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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专稿|黄平:三和大神情事

新女性写作专辑 十月杂志 2022-10-16









黄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出版有《自我的踪迹》《反讽者说:当代文学的边缘作家与反讽传统》等著作。


            


三和大神情事


黄平


                 

在《寄居蟹》(《十月》2020年第2期)这篇小说的开篇,文珍直接点明了故事发生地的原型:“那地方据说现在特别出名,东瀛电视台都报道了。最早就是S城若干郊区人才市场之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慢慢集结了一大帮打短工的人。”东瀛电视台的报道,暗指日本NHK电视台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纪录片(2018年5月上映),“那地方”对应于深圳市龙华区三和人才市场。换句话说,擅长于以精致文字处理细密情感的文珍,这一次,要以围绕三和人才市场打短工的“三和大神”为原型。这也许是作为网络热点的“三和大神”形象第一次出现在当代文学里,这篇小说似乎将上演一场底层的悲苦剧,等待着现实主义的解读。然而,笔者并不想从现实主义的模式中展开阅读,与之相反,文珍的重要性在于,她是当代文坛久违了的浪漫主义作家。这个脉络在先锋文学之后沉寂许久。怎么定位当代文坛的浪漫主义作家?浪漫主义作家关心自我,但并不自恋,这一点区别于小资作家;浪漫主义作家重视情感,但并不流俗。这一点区别于言情作家。笔者知道这篇小说属于“新女性写作专辑”之一,但浪漫主义和女性写作也没有多么牢固的对应关系,把“浪漫”流于观感地性别化,常常妨碍我们深入理解浪漫主义。无论是以赛亚·柏林还是别的理论大家都承认,正面定义浪漫主义是复杂繁难的,以赛亚·柏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开篇,用了上百个排比句来精彩地“描述”浪漫主义而不是将其转化为一个概念,这倒是契合浪漫主义的风格。笔者以为,把握浪漫主义,在理性主义的参照下会看得清楚。浪漫主义文学突出的特点就是关注自我,但浪漫主义理解的自我不是“理性人”,也即不是谋求利益最大化的市场人格,或者用我们熟悉的话来说不是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浪漫主义认为自我是独特的,且充满可能性的;浪漫主义对自我的理解落在情感上,注重情感的真实与真诚。浪漫主义的主人公往往情感充沛,感觉敏锐,厌倦沉闷,反感束缚。如果回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词语库中来定位,浪漫主义文学是“有情”的文学。从《十一味爱》(2011)《我们夜晚在美术馆里谈恋爱》(2014)到《柒》(2017),在已经出版的三部小说集中,文珍笔下的青年女性,在一个充满权衡计算的世界中“以情行事”,以奋不顾身抵死缠绵的情感,爆破这个过于理性而乏味的世界,诚如《十一味爱》的题记,“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和1990年代女性主义写作兴起时的作品相比,文珍的小说不是表现女性的情欲,而是表现女性对于“情”的欲望。这是两个有微妙差异的逻辑:性的逻辑,是个人的逻辑,性的自主自决,印证个人的优先性;情的逻辑,突破了个人的范畴,是人与人的交流,属于社会关系之一种。以往有多位论者提到文珍写的是婚姻为代表的日常生活危机,笔者觉得文珍笔下的婚姻危机,不是婚姻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情”根本放不进“婚姻”关系里,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者对待日常生活的情感结构。文珍的银河夜车,从神秘的边疆一路开到了深圳三和人才市场。如果说以往文珍的写作是“写给世界的情书”,深情而热烈,那么这一次情书递到了“三和大神”手中。小说开场不久,火车驶向S城,和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的苏北乡村女子林雅,遭遇“三和大神”军军。底层男女的爱情,在文珍以往的小说中一样百转千回,比如她早期代表作《安翔路情事》(2014年获老舍文学奖)。但这一次问题棘手,用文珍自己的话说,她以往写作念兹在兹的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自己”,然而三和大神们千方百计地逃离“自己”。在最极端的意义上,理性逻辑迎来了自身的悖反:“三和大神”们对于自身理性计算的结果,是放弃。小说中一个焦点情节就是卖身份证,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现实中,“三和大神”们都毫无感觉地放弃了主体的身份,而这对于林雅而言是不能退让的底线。正是围绕军军是否卖掉林雅的身份证,两个人的矛盾彻底爆发。对于文珍的小说世界来说,林雅还是来自熟悉的世界,但军军却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陌生物种。理性-科技-资本三位一体的现代性,在三和人才市场制造出了现实生活中的“非人”。三和大神们从维持最低生存的“挂逼粉”到网吧,转化为一种“生物性-虚拟性”的复合存在,“街面上走动的人,大多数挂着一种懒洋洋的,做梦一样的神气。”但林雅并不理解军军,比如她不能接受军军来集体宿舍里找她做爱,她觉得这样像“牲口”、“显得贱”;军军则麻木到任由蟑螂在脸颊上缓缓爬过。在资本的流水线不断加速的时刻,自由劳动力中意志最薄弱的那群人,首先被碾压为碎片。悲剧的是,林雅始终困守在自己的情感认知里,她还是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方式将军军理解为“独特的一个”,而意识不到军军们是被无形的流水线被复制的,就像未来取代军军他们的机器人是被复制出来的一样。小说结尾,林雅将一个拿着刀子发疯的“三和大神”视为军军,在错认的那一刻还带着“久违的柔情”。对于林雅,这种似乎怪诞地错认,合乎她自身的情感逻辑。三和大神没有发疯,对于他们本无所谓正常还是发疯;发疯的是林雅自己,因这个世界不再能被个人的情感所把握。林雅并不理解三和大神,就像叙述人并不理解林雅。文珍看似是一位温柔的作家,但她小说中的叙述人很强势,对叙述介入地很深,且一般来说接近小说中女性角色的文化立场。不过,在《寄居蟹》中叙述人与人物的裂缝在变大。当林雅第一次到牛仔裤厂打工时,叙述人是这样叙述的:“仔细辨认的话,会发现空气呈轻微的烟雾蓝色,用胶片相机拍出来如梦似幻。”胶片相机下的烟雾蓝色,这不属于林雅的视点,而是属于叙述人的视点,叙述人这句话带着鲜明的“文艺青年”的口吻。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下一句:“那天林雅临走前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老董一眼。并没有就此变成盐柱。——她也没读过《圣经》,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这更是文艺青年的口吻,叙述人无法在政治经济学的意义上把握三和大神,只能将三和大神的世界文艺化地转喻为索多玛城。那个世界对于叙述人,就像军军的死,充满着悬疑未知的残酷。《寄居蟹》的世界与其说展现了情的交流,不如说展现了情的断裂,所有人并不能彼此理解。作为最荒凉最残忍的理性世界,三和大神是浪漫主义情感难以抵达的“外部”。这部三和大神情事,和《安翔路情事》不一样。《安翔路情事》是一部空间小说,从安翔路到鸟巢、颐和园乃至于“北京-外省”的城乡空间,主人公在局促的空间中依然在进取腾挪。然而对于三和大神,空间已经被取消了,这一“取消”是如此彻底,包括内部的情感空间也不复存在。正是在这一时刻,文珍的写作显示出重要的且不限于文学史的意义,“浪漫”就是我们今天必须要保卫的“现实”。近年来文坛热议的话题之一,就是情感在当代文学中濒于枯竭。这不能归罪于写作本身,而是情感首先在当代生活中濒于枯竭,之后显影在文学之中。情感的枯竭,也即人性加速理性化,是当代生活的头等危机。作为理性的老对手,浪漫主义归来恰逢其时。但浪漫主义的方式是一路向内,寄托于情根深种的本真人性,殊不知本真人性已然沦陷于数码世界。故而,回到本文的核心问题,向内,向内,向内,下一步势必要“向内超越”。老派浪漫主义太看重内心呢喃,就像夏多布里昂讲的,“我永远都在说自己”。而情感与个体的关系,在我们这个赛博格浪漫主义的时代,可能需要突破。情为之动,先于个人:就像系统先于节点,就像写作先于作家,就像一万双羽翼之下,我们发现了乌鸦。

十月

2020-2《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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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005  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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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短篇小说)/106  蔡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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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短篇小说)/129  叶 弥

山河(短篇小说)/135  淡 豹

小瓷谈往录(非虚构)/148   乔 叶

灰阑记(诗歌)/168  翟永明

花寒(诗歌)/172  林 白

独角兽父亲(诗歌)/173  周 瓒

看那浓妆多感伤(诗歌)/175  戴潍娜

灌木丛中的女孩(诗歌)/176  玉 珍


散  文

宣礼塔上的呼唤/178  熊育群

布衣歌者/191  龙仁青

杀牛记/198  黛 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小宇宙的探秘者/206  陈启文


诗  歌

鹿城书店第六章/220  童 蔚

动物集/223  龚学敏

自画像及其他/226  周所同

时间与星空/228  陆 渔

从家乡,到故乡/230任剑锋

洛江诗章/233  叶延滨 梁平 李琦  胡弦等


艺  术

封  面 受刑的竹(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你的眼神(油画)  吴 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汪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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