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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②)

郑欣 十月杂志 2022-10-26
郑欣,女,1976年生。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主修法国十九世纪文学,留学法国巴黎高级翻译学院。创作主要以小说、散文、剧本为主,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日报》《文艺报》《当代》《剧本》《北京青年报》《欧洲时报》等报刊,创作舞剧剧本《牡丹亭》《和田传说》,话剧剧本《将军的庆功酒》,小说《就日瞻云》。曾翻译发表《幸福》《那一缕头发》等中篇小说译作,2008年获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国家翻译事业优秀贡献奖”。

百川东到

郑欣



唐炳铨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榻上,斜倚着浅紫色撒花软枕,手里拿着一本王夫之的《老子衍》,闲适地翻着。唐太太从里间走出,一边把散落的书籍理起来,一边说:“总算把件大事完成了。敏之和惠茗还真是出落得人见人爱,可要今年内让那两个孩子过门吧?”唐炳铨听了抬起头,面上欢喜道:“夫人所言极是,好事成双,不要拖!”

说话间,唐贵家的进来回话:“消夜备上了,老爷太太要不要用点心?”唐太太还没有开口,唐炳铨一伸胳膊招手道:“刚好有点饿了,来点吃的吧?有没有炒饼丝啊?”唐贵家的点头道:“知道这个时候老爷太太要点心吃,饼丝专门备了的。还有太太喜欢的红枣桂花酒酿圆子。”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食盒摆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唐炳铨一看,一碟喷香扑鼻的炒焖饼丝,一碟蒸虾仁。唐炳铨拿起筷箸把饼丝盛到碗里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今天这饼丝格外地道!太太要不要尝一下?”唐太太轻轻拿那汤匙点着酒酿笑道:“天晚了,我吃不下那些饼,消化不动的。你呀,慢点用,急什么?”唐炳铨三下五除二连吃了两碗饼丝,放下筷子呷了一口汤,眯起眼睛道:“痛快!这顿饭让我直想起那大漠孤烟。那时候,在新疆,有一天,我在帐外站岗,左大人路过瞥见我,突然喊我进来他的帐中去吃饭。我那叫一个紧张啊,一碗饼丝吃完了不知道是咸还是甜,低着头只管看着碗边。左大人对我说,一看我就是个胆大有主意的,让我跟着他就在身边干。我吓得手都哆嗦,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又怕大人看出来我在哆嗦,只好用力抿着双臂,那么冷的天,汗都顺着背流下来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左大人的一名护卫,跟着左大人铁马金戈、征战北疆。一次,为了止住左大人坐骑打滑,我不小心跌下山坳。茫茫雪原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大雪埋了两天两夜,同袍将士都以为我死了……一晃啊,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老二老三都马上成家了,我们也老了,也该悠然见南山了。”唐炳铨说到此,缓缓地收回目光,看着唐太太,如炬的目光现出柔情。唐太太温柔地低声道:“筑庵,我知道你面上严厉,心里很疼孩子。你是——”

话还没有说完,突见唐炳铨两眼直瞪瞪暴突出来,人呆在那里,说时迟那时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两手奓开,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要甩掉什么东西,只见他“啊”“啊”干呕两声,拼命拿手去喉咙里面扣,但是人就踉踉跄跄地开始站不住了。唐太太惊骇地跳起来,手里的酒酿盅泼了一地,三步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扶住唐炳铨,一手使劲拍他的后背,惊问道:“怎么了?喉咙里卡住什么东西了吗?”

唐炳铨用手强撑着大榻的把手,另一只手只管往自己喉咙里面伸进去。片刻工夫,他“哇”的一声吐出摊东西,看上去一团狼藉,有些红色的浆液。唐太太惊骇抖声道:“这是怎么了?吃坏什么东西了?你刚才并没有吃虾仁西红柿,为何吐出红色的?”唐炳铨依然挣扎着,在喉咙里不停地扣,无奈已经吐不出,只是干呕着,嘴里一边吐、一边涌出些白沫子,里面星星点点泛着血泡。

唐太太一直惊呆着,这会刚刚反应过来,立即大喊着医生向门外冲去。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像人声的低吼:“别喊!回来!”唐太太慌忙转过头来,看见唐炳铨战抖着招呼她。她赶忙奔过去,半扑半跪在地毯上,双手紧紧地攥着丈夫的臂膀,连拖带拽地把他扶起来坐在榻上。唐炳铨哪里还坐得住,身子不断地往下颓萎,唐太太又把他的双脚费力地抬上来搁在塌尾。唐炳铨费力地低声嘶吼道:“不要白费力气了……饼里有毒,放毒之人幕后必有大的黑手。你听着,我死后,第一,对外一定要讲我是急患暴病而亡,绝对不要谈及其他。第二,我一生做了很多错事悔事,无颜进祖坟,把我葬在东陵附近我已经看过风水的那块地,奎栗和白云观的李道长知道详细的地址。第三,淳祐淳不要为我守三年孝,七七过后赶快成亲,速速出国留洋。”几句话似乎费尽了所有力气,唐炳铨瘫在那里只有出气的份儿。唐太太泣问道:“下毒之人是谁?”唐炳铨喘着粗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早知今日兔死狗烹,悔不该当初效鹰犬力。我这边偃旗息鼓,别人却高举屠刀要追杀到底……”唐太太咬牙道:“你都已经辞去总理了,为何还要这般毒辣,非要赶尽杀绝……难道是方、方……”唐炳铨挣扎着说:“住嘴!几个孩子,老大不中用;老二沉静,但心地克纯;老三精灵敏捷,可太急躁,均尚无招架之力。你必须守口如瓶,方能保得住一门平安,不然必有满门血光之灾。苦了,苦了你了……”话未及完,一口血喷涌出喉咙,人就抬不起头来了。

唐太太看到丈夫已然这副光景,知道时间不多了,守在那里哭得不成样子。这时,奎栗和唐贵刚才恍惚中听到唐太太喊声,几个人赶进来,一看之下也是大惊失色。这时间便人声嘈杂,这请大夫的,喊少爷小姐的,赶着备车去医院的,乱作一团。不一会儿,和唐家熟识十数年的韩大夫一手提了长衫下摆,三步跨作两步赶了进来。卢聿未总管和奎栗赶紧让少爷小姐们在外等候,室内仅留下唐氏夫妇两人与大夫。奎栗轻轻掩住房门,站在门边,意思是大家在外稍候,等待大夫安静诊治。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样子,门打开了,韩大夫默然地垂着手,让淳祐淳几位少年进得房来。韩大夫低声说:“今日老爷心痛旧疾犯了,这次过于凶险,就是洋大夫们说的心肌梗死。”淳祐看着白天还谈笑风生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难以置信地说:“白天还好好的,怎样犯病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什么还有呕吐之物?”韩大夫说:“病人血不归心,也是有的。”唐太太忍住泪水,低头附在唐炳铨耳边大声说:“淳祐淳都过来了,宛淇宛漪也都过来了,二姨娘我们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说,就快点说啊。”唐炳铨费力地睁开空洞的眼睛,已经泛起一层灰色的眼睛无神地转过来,看见了几位跪在地上的兄弟姐妹,瞳仁中现出了一丝光亮,似有割舍不下之意。他眼睛从淳祐看到淳,又从宛淇看到宛漪,最后又看到淳祐,嘴巴微微地开合了两下,极其微弱地说了句什么。淳祐跪着扑过来,喃喃道:“父亲!父亲!我是淳祐!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连连问了几遍,只见那唐炳铨嘴巴颤巍巍地又张了一下,头就一下子偏到一边去了。

众人知道不好了,全部跪下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呼喊着亡灵。但已经是大势已去,呜呼哀哉了!二姨娘惊惧过度,突然晕厥了过去。淳与两个妹妹赶忙掐人中、揉胸口,摩挲了半天二姨娘才缓过劲来,长号了一声道:“天杀的,你这是什么命啊!怎么就这样一句话没有就走了!撂下我们可怎么办啊?”虽说二姨娘说的是妇道人家没有见识的话,但直戳到每一个人心里去了。白天喧嚣熙攘高朋满座,几个时辰后却是凄风苦雨阴阳两隔!大家都是如坠梦中,淳祐站起身来道:“母亲,姨娘,不要哭了,赶紧把后事做起来才好。”唐太太听了儿子这句话,才仿佛真正意识到丈夫已经死了。她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点点头,手摆着手势,意思是卢聿未、唐贵、奎栗等人赶紧操办后事,强忍着哽咽道:“打电话让淳衷赶快回来。”  

卢聿未和唐贵就把账房蒋、孙两位先生以及家下仆妇等人喊来,临时编成组队,一组一组都安排好了任务,裁孝服、搭灵堂、布烛火、管器皿、置家什。现时天已经太晚,待清晨一早就去亲友家送信报丧。这边,淳祐赶紧到书房,给北京宅子里大哥打电话,接通了之后,北京看家的人说大爷还没有回来。淳祐心底奇怪,按说这时大哥送孟氏一家早就应该到了,怎么还会在路上不成。过了一会,淳祐再次叫通了北京的电话,北京宅子里这次接电话的是位看房掌事的焦姓老总管,人称“老焦头”,显然是刚刚睡醒,拖着不情愿的长腔道:“大爷没有回来啊——我刚刚就是从他房子那边过来,我还敲过门的。二少爷啊,我说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早上再说呢?”淳祐没有办法,只得压低声音道:“老焦,老爷没了。您赶紧找找大少爷,请他速来天津。”老焦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没了,没了,什么?老爷没了?!哎呀呀,真是天大的事情呀——”说着就放声号哭起来。淳祐看这个老头只知道哭,急得只得挂了电话,回头找奎栗和淳商量。淳道:“肯定是去那个新姨娘那里了,好像在小花枝胡同整了一处院落。唉,咱们没有那个地方的电话。”奎栗没说话,想了一想道:“那个地方么——真是不知道真事还是传说。”淳祐急道:“真的假的,都要试一试!”奎栗迟疑了片刻道:“那你问问詹光仁,他和大少爷相交甚厚,若有此事,想必他会知道。”


小花枝胡同巷尾,一棵接天连日的大槐树,树荫下掩映着一处清静的两出小院落。房舍格局不大,新近翻修过,还搭了棚,看得出来主人费了点心思。正房内,红烛照影,喜字高悬。虽说是偷偷娶了二房,淳衷还是命人把喜字在院内贴得到处都是,图的就是一个美气。翠仙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缎面袍子,耳朵上垂着两颗珍珠,那珍珠足有黄豆大小,在烛光下闪着光华,给她小小清冷的脸庞添了一丝华丽。淳衷歪在床上唤她,翠仙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兀自梳着松松的刘海。淳衷一欠身,拖住翠仙一只手臂:“喊你呢!”翠仙懒怠地“嗯”了一声,身子一拧却又倒水去了。淳衷倒也不恼,双手抱了头,倚在床头看着翠仙梳洗,学着京剧里的道白,撇着腔调道:“红烛美人,挽发梳妆,岂非人间一乐哉!周幽王烽火戏褒姒,我就喜欢你这冰美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这边就腾出一只手来,关了床前的台灯。

半晌,正房里刚刚安歇下来,王妈急急地弹着窗棂子道:“大爷!大爷!詹光仁少爷来了,说有急事找您呢!”淳衷道:“什么事?难道是赌输了,又赶着堵我借钱会账?”这边詹光仁已经走进院内,隔着窗大声说:“大少爷,出事了,您赶紧起来!”淳衷披上衣服,扣子都没有系上,就打开半扇门,一脚在门槛外,一脚在门槛内,问:“何事如此慌张,这时候跑过来?”詹光仁急得跺脚道:“你们家老爷——没了!”淳衷仿佛没有听懂,问道:“我们老爷怎么了,什么没了?”詹光仁道:“老爷没了,走了,过世了。”“什——”淳衷腿一软一屁股瘫在门槛上,只见他猛地爬起来,拖着詹光仁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原本床上无声无息好像没有人一样的红宵帐被掀开了,翠仙披着一件青色绢丝睡袍下了床,面无表情摸索出烟盒,点起了一支细细的香烟。


淳衷赶回天津坪林山庄,远远就看见街牌坊上已经挂了幡,他一边跺着脚拍打着汽车隔挡玻璃催促着司机,一边伸长了脖子看前面的路。说话时就已经到了,车子还未及完全停稳,淳衷就一步跳下来,詹光仁在旁边喊着小心,只见奎栗早已经迎在大门外。

淳衷一边匆匆接过奎栗备好的孝袍子往身上披挂,一边穿过前院,来到二进院灵堂。一眼看见淳祐淳正在应酬接待往来吊唁之人,母亲及女眷在一侧哀哀哭泣。另一侧,一队僧侣在作执事,经诵之声此起彼伏。着孝的仆从奔走忙碌着打点事宜,看上去也是井然有致,唐贵低声地吩咐着几个男仆,说了两句走到淳祐的面前,看样子是在请淳祐的示下。淳衷看了急道:“唐贵,我在这里呢!”唐贵看见淳衷到了,赶紧迎上来:“我的大少爷,您这怎么才到啊?就连昨天刚回去的孟家都赶来吊唁了!”淳衷一仰头道:“父亲昨天不是命我护送孟家回北京吗,我这刚到家就接到报信。你们自作主张,不等我来就整开了,和尚才这么几个人,成什么体统啊。”唐贵听了,觉得这话真不好回答,只得含糊道:“不事铺张,是太太的意思。”淳祐闻声过来:“大哥到了,先前我有些情况也不太懂。您回来了就好了,您裁决着吧。”淳衷板着脸道:“知道规矩就好。现在急着当家做主,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淳祐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开了。

忽听一阵熙攘之声,有人带着哭腔高声道:“淳衷世兄,我来迟了,怎么两天不见,世伯就弃我们而去了?让我等何以自处啊!”来人冲着淳衷大步走过来。诸人寻声望去,不是别人,原来是方家大公子方可为。淳衷等几位孝子一看方可为到了,赶紧施过了丧礼,垂手侍立。方可为含泪执了淳衷的手,用力地摇着,很久没有放开。两人一起走到唐太太面前,方可为悲声道:“我父亲一闻听,伤悲得了不得,当时头风痛就发作了,连今天上午的衙门都去不得了。他一迭声地呼唤老世伯的名字,说怎么不顾念兄弟之情,竟狠心先走了!他原一定要亲自过来吊唁,无奈头疼要紧,我母亲强按住了他。于是催着我过来,并带了他手书的挽幛,命我一定当面交由伯母与师兄。”说着手一挥,身后走过来四个随从,抬着一幅挽幛,上书“弼时盛业追皋益,匡夏殊勋懋管箫”。看了这副挽联,唐太太眼泪再次奔涌而出。这时,又一队英姿飒爽的军警簇拥着一位要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向唐太太行礼致哀道:“卑职朱其宝前来送别唐公。临来前,大总统特特致电与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卑职替他问候夫人与几位公子,并命我与方大公子一道负责治丧事宜,大总统还下令按照陆军上将例从优议恤,发给治丧银一万元。”人群后,唐贵看着这位朱其宝大人颇有些眼熟,一时记不清,向奎栗使了一个问询的眼神,奎栗耳语道:“刚才门外通报了,这就是刚刚履新的直隶总督朱其宝朱大人。已经新桃换旧符了。”在方可为与朱其宝面前,唐太太一直低眉垂目,那哀哀欲绝的样子,任谁看了也会心里揪起来。现在方家的人走了,她反而收了泪,目光像凝滞了一样,就那么枯坐着,任何人与她讲话她都置若罔闻。她长时间地哀坐在灵前,似乎在看着里里外外络绎不绝的来宾,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侧院女宾休息室那边,孟太太在帮忙张罗应酬。此次唐家丧事,孟家也顾不得忌讳,天没有亮全家人并惠茗直接赶着就过来了。惠茗是第一次来到天津的唐宅。她从小寄养在姨母家里,虽说姨母家也是望族书香人家,但是那气魄派头距离这里的山庄无可比拟。在灵前服侍未来的两位婆母,对于惠茗来讲根本不算是劳烦,反而给她一种内心安定的感觉。以前在孟宅,无论孟氏夫妇怎样对她视如己出,总离不脱“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可是现在完全不同,这是马上就要过门的夫家,自己未来的归宿。而且,淳这几天有意无意地走过来与孟伯母问候,一边把温情脉脉的眼神投递过来,让她心如鹿撞无比甜蜜。唐炳铨在世的时候,惠茗也曾暗暗担心,害怕自己说到底是位孤女,如何才能让这位叱咤风云的老公公接受自己。现在公公离去了,婆婆显出了柔弱无力的一面,淳不再是鲜衣怒马的总理公子。惠茗心里反而放松了,她是唯一一位在葬礼上感觉到温暖与安全的人。




羊肉胡同的一座小宅子里,小书社聚满了文墨书生。罗丹高高地坐在一只桌子的角上,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件朗读,专注地将脸庞凑近那些文字。她长长的裙摆垂下来,灯光从头顶上照下来,很有几分圣母马利亚或者女勇士贞德的形象。淳在旁边的一张脚凳上,抬头看见罗丹的脸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罗丹念到一个段落停下来,淳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再核?不是已经出版了吗?《新青年》上已经登出了啊?”罗丹还未及答话,一位长衫戴眼镜的青年说:“因为那一版《共产党宣言》从日文翻译过来,日本话与中国话相近,但是与德语英语相差甚远,只有欧罗巴的语言才是相类近似,黎达泽同志从伦敦带回了英文版,我们就要比对一下。这次我们专门请来肖禾先生,他日本话是极好的,而且又是作家,应该审读后定版的文章会很流畅优美。欧洲人都说这是划时代的一篇文章,来到咱们中国必须要成为大作,不得马虎!”肖禾也在旁边认真阅读,抬起头来搭话:“看英文应该十分接近原文了,可惜我英文功底没有淳兄那样扎实。不过听了你们方才一段一段地讲解,我觉得日文翻过来的那一版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相当扎实。”王中南道:“太好了,肖先生说好,那就可以放心了。”淳道:“刚才读到几句,感觉非常有力,和咱们中国的《礼运大同篇》思想不谋而合。《宣言》作为一篇文章,讲的是极美的一种构想。但是,我们《礼运大同篇》已经上千年了,不是仅仅停留在纸面上,依然只是文章吗?”戴眼镜的青年微笑道:“这就是《宣言》的神奇之处了。千百年来,人类对于美好世界的描绘都是描绘,只有这篇文章实现了,而且是在苏联那个博大的国家实现了!再也不是一个纸上的梦想了。”淳想了想道:“几页纸,就发生了整个世界的改变?不过,我倒是觉得这部东西挺有意思的,可里面很多英文我也不是很明白,比如说什么阶级啊,共产者,无产者,这些提法一股脑提出了。即使看清楚了句子结构,但是什么意思了解不了,也是翻译不出通顺流畅的文章的。”戴眼镜的青年说:“淳说的有道理,这里我还有几本马克思的经济学专著,也都是英文的,我们可以都阅读一下,有助于理解这篇《宣言》的内容。”淳心里牵挂着赶火车回天津,想着快点离开,就说道:“我要去赶火车,这些洋文资料,拿回去看一下可以吗?”戴眼镜的青年说:“火车上人多眼杂,最好回家再看吧。”淳一边往袋里放资料,一边告辞往外走。罗丹跳下桌子,追出来送他,陪着淳走出大门,告辞的话都说过了又迟疑道:“淳,有个事想告诉你,但是害怕你受不了。”淳有些焦急,但是依然耐住性子道:“什么事?”罗丹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道:“我听说,听说你父亲去世,可能与方有关。”罗丹越说声音越小,那个“方”字几乎分辨不出来。淳大惊道:“你听谁说的?”罗丹道:“我听谁说的你就不要问了,北京这边有几个人都这么说。”

淳坐着洋车赶往火车站。颠簸中他无意间抬头看见白塔,阳光把一点金色镀在它那尖尖的顶上,光影恍惚不定。第一次,淳觉得身边这个熟悉的地方都像虚幻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饭堂里只有唐太太和二姨娘,三兄弟和大媳妇端芬都没有过来,只有孟太太带着敏之惠茗两个女孩子过来陪餐。敏之看那唐太太虽说憔悴非常,但和出殡那时相比,也好了许多。自己的母亲无话找话地寻出些话题,和两位夫人聊天。唐太太在老姐妹和未来的儿媳妇面前,还是十分稳重妥当,每每都勉强笑着说些简单的答话。

一时饭毕,敏之回到客房,换了件衣服,想起听到姨娘说今天淳祐却没有胃口吃饭,又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淳祐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不由得唤了桃叶,在客房小明油炉子上炖了一盅虾仁蒸蛋,看了下天色还不算太晚,就让桃叶端着随了她,一径走向淳祐的院子。

走进院门,看见淳祐房内灯亮着,又见淳在前面一掀帘子就进了屋。这些天以来,敏之一家和他们也都很熟了,不再避讳什么,也就继续走上前,打算敲门进去。刚刚举起手来要叩门,却听见里面突然淳祐一句:“什么?你听谁说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站在门边,又是这样寂静的院子,敏之听得是十之八九。她略略迟疑一下,却被下面听到的话惊呆了,立即回头挥手让站在后面台阶上的桃叶退后几步,静静地站在门口,将那窗帘缝隙里往里看着。

只见淳祐坐在沙发里,翘着两条腿在茶几上。淳凑近二哥,淳祐眼神如炬,紧紧地盯着淳。淳迎上了对方的目光,咬了一下嘴唇,低声一字一顿清楚地说:“有人说,父亲是——方大总统害死的!”淳祐一激灵,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抓住淳的双臂,眼睛里面像要喷出火来:“你听谁说的?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是不是真的?”淳道:“具体是谁,我就不好说了,但是那帮朋友消息一向很灵,而且熟悉政坛人士。”淳祐道:“糊涂,你给我都不说实话吗,况且是涉及父亲的事情。”淳想了想,只得说道:“我听罗丹说的,她也是听说的,应该就是那些研究主义的小组社团里面的人说的,那里面有些人和南方一系是很熟的。我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急匆匆赶着告诉你。大哥我们是指望不上了,母亲已经如此神伤,与她商议只能徒增伤悲。”淳祐点头道:“是的,三弟你说得对,其实当日我看见父亲临终前的面貌神态,已经十分起疑,父亲身体一向不错,虽说也有些旧疾,虽说心痛病发作起来很快,但是何故会脸色紫青,口内渗血?这是其一。后来不过两天工夫,方可为和新任直隶总督朱其宝过来吊唁,你想父亲是暴病而亡,何故不到两天新总督就上任了,只能说明早已经人选笃定了。这是其二。共产小组的人书生意气言不足信,可是他们与南方孙先生革命军高层互有往来是真,再加之这次父亲离职总理转来天津,说到底还是因为来自南方的议员遇刺一事,所以南方传来的消息不可置若罔闻。这是其三。但是,当天母亲和医生们说得恳切,况且那天大哥也不在,我们无人相商,也就不可深究。”淳一边听,一边眼中喷火道:“是的,不知道父亲是否心里清楚,自己是何缘故……”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淳祐也嘴唇颤抖:“想必他什么都明白,他应该是最清楚的。不然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请辞总理职位。虽说当时报界和法院指向父亲,但是他如果确实无关刺杀事宜,又何必先一步去找退路?”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我明白了,父亲应该是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祸端,才命令我们都回到天津,赶着为我们订婚安排出洋。”淳祐道:“想必母亲也是略知一二,无非我们兄弟几个不争气,奈何不了老贼!”淳道:“二哥,目前忍字当头,父亲的话也是深思熟虑,我们还是要听从父母之命。”淳祐在房间里焦灼不堪地走了几圈,来到弟弟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握住淳的双肩,用力地摇着,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岂能不报,父亲命我们避祸是舐犊情深,但是我们真的能够一走了之吗?我要报仇!”

敏之断断续续听到这里,身体颤抖得简直要忍不住,定了定神,咬着牙回头轻轻地走下台阶,对桃叶示意,两人快步走出了淳祐的院子。走出院门,敏之略略恢复心神,竭力平静地对桃叶道:“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他们兄弟在说事情呢,咱先回去好了。”回头看那来时路,夜色愈浓,山树隐在暮色中,风吹过林梢沙沙作响,竹林后面仿佛有野兽在走动,其状实在可怖。短短一段路,敏之直走得背后衣服全都汗湿了。回到客房房间,敏之心事重重地解下外衣,挂在衣架上,连母亲走进来都没有发觉。母亲告诉她,收拾一下衣服,明天就回去北京了,敏之答应着。

是夜,敏之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睡。静寂无声的黑色里,她读出了很多信息。敏之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因为从未谋面的人辗转反侧,这些未知的人和事,却有着巨大的力量,比父亲比母亲比唐府任何一个人都有力,随便就可以翻云覆雨,让周遭改变了面目,让那清幽的竹林变得好像野兽出没的丛林野场。敏之第一次为这种未知的力量感到了逼近而来的恐惧。这种恐惧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危险在什么地方,又会向哪里走去。


几天后,天津坪林山庄传来了新消息:淳衷搬进了北京的唐宅,在北京生活;天津坪林山庄归两位母亲与另外两个儿子居住;淳按照父亲的遗训,七七礼全后立即成亲,与新媳妇惠茗陪着两位母亲在天津,不再去留洋;而淳祐,却既不成亲也不留洋,坚决要求去南方读军校,据说在母亲面前发誓要继承门风扬名立万;当年唐炳铨安排给两个儿子留洋的银钱,转给了宛淇宛漪名下,这两个女儿相伴着去法国留学了。消息是唐太太亲自拨通了电话,与孟太太说了很久。隔天,又派了二姨娘带了奎栗,来孟府登门过彩礼,向孟老爷孟太太百般解释。二姨娘落座之后,满脸喜气地过给惠茗和敏之两个人的彩礼,并几次三番解释淳祐发誓只是待军功初立,最多一两年,一定如约迎娶敏之,过两天淳祐还要来孟府当面请罪。看二姨娘说得如此恳切,孟家二老虽说感到惊奇,但似乎也不好反驳什么,毕竟淳祐的理由也算立得住,而且唐家表现得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两人回到上房,孟学士一向是个心地天真烂漫之人,他豁达地安慰太太说:“淳祐那孩子想去建功立业,没有什么不对。年轻人闯一闯天下,才是有志向有胆识,我看很好!” 

惠茗出嫁了。遵从唐炳铨临终交代,只待过了七七之后的一个月便举行了婚礼。婚礼前的惠茗应该是最幸福的待嫁新娘。花朵般的美貌,最好的年纪,嫁给了名门公子,新郎不仅认识而且恰恰是自己的心上人,姨母家把自己当作亲女儿置办事体,嫁妆绝对算得上丰厚,婚礼仪式虽说有些仓促赶着办理了,但是毕竟是遵嘱破例,也是得到了先公公在天之灵的荫蔽。


在当年唐府旧部一位老幕僚的举荐下,淳祐一路南下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报考了黄埔军校,录取了第三期的步兵科。这次入学,他一开始心里做了很多铺垫,抱定了劳其心志饿其体肤的志愿,遇见什么难事艰苦应该不在话下,可是进军营第一天第一顿饭就吃了一番苦头。他参加的是军校训练班,大部分学生都是来自南方农家子弟,分不清谁是谁,看上去都是一脸的木讷和混沌。半天的长官训话和练习队列下来,看看左右的学员兵,都在粗重地喘着,淳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这时,四个士兵抬着两个硕大无比的桶放在队伍旁边的空场里,又有两个人拎着两个小一些的桶放在大桶旁边。打头的人喊了一声:“开饭了。”长官喊大家排成队过来站好。淳祐走在队伍中间,只见大桶里是米粉面条之类的东西,小桶里是一些碗筷。淳祐想应该来个人喊着分碗,又想着怎么只有粉面也不见卤子浇头,也没有洗手盆什么的。还不待淳祐想明白,瞬间所有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四个桶。说时迟那时快,人群迅速地拿碗盛面条,已经四散开去,各自找地方吃饭,两只桶已经空空如也了。淳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旁边有一个面庞微黑的小伙子眨巴着黑豆似的眼睛,笑着对他说:“你不吃饭等啥子呢?”小伙子说的是南方话,可能是川湘一带的。淳祐几乎没有听懂,尴尬地冲黑脸小伙子咧咧嘴。小伙子看了他一眼揶揄道:“哈哈,没抢上吧?”淳祐微窘道:“我不饿。不想吃了。”

淳祐不知道肚子里是饱还是饿,既有些空落落,又有些堵得慌。很快,两个士兵把空桶碗筷收走了。中午短暂地休息了一会,下午继续队列练习。淳祐一直觉得头脑晕乎乎的,机械地跟着练习,他不清楚自己的动作对不对,也不明白教官要求的目的性是什么。只朦朦胧胧地看见教官好像走来走去扯着嗓子喊话,也许是在讲解动作要领,也许是在训斥学员兵,夹杂着不知道何地方言的唇齿音,很难辨清他的语言。淳祐听不太懂,索性也就不去听了,只是跟着左右士兵动作机械地走着,僵硬地走着。

很快下午过去了,晚饭吃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淳祐又是两手空空,没有抢到饭。他端着空碗坐在场上,突然,碗里“当”的一响,出现了一个馒头。淳祐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中午嘲笑他的黑脸小伙子。小伙子说:“愣着做啥子?想家有啥子用?快吃撒!”淳祐听了有些赧然,友善地对小伙子点头微笑,拿起馒头。馒头看上去又黑又硬,难以下咽。但是淳祐一天没吃多少东西,也就不管不顾地吃起来。小伙子说:“你哪里来的?看你那样子,咬文嚼字的,家里怕不是老员外吧?”淳祐笑了笑答道:“天津。”小伙子说:“这样啊,我们就是要打过去,打下天津,打下北京!”淳祐愣了:“你在那里有世仇啊?”小伙子:“打倒军阀、打倒列强啊!这是校训!”闲聊之中,才知道小伙子叫陈二牛,湖南人,家里算得上有几亩薄田,但是父亲希望他光宗耀祖,逼着他出来读书,他天生不喜读书,于是折中来念军校。看人家这轻松自在的样子,淳祐听着笑了,心情也稍微舒缓了些,又啃了一口硬馒头。二牛笑道:“你就是个傻少爷,连饭都不会抢,哈哈!”这时,过来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拿了一个花名册,念了一大串名字之后又讲了些什么,大概是校训、校规、校纪之类的事情。淳祐似懂非懂地听了半天,知道自己和陈二牛都在第二总队步兵科,也知道了学校里大概的课目与训练时间安排。原来,这一期学员按计划需要三年学制,因为前方战局吃紧,孙中山先生已经开始宣战,于是三年课程加紧为不到一年的时间完成。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号嘹亮地响了起来。宿舍里发出了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快起!快起!”大家全部跳起来,穿衣服、打绑腿,抢着出去如厕和洗漱。一阵人仰马翻后,大家手忙脚乱地集合在操场上。教官板着脸等在那里了,他大声地喊着:“快点!你们自己看看,你们的绑腿,都是什么样子?!五花八门!今天上第一课,内容是:剃头!”上百名入伍新生,在区队长们的指挥下,围着中队营房内不大的院子,排成并不整齐的两行纵队,准备剃头。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淳祐在队列中跟着挪步,逐渐靠近木凳,看清了剃头的过程。叫到的人先到旁边的水盆将头发浸湿,然后端坐在木凳上。理发兵将剃刀在皮条上刮两下,一步跨过来,管他坐的是什么人,看都不看一眼就用一块脏乎乎看不清颜色的布围住脖子,一手按住头,一手拿剃刀由前朝后刮起来。随着一声一声“吱——吱——”,数不清的脑袋在雪亮的剃刀下,迅速六根清净、杂念全无了。

“下一个!”身后的同学捅了淳祐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轮到自己了。他赶紧学着前面同学的样子,把头浸在水盆里打湿头发,端坐在凳子上。斜眼一看,旁边另一条板凳上坐的恰好是陈二牛。陈二牛也看见了淳祐,冲他一挤眼睛,乐了。可是那笑容还挂在脸上,脑袋就被剃头兵给扳过去了。淳祐的脑袋上也感觉到了一把凉飕飕的剃刀,他赶紧目视前方。谁知第一刀刮下来,他感觉像是被人从天灵盖到后脑勺犁了一道沟,真疼啊!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嘴里“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剃头兵毫无表情地说:“别动!”用手使劲扳住他的脖子。下面一刀一刀还是那么疼,但是随着头发一绺绺掉下来,淳祐反而不觉得疼了。他不由得想到,入佛门要剃度以求六根清净,入军门也要清除杂念忘却前尘。淳祐突然想起进校门看到的那副对联:“升官发财另走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剃完头,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都变了一点模样,相对哑然。微风掠过,大家都觉得凉飕飕的,相顾一笑,这才切实感觉由学生到士兵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区队长让人拿来一些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有些表格,原来是让同学们登记确认姓名、籍贯等信息。淳祐填完后,看见陈二牛咬着毛笔笔端,准备填表,刚要写下“二牛”两个字,淳祐忍不住问他:“你没有大号吗?二牛应该是小时候的乳名吧?”二牛一咧嘴摇摇头。淳祐沉吟了一下,接过毛笔在自己手心写了两个字,抬头问他:“可好?他日青史留名,惟君尔!”二牛一看,原来是“尔留”两个字,顿时笑道:“真好!就这个啦!”从此后,陈二牛改名为陈尔留,有了自己的大名。


邬端芬摇着一把湘妃竹骨扇子,站在小花枝胡同小院子门口,吩咐唐贵上前砸门。唐贵嘴里暗暗咂舌,端芬大少奶奶单等着大少爷去天津公干的日子,过来抄检小公馆,盛怒之下,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门开处是王妈,一看门口车子前面居然站着大少奶奶,旁边打门的是管家模样的大个子,后面还跟着丫鬟仆从三四个人。王妈立即声焰就低下去了,吭吭哧哧地说:“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您来了?”端芬仰着头把那乌油油的鬈发甩到脑后去,大声说:“怎么?那些淫娃荡妇不管什么人都来得?莫非我来不得?”

端芬一抬头,看见正房门开之处,走出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既没有烫发也没有涂口红,衣服也不见华贵,脸上淡淡地拍了些粉,头发拿一条缎带子束在脑后,和她想象中窑姐出身的狐狸精有些差别,稍微愣了一下。端芬昂着头,大踏步踏上台阶,也不待人就自己一抬手掀帘子,板着脸走进正房去了。唐贵等人鱼贯而入,王妈暗暗叫苦不迭,推了一下翠仙。翠仙依然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肩膀,跟着进了屋。端芬大模大样地端坐在堂上一张红木八仙椅上,伸手把脑后的头发捋了一下,这才端详了这间正房。房子不是很大,却是一水儿红木家具,款式自与府里不同,雕花款式精致小巧,恰恰符合小公馆的房间格局。哼,淳衷真舍得花钱花心思布置。这么一想,端芬心里就醋了上来,恨恨地瞪着那个翠仙。翠仙若无其事地盯着地面,居然很自然地走了两步,坐在旁边的一把圆凳上,伸手理着裙摆褶子。端芬看见她这一番满不在乎的表情,以为她仗着淳衷宠爱,在自己面前摆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嗬!这小婊子把这八大胡同的妖精劲儿搬到这里来了?以为藏在这里,就没人收拾你这个狐狸精啦?”端芬尖声喊着唐贵和那几个男仆道:“给我把这都砸了!”唐贵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只见几个男仆卷起袖子不由分说拿起一些瓶瓶罐罐开砸。只听一阵乒乓乱响,到处都是杯盘碗碟瓷器砸碎的声音。端芬站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指挥着几个仆从打开衣橱,把衣服鞋帽撕得撕扔得扔,每扔一样嘴里都能冒出一连串的诅咒。唐贵丢了一阵东西也有些烦了,扭头一看,却见翠仙面不改色坐在小圆凳上,脸上无悲无喜,眼神空洞,好像看着端芬,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屋里屋外这一通人仰马翻似乎和她没有半点干系,虽说兀自在发呆,可眼睛里那股神气却是十分沉静的。唐贵轻轻地把袖子放下来,垂着手走到端芬面前,语气十分温和地说:“我说少奶奶,这东西砸得也差不多了。您呀,消消气,不要为这些事情气坏了身子。”端芬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鼻子里大大地哼了一声,转身道:“你们,过来,把那个狐狸精拖出去,拖出城门去!”手一指两个男仆,二人立即走向翠仙。

这时,翠仙轻巧地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衣衫,似乎想把飞溅的碎屑拍打下去,她淡淡地说:“不劳您费心了,这两个兄弟也不用送我了。”从从容容地向端芬道了个万福:“少奶奶,后会无期。”说罢,她转身走出屋门,一闪身撒腿就跑不见了。




秋天到了。

北京展现出了一年中最美的样子。晴天朗日下,桃叶把被褥晒好,搬了一把竹椅,坐在太阳下面绣鞋面,一边绣一边时不时地拿鸡毛掸子打一打被褥,赶走嗡嗡扑飞的小虫。秋天响晴的太阳黄金般的颜色,里面蕴含了所有夏日里积聚的温暖,不一会儿就把被褥晒得热乎起来,摸上去厚了一层,似乎里面棉花膨胀起来,散发出一阵阵温馨而芬芳的气息。桃叶倒着抓住鸡毛掸子上的羽毛,用把手部分的细棍敲打棉被。有时候,桃叶会趁人不注意,把脸埋在厚厚暖暖的被子里,感受那温暖与芬芳。可是今天,桃叶真是没有了这份心境。大伯昨天过来找了她,告诉她傅达仁老爷已经辞妥了差使,卖掉了北京的房产,一周之后就要启程回山东了,大伯作为掌事的和车夫,肯定跟着主家回去。他说桃叶这次一定要随他返乡回去成亲。回去成亲,桃叶反复吟着这四个字,以前听伯父提起过,当时只觉得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程序,就好像早饭吃过了就要准备中饭,中饭过后就要做下午茶点。如今,出发的日期只剩了一个星期,桃叶突然感觉到,自己和小姐、自己和孟家、自己和北京这个地方要永远分开了,她再也不可能陪着太太小姐去湖光山色的北海、人头攒动的戏楼,再也不可能坐着火车去天津看那花花世界。她得回山东老家,回到那个似乎早就已经遗忘了的地方。不,那个地方可没有忘记她,还在远处给她准备好了“成亲”。

敏之走过来的时候,正值午后时分,那槐荫浓密地罩在房檐上面,小风就在房檐下溜溜地吹着。门开着,桃叶坐在里面床沿上,床上放着一个收拾妥了的包袱,包袱皮已经系上了。桃叶在光影里坐着,呆呆地盯着什么,忽而见小姐过来,心头一热,眼泪就充满了眼眶,她哆嗦着嘴唇道:“小姐,我要走了,以后伺候不了你了。”敏之心头一阵感伤,两个女孩默默地坐在阳光下的床沿上。


这段日子,是淳和惠茗两个人最美好的一段时间。二人新婚宴尔,虽说为唐炳铨守孝三年的期限还没有出,小夫妇不能去跳舞场、电影院那些特别热闹的公共场合。但是偌大一个坪林山庄,淳衷和大嫂经常不在,唐太太和二姨娘都不问世事的样子,老姐俩时不时地凑齐了诵经礼佛,看见淳夫妇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去苛责两个人,私心里希望两个人多笑多乐些,给平静到无味的日子添点生趣。

相比起北京,惠茗更喜欢天津。她喜欢天津的热闹、家常、随意,不像北京总是端着拘着。租界的繁华与放松让她着迷,前清遗老遗少、北洋军阀政客、外国洋人经常出没其中,尽情玩乐。到了夏天,好玩的场子就更多了。现在,时髦人士最流行的是在屋顶花园纳凉。像上海一样,天津的大饭店、大百货公司都开始修建屋顶花园,供人们消夏娱乐。尤其是所聘请的外国乐队和俄国舞女,一到晚上就开始歌舞升平。曲乐灯影中,那些曲线毕露的俄国女人曼妙风情,吸引了许多生活在租界里的法国人英国人,夜夜笙歌中打发夏日无聊的夜晚。

回到家里,门房说有客来找,却见进来的是罗丹和王中南。淳和惠茗赶紧问好,罗丹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果然,新嫁娘愈来愈美丽了。祝贺祝贺,恭喜恭喜。”说罢四人落座。聊了一会,淳挤出一个微笑对惠茗道:“我记得早起出去的时候,母亲说今天头痛有些发作,不然你先过去看看可好?”惠茗清楚丈夫是想支开自己,而且如此生硬,更是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只得立起身来,往书房外走。罗丹两人向惠茗点点头,并没有挽留。

惠茗径直去了母亲房里请安。正好,二姨娘也在,两位老夫人正好请了云台庵里的姑子听经,一屋子满满都是檀香味。惠茗原是急着走过来的,闻了之后有些气闷。她忍住胸闷,说了几句请安的客套话,坐下一起听经。那姑子絮絮叨叨,不知解的是《金刚经》哪一段。姑子见有来人并不打招呼,依然咕咕噜噜念个不住。惠茗听得耳朵发烦,觉得索然无味,心里到底惦记着淳,斟了茶就搭讪着退了出来。

惠茗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自家房门外,本来想着悄悄看那几个人在谈些什么,却听见里面十分沉静,并无人说话,心里愈加纳闷,难道王中南他们已经告辞?顿了一顿,思忖着自己在门外站着,万一仆役路过看了,岂不让人笑话?于是咳了一声,停了一停就推门进去,却见三人依然坐在沙发里。见她进来,淳笑道:“你回来了,母亲身上好些?罗丹这几天要在天津走亲戚,中南有事先走,我想着你和罗丹本就要好,不如就在咱们这里小住几天,也好陪你一陪。”说罢,也不等得惠茗答话,向中南笑道:“就这么说定了,你放心吧。”惠茗不好反驳,请罗丹到客房安歇,淳道:“不要去后面上房侧面的客房,那里人来人往不得清静,就住在咱们小跨院把书房隔壁收拾出来,临近我们最便宜。”惠茗点头答应着,心下狐疑顿生,勉强笑着喊了老妈子来,让她把隔壁东厢房收拾出来,自己引了罗丹进去。罗丹许是累了,不如以前那样爱说爱笑,对惠茗客气了几句打扰,就把房门掩了。

惠茗回到房内,本想和淳闲叙几句,刚刚起了一个话头,淳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皱着眉道:“今天真是累了。我去看一下母亲就过来,你先歇下吧。”推门就出去了。惠茗微微怔了怔,在屋内转了一转,坐下来想喝口茶,拿起自己杯子喝了一口,才发觉已经凉透了。窗外树木窸窸窣窣,起夜风了。惠茗带上书房门,走过甬道,回到自己卧室,想着淳请安应该很快回房了。回到屋里,丈夫依然没有回来。静寂的房间有些压抑,她推开门站在廊下透透气,想迎一下淳。突然看见东厢房罗丹住的房子里面,灯比方才明显亮了,隐隐似乎有人在说话,窗上也映出了两个模糊的人影。惠茗不由得上前走近了几步,侧耳一听,原来正是淳与罗丹在说话,声音不高但速度很快,根本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那气氛似乎很是激烈。惠茗呆在了原地,多少不舒服小刺一般扎上心来,想了想终究不能进屋问个究竟,于是退回自己卧室,更衣躺下。过了一会,淳也回房间了。惠茗想搭话,又不知说哪一句,觉得哪一句都不太得体,干脆就装作睡着了,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向床里侧身躺着。淳收拾了一小会,轻轻地在她身边上床,向外侧身背对着惠茗躺下。过了好一会,两人其实都没有睡着,也知道对方没有睡着。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各想各的心思。

接下来几天,惠茗更是看不懂了,心里也越发气闷。罗丹口口声声说来天津看亲戚,却整日不见出去逛,反而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吃饭也是淳让老妈子端了食盒送进去。大概十四五天后的一个上午,早饭过后王中南来了,三个人扎在东厢房里面窃窃私语起来。惠茗站在庭院里,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三个人走出来,罗丹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柳条包告辞。大门外停着一辆车子,透过车窗,可以看见里面影影绰绰好像还有一个男人。惠茗心下纳罕,既然同是来接人的,为什么这个男人不下车?王中南和罗丹低着头上了车,淳回头看了一眼惠茗道:“我送送他们去车站,就回来。”说罢也匆匆挤上了车子。




奎栗心情糟透了。

他仍盼望着唐总理活着的日子再回来!唐总理死了,家里冷冷清清的,大爷几乎很少过来。二爷跑去南方上军校。三爷更是一天到晚神出鬼没,不晓得在做什么。两位小姐出洋留学去了。唐太太和二姨娘天天礼佛吃斋。自己既不需要陪读谈书,更没有啥事体可做,他只好一个人悄不出声地猫在自己的小屋里,糊糊涂涂地抽上一口大烟,看那青蓝色的烟雾在空中四散漫开,神思云游一番,这才是尘世间重压里的解放,是虚空里唯一抓得住的逍遥。

奎栗伸个懒腰爬起来,走出跨院,走进前院,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只见秋日里那些草木十分凋零,水边芦苇散漫倒伏着。他走走停停,不觉到了正门口,忽见前面街口影壁那里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奎栗以为是小商小贩,不以为意。没想到过了一会,那个人影又踅摸出来,而且冲他招手,招了两下又躲到影壁墙后面。这下子奎栗有些讶异,三步并作两步转过影壁,看见那个人影瘦瘦小小的,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

原来是翠仙!翠仙头发剪短了,以前那些烫出来的发卷一个也没有了,梳得平平的,一身男装看上去像个未长足身量的少年。奎栗一惊之下非同小可:“翠仙,你怎么?”翠仙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随我来。”这一下子,奎栗立即像只迷途的羊儿一样,紧跟着走起来。翠仙七绕八绕,不知道走了多远。不一会儿,翠仙在一户人家前定了步。她低低地敲了门,里面很快打开,她拉了奎栗一把进屋,随后门又“吱呀”关上了。

从阳光地里刚踏进屋,奎栗的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看清这是一间半新不旧的民居:里面很暗,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家具布置还算齐全,简单而舒适,一看而知是户小康人家。屋里和翠仙站在一起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应该是房主。那女人打破了沉寂道:“奎先生,听仙儿妹妹天天念叨着,今天总算见面了。你们聊会儿,我去置备些点心。”说罢转身去厨房了。奎栗听她那利落的口吻和做派,想必是以前混过妓院出嫁从良的姑娘。屋里没人,翠仙一把拉住了奎栗的手,扑在怀里,口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话。奎栗呆住了,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一只手捋了捋翠仙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把她从胸前扶起来,问:“仙儿,你这是怎么了?听说你从……那边跑了?怎么到这里来了?”翠仙黏糊到奎栗怀里,口齿不清嗫嚅道:“哥,你不知道,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奎栗爱怜道:“是啊,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太难了。”翠仙美美地道:“终于熬出来了,以后再也不会难了。”停了一下,翠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都准备好了,这一年我打着老家的旗号也从那个昏货那里挪出些钱。加上你的积蓄,咱俩不怕过不下去。这次,咱们一块走,再也不受他们的气了。”奎栗听清了翠仙的话,不由得一怔:“仙儿,怎么?你要去哪里?”翠仙甜甜蜜蜜地说:“哥,不是我一个人走,是咱俩一块走啊。我在乡下看了几个地方,都挺好的,咱们的钱虽说不多,在乡下过小日子足够了。”奎栗抽着烟,沉默了。翠仙感觉到了奎栗的迟疑,这才发现自己和男人想到两条路上了,不由得坐起来道:“哥,你觉着我的主意有什么不妥吗?”奎栗一动不动地看着烟头上的烟灰,依然不说话,半天才吐出半句:“何必……这样不好吗?”这含糊的答话虽然声音很低,却像一个炸雷。翠仙一双眼睛死盯着奎栗,那目光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奎栗抬起眼,迎住了女人喷出火来的眼神,神色有些躲闪。翠仙道:“哥,你到底还是嫌弃我在堂子里面卖过,是不是?”奎栗慢慢地摇摇头。翠仙又道:“那好。第二,你是不是害怕唐家老大那个昏货?”奎栗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翠仙冷冷发出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你,是不是离开那个唐府活不下去?”奎栗垂着头,没有接话,沉默了很久,缓缓说:“仙儿,我是个没用的人。你……看错人了,跟着我,没有好日子过的。”

翠仙不死心,抹了一把泪,突然钻到床底下,翻出一个脏乎乎的小包袱,一把扯开包袱皮,露出了里面破烂棉絮和破布,翻腾了两把,显出一个锦缎小盒子。翠仙打开小盒子,微弱的红烛光映出了里面的珠光宝气。翠仙抽出一条珍珠钻石项链,眼睁睁地望着奎栗道:“哥,你别怕!这些年我攒了些东西,昏货也给我买了些值钱的,咱饿不死!”奎栗轻轻把项链接过来,放回到盒子里,又把包袱系上放在床上,拿起长衫和帽子,一句话没说,低头推开门出去了。翠仙冲出去,打开门冲着黑夜中奎栗的背影喊道:“瞎了眼的癞种!”夜色中奎栗身影明显地抖动了一下,但是终究没有转身,停了一停,继续朝前走了。


三少奶奶惠茗如热锅上的蚂蚁,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淳失踪了,整整三天没有回家!第四天,惠茗实在忍不住给北京的大嫂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没想到大嫂反说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到北京府里找淳,让惠茗给人家传个话。放下电话,惠茗呆呆地坐了半晌,心里涌出一万个不祥的念头,出什么事了?那天清早,淳非要去送王中南和罗丹,她就很是不愿意,但碍于面子没表示不满,看来当时真应该拦住他。可是如何拦住呢,送两位朋友去车站,于情于理怎么说也是靠得住的缘故。只是前些天罗丹在这里借住,的的确确有些蹊跷:罗丹淳两个人不分白天晚上聊天,孤男寡女哪里有那些亲密的话?莫不成两人有什么私情苟合?对了,那天车里还有一个男人,那个身影似乎有一些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唉!罗丹这个女人,带来这诸多诡异。惠茗胡思乱想着,走进罗丹借住的那间东厢房。自从罗丹离开后这三天,她一次也没有进来过。惠茗环顾四周,没有什么异常,罗丹原本也不曾带很多行李。她翻了翻桌上几本书,又铺展开床上被褥,打开衣橱,都没有不妥之处。低头看见床边地上露出一片灰色布角,拿脚上的高跟鞋鞋跟勾出来,那片布角上有一片斑驳的暗黑色。惠茗弯腰捡起了这片布,记起了是罗丹临走时用来包柳条乡的包袱皮的布,想必是从上面撕下来的,那这黑点是什么?她的心跳起来,是血!惠茗心里“突突”猛烈跳动。罗丹受伤了?受了伤为什么跑到自己家养伤?淳、王中南和车里那个模糊的男人,是什么关联?所有的一切,在她眼前展现了一团迷雾,那迷雾掩映着一个令人恐惧的未知世界。


……(未完)

2021单月号-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星 光/005王 凯

挂职县长/036侯 波

零号情人/084东 君

七杯咖啡/111禹 风

黄昏令/133杨 方


短篇小说

临 渊/103张惠雯

威风老虎/148渡 澜

军 马/153尹文武


春秋传

兄弟之阋/066李敬泽


散  文

我见过黄鹤/074张执浩

帕瓦罗蒂/180田浩江


小说新干线

木兰舟(短篇)/188焦 典

儿 子(短篇)/195石 约

犴之吻(短篇)/204丛子钰

评 介 / 212   张 柠 张清华 贺绍俊


思想者说

在极强的风行前:一场修辞角力/164吴雅凌


译  界

菲利普·雅各泰诗选/215  宇 舒 译


诗  歌

第十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219

记忆的存留/刘阳鹤

生活之痛/梁小静

麋 鹿/铁  柔

众鸟高飞尽/老  四

相似的脸/三米深

悖 论/吟 光

玩具和草原/沙冒智化

岸边之旅/王辰龙

星光与灯火/希 贤

落雨的午后/龙 少


其  它

中国·李庄杯第十六届(2019)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39

中国·李庄杯第十七届(2020)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40


艺  术

封  面 汉魏遗风[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新绿[布面油彩] 杨飞云

封  三 短信息[布面油彩] 杨飞云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雷平阳



悦-读

2021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①)

微信·专稿|李云雷:《红楼梦》与党的诞生——读郑欣的《百川东到海》

2021单月号-4《十月》·报告文学|海江、凌翼:孕育(选读)

微信·专稿|李云雷:《红楼梦》与党的诞生——读郑欣的《百川东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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