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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田耳:吊马桩

田耳 十月杂志 2022-10-16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芙蓉》《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郁达夫文学奖、金短篇小说奖、联合文学新人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为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研究员。

吊马桩

田耳


吊马桩成为鹭寨风景,自是容不得浪费,导游妹子就尽量劝说游客往上面爬,“上面可以看到我们鹭寨的所有风景”。外面旅游公司也相应增加了在鹭寨停留的时间,停留时间稍有增加,大巴车数量也随之增加。这一侧下河谷还算和缓,游客都能上下;对面吊马桩的路完全不一样,上去还好,到坡头往回一看,有游客小腿就止不住地抽。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才见高度。有的游客不敢爬这么高,河谷里几家饭店就开始经营茶水,十块钱一位无限续水。河谷饭店几乎围着黑潭建起来,有如鹭寨新增一处聚居点。有水性好的游客,见黑潭一泓深绿,越看越惹眼,脱剩裤头猛地扎下去,问怎么扎不见底。“有十副箩绳这么深哩!”有女游客穿着长衣长裤下水,游得很好,终究不舒展。很快三家饭店挂起了游泳圈,还有一家挂起泳衣泳裤。卖泳衣泳裤的是兵暴,他胆子大,第一次去拿货就掏了千多块,因为总要几十件一起挂起来,货卖堆头;挂少了,游客还以为是他们自家晾晒。兵暴的老婆桂芬哪有远见,就晓得找他吵架,虽然两口子见天吵架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但这次和解显得过快——因为出货蛮快,一件进货二三十,出货七八十,游客大都不还价。千把块钱成本没两天就到手,货只出了三分之一。兵暴冲桂芬说:“我眼神不好,你去再拿一批,款式要时兴的。“我哪看得出来时不时兴?“你往身上一穿,再照照镜子嘛。”兵暴顺势把桂芬屁股一拍。平时只能是她拍他屁股。当晚兵暴还不忘跟人吹牛。“今天我拍了我家桂芬的屁股”,他把那只手扬起来,免不了多喝两杯。滑竿的出现,几乎是应运而生。开始时,上吊马桩客人纵有腿脚发软,都是霸蛮着自行下来。这天来了个平原女客,三十来岁,虚胖。往上爬,她还兴冲冲走前头,待要下来,不光腿软,真就走不动路。导游是红露,还教她一些经验,比如说,在路陡的地方吧就转过身去,眼看泥土,像下梯子一样一步一步往下探。女客一想也是在理,掉过头去只看见几尺远的泥土,仿佛用不着害怕。但往下走一截,女客余光瞥见河谷底的幽深,而且她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嘛”。一般说腿软往往是心理作用,这天红露的确看见那双软腿走路打滑。两个女客的同伴想扶住她,但她们也仅能自保,无力帮人。红露去扶她,她又走一截,到山路转折的地方,没有草树遮掩,转角处岩崖陡然深邃。女客一声冷哼闷在嗓子眼,整个人便蹲下来,不肯再挪半步。“……有个游客腿软,下不了山。”红露电话打给老瓢,她总是先打给老瓢,老瓢看情况再往上汇报。“怎么会下不了山呢?她难道不是自己上去的吗?”老瓢只好发蒙,他自己从未有下不来的经验,当然也不知道怎么教人。“腿软了,强行下山要有危险。“那你背她下来嘛,你挑柴都挑百把斤。“她比我重……”红露又说,“出了事怎么办?旅游就怕出事,韩先让反复提醒,“游客不是寨里人,个个娇贵得很,伤了赔不起,死了咱就关门跑路。”作为保安队队长,老瓢赶紧说:“你等等,这事情我马上汇报!红露见女客没法迈出半步,索性背她。红露背着胖女人不敢下坡,咬牙往坡上走,几百个台阶后,把女客卸在坡顶。女客好一会才把一口气喘平。老瓢找来明鱼、虾弄打商量,帮着解决紧急情况,不白干,女客已答应付钱。两人找两根竹竿,绑上一张躺椅,就是乡间常用的滑竿,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滑竿绑上躺椅抬人,以前在鹭寨也算常事,公路还没进寨子,有谁犯病,谁家婆娘想不通灌了自己半斤农药,都是用这玩意儿抬去藤萝乡处理;有时猪发瘟也是用滑竿抬,椅子省了,直接五花大绑。公路修通后,这玩意儿很多年没用了。两人忽然又扛出来,寨里人自然稀奇,一路有人问抬人还是抬猪……两人把那女客抬下坡,女客全程两眼紧闭,到了河谷,女客才敢睁开眼,脸上渐渐回了血色,不多说,爽利地掏一张红钱。“……你们还可以再抬我上去吗?”女客又指了指这边坡头。明鱼、虾弄一时犯难。刚才女客掏一百,红光一闪,接到手里,两人暗自一喜。要知道,以前抬人,上山下坡三十里地抬到藤萝乡去,也才几十块钱辛苦费,甚至还有亲戚间帮忙一分不掏。这时女客忽然又说要抬上坡,两人以为都包含在一百块钱里,不干显得不厚道,干的话又有些伤筋动骨。毕竟,许多年没有抬这么重一个物件爬坡了。女客又说:“不亏你们,再加一百。”两人再将她抬起,或许心理作用,竟觉肩头轻了许多。抬上这边山确实比抬下吊马桩轻省许多,上山只是累大腿和膝盖,下山时,神经都绷紧在脚踝,一路往下,从脚跟扯上脑侧太阳穴都感觉累。好事不出门,赚钱传千里,明鱼虾弄赚了两百,当天必不可免地被所有鹭寨人谈及,谈到最后还要归结为韩先让仁义,“一分抽头都没有,两百块钱净赚的。”现在大家都乐于歌颂韩先让的仁义,越是歌颂,他就越是不好意思不仁义;韩先让一旦仁义,鹭寨人都有可能分享。不需多说,大家心底都是有谱。果然,第二天明鱼虾弄不干别的事,照样是那副滑竿,直接下到河谷,游客一来就站到路边,不需招徕生意,谁都看明白是哪回事。有游客问了价钱,明鱼老实,说一百,别人就还六十,最后就成了八十。那游客比昨日女客轻了不少,又是抬上坡,两人合计还能把人抬下来。没想那游客上了坡以后,自行爬下来,简直一溜小跑,一点也不怵。明鱼虾弄空着滑竿下来,虾弄就说:“是人都要还价,以后价格要报高一点。你说一百二,别人再一还不就一百了?“我报二百五,人家是不是就还成两百?“也是要靠谱。盘算归盘算,事情的变化哪能盘算得出来?前几日抬滑竿的生意仿佛被明鱼、虾弄两人包下来。两人每天都去河谷,独门生意,基本没落空,有一天来了三拨客,就做三趟生意,其中有一人还是抬上又抬下,当天每人各赚两百。明鱼、虾弄正盘算着是不是开价一百五,等着游客还至一百二,情况忽然又有很大变化。滑竿哪家都有,没有也是费点工夫就能弄出来,河谷一下子就有十多个闲汉,等着抢明鱼、虾弄的生意。明鱼、虾弄前几日不需招徕,游客主动上前搭话,价格也好谈。这天人一多,价钱就降到六十,往上抬了有六七个游客。人一多,还易扯皮。一个游客过来,微胖,走路已有些吃力,额头汗珠比别人饱满,腰际搭着一条汗巾,一看就是要坐滑竿的。兵暴在前头。现在他把店面生意交给桂芬和女儿,拉了牛痣搭伙抬滑竿。牛痣固然进了韩先让的保安队,但这几天还没安排他具体工作,韩先让也没时间规划一个保安副队长的责任范围,所以他认为自己有空和兵暴一起抬滑竿。他身上的伤说好就好,虽年过半百,但抬岩挑山的事情,因童子功打得稳,这帮半老的爷们大都比年轻人强。“要不要坐滑竿?”兵暴迎上去。“好!”目标顾客擦擦汗,并不问价。“八十。“好!真是个好客,无比爽快,且像是捡了便宜,他脸上现出笑容。这时候,吊井偏要斜刺里杀出,冲那人说:“我这边六十。”他还把右手跷成烟斗状,拇指对着自己,小指指向目标顾客。那人脸上犯蒙。兵暴便把吊井往旁边一拉,问他怎么回事。“生意都是这样做,要是你不适应,可以不来。”吊井笑。他既然敢上来说话,就准备好怎么回答。兵暴脸一拉,扯住吊井衣领,登时有人劝,转眼两人中间就隔了几重人。人多的时候,架并不容易打起来。吊井虽然抛出了公平竞争的观点,但当天大伙一致裁定,既然游客已跟兵暴说好了,吊井再开口就不妥。“……时机把得不对,慢了半拍。”眼下,主事的变成窝火,他跟兵暴和吊井都不是一姓人,方便夹在中间说话。所以,这单生意还是归了兵暴和牛痣,众人把目标游客簇拥着弄上滑竿,一起喊着一二三,将他郑重地抬起。上到坡顶,这游客掏了一百,不要找。“我有点重,比他们还重。”他很认真地说,又是擦汗。刚才滑竿在局狭的山路上迂回辗转,游客坐上面瞟着一旁的深谷,十足惊心动魄,滑竿坐得简直如同摇摆过山车。他表情仍有些蒙,着实想不通,这样玩了命的苦活累活,挣个几十块,为何还有人抢?抬滑竿的生意,忽然变成了砧板上的肥肉,鹭寨人谁都可以割一刀,只要下刀,都沾得着油水。人转眼更多,鹭寨没事可干的男人全往河谷里聚。地本来就少,全寨的地不够七八十岁老人伺弄,年轻人反而闲着。一些人只能是看热闹,真的能抬滑竿的都很整齐,差不多岁数,差不多的体形,不太年轻也不太老。年轻了没吃过抬岩挑山的苦,年纪太大又攒不够力气。但在鹭寨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号人口的大村落,能挑能抬的仍算不少,抬滑竿能赚现钱,不干就是亏自己。价格很快议定,整一百块,不能互相压价。价虽讲定,还不够,这地方要下一道诅咒,要有个嗓门高的人起头。当天众人推了窝火,他喝问一声,“要是谁敢压价呢”,所有的声音同时升起,“大家一起日他娘噢”,重重叠叠,山鸣谷应,仿佛把谁家的娘日得很舒服。定好价格,下一步是排顺序,有了生意谁先谁后,也要定下来。排顺序是靠抓阄,从前的按户分田、农资分配、救济款分账、兄弟分家、秧田分水……统统靠那一把阄。所谓“好汉阄上死”,命运全在自己手上,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公平之事。抓阄时众人还纷纷伸出左手,念叨一句“神仙怕左手”。这一句又是什么来路,无人说得清楚。价钱定下,顺序排好,诅了咒,抓了阄,这次事情并没有解决。每日,大家下到河谷,排在游客必经的路边,说实话,瞅见漂亮的女客,一帮老少爷们,眼神都狠得能吃肉。而游客并不顾及他们排下的顺序,有时候依序是牛痣的生意,他迎上前去,游客一瞅就有点不放心。牛痣瘦小,一脸的皱,游客怎么忍心让瘦老头抬着走?游客把眼光绕开牛痣,往后扫一圈,手一指,说要窝火,或者说要吊井。他们年轻,身板大,首先给游客一种安全感。这安全感牛痣真给不了,他的搭伙兵暴也好不到哪去。虽然鹭寨人知道,要说抬滑竿,窝火、吊井未必比牛痣更稳健。牛痣是个“铁骨人”,个子小得分外紧凑。游客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是排好顺序的,现在轮到我来抬你。”牛痣说,“你放心好了,两百斤的猪我都能抬上坡。游客说:“那我不坐了行不?很快,他们深刻地知道,顾客就是上帝,上帝点谁是谁。这一来,年纪大一点的,个头小一点的,就强烈要求大家不能都站在路边,不能像东莞的妹子店,站成一排让人选。另一些人并不顺从,说河谷就这一点点大,大家要等生意,站在哪里游客都会挑。没排上号的,难道还跳到水里躲起来?秩序无人遵守,另一些人甚至故意坏规矩,他们就喜欢让游客挑,尤其是让女客挑。女客上肩轻巧,挑着走脚下生风,一路闻见很好的气味。女客似乎更看重颜值,一无例外撇掉那些老家伙,冲着谁指指戳戳。被点中的,回回都是那几个,像是彼此串通好的。此时天气还不够热,衣服穿两层,窝火和吊井还有几个年轻的,偏要穿起无袖又紧身的衣服,把腱子肉露给游客看,还让胸肌若隐若现。衣服上有图,窝火胸前写着勘亭流字体“以你为荣”,吊井胸前画有浮世绘风格的赤发鬼脸。其实窝火并不比牛痣小几岁,他儿子已经拐了不止一个女孩回寨,每个女孩脸上皆洋溢着刚滚床单的幸福。窝火就是显年轻。时间在每个人身上主要是脸上有不一样的驻留,或是瞬忽即逝,扔下绵密的皱褶,或是缱绻不去,把脸一遍一遍抻平。寨里人都有感叹,以前要老一块老,四五十岁都是橘皮皱脸满口烟屎发色浆灰,而现在全看保养,年纪相仿看上去却像父子。牛痣撩不到生意,喝酒时就说有些人简直像“鸭公”。窝火对此隔空回应:“鸭公就鸭公,有种谁卤了我当鸭霸王。”总之,不以为耻,稍微有些反以为荣。局面一如从前,价格虽定下,游客过来,大家一块前去哄抢,游客挑谁是谁。牛痣搭伴兵暴,彼此都嫌弃,兵暴经常在店面里照看生意,牛痣刀口舔血地拉到一桩生意(往往在游客已无选择的时候),就扯着嗓门冲那边叫唤。兵暴把炒勺一撂,过来抬滑竿,但这会工夫游客已被别人拽走。牛痣觉得这状况要有改变,这又想到韩先让。“韩总,这事你要管管。门推开,我们都在里头。牛痣走过来把茶壶嘴凑到自己嘴上,壶肚太小,他喉结动了一下就空掉。牛痣上回已向韩先让辞职。他决定不当保卫,给个队长也不当,专干抬滑竿。保卫是一千块一个月,队长多两百,而滑竿一趟一百。牛痣一天班没上,一分钱工资不拿,但要主动辞职。现在鹭寨人知道凡事要讲程序,程序也是规矩。韩先让回:“抬滑竿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一分钱管理费都不收,怎么好意思去管?“旅游生意是你的,抬滑竿越搞越乱,影响的也是我们鹭寨的形象,是不?“你分析得周全,很有主人翁意识。“是啊,年轻人不想事,我们老人家要周全。”牛痣打了腹稿,又说,“这事情你管起来,管好了,往后谁要是敢不认你(此时牛痣指头叩了叩韩先让的茶桌),大家一起日他娘噢。“不要动不动就日他……敲桌子!”韩先让回话,“我会想办法。牛痣一走,韩先让又问我怎么看。我说:“这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你不赚钱也要去管,鹭寨现在毕竟在你手上。”韩先让夸我总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又要我出个招。我说这还不好办?像在银行,或者车站售票口,要维持排队秩序,最好就是加装护栏,强行排成队列。我又说:“河谷里的情况我清楚,关键在于如何让游客不挑轿夫,见着滑竿直接往上坐。”韩先让脑袋一拍说:“要有一个正规化的效果,两路通道,一边走游客,一边走轿夫,碰到谁是谁,不许挑肥拣瘦。”他说着手头就比画起来,一个想法瞬间成形。其实搞起旅游以后,碰到的困难大都不难摆平,但必须由他出面。 过几天,游客从这边坡下到河谷,路面铺了平整成块的卵石,故意不夯紧,踩着有咯吱声。卵石引着游客一路往前,上到一处木廊,有个导游妹子在木廊尽头操着扩音喇叭说话。“各位游客,各位游客,请朝正前方看。”他们都很听话,顺着手指,看见前面吊马桩。木廊上面苫以杉皮顶子,顶子压低,游客身体前探,透过杉皮檐口往上看,吊马桩就势高出一截。“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黑潭峡谷景区引以为荣的景点,冲天石峰吊马桩。你们不免会质疑,石峰石柱到处都有,附近的张家界更是以此闻名世界,那我们的吊马桩还有什么可看。其实在各种喀斯特地貌区,大家可能不注意,石峰石柱大都是成片拱出,单独形成,一柱擎天的景象,其实非常难得看到……正应了古人那句名言: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这遗世独立的吊马桩,好比一位隐士,离群索居,扎根在我们黑潭边,融自然景观与人文品格于一身,具有独特的景观价值……”不用说,这样的鬼话是我诌出来的。红露被要求熟练背诵时,直说拗口。老瓢及时予以开导,说你念起来不拗口,游客又如何被搞蒙。前面一番说道之后,就要把游客弄上滑竿。既然投本钱,一些细节必是精心处理过。“细节决定成败,”韩先让说,“细节到位,投入不多,但我们价格就明目张胆地涨起来。”滑竿统一加装了印有他们旅游公司logo的绿色遮阳篷,上面喷了号码。这一来,滑竿不再是滑竿,要说是“凉轿”。介绍景点的妹子往下又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既要饱览绝岭的美景,又要免除攀爬的劳苦,才是最佳的行程方案。我们旅游公司拥有一支组建七年,素质过硬,经验老到的凉轿服务队,七年里服务数万名游客,事故率一直保持为零……”这一段自然不是我编出来的,这是要冒风险的。韩先让自己诌了这么一段,我还问他为什么是七年,为什么不是十七年,他说七年之痒嘛,七年能让游客心头发痒。话讲至此,游客已排队等着上轿,人数比以前增加不少,有的人以为上吊马桩必须坐轿。游客总是很听话。韩先让抓细节体现在各处,比如现在有了收据,背面还印有安全条文,他自己凑了六七条,问我能不能补足十条,我说用不着每次都搞这么满。既然有安全条文,很快,韩先让便给凉轿设计了一套安全保障:躺椅上加装安全扣,而轿夫身上也要绑安全绳,安全绳与轿体相连。“要么不翻,要么一翻翻三个,看他们敢不敢调皮。”韩先让还想为坐轿游客买简易人身保险,多费三五块,多一颗定心丸,多好!保险公司来了一个业务经理,河谷里一走,拒绝了免费坐轿的体验,明确地说,归口不了合适的险种。一番手脚做下来,凉轿一趟定价一百二十八元,轿夫照样抽取整百之数,零头便是韩先让的管理费用。“……凉轿068号已到位,轿夫杨宗塘(牛痣)、田友诚(兵暴)为您服务。请游客007号冯女士上前就座,管理好自己随身物品。”喊号的小伙,通常是四毛,拽一根隔离带,点了名就把带子往上一拉。他个高,带子和手形成门拱,放一个游客过去。前边只有一抬凉轿,两个轿夫,统一身着马甲,背心喷了数字。这抬凉轿上了围堰上的跳岩,四毛再让下一个游客过去,中间一分多钟的间隔,也是韩先让预先设计好的,“这时候让游客等一等,他们反倒踏实。那天下到河谷,一眼瞥见各地来客队列排得整齐,高低错落;而在芭茅丛另一侧,那些熟识的寨里人,统一穿马甲,精神面貌立时改观。颇有几个刚打理了发毛、从不刮脸的后生也刮了脸,我好一会儿才将他们辨认出来。他们头戴草帽,身上安全绳扎紧,脚上统一趿着麻链草鞋,这些都是韩先让下发的劳保。他们排成的队列没这边游客整齐,免不了说小话,抽烟,彼此拽下草帽摸摸脑袋,韩先让酝酿着要给他们搞一次军训。被四毛叫到号的,身子一挺,把凉轿抬过来放在规定的位置,其中一人还要扯出别在腰间的毛巾,用力掸去躺椅上的灰。毛巾雪白,也是劳保,两天换一次,统一机洗。同样是这河谷,我们从前放牛,撵着牛从山脊背的路拐下来,仿佛走进世界最僻远的一角,聚一起说话,都是有朝一日如何走出去,有一个地方按月领工资就好。多少年过去,也没见几个人走出去,现在河谷却成上班的地方,寨里的男人变成一个单位的同事。鹭寨搞起旅游以来,我总是冷不丁便有了感慨。转眼,他们已将轿子抬至吊马桩的腰际,山路弯折,下面都能看清楚。他们衣着统一,晃起的挑山步却一如从前,我觉着确乎有什么事物全然改变,或者一成不变。马王塘人又递话过来,要求加入抬轿。赚钱的事,谁也不愿错过。韩先让大气地回话:“给你们十个轿号,轿子你们自己弄,劳保我这边统一发。”递话的人说,十个号?韩先让说,十个号,要二十个人抬,你们马王塘能凑齐?寨里人心中有数,马王塘不比鹭寨,全都住坡顶,一条平路扯上省道,抬岩挑山的苦活,他们不能跟鹭寨人比。次日他们从吊马桩下来,十四条汉子,凑成七对,十个号没用完。他们穿得更整齐,个头普遍比鹭寨人高,鹭寨人知道那是扁担没压够才蹿个头,真的抬起轿,再看真章。当年打青露主意的马赤兵也在里头,他比青露大两岁,现在也是奔三十的人,比记忆中苍老许多。牛痣当天没上工,像是故意的。有人上去递烟,问他是不是马赤兵,他就说是。递烟的就说红露是青露的妹妹。马赤兵说,噢。劳保由红露发,马赤兵领了自己的,想和她扯几句,红露脸上摆出工作繁忙的样子。我怀疑红露依然记得当年芭茅丛那一幕,不是因为她记性好,而是这里的生活,着实没有几件事可资记取。马赤兵又排进队伍,抽自己的烟。很快来了一支游客团队,一阵煽呼,几乎全部坐轿。鹭寨人为表示友好,让马王塘人先上。轮到马赤兵,一起身就看出是个稳扎的把式。但有一轿,还没有行到半程,挑前的轿夫就说崴了脚。下面没上工的轿夫都看得真切,有人还从兵暴的饭馆里取来望远镜往上张望——兵暴什么都卖,望远镜都说是俄罗斯军品。大家经验十足,早看出那个马王塘人腰臀都不够力气,看着他踩乱了步伐,看着他趔趄,又看着他脚底开始打滑。果然,他自己说崴脚,因为他不能说自己挑不动。这边赶紧安排人上去接替,按顺序是吊井上去。吊井还问四毛,抬轿的钱要不要跟他们分。“你先去救个急,”四毛说,“忙完以后,看他好不好意思分钱,要分多少。第一天就崴脚,马王塘人折了锐气,次日上工少了四人,没几天又少几个,没半个月全都不下来。显然,在这么悬的山路上抬轿,马王塘人缺乏必要的锻炼。从这事,鹭寨人进一步断定,上吊马桩的路是我们开的,只能是我们开的,怎么可能是马王塘的人。谁开的路,谁来享福,这是天注定。 我父亲的一个老同事念我工作无着,帮介绍个事,去市南郊一个派出所当文职。工作内容:每月出一份小报,四开四版,用所里的先进人物和事迹将它填满。每期出报样,铅印五百份,保证市内相关的领导都能及时收阅(他们每一位莅临指导,相关消息都会按级别精确地排列在该小报的头版)。我干了两个多月,出报两期,即陷入深度的无意义的焦虑之中;而派出所教导员竟有些文才,看出我使用了些笔法,明面上是夸,字里行间暗含冷嘲。我哪想到所领导竟然看得出来,一问,人家是重点大学中文系混出来的,虽然模样像个军转。于是,这次工作经历得来一拍两散的良好结局。我又去鹭寨,还当韩先让跟班。这时天气真正热了,暑期放假游客也多,多是学生情侣,粉嫩的年纪,时刻黏糊一起,各种亲密,也正是时候。人生是一根甘蔗,他们正啃到最甜的那一截。滋味固然是好,兜里钱却不多,要搞浪漫来钻这穷山沟,住宿既要便宜的,浪漫也不能打折。于是鹭寨人又多了商机,出租帐篷,开辟帐篷营地;或者买来成堆的空汽油桶,鹭寨人叫“油沽子”,扎成漂流筏放在平阔的河面,供学生情侣当成水床。价格便宜,基本就是地皮木板上打滚,好在年轻人身板更硬,一折腾就到下半夜。“年轻人搞浪漫都是省钱的,”对此韩先让不得不感叹,“我年轻的时候交不到女朋友,只想挣钱,现在哪有心情?晚上想那事,捏起鼻子闭上眼睛,把老婆子搞一搞。”我说晚上干那事你还开灯哪,相看两不厌嘛,要不然用得着闭眼。他便笑。白天没见着老瓢,还以为他去上班。他们说老瓢正在补觉,现在他专上晚班——去到帐篷营地,或者去到河边,浮水潜到漂流筏底下,抱定一只空油桶,听那些小男女演奏出的噼啪声和绵长的喘息。我不禁莞尔,这老瓢,真是要挤尽榨干乡村旅游带来的所有福利啊。又一想,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再要结婚也是力不从心。那些学生情侣,自己找快活,顺带着学雷锋做好事。当然,老瓢也时而问我:你老不结婚,想那事情了怎么哄过去?韩先让搞得我们都有了喝夜茶的习惯。记得他刚弄起钢架玻璃墙的办公室,吊一组巨大的灯,晚上昏暗的鹭寨便有一处流光溢彩的房间,亮如灯塔。只两年时间,仿佛受他影响,寨里许多人户都装大吊灯,而且价格比传说中便宜,只是烧起电来肉疼。对口扶贫的城市刚给鹭寨装上路灯,鹭寨也亮如不夜城。韩先让又领风气之先,关了吊灯,加装幽蓝的灯带。老瓢忽然进来,见我在,就拢过来按一按我肩头,示意我出去说话。走得有些远,他要找一个不太光亮的地方,这让我预感他讲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又完全猜不着哪一桩。“……你跟我讲一句抵实的话……”老瓢于灯影处站定,我递烟他坚持抽自己的,其实烟是一个牌子,他要摆态度,拉开距离。“红露,是个好女孩,看见了就能种在眼里,对不对?而且晓得疼人,生孩子应该绝对没问题……你到底要不要她?一时无从说起,好像我跟红露有什么似的。“你到底要说什么?轮到他语塞,接着我俩整齐地喷笑起来。我们这才发现,忽然把什么事搞得很认真的样子,显然没有必要。“她现在有个想法,又拿不定主意。所以,她自己不好来问你,这样的难题,只好我这个瘸子来穿针引线。“什么想法?“我先问的你,你要先回答。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企图?”他认真地看着我。此时的神情真是难得一见,我瞬间想起十多年前红露冲我说话的模样。虽然,他跟红露长相上的亲缘关系显微镜都照不出来。“是不是有人在找她,她差不多也想放口?”我恍然明白,“又把我扯上了?“没有,不是这事,但也类似,你如果要她,她再决定干不干。”黑暗中他踢远了带火星的烟蒂,又说,“你再想一想,那么个好妹子,胸脯啊屁股啊……”“又来了又来了!曾经好多次,他就这样把话题不尴不尬地扯到侄女身上,他说得几多入神,我就听得有几多怪异。老瓢吐一口饱满的唾液说:“我好像求着你似的。这些年你一个城里人老回鹭寨,和我家红露不近不远,不是讨卵嫌吗?他走了,我还抽一支烟,想想里面的事,要顺老瓢的思路去想。我经常来鹭寨,现在固然是当跟班,以前主要是因为鹭寨离城里不远,骑摩托说话就到;爷爷还在,孤自一人,能陪就多陪。寨里别的人混到县城,头一代不敢不回,发育出第二代,顶多过年回鹭寨,脸上满是敷衍父母的神情。有他们一衬托,我来鹭寨的动机自然有那么点可疑。毕竟,故乡是用来怀念的,离开了还老走回头路,城里人老往乡下跑,就不正常。虽然,因我来得多,在这住得久,每次来,他们有的人会冲我说“你回来了”,一旦有状况,马上当我是外人。而我又如何跟老瓢解释,以前我在城里家中,面对满架的书,我确乎产生了阅读的障碍;只有来这里守着爷爷,才能得来一种安详,才能奇迹般看完一本又一本砖头厚的书。而现在我来,是为了追随我父亲为我量身定造的榜样韩先让,让自己汲取能量,奋发图强,重新做人,甚至建功立业。直到目前,能量仍未汲够,必须继续,以防前功尽弃……“扯嘛!如果这么解释,老瓢只会再吐一口浊绿的唾液。他认定我这反常之举,必有目的性,用他脑袋一掂量,红露怎么也绕不过去。 我也不能说老瓢空穴来风。这事顺记忆一捋,已然有些年头。十几年前我还在混中学,暑期都待在鹭寨。红露小我一岁,我几乎天天见着她,因为放牛。放牛在城里人看来,几乎是穷困、悲惨的童年的同义词。在我看来,放牛并非悲惨,反倒是有些让人暗自神往。放牛不仅是放牛,还可以砍柴,摘果,聚众野餐,下河洗澡,更重要的在于搞搞恋爱。“田野就是青纱帐”,固然为人熟知,但芭茅丛更是逍遥床,就只有鹭寨人知道。鹭寨的孩子迷恋放牛,借放牛之名,尽早配对,尽早结婚生子。这地方土贫地瘠,唯一特产是光棍,对小孩是一种鞭策和警醒。他们开裆裤一缝上,就有紧迫感,待裆里毛毛葺葺地长出来,就已锁定一个目标。鹭寨不是一姓人,有这样的便利,换作是马王塘全都姓马,姓马的不能搞姓马的,小孩就不愿放牛。或者,他们把牛放到下面河谷,撩鹭寨的女孩,这时鹭寨的男孩便会同仇敌忾。缺水的地方,别说肥水,任何一滴都不流外人田。小孩喜欢放牛,成年人也知道里面的套路,他们都是从少年时候过来,有的也是在河谷里芭茅丛滚成了夫妻,很快有了小孩,转眼小孩长大,可以跟牛屁股……一切都是默许,甚至暗中期许。家里有男孩,放心地让他们放牛;家有女孩,某些家长本想藏起来,以后嫁进城里有好一点的生活。女孩次第抽条,一个个长起势头,一看都不是嫁进城里的坯,随行就市地相貌平平,甚至丑,便只好放任自流。“长得像人的怎么始终挑不出几个?”鹭寨人一直有这样的困惑。有一年,寨里学了点农科知识的乾良公布他的看法:要把女孩嫁远点,要娶远方的媳妇,就像杂交稻要用不同地方的母本弄出来,优选优育,后代才会出落得有模有样。别的人就呸他,说嫁远一点容易,是个女的总不愁嫁,媳妇娶进鹭寨哪是说话这么简单?要是不趁放牛配对,自产自销,流出去的多流进来的少,光棍越累越多,寨里日子好过?红露只小我一岁,但身上很早就有女人的气味,同龄的女孩大都面浮菜色,她却独自疯长。其长相在鹭寨也是足够出挑,所以老瓢不怕得罪寨里人,敢放话说,“这一寨女孩,幸亏有我家红露长得有人样,看见了能种进眼里。”红露的妈,爱抽自卷大炮筒的麻伯娘,每当有人夸红露抽条得快,她便不无得意地说:“贴饭多噢,也跟菜有仇,见盘扫光。家里煮一潲锅红薯,也绝留不到明早。敢不长!我小时候来鹭寨度过整个暑期,大都待在河谷,说是放牛,牛自个找草吃,用不着操心,所有小孩疯玩。河的弯折形成三个潭,根据水的深浅,他们叫成大盆、中盆和小盆,黑潭自然是大盆,水性好的在那跳台跳水。兵暴最小的弟弟跳蚤曾爬到大盆旁边最高的岩坎,大头朝下扎进那一泓深绿,入水像是被巨掌抽一耳光,此后整张脸血色不褪,红得像是勃起的老二,翻过年头才一点点褪出黑黄肤色。我水性起得晚,一直跟红露一帮女孩泡在小盆,若干年后才去中盆扎个猛子。那时候她真看不出多漂亮,圆圆的脸上,嘴是一条线,眼是两条线,特别像现在最常用的微信表情。记忆中她还老拖鼻涕。鹭寨女孩跟男孩一样不知讲究,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穷敝地方好好地活。要不然,一个讲究人在鹭寨过日子,出了门一脚踩了猪屎,再一脚又踩了狗屎,死的心都有。她妈都拿她当猪养。她特别能吃,有时候端起米汤一吸溜就半脸盆。麻伯娘只好骂她,竟然和狗抢吃的。她家的看门狗是用米汤煮锅巴苞谷碎养活,每顿还定量,瘦巴巴,跑起来两侧狗排乱晃,叫起来却凶。又一年夏天,我再去,下到河谷就扎进水中。凫一阵水,透过水看见岸边坐一个妹子,绿衣服。我把脑袋探出来,眼前晃几晃,定格了看清是红露,她一身也是水淋淋。“你也来啦。”她冲我说。我“嗯”的一声。她确乎有了很大变化,脸上,记忆中那三条线像被刀子割开,两眼睁得挺大挺圆,而嘴皮那条线往上往下翻开,成为饱满的嘴唇。她正砸碎金七娘的果实,捣取红色的汁当口红,往嘴皮上抹。她已经晓得给自己化妆。若在城里,放进我们班女同学中间,她算不得打眼,但这是鹭寨,她忽然长出城里人的模样,简直是基因突变。湿的衣服将她身体勒出女人的线条,虽只十五岁,但一年时间足以让女孩变女人。我说快认不出你了。她说怎么会,怎么就认不出来。换是现在,人这样问我,我肯定说因为你变漂亮了。这简直是标准答案。但那年我十六,嘴巴皮奇怪地堵上了,我还从未当面夸过女孩长得漂亮。我故作镇定坐到她旁边,和她说说话,而她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城里面指甲油到哪里买,现在的女孩流行什么发型,等等,她还要我讲讲北京,至少讲一讲长沙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玩,碰到哪些了不起的人物,诸如毛主席。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在了。她惊讶地说是吗。我说死十六年了,他老人家死后没几天我就出生了,我很后悔不在同一天,所以记得特别准。再说那些地方我说我都没去过,别说远在天边的北京啊,长沙啊,地市我都只去过两回。她说你就当你去过,跟我讲讲。我凭着看电视得来的印象跟她讲,她眨巴着眼睛,听得认真。也许以前她也眨巴眼睛,但因眼是两条缝所以感觉不到,此时则尤其明显。很快,我感觉到有杂乱的目光朝我这里投射,粘在皮肤,略微有些痒。我有放牛的经验,所以知道,此时红露必然成为许多小伙伴暗自锁定的目标。他们都想尽早落实一个女人,在此基础上,更想这女人是漂亮的。红露给他们带来了微薄的希望。他们一定痛恨往年,甚至去年怎么就没看出来,红露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他们一定后悔,没在她变得漂亮之前,多塞她几个糍粑肉粽,打下感情基础。我理解他们的焦灼,此时不难捕捉到他们暗含怨愤的目光。鹭寨难得有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像大旱之年果树上挂的独果,谁都看在眼里。我识趣地和她拉开距离。正是那一年,跳蚤从高处跳水,在水中晕死过去,抢救过来脖子以上部位一直血肿。据说当天几个女孩也在大盆游泳,本来那地方由男孩占据。几个小孩不停跳水,一头扎在离女孩不远的水面,溅起尽量大的水花,引发女孩一阵阵叱骂。女孩骂得越凶,他们爬得越高扎得越狠,后面跳蚤忽然就大头朝下了。这突发的集体人来疯,都不是冲着别的女孩。我只偶尔隔了老远看她,各种情态,有点缺心眼,但分明不让哪个男孩靠近。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有所珍惜,不会随便把给谁。我听说有一晚,很远的榔壳寨一个二十岁小伙来鹭寨走亲戚,晚上把红露叫出去。小伙长得挺好,红露就被叫出去,两个人看着月亮说话到半夜,但被牛痣厉声地叫回。此事便没有下文,因为榔壳寨比鹭寨还不如,不光盛产光棍,还盛产短命。我无端松一口气。隔年夏天我再去鹭寨,是父亲对我的一种惩戒。那一年我高考,成绩不理想,上了大专线,在小县城也写在喜报上到处贴。按原计划,是可以与同学一块外出旅行。此前从未与同学一块旅行,与父母也没有,在我看来,这样的旅行好比成人礼。父亲已备足相应的款项,本来快给到我手上,但我在同学家里看毛片被同学父亲抓了现行,同时抓到有四五人。那同学的父亲是个很认真的人,他一个一个拨打电话,把每个人父亲都叫到事发现场。毛片还暂停在一帧正好看得见毛的画面上,以免空口无凭。“……你家里怎么有这些东西呢?”父亲来时,枪口本是一致对外。同学父亲说,录像机是家里的没错,片子是他们弄来的。“谁弄来的?”同学们都很讲义气,不说出来,眼睛齐刷刷地看我。“爷爷犯眼肿,你多陪他。”父亲说,“你们拿着钱,说是去旅游,鬼知道出去会干什么。要是警察打电话叫我接人,你说我去不去?那个夏天,我仍只能下河谷游泳,忽然想起一年前,潜在水中突然一眼看到红露的景象,水的折光使她身形迷离。最近,我不断想起红露仿佛一夜抽条,瞬间丰腴的身体,难道与录像里的诲淫诲盗有某种关联?我为自己内心的龌龊而羞愧,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河谷寻找她的身影,甚至,正是这种带有羞耻感的期盼,更让人欲罢不能。今年她没来放牛,她家的牛找人代看。我在寨里碰到她,身后总跟着两个小孩,一个很小一个稍大点,据说都是堂弟,寄放到她家里。我说你现在带孩子啊。她说是啊。我说可以一起带到下面洗澡。她指着小一点的说,出疹子了,不能晒太阳。我说哦。放牛时候,我旁敲侧击,听出来,这一年里红露果然没被寨里哪个家伙搞到手。“她眼光高,起码是要嫁到县城。”伙伴们抽起烟,有了感叹,并也承认,“红露是有本钱,就算留在鹭寨,嫁给谁都不服气。”有人冲我说:“你把她搞下来吧,她不就喜欢和你凑在一起吗?”我们便一同哄笑。我待了个把月,游泳太多,指缝趾缝溃烂,想着怎么回县城,但估计父亲想好新的管制措施,回去也只能待在家里。我其实是老实孩子,害怕父亲,十七岁了仍唯命是从。因只考取大专,通知书九月以后最后一批发出,将近十月才去报到,这个夏天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我长时间待在河谷,时不时看着吊马桩,它像宝塔镇着这一带河流,也镇着我们一群小妖,不得翻身,永无出路。我从未像那一年,对鹭寨有一种厌倦。幸好,百无聊赖时,红露又亲自来放牛了。她照样拢过来找我说话,我也正有此意。我想自己已不同于一年前,有了许多变化,比如说录像里看过女人的身体和用法,还被父亲惩戒。我已是无耻之人,没有理由再在女孩面前无措。红露的话题还一如从前,要我假装去过一些地方,要我编旅行见闻。我就瞎编,舌头打了润滑油一样麻溜地编。不远处,小伙伴们似乎已然接受这个事实,红露仿佛就应该跟我在一起,也只有我嘴里藏有红露想听的一切。这样又过了几天,红露赶牛下河谷,先拐到我爷爷家这边,冲里面叫我。我也配合着,躺在床上用家织布粗糙的被面搓痒皮,再等她来喊一嘴,像是旧社会地主家的少爷。我暗自感谢她帮我打发这漫长夏日。有天在中盆游一阵,我俩坐到树下,闭上眼不想睡。她找我讲旅行见闻,一时想不出新地名,她能讲出来的地名都不多。这时我问她:“你家两个堂弟回去了?“是我撵他们走的,不想再带小孩。“带小孩麻烦。“我喜欢带小孩,但有的小孩很讨嫌。我问怎么了。她抿了抿嘴皮,告诉我:“小的倒好,大的宣宣有点调皮。你知道吗……哎,不好怎么跟你讲。我马上预感到什么,神经全都绷到耳朵眼,再看她,她嘴角有无奈的浅笑。她问我愿意听不,是有点难为情的事。我想故作镇定地说“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我只“嗯”一声,就像打个嗝。“那个宣宣都快十岁了,中午要他睡觉,装睡。我一睡,他就来掀我衣服。我抹下去,他又一点一点往上掀,还掩耳盗铃,想让我不知道。我困死了,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睡又被他搞得睡不好……” 她打住,揸开手指捋发梢的水。我真想催问“然后呢”,却卡在喉咙。我忽然想,我他妈的怎么就不是宣宣。“……真是搞不明白噢,都这么大了,宣宣还想吃奶。”她瞪大眼睛看我,“就算我给他吃,又怎么样,我哪有奶水噢。我静静地听,眼睛不自然地滑向她胸前,那种饱满一时惊心动魄,她确有一对动人的乳房,与我的目光隔着两层布的距离,一派等待开启的状态。那一阵,我已然意识到,女人的乳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到处都有,但就让男人看不着,仿佛女人合了伙折磨男人。恰是这种所在皆是又看不着,引发了期待以及焦虑,让我们生活里弥漫着荷尔蒙、力比多以及多巴胺。她把嘴一抿,仿佛有些后悔。过一会儿,她说:“我去找牛,马上可以回家了。那天回去,我避开她,走在所有人后头,我浑身充血,第三条腿像个路标,怒指前方。这样爬上山脊,回到爷爷家中,人有些虚脱,还睡不好。我羞怒在于,红露几句话就能将我点爆。我开始想她,近乎被迫。隔天再下河谷,她没来放牛,有伙伴主动通报,红露在两岔山的一个表姐结婚,她过去吃喜酒。那边习俗,女方的喜酒一吃三天,都是男方管酒管菜。我暗骂两岔山婚俗怎么跟丧俗混一块了,都他妈的整整三天。我耳畔响起秒表跳动的节奏,最大限度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为挨时间,我要来些刺激的,去到大盆边跳水,三米、五米甚至更高。我一遍一遍扎进水里冷却自己,沉到水底身体一摊,往上浮起,尽量让自己状如浮尸。好不容易挨了两天,眼看着红露就将回来,没想父亲先来了。那天他借了单位的车和司机,说是来给爷爷送家里换下的彩电,我分明感觉是专程来抓我的。我表示还想再待几天,父亲很警惕地看着我,认真地告诉我:“不行,回去有话跟你说。“这里说不行吗?“我说了,回去有话跟你说。听不懂噢?回去便知,果然是叔叔打的小报告,说我天天和红露在一起。他有些担心,怕承担大哥的责骂,只好借村委会的电话,不辞劳苦地说明了情况。父亲一想到前面在同学家发生集体淫乱的事件,头皮立时发麻。他感觉一切都那么因果相接,环环相套,而他又有义务时时守护不肖之子,不让他往坑里跳。“……有些事,你现在还不可能明白,你会恨我。但这件事一点都马虎不得,一辈子的打算,你还年轻,甚至年轻都算不上,不可能考虑周全……”父亲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偏又处处语焉不详。我只承认,在河谷和红露讲讲小话,也和别的男孩女孩讲话,仅此而已。父亲坚持说:“你自己清楚,当然我更明白!”他眼光随时要将我洞穿。父亲单位正好要出差,去贵州六盘水,我暗自庆幸。但出发时,父亲硬把我拽上,还说可以顺道走走黄果树瀑布。此前许多年,他老是说要搭帮单位出差,带我出去看看,惜从未成行。现在,父亲像那个被月光宝盒砸过的唐三藏,性情大变,说走就走。我随父亲以及他同事游逛数日,始终进入不了旅行的情绪,在黄果树的水雾氤氲中,脑袋里仍是宣宣的视角、午休的画面,一遍遍重播,直到播放太频画质损耗变为模糊。我不能说父亲在救我,因为红露绝不是要害我,她十六我十七,如此而已,谁也害不了谁,但脑袋充血的事情不免让人后怕。父亲塞给我一段思考的时间,有点横塞,但如此必要。后面我就去读了师专,一连几个暑期都懒得回家,在学校守校,加入学长开办的补习学校给小学生补课,晚上聚一起学会了喝酒,也意外地交了一个女朋友。我们是在文学社认识,许多话题可以聊,从巴尔扎克、曹雪芹到刚冒头的韩寒、痞子蔡。相恋是从酒后乱性开始,都搞不清谁哄谁上的床,后面也分开了。性格不合是过于笼统的说法,我知道必有更具体原因,于我而言,最直接的,是她基本没有乳房。她性情好,相貌也不错,我告诫自己,老在乎这个,简直就是畜生。我是文学青年啊,不是下半身动物。事实上,每次打开她,看着她并不存在的乳房,我就会想起红露简直一捏就爆的胸脯,然后在一种黯然神伤中和女友行亲密之义务。如此相处一年多,滋味寡淡,上床时衣服都得彼此自己解除,不久就分了,又是一个一拍两散的良好结局。这并不意味着我想回到鹭寨,回到红露身边。当女友离开,我也不再想起红露,想起她纯属触景生情。大专毕业后没等到分配,以往几届的毕业生还有积压。教委要求毕业新生进到各地进修学校再进修两年,进修费用自己掏。我父亲反抗这项政策,不让我去,我也乐得偷闲,但这算是自动放弃了分配。社会上混久了,没有稳定工作,人有点萎靡,父亲这才担心起来,要我以韩先让为榜样,学习他艰苦创业的精神。我这又开始频繁地往鹭寨跑,给韩先让当跟班,待在这里确乎比县城轻松,且可以回避父亲哀其不争的目光。我这二十多年,几乎一直都在回避他老人家的目光。韩先让也乐得有个不必花钱的人使唤,开了旅游公司,指使别人叫我经理。我终于寻到这么个一拍两合的结果。既然又来鹭寨,他们会主动跟我讲起红露。她十九岁出去打工,先在县城当服务员,而后浙江、福建和广东辗转,一去好几年,过年也很少回。再回到鹭寨是四年前,因为得病,皮肤溃烂,说是在福建一家鞋厂被毒胶水祸害了。病好以后人有些恍惚,一直待在家里,年纪算是不小,仍有人说亲,她看着说亲的人,脸上只有冰凉的笑。韩先让搞旅游,老瓢硬拽着红露来当导游,不出寨也赚钱,她倒是愿意。我们见面自然多起来,她会打扮,爱说话,去过的地方比我多,见面时她讲我听,和以前倒了过来。偶尔,她问我怎么还没找女友,到底想找什么样的。我说不知道啊。她也是随口一问,话头一转还是她诉说不尽的人生经历和旅途见闻。偶尔她也问我找烟抽。 有一天久贵问我是不是和红露“旧情复燃”,我说没有。“为什么呢?“不是一路人,到不了一块。我意识到,仍是要离她远点。“不是一路人”,这是明面上的说法,暗地里,我不能骗自己,一个女孩,还算漂亮,出去漂泊多年又回来,会化妆会聊天还有了些烟瘾,这都让人起疑。这样的揣度,或许没有太多道理,但回避总是最轻松的选择。再说,我确实没有找女朋友的欲望,想起以前在大专碰见的初恋女友,恍如隔世。事实上我和她一九九八年分手,到现在真就横亘了一个世纪。

……(未完)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吊马桩/005  田 耳

过 来/035  陶 纯

廊桥夜话/058  张 翎

塬  上/178  陈 玺

 

短篇小说

初 冬/148  李 亚

月光奏鸣/158  西 飏

 

散  文

男左女右/102  周晓枫

性灵告白/136  林幸谦

 

思想者说

余生悲凉/169  张 喆

 

译  界

艾莉丝·奥斯瓦尔德诗选/194  李 晖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大国引擎/198  余 艳

 

诗  歌

穿越星宿的针孔/220  郑小琼

刀锋与坚冰/223  袁永苹

卡桑德拉/225  张曙光

病 妻/227   陆 健

短诗集萃/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

 

艺  术

封  面 白影-线 之二[局部]  周 力

封  二 春回草原(油画)  张 利

封  三 古老的心愿(油画)  张 利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郭新民

 

其  他

2019年1—6期总目录/238

悦-读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田耳:吊马桩

微信·专稿︱弋舟:可怜身是眼中人——田耳《吊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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