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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专稿︱饶翔:在“猎奇”与“求真”之间

饶翔 十月杂志 2022-10-16



饶翔,文学博士,青年批评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出版文学评论集《重回文学本身》《知人论世与自我抒情》。现供职于光明日报文艺部。

在“猎奇”与“求真”之间

饶翔

未婚女孩米米在父亲与其同居女友的郊区别墅烧炭自杀,自杀的原因成谜。“我”——一个与“10万+”稿件始终绝缘的网络媒体“菜鸟”记者,揣着一本“绿皮书”——麦克菲著的非虚构写作教材,踏上了寻找“真相”之路。最终真相大白了吗?“我”借此写出了令读者疯狂转发、令上司另眼相看的“邪恶壮美”的“十万+”了吗?“真相”成为悬念,“寻找真相”成为叙事的动力,吸引着读者跟随叙事者一起去“发现”,那便是“或有故事发生”。新闻科班毕业的“我”,恪守着“调查记者”的本分,试图通过多方采访调查去接近事实真相——自杀发生小区的保安、米米的生父李先生及其同居女友秦老师、米米的母亲、米米的闺蜜舍友“初音”、米米的前男友志华、办案的瞿警官……叙述在这些人物之间流转,然而,真相似乎永远“在别处”——甚至连米米的长相美丑都成疑问。这是又一个“罗生门”事件吗?在事实与叙述之间、在不同的叙述者对同一件事的追述之间,永远不可能完全对等,而必定存在着差异与张力,它们缘于叙述者的主观立场、情感动机、视角、记忆,也缘于叙述者与被叙述者的亲疏关系。因此,从绝对意义而言,任何的叙述皆包含着叙述者的“虚构”,而彻底的“非虚构”事实上并不存在。故而,所谓“非虚构写作”应被视为一种命名、一种修辞,一种创作的观念态度与写作技法,它使非虚构“写作”成为可能,而“非虚构”写作仍然只是一种直面人生的情怀、一种揭示真相的愿景。小说中,当“我”在各个似是而非的说法之间苦于无法进行“非虚构”时,在上司“李大人”的催稿压力下,在脑海中也不禁以“创造性非虚构之名”为“虚构”辩解起来——“当然,必须大无畏和大无耻,必须‘创造性’,此乃天赋伸授的职业特权。以绿皮书之名,我要大大方方地声明,这就是了不起地艺术创作和媒介传播。必须勾画出海市蜃楼,必须让李大人颤抖着粗野地拍手叫好,必须让人们被刺激得味道冲得眼红鼻酸,洒下不值钱得泪水,然后十万+,让米米在十万众瞩目像模像样地死去,新生了一样地再次死去。也就是说,当“非虚构”写作者收集了那些或多或少经过“虚构”的素材之后,还会经过又一次的“虚构”——这是一次主动的文学“修辞”行为,以求实现更好的表达效果——对于“非虚构写作”而言,所求效果至少应该是“逼真的”和“吸引人”的,而前者或许正是“非虚构写作”得以立足的根本——“我差点儿翻身坐起——不,少安勿躁,再多琢磨会儿,就像人们在展览馆经常看到的模拟沙盘或古迹复原,要在细节与承转上考虑周全,所谓修新如旧……等会儿离开这里时,要记得拍几张照片(找一个毛绒玩具放在床头),加上瞿警官提供的半张遗书,我拍过的她们租屋楼下的旧沙发、志华修手机的柜台、米米工作群的讨论截图、人流病例、米米奶奶的病房,再问母亲讨要一张她们的合影(承诺脸部打上马赛克)——也能算齐活了,挺有声有色不是吗。“真实”是“非虚构”的作者与读者所私订的契约。渴望了解“真相”是非虚构的读者的阅读动机。然而,一方面,“真相”事实上在透支着读者的阅读兴趣,使“求真”最后走向“猎奇”——“或有故事发生” ,读者对“故事”及其“传奇性”是有所期待的,“传奇”在不断使读者对于“平常”变得麻木的同时,会不断吊高读者的胃口,一如“李大人”对“我”这个选题带着轻佻讥诮之意的否定——“‘潦倒的艺术家?粉丝为明星献身?裸债大学生?整容失败?涉高层内幕?公知性侵?乱伦受害人?’报菜名似的,她一口气掰开指头数落,然后又把指头全部收起,‘这些都不新鲜了,没用!’”读者“猎奇”的胃口往往使“非虚构”走向它的反面。试举一例,今年年初在春节这个容易引发社会阶层讨论纷争的敏感节点,网络红人咪蒙旗下的一家公众号“才华有限青年”发了一篇叫《一个寒门的状元之死》的文章,这篇文章在推送后先是刷爆朋友圈,紧接着被许多人证明,文章的细节大量失实,很可能整体都是编造的。熟悉近年当代文学创作的人可能不难从此文中读出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石一枫《地球之眼》等“虚构”小说的影子,然而,何以偏偏是一篇以“非虚构”自我标榜、事实上仍不免“虚构”甚至“编造”的作品成为爆款,引爆舆情呢?“非虚构”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一种噱头?更进一步地说,如鲍德里亚所分析的,在充斥着各种符号的“超真实”的媒介社会,真实与虚构之间界限已经“内爆”,这即是意义的内爆。另一方面,吊诡的是,貌似“求真”的读者可能对于“真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看重——君不见,在媒体场中,人们每每凭借二手信息围观、作出评判,对于社会事件的每一次“反转”都必然引来喧嚣的“口水战”,“站队”的冲动往往淹没了“求真”的意志。互联网的快速传播所导致的信息芜杂,使辨别真假变得越来越难,也使很多人丧失了寻找真相的耐心。因此,立场和情绪渐渐取代了真相。媒介研究领域将之称为“后真相时代”。在2016年,“后真相”曾被《牛津英语词典》选作年度词汇。牛津字典将“后真相”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 在“后真相时代”,人们不再相信真相,只相信感觉,只愿意去听、去看想听和想看的东西。鲁敏已经触摸到了“后真相时代”的特征。故而,小说预置了两个读者的期待视角,一个是所谓“非虚构”的读者(在此还是应区分严肃的“非虚构”写作和打“非虚构”牌的爆款文),一个是小说的读者。前者正是叙事人“我”所瞄准的受众群——“壮美邪恶”的“十万+”,这部分读者期望有“故事”发生,一旦“没有故事发生”,或者“不清楚有没有故事发生”,便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这是“我”最终感到绝望的缘由所在。而小说的作者鲁敏所期待的“理想读者”不是这样,她期待的是真正的“现代小说读者”。现代小说的发展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讲故事阶段,现代小说的理想读者也应适应于现代小说的发展——他们愿意克制追奇逐猎之心,哪怕文末并没有“彩蛋”或糖果的诱惑,愿意耐心地跟随作者去感受人物的呼吸,从细微末节中去捕捉人物的心灵图景,从蛛丝马迹中去发现人物的秘密。自杀女孩米米的“秘密”可能隐藏在病历本上,她前后统共打过四五次胎,子宫膜已经薄得无法再有小孩了;可能隐藏在奶奶的病房里,她常常在脑萎缩不认人的奶奶跟前脸冲脸坐着,一坐大半个钟头;可能隐藏着租住旧小区里那只被人废弃的沙发上,每晚十点她坐在上面吃东西,“纸饭盒或塑料袋,窸窸窣窣响,吃得特别慢”……由他人描述的这些片段,暗示了一个孤独女孩的形象,她独自背负着沉重的肉身,独自直面生死,冥想死亡,并最终选择独自上路,决绝地斩断与这个世界、与任何人的关系——“请打报警电话。跟任何人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小说以“反故事”的方式所要揭示的是人物的状态或境遇,那便是米米在与世界、与他人的隔膜中忍受着冷漠与孤独。在“我”的调查中,有谁曾告诉过我关于米米的内心世界,有谁了解过她的真实想法?生父津津乐道于各种百科知识,却认不出女儿的笔迹;母亲不清楚女儿有过男友、数次堕胎的私生活,甚至也不清楚女儿爱吃的宵夜是什么;从小将她带大的奶奶可能是至亲的人,却已经丧失了辨认能力,只能沉默以对;同居女伴不知真假地说出米米有太多值得去死的理由,开店的艰辛,谋生的不易,甚至一个退货或差评都能一天气死好几回,总之是“人间不值得”,这是她对米米的了解,还是她借米米所发出的抱怨?“一起吃东西、睡觉、打游戏”的男友志华所不能理解接受的米米在做爱时的自言自语,那是她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言说的内心吗?米米在这种时刻说她不喜欢小孩,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因为作为一对离婚夫妇的女儿,深感人心的冷漠与隔膜,而拒绝再将新的生命带到人世,所以才数次将已在子宫中孕育的胎儿流产?反过来说,米米的生父,那个不理解同居女友何以天天守着跟自己的儿子视频的中年男人,在对“人类知识进步的纯粹性观赏”中寄寓与排遣生命本身;米米的母亲,离婚后独居的女人,在老年人的合唱中排遣孤独与晚年失女的痛苦;米米的同居女伴,在网络世界中完成社交与谋生,以“二次元”自居;米米的男友,在网络游戏的世界如鱼得水……他们无不是如此相互隔膜而孤独地活着,这是否是作者想在米米之死的事件上描画出的时代背景——在通讯如此发达、联络如此便利的时代,人心又为何如此深地被区隔开来了呢?而更令作者讶异不安的是,米米这位正值妙龄的女孩的生命轻如鸿毛,不仅生前并没有获得足够的关爱,死后也迅速地从身边人的生活中消失——父亲和母亲或委婉或直接地相互推诿、撇清责任;志华将她的照片从手机从全部删除,据说是因为存死人的照片不吉利;米米做群主的数百人的微信群里,平时热热闹闹地交流着生活与商品的信息,或真或假的秘密,然而没有人发现米米好久都不说话了……米米从生到死都似乎没能在他人的生命中留下什么印记,她的自杀造成最切实的影响是使父亲与其同居女友的房子成了“凶宅”,房价亏上一笔——而这是她给世界最后扮的一个鬼脸吗?她所留下的绝笔字条,是为了免于让那些“十万+”的读者们再消费一把她的死吗?——“在十万众瞩目像模像样地死去,新生了一样地再次死去。接受美学的观点认为,文本的接受是由读者来完成的。面对米米之死这个“文本”,“我”在调查的过程中事实上也“分裂”为两个读者——米米之死对他的诱惑,不仅来自对“十万+”的渴求,渐渐地也来自一份物伤其类的意识。我从面目模糊的米米身上辨认出了自己,一如镜中那个早早脱发面临秃顶的寂寞颓丧的年轻人;也辨认出了初音,声称自己比米米更值得去死的女孩;辨认出了室友铁刚,指望靠加入高端俱乐部的社交提升阶层的年轻人,却患着抑郁症;甚至也辨认出了导师常江,似乎在学术圈经营得如鱼得水,却也操劳,衰败,最有意味的是他在对我进行一番教导之后说的话:“我什么时候舒服过啊!刚刚吃急了,胃疼发了。我今天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说到理想我是怎么讲的?唉实在太累……你知道的,我现在已经不大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刚才在水池子边,突然心里很难过!想到我在你这个岁数,那也是很苦闷的,可那也比现在的我强多了!物伤其类,能彼此抚慰吗?与初音在微信上的交流,使空虚的夜晚仿佛又有了一点情感上的温暖寄托,“这意味着我们处于同样的状况,都想穿过重重夜幕,去无限接近那同样飘荡无依的彼此。” 然而,这安慰仍是虚幻,我终于无法在cosplay的阵列里辨认出初音——“本来就不用找,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呀。”看起来,真实的只有老父亲每隔一段时间的那通关怀的电话,老家门口那株经受岁月流传、绿了又红的柿子树。怀乡能安慰孤独的都市漂游者吗?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悦-读

2019-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微信·专稿︱刘大先:必有故事发生——读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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