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李婧婧：敞开城市流光的背面——读小珂《万水之源》

Original 李婧婧十月杂志 2022-10-16

李婧婧，文学硕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编辑。评论文章散见于《文艺报》《文学报》《北京日报》《鸭绿江》等。

敞开城市流光的背面

——读小珂《万水之源》

李婧婧

《万水之源》讲述的故事就像一座将倾的大厦。
小说甫一开篇，写作者就在建立主人公身上的种种不牢固性。主人公石清美丽而廉价的裙子、同父母居住的五十平米的塔楼顶层、稳定却一成不变的低薪工作，与她时常出入的高档的夜店、新开的酒吧、精致的西餐厅之间的落差，已然指向石清的生活在梦想与现实中难以平衡。她一面迷恋身边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一面又不得不抵抗生活里一地鸡毛的困窘。石清的故事，就在这样摇摇晃晃的根基上开始。那是25岁的石清，还无法从容地面对城市的日新月异。新建的巨大商圈，高楼鳞次栉比，像巨大的漩涡裹挟着她进入，她毫无抵抗之力，甚至来不及应对。沉浸在斑驳陆离的城市生活中的石清，只能笨拙地掩盖生活真实的样子。她把皮肤晒得黝黑，化着当下流行的欧美妆，留着长及腰部的大波浪卷发。现实到梦想的道路上，铺满了虚妄的阶梯。石清的自矜和骄傲、虚荣与幻想，遮蔽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梦想与现实中间那根紧绷而易断的弦，也意识不到瞬息的快乐随时可能在现实中坠落。但是，对于石清而言，即使短暂地意识到自己生活的不牢固性，她的处理方式依然是用更为浩大的虚空去对抗她应对现实的无力。27岁的石清觉得自己即将被身边的人落下，因此需要一个丈夫来帮助自己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即将与男友李燃结婚时，她觉得需要一套属于自己的婚房来承载家庭的归属；当李燃的家庭无法负担婚房，她便考虑接受在自己看来一无是处却有新房的小赵；当石清的父母掏空积蓄为石清和李燃交付婚房的首付后，石清的生活似乎抵达了趋近于理想状态的完美——她拥有“一位符合她全部要求的丈夫，一份完整的爱情，一场让人羡慕的银白色婚礼，还有一所属于他们的房子”。可石清的生活达到梦想与现实的平衡了吗，显然没有。结婚后的石清，“迷恋于同李燃建立一种新关系：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她严谨地制定每天的生活计划，并要求李燃一起严格实行，她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对抗庸常生活即将到来的惯性。但是石清并没有意识到，当她预先安排好她的婚姻生活时，就意味着她从一开始便落入了一种乏善可陈、一潭死水的生活模式——每周一三五回石清的娘家，二四六出去约会，周日看望李燃的母亲；每天十点之前回家，做一次小扫除后温存一番。于是，石清就在这样在严格的计划中，努力寻找她理想生活的支点和完美无瑕的状态。短暂的理想生活愿景从李燃的倦怠开始逐渐松动。他不再陪母亲择菜洗菜，不再同父亲聊天，取而代之的是，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与不作为。梦想与现实的悖反冲击着石清的生活，她暗念滋生。父母的八十万首付、几乎是送给李燃的父亲的宝贝别克车，生活的不平衡开始向心理的不平衡倾斜，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寻找的平衡中本身就包含着失衡乃至破裂。遗憾的是，直至石清发现问题的所在，仍然没有伴随她自我意识的觉醒，因为此时，她依旧认为一个代表神圣的婴儿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因此，石清之后的生活就在这样一种可以想见和预判的轨迹中迎来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倾覆，但此时生活已经不再给石清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她狼狈不堪。越来越臃肿的身材提醒着她不是从前那个鲜嫩多汁的“苹果”了，而石清的健康状况也不允许她迎来那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婴儿，她和李燃的夫妻生活被医生规定的时间严格控制，婆婆的老年痴呆症和尿毒症又给本就不富裕的小夫妻千斤重压，丈夫突然地失业更让这个家庭举步维艰……生活不再给石清留下余地。生活是一道洪流，她无力与之抗衡。石清一直在试图建立她理想生活的秩序与平衡，又一次次失于现实生活的无序，可当我们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再看25岁的石清，我们发现石清从未有过对人生、对自我的内在紧张感，她的焦虑和转变也仅仅来源于她认为自己被身边的人落下了。也就是说，直至小说的末尾，作为主人公的石清，其内在的性格逻辑和行为逻辑依旧没有成长，无论她的生活经历多少次失重、多少次岌岌可危的倾斜，她仍然停留在她美丽而愚蠢的25岁，她对问题的处理方式仍然来源于她对生活、对他人、对自我的直感。小珂有着极大的叙述耐心，她不遗余力地展示这座大厦倾覆前的每一次震颤，展示那些看似平静的生活片段下潜伏的裂痕。无疑，小珂是一位善于讲故事的写作者，她有着不疾不徐的叙述语调和极好的对小说的把控能力，但对于这样一位写作者而言，叙述者的自我隐退就显得更为重要，因为很多时候人物的主体性言说和自我呈现远比作家的讲述更有魅力。在《万水之源》中，小珂企图敞开城市经验中矛盾而脆弱的一环。她还原了石清生活中粗砺的场景和光鲜背后的虚无，并呈现出城市人的情感与内心的荒芜。作为一位对时代饱含洞察力的写作者，小珂有对所处时代的敏感性，也有对于时代的理解力。小珂有意识地揭露现代城市生活中那些潜藏的真相：随处可见的石清一般的漂亮姑娘，她们迎着五光十色的城市灯光，精心地把自己包装起来，而内里却是空茫一片，甚至已经腐烂锈化，她们生活在现实与梦想的巨大落差里，进退失据。在这里，小珂写出了石清们的共同经验。她们面对梦想与现实的落差时努力寻求着的平衡，她们遮蔽双眼、纵情享受眼下虚妄的快乐，小珂写出了她们难以同外人道的“理想主义”和只有石清们才能理解的痛苦和委顿。这既是现代城市高速发展带来的五彩斑斓的诱惑，也是对人类固有的物欲的呈现。对于新一代写作者而言，如何将城市人的生存现状与城市经验做出鲜活的表达，如何让文学中的城市精神不再处于失语状态，仍是一项未竟的事业。而一个普遍的现象是，新一代作家城市书写，更多地将城市直接关联进中国现代化的大进程当中，新一代作家显然不满足将城市作为小说的唯一背景和叙述空间，在他们的叙述背后，俨藏着正在变迁中的中国社会的轨迹。小珂也是如此。她深具城市意识，懂得如何将自己的人物恰当地放在城市的一角，并且巧妙地将人物的成长轨迹与时代变迁相勾连。25岁的石清，面对着2010年高速发展的城市，一切新潮的东西扑面而来，像一个斑斓的水晶球；31岁的石清，面对着2016年的城市，它逐渐变得质地粗粝，充斥着沙尘和雾霾。在《万水之源》里，小珂写了城市的流光溢彩，更意在向我们敞开光芒的背面。小珂笔下的城市是有灰度的，城市的灯光下笼罩着极大的幻灭感，它更像是一个矛盾体，美丽与丑陋，光芒与黑暗，在这座城市里交织并存，而她笔下的石清们，就是在这样的城市里陷入各自不同又相似的困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万水之源》是有景深的小说。小珂既要呈现作为城市人的“这一个”石清，也企图从“这一个”，抵达千千万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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