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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邱华栋:望云而行

邱华栋 十月杂志 2022-10-16
邱华栋,小说家,诗人。出版各类文学作品近百种,合计八百多万字。曾获中国作协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北京老舍长篇小说奖提名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林斤澜小说奖优秀作家奖等三十多个奖项。

望云而行

邱华栋


1


汽车进入广袤的西伯利亚,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俄罗斯大地展开了宽广、善意的怀抱,欢迎他们的到来。一路上,他们都在跟着云彩走,或是云彩望着他们的车子像小甲虫一样游走。

章平感觉到,进入俄罗斯之后,大地和天空的尺度就变大了,人和车子就都变得渺小了。漫长的西伯利亚边疆公路淹没在浩瀚的森林中。大片的泰加林地带,针叶林和阔叶林形成的混交林以及原始次生林,一层层从眼前堆积,一直延伸到天际,将绿色的层次感渲染得十分氤氲,由浓重而渐渐变得微茫。

特别是那些漂亮的白桦树,都是长着眼睛的树,就像是注视着他们的大地的精灵,在守护着他们的漫长旅行。雯雯很兴奋,也很安稳。世界即将在她的眼前全面展开,她需要走过自己的成长之路,现在,她已经上路了。

章平手里的方向盘把得非常稳固。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把着四轮驱动的越野车的方向盘,在荒无人烟、道路崎岖的艰难之地奔跑。而带上女儿进行这次长旅,还是第一次。

女儿章雯雯要去北美念书,这使他有了一个几近疯狂的想法,那就是,开车把女儿送到北美那所大学去。

所有的准备工作就不说了。此前很多年,章平都在和一些喜欢自驾的朋友开车行走,去过很多地方。他天性喜欢到处跑,结婚以后他也没有改变这一习性。

“一旦你上路,你就会立即兴奋起来。如果大地是一本厚厚的书,这时,大地的书页就会向你一页页地展开它那无比丰富的内容。中国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能够让你自己掌握方向盘,驾驶汽车到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广袤的平原容易让人的视觉倦怠,你需要特别注意行车安全。河流在天空下闪闪发亮,就像是陪伴你的灯光带。无尽的山峦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墨绿色的,以一种最终让你感到安稳的葱绿色,带你进入黄昏的黯淡,等到你安营扎寨,在宾馆或民宿住下来,一路上的风景就会包裹了你的睡梦,你会睡得很香甜。

这些年,我对你的陪伴不多,我就是喜欢在路上。可为什么要上路呢?你的母亲也问过我。因为,远方的风景总是比你现在看到的要有意思,远方的人,也比你现在认识的人要更加精彩。”

这是多年前章平回答女儿的疑问时所做的回答。要是现在,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章平是一位建筑师。他后来辞去了建筑规划院的工作,与朋友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他不怎么上班,有人专门打理。他想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就这么选择了。他的女儿章雯雯出生才一个月,喝了满月酒,他就自驾出行、远走高飞。这一走就是几个月。

那还是在2000年。他和一些喜欢自驾的朋友,组成了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车从杭州出发,一路北上,沿着京杭大运河走,到达北京。在北京市内和周边长城脚下盘桓了几天后,他们过居庸关往西北方向开,到达塞上城市张家口,可以感觉到海拔在逐渐升高,地貌在迅速变化,气温也在降低,空气干燥。然后他们一路奔向了呼和浩特,不仅在城市中穿插逗留,吃涮羊肉烤羊肉,还绕着大青山转了一圈。

从这里,他们分两路,一支队伍向东北方向的锡林郭勒、兴安盟、呼伦贝尔走去,他和另五辆车是另一路人马,从呼和浩特出发向西边的阿拉善而去。这向西的道路就越走越蛮荒了。半荒漠、半草原地带一直伴随着他的视线。

他们穿越贺兰山到达阿拉善左旗,稍事停留,再前往额济纳走,去寻找黑水河和黑水城。黑水河已经不见了,只有一面清澈的海子在芦苇包围中,向天空睁开了它的眼,望着远处黑水城的断壁残垣正在被漫漫黄沙所淹没,体会到苍天般的阿拉善的含义。

从额济纳他们又继续西行,往新疆境内走,到达北塔山之后,再往北边的阿尔泰山方向走。阿尔泰山的意思是金山,自古出黄金,成吉思汗的儿子曾经在山间开辟了一条征伐花拉子模国的道路。阿尔泰山是东西走向,他们沿着省道往西南方向走,翻越了天山西段的山口,到达赛里木湖畔。

赛里木湖幽蓝的湖水让人感觉到失真,在湖边走着,他就想一下子跳进去,干脆把自己融化了。蓝天和雪山的倒影在湖水中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体两面的绘画,是一个奇幻的世界,让人感到迷惑和欣喜。

这一路很多地方荒无人烟,道路时好时坏,道路的等级也不断变换,高速公路、省道、乡村公路、沙石路都有。不时碰到断头路,爆胎时有发生,遇到大暴雨的时候,水流破坏道路,车轮打滑陷入泥淖,车友互相帮助,人推车拉,共同渡过难关。他们车队到达了伊犁州。

伊犁州是一个哈萨克自治州,多民族混居在一起,有着别样的风情。从那里,他们继续西行,翻越了乌孙山,来到了昭苏,这是一座位于伊犁河谷地带的小城。一片被山峦夹在中间的河谷平原,一望无际地向西延伸,通向了哈萨克斯坦。在清代,国家版图要向西延伸一段距离,到达伊塞克湖边。那拉提半山草原号称空中草原,保留着古老的草原礼节,站在山顶,浩大的群山围拢渺小的人。这是一趟中国北疆之旅,也让章平品尝到自驾的极度快乐,当然,自驾的艰险和困难他也体会到了。


他回到杭州家中,已经是秋天了。正值秋季开学,作为音乐学院附中老师的妻子林楠已经开始忙碌。带孩子很麻烦,她的父母亲从金华过来,帮助他们照料雯雯。

雯雯几个月大,很爱哭闹,并不是一个安静的婴儿。一家人围着孩子转,不免有很多磕磕碰碰。后来,孩子断奶了,有一段时间,林楠的父母把雯雯带回金华去,不到一个月,林楠想孩子了,又把孩子接回来,在身边看着,比较安心一些,就请来保姆照顾孩子。那段时间,杭州曾发生过保姆把孩子带走、一起失踪的案子,他们又紧张起来,辞退了雇的保姆,换成章平的父母亲来照看孩子。这么一来,林楠和章平的妈妈、她的婆婆在很多生活细节上发生冲突,婆媳关系陷入僵局,不欢而散,章平的父母愤而离开。所以,如何照看雯雯,一直是夫妻俩纷争的一个因由。

每一次吵架,章平就驾车远游,不见了踪迹。等到他再回来,看到女儿又长大了一点,他和林楠之间的裂隙就隐隐地又扩大了。总之,日常生活的烦扰和磕绊伴随着每个家庭,他们家也不例外。



2


一路上,章平都教着雯雯学习观察云彩。

雯雯简直是一个不出声的动物,她恨他。母亲的自杀让他们父女关系疏远了。旅途中每一天,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坐在越野车的右前座上,戴着耳机,不知疲倦地望着前方,耳机里放着她母亲喜欢的音乐,那些古典的,现代的音乐。

女儿的音乐修养来自她的母亲。那么,来自父亲的有哪些呢?他在想,也许,就是对远方的渴望,对可能事物的向往。不然,她不会想着要去北美那所大学去上学,离家和父亲远远的,远到谁都不能再影响她。

在路上,如果她感觉比较疲累了,就会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之间的缝隙爬到后座上去,蜷缩在座位上就睡着了。

很多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尤其是在旅途开始的一些天。章平能够识别各种各样的云彩,她不吭声,他就自己说:

“出门的人,看云是一个本事。云彩是水汽凝结形成的,很轻盈,就浮在半空。高空的云,一万多米高的云也有,有中层的云,五六千米处的云很常见,还有两三千米高的云,以层云居多。可不要小瞧云彩,云彩是各种天气的表征。看云的形状,就知道什么天气就要来了。比方说遇到积雨云,就是要下雨的云。你就得准备躲雨。”

雯雯把脑袋放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倏然闪过的树影。在西伯利亚,树木浓密得就像是化不开的绿色颜料,又稠密又安静。可以看到白桦树、松树最多。走啊走,路上的风景令人迷醉。

这一天,透过汽车前挡风玻璃,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朵奇怪的云彩。

雯雯问他:“那是什么云?”

“云彩预示不同的天气。那朵云,看上去有些奇怪,是不是?这朵云是穿孔云,它还有一个学名,叫作‘雨幡洞云’,是一种中高层的云。它就像是长着尾巴一样,云层中有液体凝结后形成下坠,你看,它形成了一个拖坠着的尾巴,这个尾巴在高空中,其实是云中的冰晶。”

“既然它变重了,怎么掉不下来掉到地上呢?”

“是啊,按说这拖坠着冰晶的云尾巴会掉下来。由于重力的原因,冰晶会往下坠,但在下落的过程中它遇到上升气流,上升气流是温暖的,这些冰晶在大气中又迅速融化了。这就形成了这种漏斗式的云。”

“雨幡洞云,很好听的名字。”

“雨幡洞云的形成,往往和比它更高的卷云有关。是卷云里的冰晶掉到了云朵中,在云彩中形成冰核,冰核带动冷凝的冰晶,形成了雨幡洞云。另外,一架飞机在穿越云层的时候,会以强大的尾流形成涡状尾迹,由于有温度差异,会形成蚕茧般的形状,也很奇妙。不过,这样的云茧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化,长长的云茧拉长,又像是空中的潜水艇在游动,然后,才慢慢消散。云都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生活不变的真理,就是它是在不断变化的。那是永恒的变化。”

说到了生活中的变化,雯雯看云的表情有点忧郁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你和我妈妈什么时候产生隔膜的?她的抑郁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章平手里的方向盘稍微抖动了一下:“雯雯,我想你一直有这个疑问。什么时候你妈妈开始出现抑郁情况的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抑郁是怎么开始的。自打你出生后,围绕着你的成长,很多时候我是缺位的。她可能对我有深深的抱怨,但这么多年过来,我和你妈虽然有时候吵架,可她的状态,她自己从来不说。她是一个很内敛的人。她的心就像是音符一样,很抽象,很丰富,我琢磨不透的。你妈妈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不喜欢劳烦别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你想想,她当老师,面对那么多孩子,当了多年班主任,工作压力大,可她从来不抱怨。就这么——直到去年,那一天,怎么说呢,她就,她就选择离开了我们,那是她——哎呀,我,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也在思考。你可以指责我,可我没有办法,谁能够想到,她就这么——,最终她就——”

章平说着话,他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哽咽了。他竭力让眼睛里的泪水不要掉出来。

章雯雯很冷静,她在思考父亲说的话。章平在余光中看到她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这一路上,已经过去一些天了。他们本来不想很快谈到这件事,那就是,雯雯的妈妈林楠为什么自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是他们父女俩内心里的一个疙瘩,尽管是他们最终都要面对,却又不知道如何解开,也不知道有没有最终的答案。

林楠的自杀发生在雯雯参加高考前一年。有那么一天,在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她跳下了高楼。那幢高楼不是他们家的住宅,还在建造中。林楠身穿白衣,从十几层的地方跳下去,像是一朵红白相间的大花,凝固在大地上,也定格在他和雯雯的记忆里。

从那天以后,章平就哪里也不去了,他每天都要陪着雯雯,担心她有什么闪失,他们之间也不怎么说话。

雯雯变成了一个更加内向的孩子。那几年,个案化的安全事件时有发生。有人为了发泄不满,跑到学校门口去砍别人家的孩子泄愤。有个人因为家庭矛盾和个人原因,在公交车上纵火,烧死了一些无辜的人。这些事件都让林楠的精神高度紧张,她不让章平外出去自驾游了,让他接送女儿每天上学。

那时候,他在学校门口等待雯雯放学出来,坐在车里,他的右手要摸着旁边座位上放着的一把方向盘钢锁。他想着,如果有人行凶,他就会冲出去用钢锁砸破凶徒的脑袋。这样的想象中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里虽然练习了很多次,但因学校普遍加强了保安措施,最终没有实际发生。那种丧心病狂的行凶者毕竟极少,大家提高了防备,学校加强了防卫,凶徒也很快被绳之以法。

可林楠还是从高空下坠,陨落了。自此,章平在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守护一朵最弱小的花蕊那样,看护着雯雯。每一天,都是在雯雯睡着了之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来,许久也睡不着。

林楠的自杀,让父女俩的关系陷入隔膜和疏离的状态。女儿对他的敌意和抵触都是有的。他也小心地不去触碰这个事情,避免和女儿谈论到林楠。偶尔不慎说到了“你妈她喜欢——”结果,两个人的脸色立刻都变了,就说不下去了,雯雯就会转身走开。

他们家突然发生的变故,不仅被周围人议论,也是章平精神上的一个巨大包袱。林楠被诊断为抑郁症有几年了,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她没有能够治好自己的病,这让章平的内心积聚着无尽的内疚和自责。

林楠去世之后,他才体会到,雯雯自出生到慢慢长大,一直到上高中这一段时间里,妻子所付出的辛苦很不寻常。回想起这十多年来,他确实对家庭疏于照顾。一有时间,他就和驴友们上路,自驾汽车奔走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中饱览美景,完全不顾及雯雯的成长实际上很需要父亲的陪伴。

雯雯太小,不能带上她一起在野外行走。林楠对假期出游兴趣不大,她要备课,还要在假期辅导学生。雯雯基本上是林楠带大的,虽然她父母和章平的父母也都来帮过点小忙。但在雯雯出生的头几年里,他们还没有退休,也不能花更多时间帮忙照看雯雯。

为了给她减轻负担,家里雇了保姆,她父母只要是来帮助林楠带雯雯,每月也都开一笔钱。这样的安排,在生活层面上来说,是没有太多可以挑剔和抱怨的地方。凡是用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好办的,他们家恰恰是殷实之家,能支付所有家庭开支和相关人的酬劳。

一切都是相当圆满的。可圆满中的世界,总是要发生状况。肯定就是在这一阶段,工作上的压力和带雯雯成长的压力,以及丈夫常常不在家,需要林楠面对的很多事情的压力和烦恼都得不到纾解,林楠的精神逐渐走向了崩溃。

章平后来回忆,此前没有过多迹象显示她的精神在逐渐崩溃中。前些年里,他从外面自驾回来,林楠还和他嘟囔几句,抱怨他不管家里的事情。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我的公司赚来的钱,足够咱们花了,对不对?其实,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辞职的,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到处走走看看。你也可以换个活法了。”

林楠就不说话了。她非常喜欢她的音乐老师的职业。那些年,建筑行业发展迅猛,章平参股的建筑设计公司生意很好,常常接到大单,收入可观。章平的收入是家庭收入的大头,远远超过一般的中产家庭收入。

林楠在中学当音乐老师的薪水与丈夫的公司收入相比,自然是不算多的。她和他的爱好恰恰相反,喜欢安静地拉琴、弹钢琴。音乐是抽象的,也是审美中高级的享受。她对心灵以外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们就像是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建构了同一个世界,然后,又打碎了它,使之变成了残损的世界。



3


他们第一段的旅程,是从西伯利亚一路开车到达莫斯科,这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出发之前,章平做了很多准备。入境签证自然不用说,早就办好。他仔细检查了携带的护照、地图、导航设备,还有应急灯、手电筒、灭火器、剪刀、压缩干粮、绷带和药棉,以及肉罐头、糖果、盐、药品、睡袋和汽油等这些路上所需要的备品。

出发之前,章平将车子的后备厢都装满了,后座上也有一些。还有两个大水壶也是满满的。水是必需的,在路上,水是最宝贵的,人缺水就不能活。这一次,是他和女儿两个人的长途旅行。章平初步计算,最终等到他们抵达美东地区的那所大学,需要三个多月、一百天的时间,沿途经过的国家有二十多个。

“我决定开车把你送到你要就读的那所大学去。”

一开始章平这么告诉女儿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别人认为这个想法过于疯狂,但对于章平来说,却是非常具体而实在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能够实现的。他反复琢磨,一直到考虑得很成熟了,才告诉女儿。带着女儿行走在地球的表面,是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是想带女儿一路行走一路陪伴,一直到把女儿送到她要继续出发的地方,这样的长旅,会成为女儿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

雯雯听到父亲的这个计划,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瞬间,她感到非常激动。她点了点头,久违般地对父亲迸发了亲近感。她走过来,主动拥抱了他。

那一时刻,他的眼睛潮湿了。但他没有流泪,克制住了自己。

他知道,女儿很长时间里很怨恨他,她觉得,母亲的自杀和他的漠然有关,母亲走上了那条路有他的疏忽和怠慢,使她失去了母亲。假如父亲再给妈妈多一点关爱,妈妈怎么可能自杀?这是雯雯的一个心结。

想想吧,从杭州开车出发,一路要经过整个欧亚大陆,再从欧洲西端的英国港口,坐船横渡大西洋,一直到把她送到美东的那所大学,这实在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不过,有多年自驾出游的经验,章平对长途开车旅行非常有信心。虽然是跨国旅行,只要把功课做足了,就没有问题。

 “你是开车南南北北走了很多地方,沿着海岸线也走了一圈,自驾的经验很丰富。但开车把孩子送到北美,穿越欧亚大陆,路况非常复杂,天气也很多变,途经的国家太多,各个国家的社会状况也不一样,有时候会很危险的。只要路上遇到一件很小的倒霉事,就会断送你的整个计划,让这个本来皆大欢喜的壮举一下就半途而废。一旦出现某个状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麻烦了。还是要稳妥一些,不要逞能,尤其是要考虑到孩子的安全。毕竟,你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朋友规劝他这么说。听了这些话,他更谨慎了。

不能不说朋友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章平这样设计,也有自己的考虑。妻子林楠自杀以后,他陪伴女儿继续学习,走过了女儿中学毕业这道成长的门槛。她考上了北美的大学,要去那里展开自己的新人生,后面的路要靠她自己走了。这让他灵机一动:还有比一路自驾、开车送她抵达学校、陪伴她走过地球上最美的风景之地这个更好的成人礼吗?没有了。

对于章平来说,带着女儿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才是最佳的成长礼,是他和已经有疏离感的女儿的一次关系的拉近,是对女儿的守护和陪伴,也是女儿理解父亲的一个最佳契机。可以想象,父女俩一路穿越无数的风景,看到很多的朝霞和夕阳,女儿的眼界自然会不一样,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大地上的旅行,她在路上,能真正了解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她自己也有更深的体认。

从年初开始,章平就着手办理出国旅行的手续。他知道,跨国旅行自驾需要做哪些准备,这要提前很长时间去做一些工作,包括途经国家旅行签证的办理、途经各国道路的路况情况,沿途衣食住行的具体攻略等等,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

这一次出行,沿途要经过二十多个国家,安全问题是第一位的。章平列出了要经过的国家。他打电话、去电子邮件,联系了这些国家的使馆,以及一些华侨组织。途经这些国家时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及时联系他们。这在心理上也是一个保障。哪些国家对华友好,哪些国家危险指数比较高,还有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自然灾害、凶徒袭击等等,全都要考虑到。整个旅途怎么走、走哪条线路,也是他要仔细考虑的。那些天,他整天都在看地图。最终,地图上的线条变成了他脚下的道路。


他们的车子沿着西伯利亚边疆区的俄罗斯国道而行。路上车辆很少,很长时间才有一次错车。西伯利亚大铁路和这条边疆公路在很多地段里是平行的。走着走着,路边的景色相似起来,很容易使人疲倦。章平记得,从满洲里进入俄罗斯,他们很快到达赤塔。

赤塔在雅布洛诺夫山脉的东南侧。这段山脚下的道路弯弯曲曲,山色、树林和云彩都非常美,变幻多端,一直到乌兰乌德。乌兰乌德是一座看上去遗世独立的城市,没有什么人,安静而空旷。

他们在那里买了一些俄罗斯果酱和大列巴,还有鲱鱼罐头。

贝加尔湖在乌兰乌德的前方。抵达这座世界有名的淡水湖泊,在湖边环绕着走了一段,他和女儿都很惊喜。在图片和电视片中见过贝加尔湖,等到真的见到了它,还是觉得震撼。贝加尔湖很大,就像是一片海洋,湖水纯净得能照见他们的影子,掬水而饮,连脸上的斑点都能照出来。沿着贝加尔湖边的公路行走,就像是融化在最美的风景里。

拐过贝加尔湖的南面湖头,很快就到达了伊尔库茨克。

伊尔库茨克距离满洲里有一千多公里。他们在伊尔库茨克这座城市里歇息了一个晚上,能够感觉到夏天的清凉,和城市安静、衰败的感觉。不知道这些年俄罗斯怎么了,赤塔、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这些城市似乎都停滞在过往的时间里,衰败和破旧感随处可见。这些边疆城市的俄罗斯人对路过的客人很友好,也并不惊奇。他们可能见惯了旅游者横穿西伯利亚。

路上,他给她讲了自己在世界上一些国家的旅行见闻。她说,要是你旅行的时候带上妈妈就好了。她就不会得抑郁症,自杀了。他沉默不语。这样的假设已经毫无意义了。

从伊尔库茨克出发,大西伯利亚的广袤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风景的相似和偶尔的不同,杂树生花的情景随处可见。松树高大,颜色深绿,针叶林裹挟着白桦树,一望无际地铺展开去。章平在呼伦贝尔的室韦地区,见过国内的白桦林,那里的白桦树长得都不粗壮。西伯利亚的白桦林密度大,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干预它们的生长,完全是原始状态的广袤森林。他们曾停下车,走进西伯利亚白桦树林。在林间走动,能够感受到森林的静谧和内在的活跃。很多树横卧在那里,而新生的小树又在旁边生长起来。也就是说,老的死了,新的诞生了,交替成长,尽量向高处生长,去接近天空,去争取阳光。白桦树的树皮上有黑色的结节,很像是树的“眼睛”。而且是大大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饱含着深情,在注视着他们的到访。

“那棵白桦树的眼睛真美。啊,爸爸你看,那只大眼睛,太像妈妈的眼睛了。”雯雯忽然指着一棵树说。

章平心里一惊。他想起妻子的眼睛。林楠的眼睛就很大,也很美,眼神里总是包含着很多内容。他顺着雯雯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那棵很有轮廓的白桦树,长满了圆润饱满的树叶,树干修长,树身上的眼睛又大又漂亮,就像是林楠在注视着他。

章平感到喉头一热,哽咽了一下。他想起来,林楠装扮自己的时候,对眼睫毛很用心,每次都用睫毛刷刷弄半天才出门。

他不敢再看那棵树的眼睛了。忽然有些响动,他发现树林里还有一些飞鸟,在一棵棵树间飞越。雯雯发现了地上的蘑菇,她想去采。此刻,置身于白桦林中,一瞬间,有无数双白桦树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章平感到了晕眩,他气闷、难过、紧张,然后说:“我们回去吧,这里也许隐藏着什么危险。”

他拉着雯雯往公路边走,上了车,继续前行。可以看到前方的上空,云层的变化很迅速。道路开阔起来了,两边的森林在退却,大片的草地在眼前展现。高空的积云迅速聚合起来,形成了一层层的积云。云相变了,章平说:“你看,雯雯,那一朵朵的白云,以蓝天为背景,多美啊。这就是层积云,层积云是阳光的终结者。”

他们看到,不光是层积云把阳光遮蔽了,前方的道路上空还出现了类似雾一样的团云,悬浮在几百米的上空。

“好像是雾气变成的云。”她说。

他说:“是的。层云是云彩中高度最低的一种云。落到地上就是雾气,或者叫雾霭。这说明附近有河流或者湖泊,水汽上升遇冷之后,很容易就生成这样的层云。”

他们的车子飞速行驶前行,果然看见有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从远处森林的边缘破空而来,形成了一面长条形的湖泊。水汽蒸腾使前景在微微晃动。夏天里,湖泊上空鸟在飞翔,层云迅速上升,又迅速下降和消散。

这一阵子风也变大了。雯雯不小心打开了车窗,呼呼的风声就冲进了车内,把她手里的地图刮到了后座上。远处有几间坡屋顶的房子,孤僻地坐落在半山和湖水边上,显示这里有人居住。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人烟稀少,但也有人居住在沿途道路附近。道路将一些边疆小镇和居民聚集点联系起来。的确有俄罗斯人喜欢居住在这里,西伯利亚天高皇帝远,人们自由自在,在大自然中获得特别的安宁和轻松。当然,也很容易被世间所遗忘。

章平说:“我们是过客,经过这里,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会感觉到美极了。可要是住在这里,就要忍受荒僻和冷清。当然,俄罗斯人内心里有躲避喧闹的需求。假如碰上了世界大战,或者疫病流行、核爆炸,在西伯利亚藏身,绝对是好地方。”

正在说着话,他们忽然看到在前面的道路中间,站着一个人,手里还拿个酒瓶子,摇晃着走来走去。

他放慢了车速度,“注意,”他说,“前面有个醉鬼,小心,你不要用眼睛去看他。我来对付他。”

“你会俄语吗?”女儿问他。

“我懂一点,你知道的。”

雯雯也懂点俄语,这一路上,他们吃红菜汤,粗麦面包,鱼子酱,干果,土豆泥,卷饼,发现俄罗斯人在吃东西方面非常简单。

雯雯说:“我来和那个人交流。也许,他就是想要一瓶伏特加。”

“不,你什么都不要说。”章平叮嘱她。

他把车速放慢。那个人就在道路中间,向着车子迎面走过来,不怕被车撞。章平想,这人不是善茬,要小心行事。远看,像是一个喝了酒的当地人,走路摇摇晃晃,左手的瓶子也在摇晃,像是要随时掉在地上。他长发披散,穿着一件薄薄的风衣,嘴里在念叨着什么,要逼章平停车。

章平把车子停在到路边上,看到那个人走过来。走近了,在车窗外,那人胡子拉碴,是一张凶狠而无聊的脸。在外面旅行,章平看过很多人的脸,相由心生这句话一点没错,大部分人的脸,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鸟。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坏人。他也知道这是一辆路过的车,是外地人的车。

那个人敲了敲车窗,章平把车窗玻璃放下来,那人嘴里喷着酒气,忽然,右手拿着一把匕首,猛地伸过来。他可能是想威胁着要点钱,但拿着刀,可不是好玩的。章平眼疾手快,一侧身,躲开匕首,右手早就准备好一根短短的铁棍,猛地捅过去,捅在了那人的脸上。那人哎呀大叫着向后仰身,章平用铁棍又猛击一下那人的脑袋,把他打倒了。那人右手里的匕首和左手上的酒瓶子都掉在地上了。

章平一脚油门,越野车加速前行,后车轮扬起了一片尘土,把那个人甩在了车后。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那个人十分恼怒,他爬起来,抓起酒瓶子扔过来,酒瓶子砸在车顶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接着,又掉在公路上摔碎了。

刚才那一刻,雯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看得出,她根本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而遭遇这样的事情,早就在章平的预案里了。

“一个坏蛋。这家伙就是想抢点钱。”章平掌握好方向盘,他的声音很镇定。

“不是,爸爸,他想杀了你。他也会杀了我。他一下子就拿出匕首了。”雯雯的声音还在颤抖。

“不管他了,我们已经摆脱他了。”

过了一阵子,雯雯小声说:“爸爸,你这么勇敢,我过去从来都不知道。”

他摸了摸雯雯的头,没有说话,手里的方向盘更加稳固了。



4


在到达新西伯利亚市之前,还要途经新库兹涅茨克和托木斯克,不过,他们不用穿越这两座城市北面的城市,他们只是看到了通往那里的路标。

新西伯利亚市更是一座停顿在时间深处、几乎被遗忘的城市。市区没有什么新建筑,都是苏联时期的老式楼房。这里曾经是苏联科技城所在地,有一片新城都是当年规划建造的,目的在于科技创新,苏联时期的各类创新性的科学研究所都设在这里,现在,那些毫无个性的板楼都在颓败,毫无生机。在新西伯利亚市转了一圈,吃了一顿饭,再次上路之后,他们感觉到道路上的车辆似乎多了很多。

如今在世界上流行的科技产品,有什么是俄罗斯创造的吗?章平问她。

没有。雯雯说,好像是没有。爸爸,这座城市也停滞在时间中,慢慢地颓败着。

是呢。就像是森林中的任何一种植物那样,自生自灭。

如果在地图上看他们的行车轨迹,接下来,他们经过了鄂木斯克、库尔干、车里雅宾斯克、叶卡捷琳堡,然后是喀山。俄罗斯广阔的西伯利亚国道车辆来往不多,路况尚好。越走就感觉城镇越多,人烟不再稀少,俄罗斯的风景开始有了变化,不再单调到乏味了。等到他们看到下诺夫哥罗德的指示牌后,章平就明白,莫斯科已经在前方不远处等候他们了。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从贝加尔湖一直流向北冰洋的勒拿河,经过了叶尼塞河和鄂毕河,然后又经过了伏尔加河。俄罗斯的河流总是带着忧郁的气质,并不狂暴,非常平静舒缓。从天气的角度来说,过了乌拉尔山,温度开始提升,湿度也降低了。连日的行程,浪漫感是不多的,更多的是艰苦。

“那是什么云?”雯雯问他。

他看过去,在蓝天中,连续拖曳的云彩就像是卷心菜的叶子一样好看,还有些卷边。

“那是卷云。卷云是云彩中最好看的一种,属于高层云,在海拔六千米到一万两千米,都有卷云存在。飞机上观赏这种云会更好看。你看,它的形状多么优雅。缥缈如云,说的就是卷云。卷云比较常见,是飞舞的冰晶形成的云条。卷云有很多种,比如有毛卷云,这种云是高空中的冰晶云被风拉长,形成了细丝状,在大地上看去,就像是一团团毛絮一样紊乱而轻盈。还有一种钩卷云,是比较厚的云端出现了钩状的弯曲,就像是一个逗号那样,在空中展开,有好长一段。”

“爸爸,那这属于什么卷云?”

“这种云叫作堡垒云。你看,一团团的,像是棉花团,又像是一座座的堡垒,彼此分割,又有些联系。这种云又像炮塔,中间凸出。它一般在傍晚出现得比较多,这时天气会转凉,有它,天气就会转成阴雨天。当它在高层还是高积云的时候,这样的卷云不会预示天气变化。如果是低云中出现了堡垒云,你看,它们在快速聚集,像是花菜的菜花,一个个地凸出来,很快会形成积雨云,就会带来一场暴风雨。”

她仰脸看云:“嗯,是的,它们正在连接起来,形成锯齿状了。这说明,要下雨了。”

“你真聪明,雯雯,我们要找地方停下来休息,躲雨。”

“前面就是捷卡特琳堡了。爸爸,咱们可以赶赶路。”

他就踩了油门,加快了速度。但他隐隐地有些担忧,前面可能遇到大的暴风雨。

他告诉女儿,云和风暴的关系很密切。形成了风暴云之后,云层中对流加剧,从一种单个的积雨云变成组合的多体风暴云,就会带来突如其来的极端天气。这样的风暴云在天空中奔跑的时候,它的下端有时会伸出管状的云,很像是风暴云在探测地面时伸出的小腿,或者是一根巨大的手指。管状云会将透明的空气吸附进自己的体内,就像是吸尘器一样,使风暴云内部的水滴和冰晶加速形成,云彩变成纵向生长的一根上下连通的管子,并且快速旋转,上升的气流在高空形成了涡旋,不断膨胀,冷却之后,就会形成更大的风暴云的一部分。

前面的天空中就有管状云出现,这意味着行车要和它保持距离,不然这个管子经过的头顶,巨大的吸力都能把车子连人一起吸附进去,像树叶一样飞起来,升到云彩的高处,冷却之后,和雨水以及冰雹一起再猛然降落地面。这肯定不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是不是?

她问,那水龙卷是怎么回事?

水龙卷,是管状云在游走中遇到了水面,就把湖泊或水塘和河流中的水吸起来,直达高空,形成条状龙卷风。它会快速移动,所到之处能吸食一切。水龙卷是一个奇观,在龙卷风中,会把水中的鱼类、虾类、螃蟹都卷到空中,这就是为什么有的龙卷风过后,在陆地上留下来的东西里,从天而降的杂物中还有噼里啪啦的鱼掉下来。所以,对管状云最好就是远观,尽量远离它。

他们俩说着话,都没有料到就在这时,他们迎来了一场风暴。

是的,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能够看到远远的平原上,龙卷风的长龙一直扶摇直上到天空深处,就像是龙吸水,又像是黑云的手臂伸展下来,要抓住地面上一切事物,都吸食到高空中它的肚腹里。天空中有黑色的妖怪,就是那墨黑的云,像是一群黑熊吼叫着扑过来,所到之处瞬间遮蔽了光线,淹没了万物的亮色,赶走了轻柔的白云,带来了浓黑的恐惧。忽然间,天色黑了下来,接着,龙卷风快速移动,风很大,大风刮过来,漫卷的树叶遮挡了视线,他们的车身有些飘移。

雯雯本来想打盹,一下就精神了。她有些紧张,抱着靠垫,说:“天怎么一下子黑了,爸爸?”

“我们遭遇了暴风雨。还有龙卷风。好像还有水龙卷。”

尽管章平语调是镇定的,但他内心里很紧张。车身在风中左右摆动,有些侧滑,他放慢了速度。眼看着天色一下子就黑沉沉地把道路淹没了。这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打开了远光灯,看到远光灯的灯柱在黑暗的风雨中很快就被吞噬了。巨大的雨滴砸在了车窗上,小石子也扑打过来,把玻璃砸得叮叮当当的。雯雯很害怕。她的表情告诉了他。

他说,别怕,别怕,你系紧安全带,躺下来。

他把她的靠垫放在自己的右侧,让她斜靠在靠垫上,此时他把车子稳稳地停在道路边上。他用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别怕,等一会儿,风暴就过去了。

黑风暴卷过来,迅猛地冲击着他们的车子,车子左右剧烈地摇晃着,就像是打着趔趄的醉汉,在大地上根本站不稳。有那么一阵子,车子在狂风的吹打之下就要翻车了,雯雯在尖叫。车子还在发动着,他赶紧牢牢地抓住方向盘,车子在风中打转,没有倾覆,车子最后又站住了。一阵阵狂风把车子吹得在道路上后退,尽管刹车系统还在起作用。

猛然间,一棵树倒了,砸在了车顶,一声巨响,车顶瘪了,他赶紧倒车,看到那棵树骨碌碌滚落在车前方,树枝茂密,就像一个头发茂密的森林怪物那样,阻挡住更大的风雨击打车子。他熄火了。雨水从看不见的车窗缝隙里渗透进来,他抚摸着雯雯的头,别怕,别怕——他一直在说着,安慰着在狂风暴雨中感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雯雯。车子就是他们的避风港,章平的臂弯就是雯雯的避风港。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从他们俩的心理时间上来说,似乎过了一百年,从真实的物理时间来说,却很短暂。忽然,天色又亮了,暴雨停了,黑风暴过去了。那棵树挡在车子的前面,成为屏障。巨大的龙卷风擦身而过,没有袭击他们的车子。不然,这辆车很可能就飞到天上去了。

他发动汽车,发现车况依旧很好。他倒车,从这棵折断的大树一旁绕过去,然后继续前行。这棵树有阻挡风雨的功劳。

这个时候,雯雯的眼睛在发亮,她似乎更加信赖父亲了。这场风暴让她感觉到了父亲的力量。


后来,在莫斯科,在麻雀山附近,他们看到很多麻雀就像是飞翔的雨点一样到处飘飞。麻雀的飞行似乎没有轨迹,能够忽然拐弯,这是它们躲避鹰隼抓捕的最佳本领。

到达莫斯科,算下来,距离出发时已过了二十天。六七千公里的路途,快速通过了俄罗斯大地,途经的经历让他们的关系变得亲密了。

章平和雯雯专门去乘坐了莫斯科的地铁。有的地铁站深达百米,真的是地狱里的列车。在地铁里,看到那些莫斯科人,似乎个个都有心事一样,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并不轻松,而且十分忧郁。

在白天,行驶在莫斯科的道路上,他看到放射状的道路让莫斯科变得四通八达。莫斯科的那些东正教教会的教堂,有着洋葱头屋顶的独特建筑非常显眼,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整个莫斯科除了高楼林立的商务区——据说这个商务区的最高建筑是中国的建筑公司承建的,整个城市现代化的水准,没有超过中国的二线大城市,比如成都、武汉、南京、杭州等等,更别说和上海、北京相比了。


在莫斯科短暂停留之后,他们继续前行,穿越了白俄罗斯,一路南下,到达了伊斯坦布尔。

伊斯坦布尔这座跨越了欧洲和亚洲的古老城市,在他们的面前露出了真容。就连风的味道都是独特的。伊斯坦布尔更像是一座带着欧洲韵味儿的亚洲城市。章平想到了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是南美洲最欧化的一个国家,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像是一座欧洲城市,是欧洲人建立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那里有他们寄托的乡愁,食物、街道、建筑、教堂和习俗。但潘帕斯大草原上的高乔文化,也影响了阿根廷。

雯雯对伊斯坦布尔做了很多功课,她喜欢帕慕克的作品,阅读了他的《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气势宏阔,也带着某种忧伤。古老的城市里,分布着大街小巷中无数的土耳其人,他们的表情似乎带着“呼愁”,这是土耳其人古老的宗教情绪和人生态度。

“呼愁”这个词很复杂,很难说清楚。她给章平解说着,在伊斯坦布尔海峡,又叫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底,蕴藏了多少人的秘密?帕慕克的小说《黑书》中有着精彩的描绘,其中有一节,就是专门描写海峡的海底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他们探访了索菲亚大教堂,还去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一游。在帕慕克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那本书中,伊斯坦布尔就像是地衣一样扩展的过程,不断在雯雯的脑海里浮现。她记得那本小说里有一个主人公叫麦夫鲁特,他是一个整日在伊斯坦布尔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子售卖一种叫作“博扎”的饮料。于是,他们就到处找“博扎”,结果在一个街角找到了。如今的伊斯坦布尔,卖博扎这种土耳其传统饮料的人多了起来。

很难来形容它的味道,他说。

就像是格瓦斯里面加了一点辣椒酱。雯雯笑了起来。

在伊斯坦布尔,蓝色清真寺和土耳其大巴扎这两个地方,哪个游客来了都要去看看。雯雯说,土耳其的前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前后延续了六百年的时间,是一个古老的、有着深厚文化传统的国度。现在的土耳其也还依旧有着梦想,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把中亚地区一直到伊斯坦布尔,都变成他们的地盘。这都是痴人说梦了。

章平说,土耳其是一个中等的内陆国家,大约有七十多万平方公里,跟咱们的东北三省的面积差不多大。这样就比较好类比。人口约有八千万,和东北三省差不多。我们的东北三省接近一个亿的人口。不过,土耳其的贫瘠山地的面积大,鸟不拉屎的地方很多。

伊斯坦布尔让他们着迷。几天的时间在这座城市游逛,也很安全。土耳其人有他们的自信和迷茫。

他们继续前行。从伊斯坦布尔往西行,就是保加利亚。从保加利亚往南走,有一条路要穿过整个欧洲的火药桶——巴尔干地区。巴尔干地区的民族关系非常复杂,政治势力交错,人文风俗也奇特而丰富,现在,这一地区的社会治安依旧成问题。好在他们的路线是先行南下,不作太久停留,像是轻盈的鸟儿一样飞过。

从伊斯坦布尔出发,没过多久就进入希腊。在希腊,他们游走了好几天。希腊的地中海气候非常舒适,天气也很明媚,有着蔚蓝的天空和舒爽的海风。

他们看到了雅典这座城市里很多的遗迹。他们惊叹,希腊真是欧洲或者说西方文明的发祥地。这个到处都是废墟的国家在诉说着人类走过的漫漫长路。从这里,希腊诞生了古老璀璨的文化,然后影响了罗马帝国。罗马帝国诞生后,它的文化扩展,影响了欧洲很多国家的形成。

在希腊的那些天,一直有着澄澈的蓝色天空,空中的云很少,竟然没有给章平显摆他的云彩知识的机会。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一期。

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十月·短篇小说|邱华栋:蒸锅与古琴

2018-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邱华栋:鳄鱼猎人

2018-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邱华栋:鳄鱼猎人

微信·专稿︱邱华栋:如何潜水、抓鳄鱼和攀登雪峰?(创作谈)

微信·专稿︱邱华栋:我们能否回到故乡?——评余松的长篇小说《故乡》

微信·专稿︱吴佳燕:邱华栋的高山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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