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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陈河:碉堡

陈河 十月杂志 2022-10-16



陈河,原名陈小卫,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九九四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第二届和第四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大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

碉  堡

陈  河

秀莲在阿礼打电话过来的第二天早早就醒来,事实上夜里她没怎么睡着,迷迷糊糊一直惦记着阿礼的事情。四德也起得早,他要开车带任总和张雅萍到斯库台见一个合作方要人。

 

上海来的客人在她家里已经住了好几天。她一直搞不明白任总和张雅萍的关系,他们不是夫妻,好像也不是情人关系。这个姓任的号称老总,但秀莲总觉得他没什么文化,是个油滑好色的人,一有机会就对四德或者其他男人眉飞色舞谈越南西贡小姐如何如何。而这个张雅萍,看起来话不多,像任总的助手。秀莲注意到四德色眯眯盯着张雅萍的目光,她也已经对他暗送秋波。秀莲猜想这一次他们去斯库台,四德和她一定会有一腿。而那个任总,大概是有意用张雅萍来打通路子的。

 

但这只是一种猜想。她无法因此不让四德和他们合作。目前的进口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早晚都会做不下去。四德要找一条新的挣钱路子也没错。秀莲本来想和他说说阿礼的事怎么办,可她知道四德这人疑心重,她要是多说几句他就会以为她和阿礼有什么关系,所以就一声不响看着四德和上海人开车出门。

 

车子开出去后,她把关在狗窝里的两条狗放了出来。狗的身上发出强烈臭味。秀莲把昨天的剩饭剩菜煮过了,放在大盆里让狗吃。自家生烂疮的狗吃得很快,刘甘肃的大狼狗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早知道会养成这样,秀莲根本不会让四德养这条狼狗。前年四德牵来这条狼狗时,家里住的房子宽敞,白天狗可放在后面的果园,夜里,狗在前院守夜。那时生意好,四德进了很多布料,还有冰箱稳压器、家用水泵,销量都挺好,家里放的货和钱都比现在多得多,所以家里有一条狼狗看门也需要。但后来生意不好了,搬到了这个房子,没有了后院,狗白天只能关在笼子里。本来这种大狼狗每天要带出来遛,可四德是个懒人,只知道喝酒,根本不带狗出去走走,狗整天在笼子里,不生病才怪呢。而刘甘肃把狼狗送过来则是她没有想到的,要是别人,她一定会拒绝。可是她对刘甘肃却另眼相看,要是说起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刘甘肃是大学生吧。秀莲对于读书人特别尊敬,觉得读书人才了不起。四德初中没毕业,她自己也差不多。事情也明摆着,大学生刘甘肃做的生意就是不一样,有规划,有组织能力。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秀莲还真有点暗恋着刘甘肃呢。

 

她吃了点泡饭,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情。阿礼现在还在机场吗?她得找人去打听一下。她离开了家,往自己的店铺走,一路上都在想着阿礼当初的事情。

 

看得出来,阿礼到来之后对刘甘肃生意的帮助是非常大的。阿礼很快就对公司业务开始了电脑管理,刘甘肃经常会在秀莲面前称赞他几句。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起阿礼的婚事。刘甘肃向秀莲透露阿礼有点为个人问题不安心,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在国内一直没谈成过对象。刘甘肃表示,只要阿礼愿意长期留在阿尔巴尼亚为他工作,他会为他买好住房和汽车,他的家属可以到这里工作。秀莲说这事不难办,让他到国内找一个就是。一般来说,在国外做事就是华侨了,温州这个地方是有不少人愿意嫁给华侨的。

 

秀莲通过国内的亲友很快就给阿礼物色到一个,是在医院工作的护士。他们先是通过邮件交往了一阵子,后来女方有意向见一见本人,刘甘肃就买机票让阿礼回去了一趟。阿礼在国内待了半个月回来。起先秀莲听说这事进展还可以,但后来就没了下文。以前只要是外国来的,就是个瘪三也有人感兴趣,现在的人长见识了,会查来查去挑来挑去。女方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个落后的国家,再说阿礼长相太老成,家在农村,条件很一般,事情就黄了。后来又说了好几个,都没成。

 

阿礼的婚事那段时间一直是秀莲家社交圈的话题,大家除了关心,也多少有点取乐的成分。新华社的老王都出面在巴尔干地区的华人中物色过。阿礼的头发开始稀落,发际线上升。他一听人家说他找对象的事,就傻傻地笑,眼睛色眯眯的,有点花痴的样子。刘甘肃在阿礼不在的时候和大家说这事得赶快解决,阿礼已经无心工作,茶饭不思。他担心阿礼会提出辞职回国。

 

后来的事情有点出乎秀莲的意料,阿礼找到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姑娘。秀莲起先还为他高兴,可很快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女孩不是地拉那长大的,是乡下来的吉卜赛,才十八岁。秀莲觉得阿礼是个大学生,这样一个吉卜赛女孩配不上他。她不久后看到了这个女孩,觉得她和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阿尔巴尼亚姑娘完全不同。但阿礼那个时候像是沐浴春风,乐不可支,一脸幸福的样子。后来就结婚了,阿礼带着妻子回了一次中国老家泰顺探亲,在村里摆了一个礼拜的酒席。听说县长都来参加了,阿礼讨了一个外国女人回家成了地方很风光的事情。秀莲参加过地拉那阿礼的婚礼仪式,长条桌子摆着酒肉食物,吉卜赛人爱跳舞,整个婚礼一直在跳舞。亲朋好友给新人送上祝福的方式是在一张比较大额的钞票上吐一口浓痰,然后贴到新娘新郎的脸上。秀莲怎么也吐不出那么黏的一口痰,只好把两张一百美金的钞票塞到了阿礼的口袋里。她真心希望阿礼能幸福,希望这对新人能白头偕老。谁能知道,阿礼的苦难生活从此开始。眼下,阿礼正遇到大麻烦呢。

 

秀莲一边想,一边在店里面收拾着。到了八点半,店里的阿尔巴尼亚雇员伊利尔过来上班,一进门就大声对秀莲说:

 

“马达木,马达木(阿尔巴尼亚人尊称成年妇女为马达木。),你的那个朋友今天回来了。他没有死,也许死了又活了,今天一早回家敲门了。”伊利尔是个话痨,上回秀莲就是听他说阿礼的老婆把他的东西拿到街上烧掉了。他家和阿礼住的地方很近。

 

“啊,他回家了?”秀莲惊呼一声,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怕他已经被机场遣送回去了。“家里人看到他没死回来一定很高兴吧?”

 

“哪里呢,她老婆玛尤拉用扫把打他,把他赶走了,说他是鬼,是传染病妖怪。我看到玛尤拉爸爸克利茨大叔手里还拿着猎枪呢。”

 

“那可怎么是好?他后来呢,去哪里了?”秀莲问。

 

“我在自家楼上被吵醒,在窗口看到他被玛尤拉一家人打得节节后退,后来就掉头走了。我只听到他对儿子大声说:我爱你,儿子。然后就不知他去哪里了。”

 

“玛尤拉为什么要说他死掉了?”秀莲问。

 

“听说是为了房子的事。玛尤拉一家想把房子的所有权转给玛尤拉的兄弟,律师说,只要声明阿礼死掉了,房契上的名字就可以写给玛尤拉兄弟了。”伊利尔说。

 

“原来是这样。”秀莲想,觉得玛尤拉一家也太狠了。她知道阿礼已经在地拉那,有可能很快会见到他,也许他会需要帮助。秀莲把包里的钱整理了一下,用橡皮筋捆好。

 

上午十点左右,伊利尔走到她跟前在她耳边低语:

 

“马达木,马达木,你的朋友来了,就在对面的街上。”

 

“在哪里?”秀莲一惊,抬起头问。

 

“在马路对面的树下,看到没有?”伊利尔说。秀莲看到了,阿礼就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眼望着这边。很明显,他是来找秀莲的,只是不敢主动找上门,等着被秀莲发现。在他看到秀莲发现他后,他举起手里一张纸,上面写着:我没有萨斯病,需要你的帮助。

 

秀莲赶紧走出去,她相信阿礼没有病,因为温州老家根本没有疫情。她走到了马路对面,看到阿礼一脸茫然,嘴巴嚅动,说不出话来。秀莲便主动说:

 

“我都知道了,你回不了家了。现在你准备怎么样,要不先住几天旅馆吧?”

 

“恐怕不行,因为住旅馆要护照,我的身份警察会通报,说我是萨斯病人。再说我已经没有钱了。”

 

“那你找找熟人或者朋友先住一下?本来你可以住我们这边。可是四德听说过你有萨斯的嫌疑,我就不能留你了。你能找找其他人吗?”

 

“不能了。人家一听说萨斯,不会留我的。我去找过大使馆,他们也说没有办法帮我,说我家庭的事情他们不好插手,也不能给我提供暂时的住处。显然张领事也怕我带萨斯病毒,没让我进使馆,只隔着铁门和我说了几句话。”阿礼说。

 

“阿礼,别难过,你已经到了地拉那,没有被赶回去,总有办法的。你是大学生,这个时候你不能再‘水泥蛇’一样了,要拿出男人的气魄来。我会帮助你的,这里是两万列克,你先拿着,我再帮你想想办法。”秀莲鼓励他,也指出了他的问题。温州话“水泥蛇”意思是蔫蔫嗒嗒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阿礼拿了钱,低着头赶紧走了。他知道再不走,自己会哭起来。


阿礼见过秀莲,拿到她给的钱之后,想到要把自己隐蔽起来。他想起地拉那大学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面有人工湖和公园,有大片的树林,有长椅子可以躺下来睡觉,不妨先躲到那里去。

 

他不走大路,从小巷子里穿过去。这里的街道他都很熟悉,途中他花了一点钱买了面包和水,要了一个塑料袋装进去。一大早被玛尤拉劈头打了十几扫把,当时他只是生气,没有怎么特别难受。人遇到重大的打击时,痛苦总是延缓一阵子后才会发作。而现在,他胸口开始作痛,透不过气来,难受极了。他难以想象,玛尤拉这样的女人,和他做爱,生孩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居然会这么冷酷和绝情。

 

他得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每况愈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找到玛尤拉,是在他到地拉那之后的第三年。那个时候,他已经两次回国找对象,但是没有人愿意跟他。国内的人对外面已有了解,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个落后的地方。他回国时间又短,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他的心情特别不好,彻夜难眠,头发大把脱落,头顶出现“地中海”。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找一个老婆,必须要找到一个老婆!这是他首要的任务。他的老家有修族谱的传统,他注定会记载在上面,他得让族谱里他那一支有后裔延续下去。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他父母亲的愿望,更是发自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呼喊。就像动物到了交配发情期一样,他身体内的荷尔蒙上升,脸上老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看到女性眼睛发直。他甚至在别人介绍他去见潜在对象时,脸上也带着这种微笑,把她们吓跑了。

 

那些时候他经常在这一带独自徘徊。傍晚时分地拉那人都会上街走路,人们在街上展现自己,也去观赏别人。阿礼喜欢走在地拉那大学背后那条街上,街边是一个个幽暗的酒吧,成群走过的年轻人里会多一些大学生,和自己的阶层比较相近。姑娘们披着金色或灰色黑色的长发,穿着薄若蝉翼的裙装,走过时会在空气中留下一层气味的颤动。阿礼此时对气味的嗅觉能力变得敏锐无比,就像大森林里那些发情的公鹿,隔着树林能闻到空气中雌性的到来。阿礼在夜色里和姑娘们擦肩而过时,能闻到她们腋下分泌出来的汗味,她们的乳房的香气,还有她们双腿之间的气味。他会奇想,这条街上有数不清的女性,她们每天都需要做爱,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会找他呢?有一个晚上,他在花园后街的一段矮墙上坐了下来,看着街上的人走入了这个连接口到另一个街区,夜色里他盯着人家看不至于会被发现。突然他听到边上有姑娘哧哧的笑声,他转过头,确信无疑边上的两个女孩在看着他笑。女孩看他转过脸,并没有害羞,和他搭话,问他是中国人吗,阿礼回答说是的。她们又哧哧地笑着。她们又说了一句什么话,阿礼听不清楚,但又不好意思问她们。结果她们对着他又哧哧笑了几下。暗淡的灯光下她们看起来漂亮极了,就像是仙女天使一样美好。但是很快她们就站起来走了。这一个晚上阿礼回家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人生多么残酷,一个美好形象看一眼就永远消失了。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他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主动和她们说话,她们是很愿意跟他交谈的。她们后来说的那一句话他没听懂,也许是对他表示了好感,可是他错过了,他一直想念了她们好几个月。

 

有那么一次,阿礼花几百列克在那个“拉斯维加斯”咖啡店坐了下来。他不是为了喝咖啡,眼睛在瞟来瞟去,因为他听说这个咖啡店有花钱可以买到的姑娘。他跟着刘甘肃去四德家时,如果秀莲不在,四德会说起“拉斯维加斯”咖啡店里姑娘的事。阿礼听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老是觉得紧张,喉咙不停地吞咽。他记住四德经常说到一个黑头发胖胖的姑娘,还有一个金发的也不错。多少次,他在这个咖啡店门口走来走去,往里面打量,不敢进去。一个月的犹豫不决之后,阿礼这天终于走了进去。他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咖啡馆里人不少,有很多女孩子一桌桌坐着。他点了一杯便宜的咖啡,眼睛不敢到处看,生怕有那种女孩向他打招呼。这里有天堂的快乐,但他怕是一个地狱之门。他只是想来看看,妓女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到他对面,低声对他说,要姑娘吗?阿礼脸一下就红了,心狂跳。那男的继续说,里面有好几个,她们可以过来和你见面。你请她们喝一杯,看上了哪一个,我可以让她跟你走,只需要一百美金。阿礼窘迫得口干舌燥。姑娘就在跟前,但他实在不敢来真的,何况一百美金也贵得惊人。他回绝了,落荒而逃。

 

但从这天之后,他的态度有了改观,开始考虑在阿尔巴尼亚人里找配偶的可能。在这之前,刘甘肃向他建议过找本地的姑娘,他坚决拒绝了。他觉得她们是老外,以后他迟早要回国,带着外国老婆回去和老父母都说不通话。经受过多次挫折之后,他知道在中国人中找到对象可能性极小,决定采取务实的态度。

 

“问题就出在这里。”阿礼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他在街头走着,回想着当时是怎么犯下错误的,眼下他可正饱尝找错对象的苦果呢。

 

刘甘肃一开始在公司内部管理层为他物色,刘甘肃自己是大学生,所以招雇员也都注重教育背景,有不少大学毕业的。然而大学毕业的女生比较有眼光,会挑选,知道阿礼不是老板,是和她们差不多的雇员。她们还偷笑阿礼那种猥琐男的样子。这样刘甘肃只得将选秀的范围扩大到了工厂的员工,百来号员工中有好些未婚的姑娘。很快就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和阿礼来往,其中一个是比阿礼大几岁的米莫莎。她不是毛遂自荐,是来推荐自己女儿玛尤拉的。她玩了一个花招,说自己女儿还在北部的山区里面,说阿礼要是愿意,玛尤拉会从山里到地拉那来。因山高路远,至少要等三天才可以到达。米莫莎这一番话,别说是阿礼,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激起想象,深山的幽兰碧玉啊!阿礼听了之后满心欢喜,恨不能马上骑白马到深山接玛尤拉出山。到后来他才知道,米莫莎说的全是假话,玛尤拉当时就在家里,被她妈关到阁楼里几天不出门。米莫莎一家本是流浪的吉卜赛,前几年政府让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定居下来,住进了联合国援建的公寓楼。被定居的吉卜赛不少家庭还养着牛羊,会赶着奶牛和山羊上九层高的楼房。

 

几天的等待终于过去。阿礼给了米莫莎一万列克的见面礼,在刘甘肃的办公室见到了玛尤拉。玛尤拉才十八岁,浑身透着青春野性气息,没有把婚姻当成很严肃的事情,只管吃刘甘肃从中国带来的巧克力糖果。阿礼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玛尤拉丰满的乳房,像他这样没有性经验的男人,总是喜欢大乳房,就像困难时期乡下人到饭铺吃饭总是要分量足的饭菜,不会去挑瘦肉青菜之类,只有那些有很多性经验的男人才会有喜欢小乳房或者平胸女人的。这一次的见面谈成了婚事,阿礼恨不能马上和玛尤拉幽会,去体验她的丰满身体。但米莫莎故技重施,又让玛尤拉回到“深山”里(这回没锁在阁楼,就在家里房间待着),要了阿礼很多彩礼。精于算计的米莫莎其实没搞明白,阿礼只是刘甘肃的一个员工,不是合伙人。要是真的说起来,应该是刘甘肃故意没对她说明白,这就在婚姻里埋下了危机。结婚之后,阿礼的日子明显滋润了,性生活的满足使他的气色红润。一年之后,他有了个胖胖的儿子。只是在刘甘肃突然逃跑之后,他的幸福生活才轰然倒塌。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阿礼已经在地拉那大学后面的山上了,他在能看到人工湖的北坡树林里躲着。太阳快要下山,附近有几个年轻人在练习东方格斗术。阿礼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从小就经历过太多的挫折,遇到生活中好的事情他总怀疑不是真的,而对于困难和不幸才觉得是他命运里真实的东西。“既然麻烦已经来了,我得从容接受,得开始行动,慢慢改变局面。”他这样想着时,心里觉得宽松些。天黑了之后,开始刮风,冷得让人受不了。阿礼决定借着夜色,从正面的公园石级下到地拉那广场。他很快下到了地面,街上行走的人都兴高采烈,他的行动像一只鼹鼠的影子一样,不能让人看到。他肚子饿极了,低着头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店里吃肉丸子。今晚住在哪里?他明白今夜得露宿街头,得找个地方躲避风雨。

 

在一个商店门口,有个大屏幕电视机。阿礼看到了在播新闻,在说他的事情。画面上是那个机场胖警察队长法特米尔,对着镜头说他从机场逃跑,警察在寻找他,因为他带着萨斯传染病毒。画面上出现了他的照片。阿礼发着愣,看到边上有人在看他,又对着电视屏幕比较,惊讶地张着嘴。阿礼觉得不对劲,赶紧转头就走。他一头扎进黑暗的小巷子里,不敢在大路上出现。这时候他脑子里好像有个电脑程序一样的东西自动打开了,这是他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应急办法:他要去黛替山上那个废弃的军事碉堡。于是他调转方向,坚定地在黑暗中朝黛替山方向走去。



刘甘肃在逃离地拉那六个月之前,就预感自己公司的衰败之势不可挽回。由于政权更替,他的军队服装订单大部分流失,欠银行的贷款根本无法偿还,还有新政府给他加了一笔很重的定额税款,每个月都在增加。他思量再三,唯一可以走的路就是先转移资产,之后逃跑。

 

做出决定之后,他立即开始行动。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起初的几个月他连妻子都没告诉,他最担心的是身边的阿礼会识破他的计划。同时,阿礼在他逃跑之后的去路问题也让他有道德良心方面的压力。当初为了让阿礼安心在地拉那工作,刘甘肃让他和玛尤拉结婚,现在看来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安排。刘甘肃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跑掉,阿礼可是有家庭在这里,无处可去。但刘甘肃很快就为自己找到理由,商海充满风险,谁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某个早晨,他准备好了一切,偷偷离开了地拉那。

 

那一天早上阿礼开车到了公司,发现办公室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人站在那里大声议论,当阿礼走进去,他们都安静了下来,眼睛都齐刷刷地瞪着他。阿礼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刘甘肃跑了。阿礼说你们怎么知道他跑了,说不定只是有急事出差,短暂离开一下。会计伊利亚斯把一张纸递给了阿礼,说你自己看看,他说了什么!阿礼一看,是刘甘肃留在办公室里的一封信,说因为阿尔巴尼亚的不公平税务,让他破产了,他将永久离开阿尔巴尼亚。他感谢员工,抱歉没有付清工资。他说让员工把办公设备和库存的货物拿去分一下,当作他们的工资。

 

阿礼现在想起来,内心都觉得堵得慌。之前虽然知道公司越来越难,但觉得刘甘肃在这里,就有主心骨,就有办法渡过难关。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甘肃会独自跑路,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死活。阿礼想起那一天,自己好像是被遗弃在月球上。没过多久,公司里一片狼藉,哭号,怒骂,大家开始抢夺办公设备,仓库被打开,库存很快被哄抢一空。之后,阿礼被责问、追打,因为公司的员工都认为阿礼是知情的。很快政府开始了对长江公司的清算,冻结了所有资产。阿礼住的房子和开的车都是长江公司名下的,都被没收,他只得搬到玛尤拉家的阁楼住。玛尤拉一家之前以为他是长江公司的股东老板,所以会热衷地把玛尤拉嫁给他,现在才知他是个打工的,什么都没有,从此开始骂他是骗子。好在阿礼早有狡兔三窟的危机意识,偷偷藏了一笔钱。这个时候把钱拿了一部分出来,盖了房子。另外一部分钱用作本钱,在露天市场里摆了个摊子,从中国人那里拿货物来做点零售和小批发生意。本来,阿礼做生意是可以维持得下去的,今后有可能慢慢做大一点。但玛尤拉一家自阿礼拿出一笔盖房子的大钱出来后,一直觉得他还藏有很多钱,每天都要搜刮他,把他卖货得来的钱悉数拿走。这样,阿礼的生意就只能勉强维持,而他存下的私钱也几乎花光了。

 

黛替山上的碉堡是他在刘甘肃逃走之前发现的。那一次,刘甘肃和一群朋友在黛替山顶上野餐。他们一早就去了,阿礼因为公司里有事情,晚一些时候才带着大狼狗上山。车子开到半山腰的时候,大狼狗出现了呕吐症状。阿礼知道这狗有晕车的毛病,得停车让它到地面活动一下,不然真会吐出来。他在路边停了车,打开车门让大狼狗下来。这狗跳下了车,喘了几口气,突然耳朵竖了起来,一副紧张的神情。之后,便离开了公路,独自跑进路边一条长满草的小路。阿礼拉着狗的绳子,让它回来。但它的劲很大,拉不住,只得跟着它往前走。走了不到一百米,他就看见了隐藏在树林里的碉堡洞口了。狗钻了进去,阿礼也跟了进去。

 

一到里面,阿礼才发现这个碉堡是建在悬崖之上。从碉堡的几个枪眼望出去,正好是面对着上山的公路,而在远处,则是整个地拉那城。阿尔巴尼亚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处于战备之中,到处修碉堡防空洞。阿礼看到地拉那城里有数量众多的碉堡,全部废弃了,很多碉堡里面污浊不堪,无法入内。但这个碉堡很干净,不潮湿,大小有二十来平方米,角落处还有些床位一样的平台,是给军人休息用的。大狼狗走到这里之后就平静了,眼睛看着阿礼。阿礼不明白这狗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不过从那天开始,他就记住了这个碉堡,经常会想起它。今天,当他在地拉那橱窗里看到自己成了被追捕的对象时,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碉堡,他得去那里躲避。他还想着那天大狼狗为什么会带他神奇地进入碉堡,莫非大狼狗预知到他会有今天这样的困境吗?

 

这下子,阿礼在夜色里穿过小巷,朝东边的黛替山转移。这一边的街巷行人稀少,他可以放开脚步往前走。他心里想着大狼狗,知道刘甘肃走了之后大狼狗就寄养在秀莲家里,而秀莲是地拉那唯一还乐意帮助他的人,这样想想他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很快就进入了电影厂所在的那条大街。这里曾经是让阿礼觉得愉快的地方,因为有个漂亮的电影厂大门,能看见里面园林化的建筑。但阿礼到来时这里已经不拍电影,铁门紧闭生锈,大院内杂草丛生。在电影厂的对面就是车辆管理所,阿礼每年要到这里换驾驶证。再向前走一阵子,就到了黛替山脚下。以前都是开车经过,只看到山下那些房屋带着大院子,种植着果树和花木,宽敞漂亮。阿礼看见有个屋子开着一个小窗,里面有灯光,是个小卖部。他敲敲窗门,窗内出现了一张老年妇女的脸,但愿她老眼昏花看不出他是中国人,或者她没看过电视的通缉令。阿礼赶紧买了一些面包、水,一个打火机,一把小刀。最后他看到货架上居然还有一辆小汽车玩具,也买了下来。老太太眯着眼睛一直看着他,大概看不清他的面容,总想看清楚些。阿礼拿到东西之后,赶紧离开。

 

从这里开始,路上没有路灯了。阿礼凭着感觉往黛替山方向前行,山里传来的树林和泉水气息能指引他。地形开始上升,公路上偶尔有汽车通过,阿礼在汽车灯光照来时就会躲到路肩下面。他不走盘山的公路,抄就近的小路往山上走。浓重的山林气息让他脑子非常清醒,他家乡山里也有这样的气息,也有这样的星光。之后他跨过了那座连接两座山体的桥,听到了底下山涧奔流的声音。过了这里之后,就接近那座碉堡了。阿礼找到了那小路,进入了碉堡里面。在打火机的照亮下,碉堡内部还是那样干净又干燥,没有人或动物来过的痕迹。阿礼在角落处平台上侧卧下来,到地拉那一天多了,他时刻像被追踪的野兽,只有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了庇护之所,一倒下来就进入到深度睡眠。

 

睡了约两小时,他被冻醒了。他蓦然醒来,还不明白是在什么地方,以为是在老家泰顺山区屋子里,老母亲就在身边。当他真正清醒了过来,老母亲的幻象碎片化粉末一样消失,他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境况,内心又是一阵刀割似的难受。他坐了起来,从碉堡的枪眼看见天空上挂着一颗冰冷钻石一样的启明星,而其他的星光已经消退,黎明即将到来。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毫无疑问,他必须在地拉那待下去,不能被遣送。他若被遣送回去,或许和儿子就再也见不着了。他村里有个老婆婆,老公解放前随国民党败军去了台湾,她因为迟了一步没赶上船,结果一直到死都没见到老公。“那么我能够在山上一直待下去吗?”阿礼问自己。他想着如果一直在野外生活,是不是头发会变成白色,像白毛女。白毛女是怎么活下去的?好像她除了自己打些小野兽,还到一个庙里偷菩萨像前的供品吃。可我到哪里找吃的呢?这里可没有土地庙。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在黛替山的顶上有一块平地,上面有一大群羊放牧在那里。也许可以去偷一只羊过来,或者跑到羊群里找母羊吸奶喝。可是他马上想起那群戴着铃铛的羊是由一条凶猛的牧羊犬看守的,他可是无法下手的。阿礼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情又渐渐平缓下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蒙受冤屈,大使馆张领事已经答应发外交照会给当地政府,也许追捕令很快会取消,他可以自由回家了。这样想着他又睡了过去,睡得很香。

 

等他再次醒来时,碉堡内一片亮堂堂,天已大亮。他从枪眼里看到了整个地拉那城都在他的眼下,在晨光中闪闪发光。他搜寻着自己家的房子,在城市东部边缘和田野接合的部位,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子,他很快就找到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由于距离很远,阿礼看不清楚自己房子的样子,但他能确定就在那个地方。他家周边一带,围绕着一丛丛树木,紧接着便是田野里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直延伸到了黛替山的方向。一上午他就呆呆地看着自己家的方向,寻思着什么主意。

 

傍晚的时候,他决定下山。他朝自己家的方向前进,下到山麓要穿过一个村庄,借着庄稼地的掩护他没有遇见任何人。之后,他便在一人高的向日葵地里行走了。他的方向感很好,当他走到向日葵地的尽头,伸出头来看,这里离自己家大概还有五百米距离,已经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和狗的叫声。阿礼回到向日葵地里,向自己的房子接近。很快,他就从向日葵的叶丛间看见了自己家的一个屋角,有一座房子挡住了视线。这一回,阿礼不想从地面上去接近自己的家,因为他一出现,玛尤拉一家很可能又会和昨天一样拿扫把打他,更严重的是他们知道他被警察追捕,说不定会和邻里(他们都是玛尤拉的亲戚)联手把他抓住交给警察。还在山上碉堡里时,阿礼就想好了,这一回他要爬到树上,因为他房子周围的无花果树橄榄树都特别高大,连成一片,他可以从树上去接近自己的屋子,然后在屋子的窗口可以看到儿子。说不定运气好,玛尤拉变得讲理了,还可以和她说说事情,告诉她自己还有能力做生意,将来会挣到很多钱。

 

阿礼爬到庄稼地边的一棵巨大的橄榄树上,山里人从小练就的爬树功夫依然还没荒废,他很快就爬到顶上。从这里,他顺着树枝交叉的地方移动,有时是无花果树,有时是桑树,还有刺李子树,交叉在一起都无法辨认,因而手上给树刺扎得流了不少血。最后,他接近了自己家房子的一个窗口。这里是睡觉的房子,他和玛尤拉和儿子都睡在这里。这会儿窗户开着,没有亮灯,也不见有人。他坐在一根树枝上,安静得像一只猫头鹰一样看着房间里面。

 

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屋顶瓦背上有两块瓦片裂开来,露出一条缝。阿礼睁大眼睛仔细看,觉得是被石头砸破的。这附近的孩子特别皮,经常会扔石头打树上的鸟,或者野猫,或者相互扔石头打仗,石头扔到屋顶是经常的事。可是屋顶这样破裂了下雨的时候就会漏水,应该马上修起来才对。阿礼寻思着。

 

突然,他看见窗户里的灯亮了。玛尤拉把儿子带上了楼,让他睡在床上,盖上了毯子。之后,她关了灯,下楼了。

 

阿礼心里怦怦跳着,看到了儿子让他兴奋不已。但是儿子现在就要睡觉了,他多么想和儿子见一见。下山时,他把从老太婆小卖部买来的小汽车装在口袋里,想送给儿子。他尽力爬到接近儿子窗口的树枝上,距离窗口只有六七米远。他看着窗户里面,几乎能闻到儿子身上的气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了。他幸福得几乎流下了眼泪,但是儿子马上要睡着了,他得让儿子知道爸爸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决定做点什么,顺手摘了一个无花果的小青果子扔进了窗口,当他扔第二个时,他看到屋里有了反应,儿子还没睡着,被惊醒了。他又扔了一个,看到儿子把灯开了,站到了窗边向外张望。他摘下一根树枝向他摇晃,低声喊着:

 

“东东,东东,爸爸在这里!”

 

小孩子听到了声音,但还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脸上有惊恐的神色。不过,儿子的眼睛瞳孔适应了黑暗,看到了树枝中间像一只鸟的父亲。他说:

 

“爸爸,他们都说你死掉了,你现在是不是一个鬼魂啊?”

 

“爸爸没有死掉,还活着呢。”阿礼说。

 

“那你干吗不进屋子里面。为什么躲在树上?只有鬼魂才躲到树上,人不会这样。”

 

“爸爸现在给你一个电动汽车,会开动的,那你会相信爸爸还活着的吗?”

 

“是的,爸爸,鬼魂是不会给我真的电动汽车的。”

 

“你等着。”阿礼拿出了小汽车,但是怎么送到儿子手里呢?但这事难不倒他,他用小刀削了一个长长的树枝条,用树皮将汽车绑在树枝上,像钓鱼竿一样伸到窗口,递给了儿子。他能感到儿子的手拿到了汽车。他听到儿子用普通话说:爸爸,我爱你。这一刻他心里充满了欢欣。

 

但就在这个时候,窗口出现了玛尤拉的身体。她望着屋外黑蒙蒙的树,知道阿礼在上面。她开始叫喊:

 

“阿礼,你这个死掉的魔鬼撒旦,为什么又来这里?你还不快滚蛋!”玛尤拉一边喊着,一边又拿出扫把。这回阿礼可不怕了,因为扫把根本够不到他。

 

“我根本没有死掉,是你在撒谎造谣。我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这座屋子的主人,我有权利回到这里。”

 

“你是个骗子,说自己是有钱的老板,其实就是个工人,是个穷光蛋!”玛尤拉喊着。

 

阿礼想争辩些什么,可也找不出话来,玛尤拉说的的确没错,这件事他是骗了她。他突然看见二楼的窗打开了,玛尤拉父亲端着那杆猎枪出现了。阿礼知道那杆破猎枪是没子弹的,但毕竟是枪,万一真有了子弹可不是好玩的。于是他赶紧往后退到另一条树枝上,让树叶挡住了自己。他转移到了一个树叶茂密的地方,像只豹子一样俯卧在树枝上。这个时候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困境,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争取自己的权利,他必须要回到这个房子。他不是罪犯,也没有犯什么过错。他一直相信大使馆的外交照会很快会发生作用,然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回到家里。是啊,大使馆一定会出手帮助他的。他想起八年前阿尔巴尼亚动乱时,大使馆让中国政府调来希腊的军舰,把所有的地拉那侨民撤走。那样大的事情大使馆都能做,那么他的问题大使馆一定也会关心的。再坚持一天两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要是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情是要把屋顶的破瓦修起来。”阿礼对自己说。


(未完)


《十月》,2018年第6期,目录

中篇小说

碉堡/004  陈  河

去巴林找一棵树/032  肖  勤

河流的十二个月/070  孙  频


非虚构

金乡/100  哲  贵


短篇小说

背上竹剑去龙塘/181  林  森


小说新干线

没人拒绝得了董小姐(短篇)/165  庞  羽

关小月托孤(短篇)/171  庞  羽

有阔大白云的日子(创作谈)/178  庞  羽

内心的荒芜和丰富依然如故(评介)/179  王彬彬


散  文

桃花扇底看前朝/058  叶兆言

哀牢山及其他/189  李长平


思想者说

美人痣与单片镜/196  卢肖慧


科技工作者纪事

平原之子/204  田  君


诗  歌

人间烟火/218   梁  平

西域诗篇/221    耿占春

与亲人说话/224  罗振亚

群山之上/226   寒  寒

俗世生活/228   慕  白

汨罗诗章/231    欧阳江河  大  解  娜  夜

                          张执浩 雷平阳 蓝 蓝

        荣 荣 熊育群 李元胜

        李寂荡


艺  术

封  面 问山·空濛(油画)  薛广陈

篇名题字  侯志明

悦-读

2018-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计文君:婴之未孩

2018-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计文君:婴之未孩

2018-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邱华栋:鳄鱼猎人

2018-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邱华栋:鳄鱼猎人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陶纯:我的两个战友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陶纯:我的两个战友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张翎:胭脂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张翎:胭脂

2018-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张翎:胭脂

2018-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罗伟章:白岛

2018-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罗伟章:白岛

2018-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罗伟章:白岛

2018-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陈河: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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