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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4《十月》·中篇小说|叶清河:雾色(选读)

叶清河 十月杂志 2022-10-26
叶清河,1980年生,广东清远人。已出版小说集《一夜迷途》,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入选《都市小说精选》《亲爱的南方》等文集,曾获“有为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

雾 色

叶清河



1


下了班,街上起了雾。雾气自地面生起,弥散在空中,依稀只能看见半条街道。这场雾,张据六天前就已经预知。十八年前刚参加工作,他就到了气象局上班,进的是综合预报科,先做气象观测员,后来做气象播报员,八年前擢升为科室的负责人。只是,这场雾的预报本是在夜间,实际却早了几个小时。即使预测的技术手段已经比十多年前有了巨大的进步,天气预测似乎还是一门绝无止境的艺术活。当然,每年春季,这座城市总会有一段雾气天,本地人称“回南天”,短则一个星期,长则半个月,雾气弥漫,墙壁返潮,镜子总会蒙着一层水珠,电器歇两天就难以重开,衣服晾在室外越晒越湿。对这种天气,人们实在难以产生好感。不过此刻,张据心里如河流般暗暗涌动。当天下午刚上班,陈局长就把他叫到办公室,派给了他一个出差的任务,要他到雾城参加一个气象学术研讨会,明天就走。明天就走?陈局长很肯定,是有些急了,原本是安排科技发展科去的,但他们突然有其他重要任务。张据心里已经默默盘算着,他记得桃之夭夭就住在雾城的。陈局长又告诉他,办公室马上就会帮他预订飞机票。既然领导都安排好了,还能说什么呢?离开局长办公室,张据马上给桃之夭夭发去微信,跟她说了他将到雾城出差的消息。

拐入笔架路,回到云山豪庭。张据却越发紧张起来,等一会儿到了家里,该如何在王馨腼面前自处呢?当然,是单位外派出差,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但张据自己很清楚,一旦到了王馨腼跟前,他难以做到“心中无鬼”,他害怕自己不经意地还是会露出某处破绽。张据是半年前在网上认识桃之夭夭的,他平时喜欢读点小说,有时候会到一些文学论坛逛逛,在某个论坛就遇上了同样喜欢小说的桃之夭夭。之后,桃之夭夭给张据推介了一个作家陶理行,还把他拉进了“陶理行阅读小组”。陶理行是个冷僻的作家,当今文坛知道他的人极少,有少数喜欢他的读者,则是绝对的拥趸,因此组成了阅读小组,桃之夭夭就是小组的成员。据说,小组成员散落于全国各地,有各自不同的职业,年龄从十八岁到五十六岁不等,这几年来,这些读者同好们一直依靠阅读小组保持着网上的联系。除了作品面世,陶理行本人行踪不定,阅读小组内也只有建组的核心成员有幸见过一两面。不过,人们经过分析陶理行的作品发现,他曾经在雾城逗留过一段时日。近期,阅读小组一直筹划举行一次线下交流活动,活动的地点就预定在雾城。张据与桃之夭夭认识半年来,因为陶理行的话题又加深了认识,在小说的话题之外也聊得越来越合拍,朦胧间似乎彼此都有了私念,张据还给桃之夭夭起了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名“小桃妖”,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纸了。过去,张据也几回地提出要到雾城见桃之夭夭,只是她都以不同的理由婉拒了,总说等线下交流活动时再见面,他就一直等待线下交流活动的举行,但活动几回地说举行却又临时变更。这一回,因为出差他终于可以成行,到了雾城桃之夭夭就再提不出不见面的理由了。张据进了电梯,随着数字不断攀升,他的心似乎也不断地悬高。

然而,回到家门口,却发生了很离奇的事情,王馨腼竟认不出张据了。当时,张据身上有钥匙的,但那个点,学校里下班早,王馨腼一定在家,他就敲了门。门开了,果然就出现了王馨腼,她穿着素常的衣服,似乎正在拣菜。刚开门的一刻,她脸上还有些意兴的,抬眼跟张据对了脸,霎时就冷了,直愣愣地支在门边。张据还想往里闯,王馨腼满脸狐疑,只问,你找谁?

张据嬉笑着,别逗了。

你是谁呀?

你是我老婆,你说我是谁?

胡说,谁是你老婆?

嘿,你今天是怎么啦?有话让我进来再说。

你别进来,我不认识你!王馨腼喘着气,身上如刺猬般芒刺竖起。

张据手抓着门框,讨笑说,谁惹你生气了?

你走啊!

到底是怎么啦?

王馨腼退到了门后,死死地顶着,要把门关上。张据用了一下力,注意到王馨腼脸色苍白,她不像是说笑的,心下也有些犹疑,难道是要到雾城见桃之夭夭的事情被王馨腼知道了?可是,自己一直包藏得好好的,会是哪里疏忽大意留下了蛛丝马迹?

与和赶了过来,躲在王馨腼身后。女儿刚五岁,露出半张小圆脸,小眼珠骨碌碌的。张据赶紧说,与和,快跟妈妈说,让爸爸进来。

王馨腼一手把与和护在身后,嘴唇哆嗦着,你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走啊!

张据叹一声,摆着手往后退开,好吧,我先不回了,你把门关上。

重新走到大街上,夜色很快就降临了。似乎是过去的某个时刻,张据就有过这样的想法,早上出门在外一天,当他下班回到家门,家人却把他看作了陌生人。这样惊悚的想法不止有过一回,只是这一回却成了真。张据茫然走去,脑海里还不断地回放着王馨腼的表情和话语,王馨腼真的发现有一个桃之夭夭了吗?如果不是发现了桃之夭夭,那么还会有什么事情让王馨腼如此决绝呢?就在昨天晚上,张据还与王馨腼做了爱,是这一个月来唯一的一回,今天早上起来王馨腼就告诉他,她那个来了,还夸张据及时。即使是婚后即使有了与和,王馨腼对那事似乎还是放不开,她先是不肯的,嘟哝着说累。张据强行从睡衣下伸进手去,握住了熟识的温热的乳房,王馨腼安静了下来。之后,王馨腼就热了,比张据还来得疯狂。在末段,王馨腼腰身战栗娇声呻吟,张据受了鼓舞,一番用力冲刺直上了顶峰。而在这天早上,王馨腼面容润泽,像是刚浇过水的花朵,她给张据煮了牛奶燕麦,准备了衬衣,收拾了公文包,才自个匆匆地出门赶去学校。怎么过了一个白天,王馨腼就整个翻脸了?

雾气浓郁,路边、楼身、树上到处都是灯饰,灯柱漫漶着水影,绿化树满树烟笼,车辆在马路上排成队伍缓慢移动,那一路上来去相错的车灯,在雾气中交汇成幻象般。行人谨小慎微地慢步走着,只是迷雾中难以看清面容。张据不觉也感到呼吸有些滞重,如此地走去,又能去哪里?张据想到了父亲,他也在这座城市,只是在老街区,那是家里过去的旧房子,自母亲去世后,他就一个人住。张据想过去住一个晚上,也顺便看看父亲,但马上,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害怕父亲问起,他甚至害怕与父亲坐到一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与父亲说不上话了,是心里有话见面了就说不上,隔阂。倦怠。很难受。当初,张据选择读气象专业,还是因为父亲,当他还年少,父亲就拖着板车在这座城市穿街走巷卖煤,他每天晚上都得唠叨明天的天气,遇上阴雨天气,他就会因为不能出门而叹气,要是长时间的阴雨天气,他还会变得易怒。有一回,倾盆的大雨骤然而至,晒在屋前的煤球因为没来得及收,全都被冲走了,损失很大,父亲就病倒了。那时候张据就已经深刻地感受到,家里的阴晴也受制于天气的阴晴,而天意云谲波诡神秘莫测,为此他想要做一个气象观测员,为父亲预测天气也为这个家预测阴晴。等到他学成归来那年,青城刚好就设立了气象局,他也顺利地回来进入了气象局工作。只是,那时天然气已在这座城市普及,人们很少会用到煤了,父亲因此丢了本业,又打了几年零工,人也老了,就闲散在家了。

经过路牌时,张据看到上面写着是“玄真路”,路牌上就近还能看见几张医疗小广告;那就是说离开家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张据有意拣了盲道走,布满纹路的瓷砖坚硬厚实,又清晰地传回脚上。经过十字路口时,却隐隐感觉斜后方有眼睛往这边窥看,待转头寻去,却又无人。前方、后方、左方、右方,此刻都是浓重的雾气,人就像是陷入了深重的包围里。张据满心里顿时又疑虑丛生,想到明天就要前往雾城去见桃之夭夭,到底这一趟是暗藏不轨,不知道最终会把他带向何方。夜色中沿路又是满树的彩灯,色彩斑斓又洇染着迷蒙旖旎的光晕。天空中灰蒙蒙一片,连一颗星星都无法看到。张据还是加快了脚步,在雾海中破雾前行。

经过一家“海角酒店”,张据决定先住下来。走近才看清了大堂门口电子屏滚动播放的字幕,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专家和嘉宾莅临参加雾城气象学术研讨会!张据只是疑惑,“青城”怎么写成了“雾城”?又记起自己明天也是要出差去参加气象学术研讨会的,想不到这里也举办同样的研讨会。可是,自己好歹是气象局工作多年的干部,怎么本城要举办气象主题的研讨会,也没有听到过一丝的风声?张据走进去,大堂布置得富丽堂皇,橘黄色的圆形大吊灯光辉映照,顿时又把人压得极度渺小。靠右侧大理石柱旁,横着一张铺了红布的长桌,桌上放着牌子是“报到处”,只是桌子后的那排椅子已空寂无人。张据走近前台,一个女服务员跟张据打招呼,请问先生是来报到吗?

报到?不,我不报到,我来住宿的。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张据掏出荷包,好在身份证是带着的,低声问一句,今天这里开研讨会?

是的……噢,你是张据先生,你也受邀参加这个研讨会的,为你安排的是1635号房。

什么?我也是来参加这个研讨会的?

当然,表格上有你名字的。

张据仔细看了,姓名单位身份证号手机号全都符合,他嗫嚅着,这里是什么地方?

雾城呀。

你是说雾城?我来到了雾城?

先生,你来迟了,其他专家和嘉宾都已到齐,你是最后一位。先生你还需要用餐吗?我们可以提供夜宵的。

当下,张据感到肚子里咕噜一下,他记起自己的确还没有吃晚饭。

柜台后面墙上的时钟,显示是4月12日0点06分,已经是凌晨,的确是“明天”了。



2


张据洗了热水澡,身体里的血管重新舒张,人解乏多了。此刻窗外,依然是雾气迷蒙,雾气中是散射的迷离流光。他心里依然充满了疑惑,难道自己在街上走了一晚上,就真的来到雾城了?

张据想到王馨腼,他想要告诉她,他到雾城出差了,会期五天,会议结束了就回去。他想要跟她说清楚,早上出门时他还不知道有这趟行程,都是单位临时安排的。他还想告诉她,事情是如此离奇如此诡异,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王馨腼能够听他把话说完,希望双方能够坦诚相待。张据又想到了陈局长,出差的任务是他派的,他会不会知道这一趟旅程走下来如此奇诡?会不会正是奇诡难测才改派了张据?甚至,这其中会不会也跟王馨腼有关?张据记了起来,陈局长跟王馨腼也是相熟的,他跟王馨腼的舅父曾经在同一个单位做过搭档。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张据犹豫着,还是给桃之夭夭报了个信,告诉她他已经到了雾城,入住了海角酒店。没想到,微信里桃之夭夭很快就回复了,欢迎他来到雾城。张据说,打扰你睡觉了吧?没有,已经睡过一觉了,常常这样的,醒来了,就睡不着了。张据内心已在涌潮,我们见面吗?什么时候?我也睡不着,也许,现在。现在?好像很晚了。可是,我很想见你。你不是要留几天吗?是留几天,但是,我想马上就能见到你。这……?你不想尽快见到我吗?好吧,我们在哪里见?你定,这里你熟识。我知道海角酒店,也许我可以过来。张据就即刻跳下床,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好在酒店里有刮胡刀润肤露电吹风,刮了胡子,抹了脸,吹了头发。这是与桃之夭夭的第一回相见,当然要以最佳的状态呈现。

那个深夜里,已踏入了中年的张据,竟像回到了少年时光,重遇了未经人事的恋爱一般。他又一遍遍地在心里彩排,见面后先说什么话?是偏于惊喜还是亲昵的表情?第一回见面,她就主动地来到自己入住的酒店,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也许,该跟前台要一瓶红酒?还是,把浴室里的安全套先放在枕头下?……刚喝过一壶茶,桃之夭夭却来了微信,另外约了在一座天桥见面。

按照定位,那天桥只在两条街之外,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此刻,他再次被包围在雾气之中,感觉像走进了一座城市的梦境,路面是湿答答的,心绪是湿答答的,梦境也是湿答答的。这是早已在头脑里形成的雾城,在这样的雾天里,要见的人虽未见,却已先造出了浪漫的气息。很快,又在街头看到了一座人马雕塑,旁边掩映在雾气中的是一座圆顶建筑。就是在这样的夜深里,广场上还围聚着一些人看音乐喷泉,他们大多是一些情侣,毫无顾忌地拥抱、接吻。没错了,这的确是张据一直想要来到的雾城。

走过的街道,路牌上写着“平安路”,附近的街景,似乎有些熟识,张据又感觉自己是曾经来过的。当然,大抵许多的城市,建筑也在趋向同化,城市之间雷同也是可能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与张据撞了一下肩,又匆匆地过去了。张据记起了他的眼睛,锐利、警觉,似乎也是在哪里见过面的。天桥上行人稀少,有些寂寥,张据来到天桥中间,依凭护栏站着,花槽里的那些剑兰,显得有些娇翠。往桥下看去,那一路长长的车灯,雾气中左侧的车头灯缓缓而来,右侧的车尾灯流泻而去,烘托出这天桥真如上升到半天的高度。

手机“嘟”地响起,桃之夭夭发来了新微信,却说她不能来了,两个人还是不见面的好。张据心里如热炭浇了冷水,“哧”的一声。他犯了错误,冒着被王馨腼惩罚的危险,来到这座城市,约好等了她许久,她却说不见了?张据终是不甘,又向桃之夭夭发去了微信,说他会一直在天桥上等。可是,直到街上灯光散发出阵阵清冷的寒意,桃之夭夭也没有回信。张据蜷缩了自己,反复考虑着是否离去。桃之夭夭却回了,发来了新地点,改了是老夜咖啡屋。张据摇头苦笑一声。

夜寒深深,张据裹了裹外衣,流落于这陌生的异地,心中猝然生起了一股疏离之感。背后似乎还有脚步声,紧紧地跟了好一段。刚转过了一条竖街,倏忽一下,不远处又飘过了一张人脸,露着的双眼显得特别锐利。张据料想,自己是被跟踪了。往回想去,也许这个晚上——不,是自昨天晚上起,到今天凌晨,他辗转地在街上走,离奇地朝这座雾城奔来,那些人影、脚步声、眼睛就已跟了他一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跟上了他?张据死死地想过,找到了一些可能性,最后又一个个地勾掉了。突然,张据还是想到了王馨腼,难道竟是她暗中请了什么人来,要给自己的这一趟出轨留下证据吗?当然,也可能是桃之夭夭,他跟她终究只是在网上相识,她约了见面又接连改变地点,就是要把他引到某个阴暗的深处?

老夜咖啡屋倒有些意趣,棚顶上灯光满布,迷离中让人感觉是个缩微星空。店里只有寥落的几拨人,都是双人共对。张据点了杯浓咖啡,独自喝着,萨克斯回荡在屋里,听出是《天空之城》。张据头上,原来的确是缩微星空,他很快就判断出,每二十四小时星空会转动一周,也就是说在这里坐一天就能看到星空完成四季交替。此刻,头顶上缩微的人造星空,群星闪耀蔚为壮观,西天,昴星团九星相连,南天,猎狐座三星闪耀,蓝莹莹的大犬座天狼星闪烁着野狼般的目光。咖啡喝完,张据又叫了一杯。那边咖啡屋的门开了,可见是一个女子进了屋,脱了帽子,巡看了一遍,真就朝他走来了。张据双腿竟起了颤抖,原来对于见面的恐惧,一直就潜藏在心底。那女子裙裾长及脚踝,戴着玉珠耳坠,该有四十岁吧,直到张据的面前。虽然这半年来,张据在微信的照片里见过桃之夭夭,在视频通话里见过桃之夭夭,可是那毕竟又隔着了冰冷的屏幕,要完全转化为此刻线下的相见,还存在着太多的不可预测。跟内心彩排见面时所进行的设计不一样,张据站起了身,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感到那女子的脸面蒙了雾气般模糊。

还是那女子先说话了,你就是张据吧?

我是张据,你是?张据的心里,还回旋着一遍遍地喊过的桃之夭夭的小名“小桃妖”,可是他也当即明白,面前的并不是桃之夭夭。

那女子让张据坐了,又款款坐下。张据刚想问点什么,服务员就端上来一杯柠檬水,看来她是这里的熟客。那女子说,我姓梅,你可以叫我梅医生,是桃之夭夭的代理人。

代理人?

桃之夭夭不能来了,我是替她来的。

不能来了?桃之夭夭她?

梅医生叹口气,她死了。

什么?你说,她死了?张据吓得蒙了。

是自杀。

怎么可能?刚才,我还跟她在微信里聊着。

不,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就在刚才约见的那座天桥上,也是这样的夜晚,她爬上了栏杆,纵身跳了下去……

六年了?天桥?

她喜欢天桥这样的地方,她说过就是那样的一个高度,也会让她觉得是站在了天空之上。

张据再次回想,似乎此刻他又瞬间移身回到了天桥上,目视着桥下的车流,感到脚下的天桥在陷落,头顶的世界在坍塌。然而,就在这半年里,他跟桃之夭夭相识,几乎每天保持联系;除了文字,还有语音、视频;她的朋友圈,也至多隔几天就会更新……不可能,不可能的!

的确,微信里是桃之夭夭一直跟你保持着联系。

你刚才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张据不觉往后一缩。

居于这个人世的桃之夭夭不在了,可是半年前,她又在网络上复活了。

一股浓重的虚幻感袭击了张据,你是说复活?

是的,肉身消遁,可是在网络上却还可以真实地存在。人死了,可是她的照片、语音、视频会留存下来,还有她在网站的文章、朋友圈的动态、聊天记录、网购记录,甚至浏览网页的痕迹,把这些信息全部搜罗归拢,再运用特殊技术,就能重造一个桃之夭夭,她能够说话、活动,她活在了网络上,甚至能够自行生长,继续不断地按照她有过的生命继续演化。



3


说说雾城。

雾城,是一座谜一般的城市。在认识桃之夭夭之前,张据从没有听说过雾城,认识了桃之夭夭并知道她住在雾城之后,他上网进行过搜索,才发现雾城已名扬日久,只是在此之前他竟然一无所知。据说,雾城在青城的几千公里之外,长年只有一种天气,那就是雾气天,所以雾城并没有季节的变化。走进雾城,那雾气从城市的地面浮生,升腾到半空又缭绕于建筑物之间,渐渐地让人不知所在是凡间还是仙境。因了这丝丝缕缕萦绕不去的浪漫气息,雾城也成了人们心心念念的旅游目的地,也是约会的圣地。那些新婚的新人,会选择来到雾城共度蜜月,留下人生曼妙的记忆。那些处于恋爱中的情侣,相约来到雾城旅行,情到浓时就私订了终身。也有不少结婚多年的夫妻,他们相约来到雾城,希望重新找回当初恋爱的感觉。那些单身的男女,也会选择在某个假日前来雾城,漫步于街头或海边,寄望碰见同样漫步于街头和海边的男女。当然,还有一些偷情的男女,结了婚的丈夫或者妻子,成了家的父亲或者母亲,也会偷偷地相约来到雾城,偷偷地度过一段无名时光。据说,那些来到了雾城的人,最终都会被雾城的曼妙所吸引,就像是着了魔力,再也不愿意离去,直至沉迷不归。

当晚,张据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五点,他感到很困,很沮丧。坐到天将明,迷糊中却又睡去。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气象研讨会已过去一半。张据匆匆洗漱,赶去酒店会议厅,大厅里黑压压的都是人。发言席上刚换了个专家,据介绍是一个姓赵的教授,他发言的题目是“雾气与雾气经济学”。张据茫然站着,好在服务员贴心地来帮他的忙,在第六排找到了他的位置。

赵教授开腔说:大概六年前,雾城里起了一场雾。起雾本属平常,过个两天三天,也就会退去的。然而,那时过了一个星期、半个月、三个月、一年,雾气竟还不肯散去,直到今天,六年过去了,雾气仍没有消散。雾气终日笼罩着城市,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很多人也因此生病,整座城市积满了怨气。可是,天气又为何会有如此的突变?自当年起,政府也给气象部门下达过命令,市民的口水几乎把气象大楼给淹没了,可是到如今,气象部门竟连原因也查不出来。后来,天气的异变却为这座城市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雾气成了雾城最重要的旅游资源,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就冲着这种雾气天前来旅游度假,政府也因势而为,大力开发由雾气天所衍生的旅游项目,如今旅游的整体收入已经占了雾城经济收入的七成以上,旅游产业已经成为雾城的支柱产业。这些年来,雾城的旅游业不断发展,对于饮食、住宿、交通、购物、娱乐等的带动是全方位的,因此又形成了“雾气经济学”,只要有人来,有了集聚效应,就会促进消费,每个行业都能够得到发展。人们就是在家附近摆个小摊档,卖云吞、卖番薯、卖土特产,都能赚到钱。就是山里的果农、菜农,海边的渔民、船夫,也都赚到了钱。

张据听着,只觉得太离奇,难道一场雾气真的能够持续六年?

果然,赵教授的这一番发言,在会场里炸开了锅,多位市民代表立刻提出了疑问。有代表说,雾气固然对这座城市带来了经济好处,但带来的坏处更甚。长期的雾气绕城,人们变得容易生病,不少的植物病枯、变异,那些猫呀狗呀都因为雾气变得容易发情,总是忙着交配,城里的猫狗多了、老鼠多了、蟑螂也多了;动物园里,不少动物也都有发疯的迹象,尤其大型动物如大象、老虎、河马更甚。这些难道不应该引起我们的警觉吗?难道还要沉迷于经济效益而对这些伤害视而不见吗?有代表直接开喷,是人类对大自然没有节制的索取,造成了环境污染,带来了天气异变,要是再这样放任下去,我们就等着被雾霾吞噬吧。赵教授摊手说,我也不赞成“雾气经济”,我当然也希望雾气散去,我只是想提醒在座的诸位,如果雾气真的散去,我们找到更好的经济替代政策了吗?

一个据称是来自云计算公司的许总监也发表了看法,他说,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人口问题。人口是我们这座城市最重要的资源,然而大量的人口对交通、住房、教育等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人们奔着这座城市的雾气来旅游,可是当人们到来之后,他们都不愿意走了,选择在这座城市长住下来,即使他们没有户口,即使很多人只能做苦力。如今,这座原本只有三百万人口的城市,却已经达到了一千二百万人口,这还只是我们能够统计的数据,还有那些住在天桥下、流落街头等无法进入统计的人口呢?我们不能拒绝外来人口的进入,但我们需要尽快化解这种压力,政府要加快审批流程,增加用地供给,建造更多的公路、立交桥,修建更多的学校、住房。

梅医生作为医生代表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她在会上呼吁,当务之急还是治病救人。大量的病人滞留在医院,病房床位紧缺,专业的医生也严重欠缺。尤其最近几个月,病人急剧增多,刚才我来的路上还碰见了一个认识的导游,他带的一个三十多人的旅游团就病了十几个。的确,常年在这雾气里浸着,长时间见不到太阳,身体都要发霉了,不生病才怪。不但身体容易生病,心理也容易生病,而这些心理病人更是一直被忽视的。在这样长期的雾气里,他们变得忧郁、软弱、倦怠,甚至有了轻生的倾向。六年前,我就开始长期地跟踪一个病人,当时我对自己的专业很乐观,以为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够治愈她,最终却还是失败了。这六年来,我还一直坚持做这方面的努力,但也越来越发现个人能力的局限,需要政府在这方面有更大的投入。心理病症也是可以传染的,如果无法对他们进行有效治疗,料不定哪一天就会引发心理瘟疫。

那一刻,梅医生语气凝重、神色幽怨,张据看着也不禁动容,他又念叨起了桃之夭夭,此刻她成了他与梅医生共同的念想。当然,他依然无法相信,她怎么会是已经死去的?

走出会场,张据还是给王馨腼打去了电话,打了几回,都没有接;打给陈局长,也没有接;再打给父亲,同样没有接。 



4


张据约见了梅医生,还是在老夜咖啡屋。

按照梅医生的说法,在桃之夭夭十六岁的时候,她得了一场重感冒,不能外出。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得一场病,然后待在家里。后来,她的家人发现,她很多时候并没有得病(或者病得并没有那么严重),她只是在装病;如果说那也是病,她得的是害怕见人的病。装病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外出,那样可以免去了碰见别人。实际上,从少女时代起,桃之夭夭就害怕到公共场所,害怕看到人群,害怕别人靠近,装病因此成了她隔离他人保存自己的最好办法。当然,那时候她除了多病,在家人和邻居看来,其实还是那么乖巧、能干,她与周边世界的关系还是那么井井有条。等到长大成人,她还受聘进入了一家公司工作,两年后,当上了部门的经理。在她能维持正常状态时,她也是一个果敢、带着冷艳的女职员。当然,实际上她对与人见面的害怕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压抑到了内在的更深处。有一回她外出洽谈,在会客室等待接见时,突然感到手脚发抖,内心被一种细碎的惶恐所占据,多番与自己抗争还是无效,随即就逃离了开去。之后又有几回,她在向上司汇报时、参加聚餐时,甚至只是与下属商谈时,都曾经突然地周身颤抖、脸色苍白,她看着在场的人们只感到惊恐难禁,终还是落荒而逃了。在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再无法出现在众人面前,把工作也丢掉了,退回了家里,关进了房间,连饮食都是家人通过窗口送进去的。她依靠网络与外界联系,放弃了在现实中与人所建立的关系,却在网络上认识了不少人,用心地经营着与他们的关系。很奇怪的是,在网络的世界里,不需要与人直接见面,她可以完全地放松,似乎还变得健谈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梅医生受她家人的请托,成了她的精神科医生。但即使是梅医生,也只跟她见过几回面,大部分时候只是通过网络为她提供帮助。梅医生一直鼓励她走出房间,重新回到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

梅医生说,经由网络的中介,她倒是把很多事情都跟我说了,包括知道了你和她在阅读小组上的结识。她也多次向我表达过她重新走出来的渴望,她其实很想过上一个正常人应有的生活。六年前,在她临死前的那段时间,她的确走出了房间,我们都很受鼓舞。那天,我们带她到街上,不想半路她却走开了,一个人跑到了天桥,纵身跳了下去。她的家人很伤心,她的母亲,每天待在女儿的房间里,翻看她的衣物,登录她的微信,就像她的女儿还在穿戴使用它们一般。因此,是出于她家人的意愿,后来才对她进行了复活。

张据还是感到了愤怒,既然桃之夭夭已不在人世,既然她只是存活在网络上,又为何让我来到了这里?

梅医生笑笑,难道不也是你自己想要来到这座城市吗?

我是因为参加研讨会,才来到这里的。

可是,你自己很清楚,所谓研讨会,也不过是你出发的一个理由。

张据有些泄气,是的,他在青城出生,小学初中高中都在青城,读大学时他到了另一个城市,学成后也还是回到了青城,自此再没有离开过。可是,这些年来许许多多周而复始的日子,他内心里似乎早已生出了一种渴望,他多么渴望离开所居住的那座城市,只是又无法确定该去哪里。自认识了桃之夭夭,他突然发现,所要到达的城市终于明确了,那就是桃之夭夭所在的这座雾城。

是的,你觉得,你已经非离开不可了。于是,你也把雾城——这座你所要到达的城市,想象成了你的精神流落地。

张据那么恨她,面前的这个梅医生,他只是见过两回面的女人,却似乎看穿了他。回头一想,其实梅医生刚说的这些话,桃之夭夭在网聊里也是跟他说过的。那时她说这些话是为了劝诫他不要轻率地前来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也许并没有那么值得向往,只是张据自主地为它添加了许多色彩,不断地进行了美化。

张据不觉又说了出来,是的,我总是有一种异乡感。即使在一座城市里出生,又在往后生活多年,我还是活成了一个异类。我并不想诋毁那座养我育我的城市,我要说的可能是,有时候你在一座城市住久了,总会在某个时候闪过这样一种感觉,你会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外地人。我甚至越来越感觉到,即使你从不离开,你的出生地最终也会成为你的异乡。

梅医生只是笑笑,是吧,许多人反认他乡是故乡,也有许多人把故乡住成了他乡……

张据语气变得僵硬,那么你告诉我,这里真的是雾城?

对,这里就是雾城。

可是,雾城不是在青城的几千公里之外吗?怎么我在晚上走着走着,就进入了雾城? 

因为,它原本叫乌城,六年前起了雾气后,人们为雾气蒙城的浪漫所沉迷,也为雾气扰人的愁苦所怨怒,刚好“雾”与“乌”同音,就改了叫雾城。

你是说,雾城,也是乌城?

乌城,乌有之城,它也许并不存在。

并不存在?要是不存在,我们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雾城,是桃之夭夭所居住的世界;她深居在自己的房间,也就另外造出了属于她的一座城市。

张据越听越糊涂了。

雾气蒙城,朦胧绰约,浪漫萦绕,你不觉得这也是很美好的吗?在浓雾里,人们近距离也难以看清,由此成为被注视的对象。

既然这座城市由桃之夭夭所造,我们又如何走进来了?

因为你在桃之夭夭的记忆里,复活之后,她通过留下的记忆再造了这座城市,因而记忆里的你,当然也包括我,也都走进了这座城市。

也就是说,我如今只是在桃之夭夭的记忆里存活?张据还是难以相信,这太诡异了。可是,往后想去,他在一个晚上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座奇异的城市,要不是进入了桃之夭夭的记忆,又该是如何发生?

张据说,那么,我走进来了这个世界,复活的桃之夭夭本人也在这个世界,我可以跟她见面吗?

复活了的桃之夭夭,还保留着她害怕见人的习惯,我想她暂时无法与你相见。

可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她见面的。

见了面又如何?你会放弃你的家人,放弃你的工作,与她相好,是这样吗?

此刻,老夜咖啡屋里,头顶上的星空,又散发出阵阵清冷的寒意,寥落凄清。在东北方,仙后座暗自生辉,北极星在不远处相望。转到南方,更加黯淡,天蝎座正在下沉,人马座陷落在西南的天边。

告别梅医生,张据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在路上,他又想起了王馨腼,很想再给她打个电话,找到了电话号码,却几回都没有拨出。

就在张据被安排来雾城出差的前夜,也就是这趟诡异旅程的前夜,也是与王馨腼有了一个月来唯一的一次做爱的那个夜晚,他的内心里也一直潜藏着挥之不去的游丝般的恐惧。细说起来,那样的恐惧也不是那天晚上才涌起的,而似乎已经跟随他好多年,渐渐累积生成他身体里固有的组成部分。那个夜晚,正是为了消除那难以排解的恐惧,张据紧紧地抱住了身边的王馨腼。等到做爱结束,王馨腼很快又睡去了。窗外淡雅的灯光照进来,张据又看了看身边的王馨腼,那一刻她的脸是如此柔美。按照外界的说法,他们是一个被称为“双公务员”的家庭,张据四十一,王馨腼小一岁,也是单位里的中层干部。他们手上有两套房子,目前所住的临江大房,近两百平米,有两辆车、两个车位,在这座城市里,这些都是站稳了某个阶层的象征。这样的现状维持有六七年了,那些日子以来,张据一直渴望来一次突破。是的,桃之夭夭恰好的出现,只是他对当时状态借以突破的一个出口,这个充满浪漫和遐想色彩的雾城,的确只是他短暂的精神流放地,他终归是要回到青城的。当晚,张据再没能睡去,干脆爬起了床。坐在十六层高度的阳台,夜空显得特别洁净疏朗,似乎能够看到天幕上深邃幽冥的肌理,星星锻造一般准确地分别镶嵌其中。已经很多年了,半夜里他突然醒来就会一个人躲在阳台观察星空,是在那样一个个浩瀚星空映照的夜晚,张据发现了日常世界之外另一个隐藏着的世界,那个世界渐渐成了他内心里一个巨大的奥秘,在外人那里他从不泄露一分半毫,甚至在家里也不愿意跟妻子和孩子诉说。



5


酒店房间的桌面上,已经送来了当天的《雾城晚报》,上面登载了气象研讨会的新闻。浏览手机,也看到了网络里许多关于研讨会的信息。打开电视机,胡乱地转台,也都在播放关于研讨会的报道。那么,这一趟出差来到雾城,又的确是真实的。

张据还是翻阅起桃之夭夭的微信。自从他们加了微信后,所有的聊天记录张据都一直保留着,这样胡乱地翻下来,似乎又与桃之夭夭重新认识了一遍。那些熟识的话语、各个阶段的照片,还有近几天里依然可以收听的语音,她怎么可能是已经死去的呢?张据还翻到了关于作家陶理行的聊天记录,她甚至还邮寄过几本陶理行的小说给他。如果这真是一个骗局,那编造出这些聊天,印刷出这样的书籍,也是够用心、够花本钱的了。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正是桃之夭夭,她在微信里发来视频邀请。张据吓了一跳,把手机扔到床上,它只是叫着。张据把它拿回手上,到底接了。

画面里桃之夭夭有些恹恹的,声音也有些柔弱,你来到了雾城,我却无法走出去,跟你见上面,我很难过。这几天里,我尝试着走出屋子,可是当我朝门口走去,却又一直无法走近。那门连同墙壁一直在我面前,我不断地走,屋子似乎也随之扩展,门就总跟我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我因此还是落在这屋子的围困里,就是走不出去……

张据一边听着,一边仔细地观察。此刻屏幕里的那个桃之夭夭,只能看到她上半身,她身后是一堵白色的墙。桃之夭夭精致的脸部,小巧的鼻子,显得慵懒的目光,翕动的双唇,这些真是借助技术复活的影像吗?可是,过去聊天里屏幕中的她不就是这样的吗?要不是梅医生说她已死,张据甚至不会对当下的聊天产生怀疑。

也许,我可以跟你说说现在的这间屋子。桃之夭夭收住了哭,两眼挂着的泪痕,也那么熟识。这间屋子里,是空空荡荡的,四堵墙壁内,上是天花板,下是地板,居于其间的,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柜子、没有镜子、没有茶杯,似乎什么都没有的。这里就是荒芜空寂之地,时间不分昼夜无尽往复,空间茫茫荡荡没有边际,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

突然,张据心里猛地一颤,闪出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桃之夭夭身处的,可能是一间废弃的旧屋子,她当然还活着。难道,桃之夭夭是被关起来了?

可是,最近屋子附近来了一些人。

在哪里?我没有看到。

他们就在墙外,你听,还有细碎的脚步声。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就在那里,我看不见他们,可是他们一定能看见我。我回想起来,他们已经悄悄地监视我很久了。

张据也不觉地往自己周边看了看,此刻酒店房间里一片幽静。

桃之夭夭已经有些发疯般喊着,我知道的,他们一直在盯着我,盯着我跟你说话,似乎还有人做着记录。你听,是敲击键盘的声音,是打印机吐出纸张的声音。桃之夭夭慌乱着,挥舞着双手,多次地误打在自己脸上。

张据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也许,你坐得太久了,你起来走走吧。

桃之夭夭还是喊着,他们还在那里,又来了更多的人。他们正在挖墙,挖出了孔洞。他们的眼睛就贴在孔洞里,正在往里探看。我已经没有了肉身,无须端出形状,无须呈现自己,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跟了过来?为什么还要一直地监视我?

认识桃之夭夭半年来,张据从未见她如此躁狂,他终于喊了出来,你是不是被关在了房间里?我怎样才能救你?

桃之夭夭已是哭腔,你不要来。我不知道。

你到底怎么啦?

你还记得,我们阅读小组的线下活动吗?

突然,桃之夭夭就在微信里消失了。张据几回尝试着重新连上,对方都没有接受。看向窗外,雾气迷离,夜色笼罩。那么,是梅医生说了谎,这事的确就跟梅医生有关?张据与她只见了几回面,他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

在空寂里,张据只能再次翻开了聊天记录,寻找那些与阅读小组和陶理行有关的信息,希望从中找到某些蛛丝马迹。

按照桃之夭夭的说法,截止到当时,陶理行出版了五部小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作家,从来不接受采访、不签售作品、几乎不写创作谈。他附在书上的作者简介,每一本都会有所不同,比如出生年份,这本说是1972年,另一本又说是1975年,再另一本又说是1968年。又如出生地,就有广州、深圳、重庆、杭州、北京等。他也多次变更自己的工作情况,有时是一名鞋业生产线的打工者,有时是一个个体经营户,有时是机场的地勤,有时在派出所当辅警,有时甚至是无业游民。他曾经在书本上附过照片,可就算是照片,也是几回都不相同,很显然是借助修图软件,选取了不同人像的眼睛、嘴巴、鼻子、下巴、眉毛、耳朵、头发、额头,进行不同的组合而成,因而几个照片放到一起,看去总有相同的地方,又总有不同的地方。他除了本名之外,还用其他的笔名发表过作品,如耳匋、陶行、理行、安在天、麦穗、离影……读者们已经发现了,他这么做就是要隐藏他自己。读者们猜测,他可能是一个残疾人,或者是病人,如肺结核患者,也可能是精神病患者,由此他很少出门,只是以写作填充生活。更大胆的猜想是,这个作家可能早已经死去,他生活于过去的某个时代,但留下了作品,这些作品从未发表,尘封于稿纸堆,然后被某个当下时代的人重新发现。这些猜测都有些道理,但几乎都没能自圆其说,其中的疑点很多。然而,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这种神秘感,有些读者反而喜欢上了他,甚至到了狂热着魔的地步,这些读者就是“陶理行阅读小组”的成员。陶理行曾经借他小说中人物的话,诉说过他对于写作的某些观点。比如,他拒绝他人阅读自己的作品,更加厌恶人们评论他的作品,即拒绝作品一切可能的流传,他只想它们毁灭!这样的想法,虽然决绝,却似乎很符合他的脾性。也是为了尽可能地秉持他的愿望,阅读小组多年来都保持在一个小规模的范围内,对新进入的成员有着严苛的筛选。

当时听了这些,张据也不觉有些愤慨,这样一个作家,也真是够奇葩的,要真是不想让别人读他的小说,那他干吗还写呢?干吗不刚写出来就毁掉?

桃之夭夭说,是呀,我当初读到这些话时,心里也发了毛。渐渐地读得多了,才知道他背后更深的想法,他认为小说就是作者内心的隐秘,他憋在心里难受,只能写出来。可是,读者读了他的小说,也就是偷窥到了他的隐秘,因此他觉得受了冒犯……


……(未完)

2021单月号-4《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 育/005  海江  凌翼


中篇小说

手 工/065  李铁

涂 鸦/113   陈河

雾 色/133  叶清河

客 厅/158  温亚军


短篇小说

睡莲的香气/090  潘向黎


思想者说

在江南凝视/100  黑陶


小说新干线

最后的夏天/188  宋迅

鹤/200  宋迅

欢迎来到迷雾河(创作谈)/209   宋迅

宋迅印象记(印象)/211  陈锐


散  文

理解一个浪子/180  李伟长


译  界

葛莱茜拉·马图罗诗选/213  范童心 译  孙新堂 校


诗  歌

王家新近作/218  王家新

致白鹭/221  沈方

迹  象/224  李云

大地之鼓/226  商泽军


散文诗八人集:与一只蝴蝶对坐/228   方文竹  郭毅  蓝格子  潘云贵  清水  田凌云  文西  杨东


诗咏新时代·太仓行/236  汗漫  王山  郭新民  等


艺  术

封  面 陕甘宁边区参议会礼堂[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馨香[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  三 映山红[布面油彩] 朱春林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2021单月号-4《十月》·中篇小说|温亚军:客厅(选读)

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禹风:七杯咖啡(选读)

2021单月号-4《十月》·中篇小说|李铁:手工(选读)

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东君:零号情人(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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