面前,说自己要忏悔。他告诉她,在结婚前,他的妻子曾怀过一次孕,但那会儿他还没有做好要与她永远在一起的决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没说什么,甚至不打算问清楚,就顺从地去把孩子打掉——他说他是看到她从手术室里出来时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才真正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的结论是:这是个报应,是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子在谴责他们,但这报应应该落在他的头上。

“估计快开始了。”她喝了几口咖啡。

等他停下手中的游戏,她把他的头挪开,起身走到窗口,撩起百叶窗的扇叶,朝外看了一眼,宾客们陆续入座,几个孩子绕着场地追跑。她出神地盯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令她颤抖的冲动,就像心脏被用力地攥了一把,又缓缓松开——她可以假装不经意地回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怀孕的事实。她甚至打算观察他的表情,起先当然是惊讶,那之后呢?是忧虑还是喜悦?他会不会使劲克制住真实的反应?

她回过头,他正在起身,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疑惑地看了看她。她立刻换了一个姿势——从倚靠着窗台换成站定、要走的姿势。“天气真好啊,哪儿都不想去了。”她说。

“那就留下来。”他穿上了外套。

下楼时,他把手机塞给了她,“帮我拿一下,衣服太紧了。”

 

她选了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坐下来,四周逡巡一圈,他和其他伴郎会合了,准备上典礼台,站在新郎的背后;新娘和自己的父亲正站在大厅的门边,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温柔地跟女儿说着什么,新娘化着浓妆,脸上婴儿肥没有了,线条明艳成熟,这会儿抬着头看着父亲,不时地微笑着。

她和新娘从来都算不上朋友,少数几次见面都极为短暂,话题止于寒暄。只有那一回,她俩都接不走男朋友,于是坐到酒吧门口的长凳上抽烟,沉默半天,女孩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她敷衍地回答,男人都有些幼稚。她发现,这句话让女孩获得了一种深深的认同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般,劈头盖脸地历数遇到的问题——那种幼稚真是难以忍受,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把女朋友当回事儿,每天都因为这些在吵架……说到最后,女孩坚定地告诉她,他们迟早会分手的。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有一种诉说的冲动同样在她的胸口打转,仿佛被女孩传染了。但她始终还是忍住了,小心翼翼地挑选用词,没有透露太多。

她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有问题?可那些都不能算是吵架。那只是他单方面的一次次崩溃。每次崩溃时,都让她赶紧走。有时他会耐心地说,这样对她不好,更多时候,他会借着酒劲让她滚蛋。有一次,他反过来问她,明明知道他不爱她,也没有未来,为什么还要在他身边待着。她说是为了他能好起来。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她的弱点,反问她,“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走了我才能真正地好起来。”

是这句话击中了她,让她在长时间的拉锯后,立刻收拾了她那个肉粉色的小行李箱,离开了那套位于十七楼的公寓。那是冬天,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寒意扑面而来,她想到了“牺牲”,她不乏悲壮地想,这就是爱。其实她哪儿也没去,漫无目的地在小区边上的几条马路上游荡。过了十二点,她进了那座公园,找到一个座椅坐下。她会冻死吗?这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然后她想到,离他真正爱上她,或许就差这一个晚上。

但他又把她找回去了,不是么?甚至没等到天亮,他就下了楼,像捡起一只小猫般,用宽大的肩膀裹住她,拎回那套公寓,把她扔进了那张慢慢熟悉起来的床上。他们搂在一起,她一点也不觉得委屈,相反,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感降临了,那感觉甚至比当年的两个星期、多年后重新遇见的时刻更加强烈。

他们都说过伤害别人的话,女孩、她,她们的男朋友。但那些只是一个个的小插曲。她和女孩并没有因为那个晚上的倾诉而变成朋友,也没有真正和各自的男朋友分手。现在,她坐在女孩的婚礼上,肚子里的胚胎正在发育,而那个女孩——婚礼的女主角,正挽着给了她生命的男人,走向她认为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两个婚礼摄影师站在不同的两个方位,镜头正对着她明亮庄重的脸——那几乎是一种郑重而沉郁的幸福。她身后跟着两个花童,似乎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正凭着直觉往前走,篮子中的玫瑰花瓣胡乱地撒向两边的宾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直到新娘走上典礼台,被交到新郎的手里,她才注意到他们的脸逆着光。她看了一眼摄影师手中的机器,佳能的5D3,过得去的机器,但拍视频时的动态范围不够,按现在的角度拍摄,要么背景过爆,要么新人的脸糊成黑乎乎的一片。只要把典礼台摆到另一边就行了。她想。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所有人都应该停下,听她的,由这位专业导演重新安排布景和拍摄角度,修正正在发生的错误。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她。一条微信,写着“新娘美吗?”,来自于“嘉嘉”。她放回手机,目光回到典礼台上,新郎和新娘正在交换婚戒,然后亲吻对方。新郎低下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他:正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新人,面带微笑,神色温柔。接着,她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是个非常招人的男人,这点不难理解。他身上那种满不在乎与敏感交织的地带,是一个成年男人身上的孩子气。这是他身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这点更致命。有时他会说起那些女人,比如饭局上初识的客户,要了他的号码,不停发带有暗示性质的短信;比如多年没见的前女友,再次为他坠入情网……他说他不喜欢主动贴上来的女孩。她听得脊背发凉,但还是努力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偶尔插上一两句捧哏般的话,甚至和他一起去分析那些女人的心理。

一个长相性格都有些像他妻子的女孩。他曾这么形容“嘉嘉”。“低配版”,“一个单纯的傻女孩”,他用一种不太看得上的语气提起过,“她太直接了。”但他曾不止一次深夜接到过她的电话。他说嘉嘉在什么地方喝得烂醉,寻死觅活,她记得他说——真是可怜又可气,她记得他满脸的不耐烦。可他还是去了,出于同情——去拯救一个可怜的女孩。

她只是说,早点回来。

那种猛然醒悟的刺痛消失了,变成一种缓慢的、被奋力压住的钝痛,像是潜水时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珊瑚礁。她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眼睛,看得过久,那张逆光中的脸模糊起来,显得不真实。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她,很快,又回到她的脸上。

他冲她笑了笑,她也回了一个笑容。

她用拇指的指尖轻轻划过食指的指腹,仿佛这是她与自己签订的一个契约—这—天黑请闭眼——睁开眼睛后,请把那些念头放在一边,对它视而不见。

她知道这个。她早就知道。

她又划了一次。天黑请闭眼。睁开眼睛后,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涌上心头。

时间接近正午,阳光刺眼,她后悔没有穿T恤外套出门,这样就可以脱掉外面的衣服。永结同心。这个词终于出现在台上的发言里。新郎和新娘吻在一起。她走神了,当然她可以解释,这是天气太热了。她脑子里想到的是以前拍过的那些与家庭有关的广告——家居产品、油漆、婴儿用品……她对演员说过很多次:回忆你和另一半在一起时那种真正快乐的感受。她让演员们在大大的客厅里逗别人的孩子、在铺着草坪的后院中给借来的金毛洗澡……把那种真正的幸福感展露出来。可她想的明明是:那种幸福就像一个样板间,都是她这样的人导演出来的——中产阶级、三口之家,多么令人向往……

快结束的时候,她仿佛经历了一次溺水,一种由内而外的潮湿。但好歹她将自己救上了岸。她平静地看着他和别人合影,甚至还有心情想到那排整齐的牙齿真是好看。等他终于忙完,她将手机递过去,用一种微微抱怨的语气说,“可算结束了。”

“婚礼嘛。”他说。他们站在大厅门口,等待座位的安排。他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她说起新娘母亲落泪的事情,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朝她投来的一瞥。她可真擅长这个,她想。就像他曾说的那样,她是一个有心眼的女人——比他妻子有心眼多了。她面对他说起的那些前女友和爱慕者竟然毫不改色,就是最好的证明。但这远远算不上谎言,更没有什么道德性的错误——这些才是他真正在乎的部分,他想要一个好女人。

她花了很长时间将自己变成一个好女人,不吃醋,但要适当地用撒娇表达对他的在乎;不提她蒸蒸日上的事业,以免刺伤他作为男性的自尊;对他绝对诚实,不能与异性过从甚密……她甚至为此疏远了那个共同成长、一起从广告拍到电影的编剧朋友——因为他无法理解“男同性恋”。那只是男人接近女人的一种龌龊的手段,他说。和编剧停止任何非工作性质交流的一年后,她收到了一条信息,说她正在毁了自己。她回复:你不懂。

她知道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有意让自己的世界中只剩下他。

 

她像个慢热的长跑选手一般,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享受起余下的婚礼。午餐的食物很不错,比起她吃了三个月的剧组盒饭,简直称得上是人间珍馐。她几乎一个人喝完了那锅松茸竹笙汤。或许会有人在心里犯嘀咕,但她想,管他呢。午后在花园中闲逛的感觉也很好,鸟儿的叫声不绝于耳,尽管在草地上坐着的她,只能看到几只站在树梢上的麻雀。他的朋友们过来打招呼,她自然地说起自己的工作,嗨,拍戏才是最苦的。她欣然接受那些赞叹她工作的外行话,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大家所关心的明星秘闻,说得大伙儿瞠目结舌。是不是太轻狂了——这念头只是闪过了一瞬,很快又被那种蠢蠢欲动的说话、大笑的冲动盖了过去。

不仅仅是今天,还有以后的很长时间,甚至她的一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个下午。某种突然的变化发生了——她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原因——她从一种持续了很多年的紧迫感中解放出来,变得放松,甚至因为对此没有心理准备,而过分地表达了出来。她注意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旁观着她,有意保持着一点距离,但她回避了假想中他对自己的评判,也没有主动去解释什么。

等到婚礼差不多结束,他们和站在门口送客的新人告别。新娘拥抱了她,背着男人们悄悄鼓励她,你们也赶紧。她笑笑,没有回应,也没说什么俏皮话——那种想要表达的冲动正在慢慢退潮。她跟着他,默默走出大门,又在走去停车场的半途中,跟着他在一家咖啡馆户外位置上坐下。他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咖啡,叉子上小块的蛋糕送到嘴边又放回去。事实上他们的肚子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这个店里的东西也绝对说不上美味。

“她说了什么?”他开口说了这个。

“没什么。”她说。她注意到他用叉子一下下地戳着蛋糕,脸上挂着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她让我们也赶紧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她没有退缩,注视着他那对眉弓下深邃的眼睛,“让我们赶紧结婚。”

“我觉得他们挺幸福的。”他避开了话题。

她听到幸福的时候,想起了蝴蝶。那些愚蠢的蝴蝶。“花蝴蝶,你慢慢飞,前面有个小树堆。”她竟然唱了出来,尽管不确定歌词是不是这么写的。她被自己逗乐了。现在,她不想去反驳他的观点,也不想附和。她告诉过数以百计的人要怎么表现幸福感,幸福早就变成了她导演过数百次的残渣。她觉得她以后可以拍拍自己的幸福,片名就叫“幸福免疫”。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中有些许不悦。

“什么怎么了?”她疑惑地反问。

于是他不再追问。就像他对一切事情的态度,顺其自然,从不做无谓的努力。因为这点,这场短暂的下午茶更显得尴尬,好像他们专门找了这么个地方,只是为了各自说出几小句简单的、无法深究的对话。她假装欣赏着春日午后的阳光,但一会儿就真的入了戏:纷纷扬扬的梧桐飘絮像一场盛大又虚假的降雪,如同她要在其他季节拍冬天的场景时,用造雪机造出来的那种硕大的人工雪花。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坐着的情景,大概是刚毕业那几年的某一天——有一些小小的完全可以实现的目标,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那种单纯的进取精神与成功的喜悦之中。那是青春的最后几年。在那以后,事情变得复杂,一些现实需要被认清和接受。此刻,她甚至想到,她可以成为一个有作品的导演,但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真正欣赏的那类大师。但这没什么,或许唯一称得上遗憾的是,她本应更早一些知道这些,对那些时光心存感激,却让它们过于轻易地溜走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她没有捱过沉重的困意,靠在椅背上睡了一会儿。她做了一个纷乱的梦,粗布长袍、竹制的斗笠——这是她电影女主角的装扮。她穿过一望无垠的沙漠,走到一个干旱的车站。接着她梦见了他,正是那辆车行驶的终点。 

她说,“我做梦了。”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窗外闪过一根根的灯柱。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我从没见过你下午的样子。”

“哦?什么样子?”

“说不清。”他沉吟片刻,接着费力地解释自己的想法。以前的她,总是在刻意地说话、做事,好像要把自己装进一个模子里取悦他,他始终没办法习惯这点——这是他第一次表达这样的想法,她本能地想反驳他,但马上忍住了。迫切需要讲话的是他。他说他没见过她今天下午的样子,放松、自然,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那你觉得怎么样?”

“我得想想。”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是他思考时的表情。她瞥了他一眼,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她扭过头,盯着挡风玻璃,发觉上面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水渍。她猜上海前几天下过雨。她觉得那话有些滑稽,像一个孩子发狠要去弄懂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她认定他不会真的去想,也不会真的去理解。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她说出这句近乎指责的话。接着,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问他十年前为什么离开——这问题现在听上去多少有些可笑。难道不是他先说爱她的么?那是十年前一个暮春傍晚匆匆的表白——在她的回忆中渐渐被打磨得发亮——那具有侵略性质的注视,用目不转睛来表示自信与笃定。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迷住她的,不是那句表白本身,而是他那副命令式的语气,以及这语气后被压住的紧张。于是她像是一架被启动的机器,将全部的身心奉献了出去,坚信属于她的时代、她真正的人生从那时开始了。

“那你爱过我吗?”他扭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这又是一个暮春的傍晚,过早到来的暑气正在慢慢消散。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过去打开了车窗,好让自己能透一口气。风声在耳边呼啸。春天的风。像十年前的傍晚一样温暖和煦。现在,她怀着他的孩子,却无法不假思索地说出“爱”这个字。紧接着,她意识到,这片刻的迟疑中,她泄露了自己——不仅向他,更对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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