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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郑小驴:去洞庭的途中

郑小驴 十月杂志 2022-10-16



郑朋,笔名郑小驴,小说家。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蚁王》《骑鹅的凛冬》等多部,长篇《西洲曲》《去洞庭的途中》。曾获《上海文学》佳作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南海文艺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日、捷克语。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艺术人才。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硕士。

去洞庭的途中

郑小驴

去洞庭的途中(一)

 


他们本来是想去洞庭看一场日出。这个计划,是从三年前他们认识时就确定好了的。真正付诸实践,却到二〇一四年冬天了。为了能看一次完美的日出,岳廉早早地从三夫户外店网购了一顶牧高笛双人帐篷,两条黑冰B700的鹅绒睡袋以及充气垫。他甚至还打算买两套户外冲锋衣以及登山鞋,被顾烨阻止了。准备那么多东西干吗,又不是去攀登珠峰,湖边露个营而已。她说。她讲得不无道理。关于户外知识,她懂得的显然比他多。当然这些知识,也是她嫁给史谦后慢慢学会的。

史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户外专家。几年的婚姻中,他们光西藏就去过三回,来回都近一个月,每次“高反”都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史谦从不“高反”。夜宿唐古拉山口都没见他“高反”过,在珠峰大本营和纳木错,他照样抽烟喝酒,啥事没有。史谦比她大二十岁,按说她的身体更好才对。但他就不“高反”,白天到处拍照,东奔西跑,夜里倒头就睡,呼噜震天,她疑心他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三年前,说不上什么原因,她突然想来洞庭写生,看看芦花。她本也不是什么画家,大学时突然感兴趣,跟着老师学过一会儿,婚后闲着无聊,重又拾起笔,平时喜欢跟一些画画的往来,兴致来时,胡乱画几笔。她从没把自己看作正儿八经的画家,别人眼里,她更加不是。写生的地方,是史谦帮她推荐的。她说最好能在那儿住上几天。不想住酒店,最好是民宿,有情调点的。史谦便托朋友打听到了这一家。

民宿紧靠着湖边,布置精巧雅致,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湖水。夜里波浪拍岸,清风吹得杨树叶簌簌作响。湖区湿地多萤火虫,夜幕降临,草丛萤光点点,伸手可触。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高畑勋执导的动画片《再见萤火虫》,怦然心动。民宿的名字也取得很特别,叫“摩西,把房梁抬高”。她一下就爱上了这里。

时值十月,漫天芦花,一眼望不到头。正是收割芦苇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周边县市的农民大军,带着锅碗瓢盆和镰刀,一头扎进芦苇荡,安营扎寨。用芦苇搭帐篷,吃住都在里边,一直待到初冬。砍倒的芦苇一捆捆绑好,被货船运往造纸厂。芦苇是造纸的好材料。

是史谦开车送她去的,安顿妥当他才回去。那几年,他从广告业转型,在东莞投资了一家中小型代工厂,专门做耳机配件,手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和诺基亚、摩托罗拉等手机巨头都有业务往来。正赶上代工厂的黄金时期,他初次涉入,竟也做得风生水起,一年下来,纯利润高达四百多万,赚了个钵满盆满。后来又涉足餐饮,和几个大学同学合股,在长沙开了一家餐楼,一切顺风顺水,餐厅第二年就回了本。他雄心勃勃,只觉路途平坦,前方一片明亮,到第三年,他扩了厂房。在惠州新投资了一家分工厂,计划再努力两年,将公司上市。

生意上的事,她从没过问。就像她也不希望他过问她画画的事。史谦不缺钱,对她管束也宽松。这也是她嫁给他的原因。虽有些露骨,但毕竟史谦大她近二十岁,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她年轻、漂亮,正是风姿绰约的年华,加上搞艺术独有的气质,追她的人从没缺过。前妻和他是大学同学,带着女儿在武汉生活。她从没见过他的前妻,也没兴趣去了解。说到底,她并不在意这些。那都是过去时了,她要的是现在时:安逸,优雅,稳定,有尊严的生活。如有幸碰上一个有趣的灵魂,那就更完美了。

她以为史谦都具备了。

走前,史谦从后备厢拿了几瓶去年他们从法国旅行带回来的葡萄酒。顾烨爱喝红酒,每天临睡前,都要喝一小杯红酒。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抽烟,他把红酒一瓶瓶地放进橱柜,码放整齐。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黄昏正在有秩序地撤退。从橘红到粉紫到暗蓝,最后一团乌黑,水天一色,看起来更像一场溃败。多么温柔的时光啊,爱在日落黄昏中,时间再往前一点,她兴许会感动,会希冀。现在她望着硬币般平静的湖面,无动于衷。前方空无一物,连水鸟也消失了。

“不要喝醉,尽量早睡,好好照顾好自己。”他叮嘱说。她嗯了一声,说好。

月亮从湖面升起来,十月的天气已带着一丝凉意。他们开了一瓶红酒,尚未干完一杯,他就表露出了迫切的需要。他做事总是那么急躁,缺少必要的情趣和耐心。她希望他能在她身上多花点时间。在她看来,他眼里的她更像件昂贵的商品,而不是女人,甚至妻子。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衣服。她扭头去望着窗外,天边浮着一轮淡黄月亮,夜凉风清,良辰美景,有那么刹那,她对伏在身上的那具沉重的肉身感到了厌倦,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忍受多久。她一声不吭,任由男人犁入,心中默念着早些结束。当史谦的嘴唇凑来时,她下意识地抿了嘴,将脸偏向一边。她厌恶丈夫的亲吻,他的口腔永远散发着一股食物混合着香烟的腐臭味。

这样的婚姻,自然很难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体验。结婚几年以来,她从没体验过高潮,一次也没有。他的攻势如潮,大有攻城拔寨之势,然而如夏天的暴雨,来去匆匆,往往她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苏醒,他便鸣金收兵了。侍弄完,他习惯点根烟,靠着枕头,陷入短暂的沉思。不知是在想她,还是想他的生意,他似乎也从没在乎过她的感受。

那次和往常倒有些不同,他似乎意识到了以往的粗鲁,非常耐心,将她的身体弄得像水草一样柔软。她差一点要高潮。

没采取任何的安全措施。房间没备避孕套,他也没带。都弄里头了?事毕,她皱起眉,话里带着股情绪。他局促地笑笑,说怀上就怀上吧,都三年了,也该怀一个了。他坐在那儿吸烟,她不作声,起身去洗手间冲洗。正好赶上她的排卵期,她蹲在马桶上,试图排出来。

她还年轻,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当然也晓得,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孩子是条绳索,总有一天她会被套牢。凡·高的麦田、高更的塔希提岛、蓬皮杜的装置艺术最后通通会化为孩子的啼哭和尿布。简直不敢想象。

然而史谦并不这么看。前妻生的是女儿,他还想要个儿子。这个愿望自打他们结婚之日起,便寄托给了她。现在回想,当初的婚姻更像一笔交易。她付出青春、身体,获取一个女人的虚荣和优渥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不是小三,明媒正娶。当然他也不是那种俗到只谈钱的男人。他能给予她需要的富足、安定、宽容和自由。这些都是她必需的。他也同样热爱生活,自驾、户外、摄影,这也是他们业余时间都乐意去干的事。虽然看起来,更像在给自己寻找体面的台阶。毕竟嫁给一个大她近二十岁的男人,她还是冒了世俗的风险。

史谦是第二天早上离开的。她尚未醒来,迷糊中感觉嘴唇潮湿了下。他大概说等她忙完,会过来接她。她含糊地应了声,接着沉睡。仿佛是梦中,她听见门锁轻轻咬合的声音,继而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后来她竟做了个春梦,和一个古铜色肌肉的俊朗男子痛快地来了一场鱼水之欢。醒来时,她的脸颊泛起一圈红潮。

上午十点,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微风,白云,远处黑点大的小渔船随着波纹来回起伏。她望着窗外的湖水发了会儿呆,吃牛角面包,喝咖啡,连抽两根烟,感觉这里的生活跟做梦一样。

原计划只待一个星期的,画几幅速写,再拍点照片就回去。她睡得晚,起得也晚,每天起床,都快中午了。吃完早午饭,去湖边附近小镇溜达一圈,四处逛逛,体验当地的生活,下午背着夹板颜料,去湖区写生,直到天黑。陌生的小地方,没一个熟人,让她有种放空和安全的感觉。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她觉得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的前一晚,民宿入住了一群青年。他们在露台喝酒,玩桌游,他们向她发出邀请,她闲着无事,愉快地加入进去。他们在露台拼了一长条形桌,七八个人,围桌落座。大多数都是陌生的面孔,唯有斜对面那位,戴着一顶1969阿拉伯数字的黑蓝色鸭舌帽,似乎面熟。每天上午,她都看见他,坐在一楼咖啡厅的角落,写着什么。两人有过几次眼神的交流,但从没说过话。这回在露台上,算是正式认识了。也记不清是谁先搭的讪,总之当晚氛围很好,玩一种“七八九”的罚酒游戏。她的思维老是跟不上节奏,被罚了好些酒。游戏玩到夜里十点才散,她有些晕乎,坐在躺椅上,盯着云层里的满月,想起又要回到那个冰冷的家,突然涌出要哭的冲动。他说没事吧你?她摇了摇头,将发丝遮住脸。有心事?她又摇摇头,说没事。她以为他马上就走,没想他反倒拎了瓶啤酒,索性坐她身边了。我叫岳廉,你怎么称呼?她不由得细看他一眼。白色球鞋,黑色Fred Perry牌运动衫,听不出是哪儿的口音。她爱艺术、绘画,却并不是细心的女人。生活中她是脸盲,瞅着人眼熟,却死活叫不出人名来,常装疯卖傻,靠糊弄过去。但岳廉不一样,他是那种想忘记也难的男人。善谈,幽默,会讲故事,懂得不露痕迹地奉承女人,这点很讨人喜欢。她好奇,我想看你不戴帽子是什么样的?他一把褫掉鸭舌帽,一头精神的短发。她指着帽子上的1969,说这有什么含义吗?他咧嘴一笑,1969?西方性解放呗!她被逗得忍俊不禁。

岳廉从小在洞庭边长大。那晚他给她讲了很多洞庭的故事。讲桃花水母的传说,讲夏秋时节在芦苇荡野合的男女,讲九八年浊水滔天的洪灾。那些故事,在虚拟和现实中间彼此交织,说到后来,她想他也未必搞得清哪些是虚拟的哪些是真实的。也正因如此,她才痴迷。

后来又聊到了绘画文学电影,从文艺复兴到印象派,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扯到昆汀。酒意烘托着聊兴,她自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尽兴畅聊。她好奇他每天抱着电脑噼里啪啦写的什么,他说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原来你会写书啊,写的什么故事?她好奇心又上来了。他说写完再告诉你。其间他去了趟房间,又启了一瓶红酒回来。喝到凌晨一点多,酒意上涌,秋天的深夜越发迷人,夜风中散发着淡淡的情欲,有点撩人,有点烧心。又说了些闲话,她借口困了,想回房休息。他便跟着她走,说送送她。她愣了下,明白其中的所指,刚想说点什么,被他用手指封住了嘴唇。我明白,别说话,嘘!他做了个鬼脸。她犹疑了一下,月光映照着一张坏坏的脸,满眼的笑意,她心里却莫名妥协了。

她走在前头,他默默跟着,一前一后踏入房间。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推迟了回去的时间。给丈夫打电话,说洞庭秋日太迷人,舍不得这儿的芦花,想多待几天。

他领她进芦苇深处,重新领略洞庭湖。她一个人是断不敢进去的。她从没见过如此阵势的芦苇,遮天蔽日,密不透风。不时有成群的水鸟从芦苇丛中引颈而飞,没入蓝天。站在瞭望塔,方圆数十里,目力所及,看不到水,浩浩荡荡,全是旌旗。芦苇荡大得无边,没人说得出个大概,如巨大的迷宫,易进难出。遍地芦花,微风一吹,花如雪髯,让她迷醉。他说芦苇有股韧劲,水涨多高,它就跟着长多高,永远不会被水淹灭,总要高出头来。她觉得岳廉身上就有股子这样的劲。他喜欢足球,踢的是前卫。他的大腿结实有力,在床上像匹种马。她一直想着史谦走后做的梦,梦中的那个古铜色肌肉的陌生男子和岳廉让她难以分辨。这三年多来,史谦亏欠她的,在岳廉身上全给弥补了。

芦苇荡有砍芦苇的工人,他们要赶在入冬前把芦苇收割完。男人砍芦苇,女人负责捆扎和洗衣做饭,旁边用芦苇搭着一个个简易帐篷。没人照料的孩子就在芦苇荡里自个儿疯玩,捉蚂蚱,钓鱼,玩捉迷藏。

岳廉用芦苇很熟练地搭起了帐篷。看他驾轻就熟的样子,她说你以前也砍过芦苇?他摇摇头否认了。当晚他们在一处无人的僻静处,搭了帐篷,准备第二天早上看日出。她对洞庭的日出充满向往,特意带了单反相机。当夜明月朗朗,他说第二天早上准能看到壮观的日出。那是她第一次睡这种“帐篷”,充满野趣,又觉新鲜刺激,散发着原始的诱惑。干透的芦苇秸秆通风透气,带着股甜馨味儿,比起户外帐篷,另有一番味道。芦苇丛中响彻各种昆虫的鸣叫,不时听见小鱼跃出水面的响声。

那一夜过得让她永生难忘。

她是被冻醒的。看表已经早上五点多了。外边除了乳白色的雾水,什么也没有看到。起雾了,好大的雾气啊。他揉了揉眼,说这不是雾,变天了,很遗憾,这次看不成日出了。冷气透上来,她冻得一个劲地发抖,也没了看日出的兴趣。他将她搂进怀里,说下次吧,到时带上睡袋,下雪都不怕。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他们都没有去想。是明天,也许是明年,或者更远。史谦打电话来,催她回家。一眨眼就过了两个礼拜了,秋意已浓,一场秋雨一场寒,她也没带什么御寒的衣服,正好岳廉的长篇初稿已经完成,准备去北京。她问他去北京准备做什么,他说一个剧组在招文学顾问,要他去。

“那我以后去北京看你?”她意犹未尽地说。

“那可好了!”他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龇牙咧嘴笑。她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

走的那天上午,他照旧坐在一楼的咖啡角写东西。顾烨在前,史谦拎着箱子在后,他的目光越过电脑屏幕,朝他们瞥来。两道目光心照不宣地交织在一起,似有不舍,又夹杂着一丝偷欢过后的不安。她努了努嘴唇,刚想说声再见,又觉不妥。他到底没控制住,扬了扬手,朝她打了声招呼。一路顺风!谢谢,再见!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史谦望他一眼,两人没有寒暄,拎着箱子,径直出了门。

她低头坐进丈夫的奔驰S400轿车里,闻到了熟悉的车载香水味道。汽车缓缓加速,掠过影影绰绰的绿篱、湖区低矮民房的轮廓线和猎猎秋风中摇摆的芦苇。她的生活又倒回到两星期前。短暂的湖区生活,对她来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醒时分,她将再次回到原点,回归熟悉的生活。她想起弘一法师的那句偈语:“水月不真,唯有虚影,人亦如是,终莫之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李斯特的钢琴曲在车里徐徐响起,闭上眼睛,汽车转弯,拐上回家的高速公路,她心想,就到此为止吧。

 

 

北  京

 


二〇一三年,是张舸来北京的第五个年头。五年间,她换了好几份工作,搬了四次家,谈了三段感情。说是三段,其实也有些勉强,至少这几个名字中,有些不过是她人生中匆匆的过客。

入冬以来,下过一场大雪,气温一直维持零下十摄氏度左右。家乡也下雪,但没气场,薄薄的一层,中午就化了。像北方这么气势磅礴的雪,她从没见过。她倒不怕冷,不像北方人,十月底就喊暖气怎么还没来。南方湿冷,室内室外都一样,天晴时,屋外反比屋内暖和,都跑外面晒太阳取暖。在北方待得越久,她也习惯了有暖气的冬天,御寒能力大为下降,每到年关,想起湿冷的南方就头疼。

张舸是二○○八年来的北京。那年她硕士毕业,二十五岁,和她本科同学的很多人都已相夫教子,成了家庭主妇,可对于她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毕业于南方一所大学,上的新闻传播学,作为家中的独女,父母都希望她毕业留在省城,或者在家乡谋份差事。父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二十五岁,不上不下的年龄,是该找个诚实可靠的结婚生子了。但这个稳妥的人生规划,她自始至终就没考虑。父母都是报社老员工,快到退休年龄,自然想她留在身边。起先,她听从父母建议,在省城的报社当实习记者,跟着新闻部主任,跑了两个月的时政新闻。新闻部主任早年在家乡时,是父亲的实习记者,彼此知根知底,对她客客气气的,知道两个月期满,必定会成为新同事。

她却让主任失望了。两个月下来,她明白何谓新闻,何谓理想。理想和事实真相,永远隔着堵墙。她不能撞破,也不想自己受伤。转身离去,是个光明而理智的选择。走得也潇洒,毕竟临近年尾,再坚持个把礼拜,还能得点年终福利,她觉得这钱不能拿。写了辞职报告,公开不想干了,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她文笔不错,写的报道得到过主编的认可,比那些纯属靠走关系进来的人,学历、文笔她都高出一截。主编表示了惋惜,临行前,试图挽留。她礼貌地谢绝了。她的同学中,大多数人的生活已经按部就班,看上去,她和她们不会有什么不同。而对于她来说,人生才刚刚起步。她不想在这个到处讲究人情世故的小地方虚度一生。父母说,你想去哪儿?北京。她坚定地说道。从小到大都听从父母安排,她已经受够了,怎么着也得自己单枪匹马闯荡一回了。这次便没遵从他们的意见。走的时候,瞒着父母,只身一人去的北京。

北京,一座梦中的城。那里不仅有三里屯、后海、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小剧场,也有盛名在外的簋街牛蛙、北京烤鸭。这么想着,她义无反顾地去了。

第一份工作,是广告文案。和她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公司在建国门附近,为了省房租,她和人在偏远的八角游乐园合租了一套两居室。公司刚成立不久,正处于上升期,需要业绩,工作强度也大,加班是家常便饭。她很少按时下过班,总是踩着点搭末班地铁,回到家夜里十一点多,累得瘫痪在床,一动也不想动,连洗脸刷牙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是没动摇过。这样的生活真是她需要的吗?工作了两个月,家人打电话来,试探情况,问在北京过得如何,工作顺不顺利?需要打钱过来吗?她一肚子委屈,忍着哭腔,硬是将眼泪吞进肚里,说很好,一切都无须担心,我能应付。

还是母亲心细,晓得她的性格,说一个人在外,不想干了就回来,不要硬扛着。

挂完电话,她捂着被子痛哭了一场。偌大的北京,举目无亲,家隔千里,她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女孩,要在这边扎根立足,谈何容易。仿佛和家人怄气,电话中,她丁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她说很好,一切都很满意。她晓得,父母是在等她妥协,等她主动认输,总有一天她会如他们所说的,北京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次算是交学费,有了这一遭,心也就踏实了。他们越这样想,她越想证明自己。熬不了这关,灰溜溜地回家,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她终于慢慢适应了北京快速的生活和工作节奏。为了节省时间,她索性理了短发,穿回平底鞋,不施粉黛,风风火火,一副利索干练的打扮。以前她花在梳妆打扮上的时间太多,洗个头发,都得花上个把钟头。现在五分钟下来,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为了节省开支,她很少打车,挤地铁公交,忍着不逛街,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工作上。看着镜子里的脸,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第一份工作只干了半年,她找了个机会,跳槽去了一家广播电台当编辑,算是又回到了老本行。新单位离租房近了很多,能走路上下班。相比广告公司,加班次数也大为减少。她总算是缓过气来,利用周末的时间,将北京各大有名的景点都逛了个遍。她将照片上传到QQ空间,也发给父母,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充满活力和自信的女孩,长城、故宫、颐和园、北大、清华等都留下了她灿烂的身影。她逐渐适应了北京,这座巨大的陌生之城,在她心中一点点地清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终于翻过去了。

说起来,她和褚健是冬天认识的。天很冷,寒风料峭,空气混浊,即使戴着防霾口罩,也能闻到一股焦灼刺鼻的气味。等电梯时,他先开了口,说和她在同栋楼,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碰面了。她打量了他一眼,瘦高,穿着休闲,说话带点东北口音。她说是吗,矜持地笑笑,并没往心里去。

第二天,她在等电梯时,两人又碰上了,彼此都相视一笑。可能还会继续碰面,给个手机号吧?他似笑非笑,眼角上扬,带着几分狡黠。号码加上了,他又问怎么称呼?电梯里只有他俩,她望着不断闪烁的楼层,她说叫张舸,你呢?二十三楼到了。他扬了扬手机,说短信上聊。

褚健。东北人。做IT。来北京快两年了。他在短信里做自我介绍。

她对东北人并不感冒。倒不是地域歧视,她记忆里,父母同事里就有个东北阿姨,和他们住同个单元,阔脸塌鼻,能说会道,还爱占小便宜。换母亲的话,死的都能讲出活的来。东北阿姨年届四十,脾气越来越差,有段时间和谁都处不好,三天两头要和人大吵一架。她嗓门大,腰身粗,往上一吼,整栋楼都要颤一颤。东北阿姨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后来但凡遇到东北人,都免不了要和她比一比。

两人不在同一公司,上下班却常碰见。每回都是他主动先打招呼。有时叫她小鹿,有时叫她张舸。她不叫褚健,叫他图们。他是东北图们人。那是她头回听说图们这个地名。为此她专门去查了中国地图,一个与朝鲜稳城郡隔江相望的小城。为啥叫我图们啊?他说。好玩,新鲜,你不觉得图们比你名字有趣吗?没觉得,俺们图们那旮旯老土了。他装作委屈的样子说道。你去过东北吗?他又说。没有啊。北京已是她到过的最北的地方了。冬天东北好玩吗?她说。下雪,老厚的雪了,没啥好玩的,冷死人。他的回答让她有些失望。下雪很好啊!冰天雪地,多好。她说。你们南方下雪吗?他说。也下,下得小,半天就化了。她说。我们那儿的雪一下就是两米深,汽车都埋掉了。见她吃惊的样子,又说雪花大得,落在脑袋上能砸出个洞来。她说你骗鬼呢!他一脸正经的样子说,不信你去看看,燕山雪花大如席,说的就是我们图们。

图们就这么叫上了。叫图们比叫褚健显得亲切。他喜欢骑行,周末的时候,他约她一起骑行去潭柘寺。来回几十公里,累得她差点散架,一个礼拜不敢看自行车座儿。图们,我快要废了,你一定是故意整我的。图们听了大笑,说光一个潭柘寺就累成这样了,那妙峰山、居庸关、高崖口不得出人命?她嚷着说不管,我现在看着自行车座儿就屁股痛。他说要不给你揉揉?滚蛋。她嗔怒地回答。他依旧笑嘻嘻的。

图们心灵手巧,动手能力强,喜欢做些手工艺品,小陶俑、提线木偶、匹诺曹,等等。周末一有空暇,他就钻研这些。有那么一阵,他迷上了船模。他按照1∶700的比例,制作了一艘木制帆船模型。这玩意儿既需时间,也需耐心。一艘帆船模型制成,动辄上千个步骤。图们做别的毛手毛脚,唯独干起这个,非常专注和耐心。他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这些,沉浸在手工的世界里。每个步骤都不容有误,一个动作稍有偏差,意味着整个工程前功尽弃。他小心翼翼地拼装龙骨,铺甲板,拉绳索,挂帆,最后加上火炮、三眼滑车,甲板上还立着几排栩栩如生的士兵,拉上国旗。圣诞节那天,这项浩大而烦琐的工程终于竣工,一艘精致立体的帆船摆在她眼前。怎么样?他咧着嘴笑。她无法将这么大大咧咧的图们和眼前的船模联系在一起。他把这艘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制作而成的船模当圣诞礼物送给了她。她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心里顿时一热。

那是她正儿八经和人谈恋爱。大学期间,她虽然也谈过两回,但和图们比,他们显得青涩,也任性很多,后来都无疾而终。

她喜欢听图们讲东北老家的事。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乡下喝大学室友的喜酒,大冬天,车在半路就抛了锚,他们几个同学踩着齐膝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同学家时,天已黑透,酒宴散尽,室友看他们竟然都来齐了,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同学新婚大喜的热炕上,喝得天昏地暗。炕烧得烫屁股,加上酒精刺激,他们热得受不了,脱得只剩内衣。酒喝到凌晨三点多才散,新娘早已去别的房间睡了。

夜里他有了尿意,晕头转向地去外边上厕所,推开门,整个白茫茫的世界,大雪还在继续,悄无声息地飘落,亲吻着土地。他喝多了酒,只穿一件汗衫,坐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地里,仰望着漫天飞雪,第一次感觉雪如此纯净、美好,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一人的。多亏了室友的父亲发觉,赶紧将他拉回房间,差点没冻死。他说每年东北喝酒都会冻死人。喝多了,往路边一倒,再没起来过,第二天一早,冻成了个冰疙瘩。

他讲冬天在图们江捕鱼的故事。江面结冰后,大家带着冰穿、搅罗子、铁锹、麻袋,砸冰捞鱼。先往结冰的河面上钻个孔洞,等鱼过来透气。缺氧的鱼循着光线游过来,不断聚集,一个劲地往洞口冒。用不到一个晌午,就能捞上几十斤。鱼往冰面一丢,蹦跳几下,一会儿就冻僵了,冰条子似的。他最喜欢捞狗鱼,狗鱼的肉质细嫩洁白,味道最鲜美。

图们善言,装着一肚子的故事。只要他想讲,根本停不下来。她笑他话痨。她喜欢他讲这些。东北往事讲得差不多了,却唯独很少听他讲自己的。她好奇心上来,就问,讲讲你呗?没啥好讲的,工厂子弟,没故事,就那样。被他三言两语就带过了。

那年冬天,怀着对东北强烈的好奇,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东北的冬天远没他嘴里说的有趣,天寒地坼,除了茫茫白雪,啥都看不到,刚去就把耳朵冻伤了。那是她第一次去男友家,图们家的情况超乎她的想象。她才晓得为什么图们不愿多讲他家里的情况。他家在图们的老街,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筒子楼,家里有个瘫痪快十年的父亲,一家人全靠下岗的母亲起早摸黑摆早点摊在撑着。他是炼钢厂的子弟,父母早些年都是钢厂的职工,后来父母所在的国有企业改革,双双下了岗,父亲跑的士,没跑半年,就出了车祸,路面结冰,撞了卡车,伤到颈椎,高位截瘫,再没下过床。她站在狭小的家中,房间充斥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一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图们一定也看出她的局促,脸上有些尴尬。她没想到男友家竟穷成这样,穷到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晚上她和图们一家挤着一张炕睡,她失眠了,窗外大雪纷飞,她仿佛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一下下砸在心坎上。本来想趁着假期多玩几天,但到第三天她执意要回。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儿。

父母打电话,问起她的近况,她本想把和图们谈恋爱的故事告诉他们,话到了嘴边她又忍住了。图们,也许连父母都没听说的地方,相隔他们三千多公里,意味着离北京又远了一程。父母要是知道她在北京找了个东北的对象,还不知急成啥样。

从东北回来,她和图们的关系不咸不淡地维系着。图们一定也感受到了,问她是不是对他的家境不满意?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很好的,你父母对我都很热情。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图们说。没有。她执意地否定。我没不高兴,先睡觉吧,我困了。从东北回来,她一直困乏,每天都睡不醒。图们入睡后,她反倒精神了。她侧着脸,端详着图们入睡的样子。那是一张不算难看的脸,没有沾上东北的习气,凡事都哄着她,忍让着她。她想为何还是不满意呢?她想了很多原因,也没想明白,心里越发凌乱,觉得人生处处都在给她设置关卡。

公司不提供午餐,张舸通常都是和部门同事去外边解决。那些已经成家的同事,每天中午的话题就是房价。她坐在其中,默默吞咽,一声不发。她们口中的楼市仿佛和她没有多大关系。奥运年以后,房价一天一个样,节节高攀。涨得再高,和她没关系,跌得再低,她也买不起。她索然无味地听着,觉得这些事离她很远。有回几位大姐善意地问起,说张舸你来北京也快一年多了,怎么从不见你关注楼市?她笑了笑说,太贵了,反正都买不起。大姐说,以后更贵,处对象了吧?周末一块儿多看看多了解,要想留在北京,越早规划越好。我们刚来时也和你想法差不多,买房要趁早,宁肯让家里亲戚朋友凑点,总之买到就是赚了。她点头答应说好,到时也去关注下楼市行情。看着那些打了鸡血似的同事,她觉得是群不可思议的人。她们的人生已经被房子套牢。买了一套房的正着手第二套房,还没有买房的人,每个周末都投身在了新楼盘上。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的生活是周末的时间去各大博物馆看展、听讲座、逛街。图们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每次都是她强拉着去。上次她喜欢的昆曲《牡丹亭》在北大百年讲堂上演,她拉着他兴致勃勃一起去看,戏曲尚未结束,她就听见了鼾声。这使她勃然大怒,觉得图们太没品位和涵养,这样的场合,他怎好意思睡着?她深感懊丧,想,怎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呢?多无趣啊,多没共同语言啊,他们之间除了情侣间的那点事,能说到一块儿的还有什么?他既不懂昆曲,也不喜欢逛博物馆,连看个话剧《恋爱的犀牛》,哼哧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审美也就算了,关键还没钱。

其间,两人还真去看过一两次楼盘。回来都沮丧得要命。南方口音和东北口音夹在一块儿,各自眼里都透着一股子不自信。在售楼小姐程序化的微笑中,他们走得几乎狼狈。坐上公交,她倒是真心想起了房子的事。有个立锥之地,也总比三番五次搬家要强。之前她从没想要买房。觉得一辈子被一套房套牢,太不值得了。自然也就没想成家的事。仿佛这些事离她还很远。她总觉得还没长大,还年轻,想快乐地生活,不想过早屈服于沉重的现实。看了几次楼盘和样板间,她开始有了想法,觉得生而为人,理应过上有尊严的体面的生活。想到还要继续挤在比她年龄还大的破出租房,她感到了绝望。

她试探性问过图们。图们笑笑。他的笑更像是敷衍和逃避,这让她感到悲哀。一个人可以没钱,但一定不能失去斗志。她希望两个人能联手一块儿奋斗,朝着既定的目标拼搏。图们的沮丧和灰心,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买房这事上,图们家自然指望不上,不拖后腿就万幸了。而她也不忍心让父母把辛辛苦苦积攒大半生的积蓄拿出来做首付。何况他们愿意,能否凑齐首付也是个未知数。

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

靠自己买房,在图们看来,显得不切实际。或许他压根也没想在北京长久待下去,最后还是要回东北那个小城,大冷天带着冰穿、搅罗子、铁锹、麻袋去图们江上砸冰捞鱼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北京的生活,离他太远,让他心虚。时间长了,她摸透了他的心思,大吵过几次,有一次她把他送的圣诞礼物,那艘花了他很长时间制作的船模摔了个粉碎。摔完她就后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懊恼,她朝他歇斯底里地吼,企图激怒他。除了玩这些没用的,你还会什么?玩得再好又有什么出息?他的嘴角痛苦地抽搐,朝她深深望了一眼,她以为他要反攻了,索性来个一刀两断,结果图们依然一声不哼,紧锁着眉头,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残局。

这段爱情持续没到一年,最终的结局和她所想的大抵相似,图们的父亲病危,必须马上回东北。临行前,他试探性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东北。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公司最近业务忙,脱不开身。心里异常清醒,他们太远了,不仅仅是地理空间,还有志同道合的距离。图们也许已经猜到,只说没关系,保持联系,叮嘱她按时吃饭,不要感冒,好好照顾自己。

图们回东北那天,天很冷,重度雾霾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她执意要送他去车站。他说不用了,我一大老爷们有什么好送的。他的行李不多,一个背包和一只拉杆箱。里面装着他在北京两年来的全部记忆。在进站口,他们拥抱了一下。透过羽绒服的味道,她闻到了图们身上熟悉的气味。他的嘴唇乌青,冰块似的发凉,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图们贴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等你回来的。她终于流了泪。为不能兑现的承诺,也为即将失去的图们。

 


重  逢



从洞庭回来没过多久,顾烨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例假通常都很准时。这次却推迟了一个多星期,身体风平浪静,没一点要来的迹象。

星期天早上,去药店买测孕棒回家的路上,一位腆着肚子的孕妇,挽着爱人的胳膊,正从小区门口走出来。她下意识地瞟了眼女人隆起的腹部,心中倏忽闪过最糟糕的念头。

她躲在洗手间,忐忑地等候结果。测孕棒两条清晰刺目的红线验证了她的不安。千真万确。她特意多买了两条,结果都表明准确无误。她要当妈妈了。她再次想起早上在小区门口碰到的孕妇。这突如其来的事实,让她一下无所适从,她摩挲着镜面,茫然望着镜中那张年轻的脸,冰凉的玻璃让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她仿佛看得见生活的天平正在急剧地倾斜。

在民宿期间,他们都没采取任何的避孕措施。事后回想,她深感懊悔。为了得到更肯定的答案,她特意去医院做了B超。孕期十周,胎儿发育健康。医生说这孩子身体太好了,胚胎都有人形了,小手分叉,捂着脸儿。当医生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和她道贺时,她感觉背后被一把懊悔的利刃抵着,医生的每一句都带着刺痛感。

她心里忐忑,不敢确定是谁的种子。可能是岳廉,因为他年轻力壮。但史谦的可能性更大些,那天正好赶上她的排卵期。事后她第一时间去洗手间,做了最大的补救,却没去买毓婷。那东西她吃了过敏,情绪低落、暴躁,接下来两三个月经期紊乱。她抱着赌一把的侥幸心理,把这事给耽误了。和岳廉在一起,她谨慎了很多,没让他弄在里面。然而这事情,谁敢打包票呢?她懊悔那次相遇,以为逢场作戏,相互取悦,事了一身轻,浑然没想到掉进了麻痹的陷阱,要为这轻浮付出代价。

怎能相信这些夸夸其谈的男人呢?他们想尽办法,发誓将女人哄上床,据为己有。在性爱面前,女人是天生的猎物,是弱者,是食物链的底端。他们多么自私啊,如同一群赤裸裸的原始动物,将躁动的种子撒播于女人体内,不闻不问,扬长而去。他们不知这片刻的欢愉将轻易地毁掉一个女人的一切。

 

圣诞节快到了,她提前订好了机票,原计划去香港扫货。她心仪已久的新款LV挎包即将上市,还有新款的iPhone手机。这次去香港,志在必得。意外的怀孕,却搅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趁没形成燎原之势前,她想尽快扑灭这团危险的火种。想了很久,最稳妥的方式,当然是堕胎。到处都是无痛人流广告,给人制造一种堕胎就像吃饭睡觉般轻松的假象。然而真正去了医院,她才知道一切没那么简单。从手术室出来的女孩脸如纸色,几乎都带着哭腔。她看到一个女孩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了,差点晕倒在门口。她看得心惊胆战。咨询医生,医生建议,孕期已经不适合做药流,只能引产。她听到引产,心里就冒了寒气,想象冰冷的钳子深入体内,在里面使劲捣鼓,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等待区坐着一些年轻的女孩,十几二十来岁,大多数由男朋友陪着。他们似乎早已见多不怪,没太把这当回事,都玩着手机。她看了有些生气。想男人到底是群自私的东西,只顾自己爽了,哪能体会女人的痛楚?

她没人陪,一个人来的医院。这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起先她瞒着所有人,也包括史谦。她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岳廉,又觉得突兀,万一他不承认呢?反而呛一鼻子灰,于是放弃了。

这个时候,她才感到生活中有一个闺蜜是多么重要。她自然想起了栗子,想说要是身边有像栗子那样的朋友,她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栗子是她大学最要好的朋友,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但栗子毕业后就嫁到了咸阳。这件事,她只告诉了栗子一人。栗子和她不在一座城市,又不认识史谦和她现在的朋友,和她说什么都无须顾虑。她想栗子能陪她一起去医院就好了。栗子说能等到圣诞后吗?说孩子最近得了急性肺炎,这些天,家和医院两点一线跑,忙得脚不沾地,孩子病没好,她自己反累倒了,全身酸痛,恐怕也是重感冒上身。说,等孩子病好了,她就过来陪她一起去医院。她想反正都这样了,等栗子来了再说。

她想自己去医院悄悄把胎堕了。临出门时,想起从手术室走出来的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又失了勇气。如此犹豫徘徊之间,妊娠反应加剧了。

一天坐史谦的车去影院的路上,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在路边紧急停了车,蹲在马路牙子上干呕不止,颇有些狼狈。他问怎么了?她搪塞说是感冒。问要不要上医院,她摇头说不碍事。恶心持续了几天,史谦起了疑心,说怎么看着像有了身孕了?她虽极力否认,还是被老练的史谦一眼识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空气冷到冰点,她被盯得心里直发毛,直到史谦垂下眼帘,脸上浮现一丝隐微的笑纹。“十有八九是怀上了!”她算是默认了,没再搭理他,掏出一根烟,刚点上,深吸了口,被史谦一把夺走,说忍忍,这段时间先别抽了。言下之意,她怀孕已成事实。

她和史谦认真谈过此事。保姆早已睡了,偌大的房子没有一点动静。她特意启了瓶红酒,点上香熏蜡烛,商议怎样处理孩子的事。她说还没做好准备,试图说服他。别的任何事我都可以,这事绝对不行。她的话还没说完,被史谦挥手打断了。他神情严肃冷峻,此事没得商量的余地。再说,你有什么权力处置一条生命?他指着她的肚子,他是属于我们共同的。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还记得盐井的天主教堂吗?他指了指她脖子上戴的白金十字项链,眼神聚集着一股亟须释放的盛怒。大使,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她仍在做最后的反抗,眼圈泛红,像忍受着莫大的委屈。史谦在她身前蹲下,紧握她的手,柔声说道,任何事都没孩子重要。你晓得我一直想要个小孩。结婚这么久,我们也该有个宝宝了。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孩吗?等孩子生下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以前说想去巴黎看画展,我到时会安排好,你在那边住一年半载都行。

她骑虎难下了。也想过偷偷跑去医院,先斩后奏,将孩子先弄掉再说。栗子说,这事操作起来不难,但做完以后怎么办?这不更加暴露你做贼心虚了吗?他要是知道真相,怎么肯原谅你?到时少不了你好果子吃。她想象史谦暴跳如雷的样子,到底是退缩了。她说那怎么办,难道真冒险生下来吗?栗子说,到这一步了,不想生也得生了,万一真是你老公的种呢?即使不是,你也要当作是,打死也不能松口。这年头,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只要你自己不承认,别让他抓着把柄,他怎么会怀疑?她想想也不是没道理,于是打消了顾虑,安心在家养胎。

春天,她的体形一点点变大。随着肚子的增大,电话里和公公婆婆,她也渐渐敢顶嘴了。史谦对她自然是百依百顺,但凡她有什么需求,总千方百计满足她。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感受到了孕育生命的庄严和圣爱。那小东西时不时踢她一脚,提醒他的存在。作为母亲的惊喜和期待,这一脚让她萌生出无限的柔情和怜悯。她捂着日渐隆起的肚皮,仿佛已听见了几个月后婴儿嘹亮的哭声。

其时,岳廉在北京。自从洞庭一别,他们的联系日渐疏远。她不是主动之人,凡事都讲求顺其自然。他不主动找她,她便报以矜持的沉默。湖区几日,不过是人生一段小小的插曲。她心里清楚不过,他也不过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并不会在她身上投入过多的精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几乎不再联系。一天晚上,她心情不佳,喝了点酒,突然想他,特别地想,冲动之下,给他拨了电话。岳廉大概在酒吧,环境嘈杂,她听见划拳猜令的声音。她说你能去个清静点的地方吗,我听不见。有事吗?他说。语气冰凉,更像是被打搅的陌生人。没事就不能联系你了?她强忍着不悦,冷冷地说道。

他一下反应过来,打着哈哈,连忙补救,一番解释。

她猜他换了个地方,也许是在洗手间,或在大堂。嘈杂消失了,信号却不好,断断续续的。她犹豫了下,终于说了怀孕的事情。那边许久没有声音,她说你在听吗?他说是的。会不会是你的?我没弄里面。他回复得很干净,像在极力撇开这层关系。我没别的意思,也不会纠缠你,放心。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他嗫嚅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大可能吧。这个自私的否定,反倒使她大松了口气。不过就是个炮友,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不是最好。她说。你还好吧?他试图扭转尴尬的局面。很好,你先忙吧,再见。她利索地挂掉电话,然后关机,不给他任何机会。

几个月后,她生了个男婴。八斤重,沉甸甸,肉乎乎,哭声嘹亮。他们抱着向她道贺,她不敢相信身上竟掉下这么肥壮的一团肉。母子平安,婴儿健康红润,还是个带把儿的,皆大欢喜。她如释重负。史谦年届五十,喜得贵子,自是异常欢畅。满月酒是在香格里拉酒店举行的,前来贺喜的宾客有二十来桌。孩子的照片摆放在大厅醒目的位置,眉眼带笑,都说长得像父亲。问取的什么名字,史谦说小名倒是早想好了,叫牛顿,正名还没拿定好,再想想。大家都笑。夸这个牛顿今后要比那个牛顿还要牛。

她仔细研究过孩子的眉眼。都说像史谦。唯独她没看出来。孩子太小,还没长开,除了像他自己,谁都不像。她想那些说像史谦的,不过是些场面话,不像史谦像谁,要不像父亲那就麻烦了。

时间久了,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弛。有时不经意看,孩子和史谦还真有几分相似。或许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虚惊一场。抛开这些不讲,她的确从孩子身上得到了作为母亲的快乐和感动。孩子的一哭一笑,都牵系于心。她曾认定自己不喜欢孩子,然而孩子咧着小嘴朝她嗷嗷待哺时,她的意志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了。她开始体悟,作为母亲,她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在孩子未来漫长的成长中,她都将充当“母亲”这一重要角色。

之前制订的出国计划,她再没提及,史谦也假装忘记了。巴黎,旅行,画展,时装,购物,通通抛在一边。孩子出生后,她哪儿也不想去。她暗想,史谦的目的终于实现了。孩子是套圈,是无形的锁,一下将她套牢了。何况她还是主动的。

她本没打算再与岳廉联系。可他到底还是从朋友圈看到了孩子的照片,并点赞留言,孩子好可爱啊。她的心莫名被触动了一下,儿子正在摇篮里熟睡,粉红的脸蛋长着一层金色的茸毛,她忍不住将儿子五官细细看了一遍,尤其那挺拔的鼻梁,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顺手浏览了他的朋友圈,晒的都是一些演艺界人士的合影。她猜他也许在写剧本或者混剧组。

岳廉曾送过她一本书,《捕蜂人》,他的第一本小说集,签了名。她问是写捕蜂的故事吗?他笑笑,说不是,都是些日常生活的捕捉,随便翻翻吧,说出来多没劲。

她差点忘了这事。坐月子期间,闲来无聊,想到有这么一本书,从书橱翻出来,纯粹打发时间。五六个中短篇,青春加案情,混合着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的味道。一口气读了几篇,其中一个有点意思,讲一对偷情的男女,被老公发现,乘气球逃脱的故事。文笔诙谐、干练,起承转合,分寸拿捏得很准,比她想象的好。

这多少改变了她对他的看法。对于有才华的男人,尤其是郁郁不得志的,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宽容和怜惜。

她以为两人再不会相见,发生在洞庭湖边的情事,不过人生一段插曲。现在曲终人散,一段情缘就此别过,再无纠葛。

一次夜里,她刚睡下,突然收到他的短信。能否借点钱给我周转下?谢谢。短信突兀,何况谈的还是钱。她没准备回。第二条紧接着又来了,我准备把小说集里那篇《红气球》拍成一部小成本的文艺电影。这事我努力很久了,好不容易筹到一笔资金,但不够,还缺点。想来想去,只有你能理解我、帮我。

早些年,她刚嫁给史谦,向她借钱的人多了。都知道她嫁给了有钱人。沾亲带故许久不曾联系的远亲,初中同学甚至曾短暂共事的同事,都向她开过口。他们真把她当成慈善大使了。起先碍于情面,借过几回。一旦松了口,等于开了闸门,一时半会儿收不住。这个借了那个不借,到头来,两头不讨好,背地里反而落了个吝啬抠门的名声,弄得她筋疲力尽,发誓再不借钱。

她换了几次手机号码,通讯录上的名单,该拉黑的拉黑,该回绝的回绝,新交的都是些富有阶层的太太,出手阔绰,出去吃饭、逛街,纷纷抢着买单,从没为钱的事闹得不快。即使她买单,也乐意,觉得这钱花得得当。养尊处优的生活过久了,她便觉得生活本就该如此饱满、昂然和体面。过去圈子的朋友,除了和栗子一直保持着联系,几乎销声匿迹。知道她的脾性,这两年,开口向她借钱的人不多了。她为成功逃离过去的阶层而庆幸。

她没想到岳廉会向她借钱。这步棋走得很意外。对于他的经济状况,她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他承诺说救急一下,十万块,等新的制片人投资过来,一个月左右就还。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是钱的问题。她也不缺这点钱。十万块,够去国外玩一趟而已。她感兴趣的,是他哪儿来的自信,知道她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她并没答应,也没拒绝,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那几天刚好要去趟北京,下了飞机,去市区路上,突然想到他。晚上的酒宴上,她多喝了几杯,回到酒店,夜里十点多了,房间安静得可怕,能听到隔壁男女发出的欢愉之声,加上酒精在体内燃烧,里面积攒着一股急需爆发的洪流,如小兽乱撞,让她耳根赤红。便再次想起他。想他结实的大腿、宽厚的胸膛,想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和冷幽默。终于没忍住,拨了他电话,告诉了酒店的房号。挂完电话,她便有些懊悔,仿佛一脚踏空,又坠入深渊。胡乱想着中,隔壁男女的动静更大了,似乎在挑衅式地炫耀。

一个钟头的样子,酒店的门铃响起。她裹着睡袍,悄悄下了床,透过猫眼。走廊上站着一位戴着鸭舌帽的青年男子,牛仔裤,皮夹克,手里夹着香烟。隔着厚实的门以及一年多的光阴,他们再次重逢了。她刚打开一道门缝,他便用力抓住金属把手,仿佛担心她临时反悔。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像两件凹凸有致的东西,严丝合缝地焊在了一起。

 

(未完)


2019-2《十月》目录


非虚构

六号哨位/005  王昆

 

中篇小说

鸭镇疑云/059  曹寇

渠潮/091  班 宇

胡不归/118  李清源

 

短篇小说

泰国白/164  黎 晗

替代者/175  李 唐

 

散  文

耶拿战役之后/151  周大新

小站秘史/155   李修文

 

思想者说

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079  刘文飞

 

世界文学期刊概览

二十世纪西班牙的文学杂志/187   于施洋

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期刊一瞥/195   赵振江

 

译  界

山巅之险:加里·斯奈德诗选/201  柳向阳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206  马  拉

 

诗  歌

完整的彩虹/220      张执浩

大象与蟋蟀/223      津 渡

笑容的伦理/226      商 震

在大海的桌面上/229  胡茗茗

归去来兮/231   傅荣生

沁源诗章/232   郭新民 李元胜  大 解 臧 棣  等

 

艺  术

封  面 红 之四[局部]  周 力

封  二 深山寄情(素描淡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霍俊明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郑小驴:去洞庭的途中

微信·专稿︱文珍:文学的马拉松跑者在路上——《去洞庭的途中》读后

十月·散文︱阿来:玉树记

十月·散文︱阿来:嘉绒记

十月·散文︱阿来:贡嘎山记

十月·散文︱阿来:平武记

十月·散文︱阿来:故乡春天记

十月·散文︱阿来:武威记

微信·专稿︱二湘:见众生,见天地,见鬼神——读阿来的《云中记》

访谈︱阿来:我一直都在追问,为什么?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

微信·专稿︱岳雯:“废墟”的美学与自然的新生——读阿来的《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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