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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杨好:男孩们

杨好 十月杂志 2022-10-26
杨好,作家。生活在北京的写作者。曾学习电影剧本写作、比较文学和艺术史。著有长篇小说《黑色小说》《男孩们》

男孩们

杨  好



14


刺热的光芒之后是新生,罗老师知道。从陈先生失踪之后,她就被皮肤永远亮得像灯泡一样的太太们推荐了光照手术,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也记不住手术的名字到底是HTP56还是HTP65。那个推车机器长得很像大街上清洁垃圾的扫地机,当它一发出“轰轰”的声音时,她的脸就像被太阳最灼热的内核温度烧着一样刺痛,她的眼睛被戴上一层黑色的软质眼罩,她看不见那道光,但那道光让她重获新生。她每年都会来做一次光照手术,操作手术的温医生是个说话和缓的女大夫,不管第几次来,温医生给她戴上眼罩的时候总是会说:“千万不要动,这光可能会把眼睛弄瞎。”

温医生还会给她递去一个手掌大小的绿色硅胶球,如果在光照过程中觉得忍受不了的时候,就捏一捏这个球。这个像玩具球一样的东西真的释放了整个过程中所有的压力——罗老师躺在舒服的手术床上(这里总布置得像太太们的茶室一样),疼痛临界点到来的时候,她就捏手上的硅胶球,每当这时,她总是回想起来小区里被圈养的各种毛色好看的狗,这些狗的嘴里或者爪子里也是这么个硅胶球,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颜色。看来人和狗对付疼痛和欲望的方式是一样的:狗用球缓解自己的饥饿,人用球缓解自己的欲望。反正只需要忍受半个小时,罗老师的脸又会光洁如新,有时她都忘了数自己的年龄,那有什么关系,时间像流水,只要有顺流就一定能逆流。

李问把车钥匙还给她已经两天了,她有种预感,是陈先生失踪后的那种感觉。其实距离这次光照手术的时间还有一个月,罗老师还是打电话咨询了温医生能不能做,温医生说来吧,反正这么一次也不会加速或者延缓时间。

温医生嘱咐这次做完手术,要在家冰敷两天,还给她拿了一个面具一样的冰袋。不知道是不是人为快进了一个月时间的惩罚,罗老师总觉得这次做完,脸上滚烫发热。速为今天故意下来和她打了个招呼,看到她戴着冰袋面具的脸,他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她其实并不确定在这孩子的世界里对她的秘密和生活知道多少。速为上芭蕾班的时候,她告诉他爸爸在海的那一边工作,很快就回来;后来她告诉他爸爸失踪了。她发现,“失踪”是和陈先生有关的最绝妙的词语,这里面包含了沉默、未知、悲观、可能和消失。

但这次,她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用同样的词语形容李问,至少她和陈先生达成了共识,而她不认为那天她和李问达成了什么利益一致的交易。直到现在,她也不确信李问到底知道了多少,在她学会的无数重要事实里,她相信如果一个人因为接近秘密的中心而索取到了一些物质的东西,那秘密在这人那里至少是安全的,很多时候,贪婪的人远远没那么可怕。那天李问向她抖搂了一个模糊的故事,让她想起自己刚来北京时的样子——他们把身份证藏在包里最不起眼的隐秘角落,就是想切断和身份证上所属地相连的一切记忆,那些街道的名字总是一下子就把他们打回满是陷阱的泥泞小路,让他们动弹不得。她看到李问赤身裸体地站着,躲避漏进来的刺眼阳光,他说想成为速为,是因为无处可去。罗老师觉得她和李问才是一路人,李问想钻进她给速为造出的完美蛋壳里,知道那才是解决一切惶恐和未知的唯一办法。

她甚至想起前些天速为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有个老警察正问她之前院子里那个摔下去的孩子的事儿,她对警察说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个男孩。她记得老警察有着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眼神,就是不管多么没有结果的例行工作,都认真盯着你眼睛看的那种。她还记得当时老警察也问了李问一句,李问好像说了个“不知道”,声音低得几乎销声匿迹,她觉得李问当时微微打了个寒战,但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想象。罗老师的直觉让她极度警惕,她开始害怕这个年轻人普通外表下所掩藏的某种疯狂会将速为彻底湮没。她心惊胆战,甚至又检查了一遍所有的门窗,确定是关上的。

 

整整一个晚上,她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天花板里反射的那个人就像是另外一个人,这给了她另外一个思考时间,她想,自己迷恋光洁的皮肤,但却讨厌少女,尤其是自己也曾是少女这样的事实已经让她越来越绝望,她想不通,为什么男性对青春的渴求可以转化在少年身上,而女性却只能绝望地通过憎恨青春来幻想自己的时间永不逝去。

陈先生在的时候,物业曾推荐过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小娟过来,虽然那时候她还不需要依靠光照来维持自己的脸,但她看着小娟的朝气蓬勃心里总是奇怪地发酸,小娟那旺盛的生命力就像咒语一样片刻不息地直指某种母鹿一样本能的繁衍力。她不是那种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保姆辞退的人,她在某些时候比生来就是这个阶级的人要隐忍豁达很多。终于她等来了,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小娟和她说自己刚试了测孕棒,她怀了那个饭店经理男朋友的孩子,她决定打掉这孩子。罗老师见过一次小娟那个男朋友,有一次在二楼窗户上她看见他送小娟回来——“他不爱她,他的手摸的是她健硕的屁股而不是她的手”,罗老师断定这个刘海长得发油的年轻男人总有一天会抛弃小娟。于是,当天下午,罗老师拉着小娟的手,带她去了附近的一个私立诊所,她特意为这个姑娘选了“无痛”的那种,她在等待厅里等了十五分钟左右,有护士来和她说“做好了”。她安排小娟在诊所住了三天,付好了所有的钱,包括送小娟回老家的那张火车票钱,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陈先生的秘书给她订了硬卧票。

小娟走的时候,罗老师和她说:“回去就找个好人家先嫁了吧,别再受人骗了。”小姑娘还哭着不停感谢罗老师,对她来说,在诊所住的那三天就是她从未经历过的酒店之旅,她最终带走了一个“罗老师是个好人”的故事。之后,罗老师找保姆的时候一定会多说一句“要个年龄大些,结过婚生过孩子的”。

孩子消失就是这么一刹那。小娟做流产手术的时候,罗老师没有去看她的任何片子,只要想起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可能连形状都没有就被人取走了(像扔掉的鸡蛋一样),她就能摸到自己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在她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她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陈先生之前,她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但她知道男人的生理反应是什么样的,这在她们舞团一点也不稀奇:男舞者托举女舞者,或者女舞者在男舞者的双手间做挥鞭转的时候,她总能感受到那东西在胀大并和她发生摩擦,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习以为常,最后无动于衷,再往后,他们的身体不是身体,而是舞蹈的神圣器物。速为快十岁的时候,她曾站在舞蹈教室后面的玻璃门外观察了好久,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为舞蹈而来,没有任何生理迹象表明他那方面成熟了,或者作为速为的母亲,罗老师宁愿让他永远停留在成熟前夕的虚拟神圣阶段,在这一段旅途里速为不能作为一个少年,而必须作为一个注定将要伟大的舞者活着。现在,一切又都停下来了,停滞带来的不是新生,而是像黑暗寂静洞穴里所潜伏的无数看不见的蝙蝠,只要一点点亮光就能聚集黑压压的一片,魂飞魄散。

 

每到周末,一排打扮得像去参加葬礼一样的人们悄无声息从草坪中间的空地走过,他们在白色衬衫外面再罩一件黑色外套,庄重肃穆;跟在大人后面的孩子们尤其慎重地对待自己迈出去的步子,外国孩子的脚长得又尖又长,这让他们看起来每走一步就像要用双脚磕绊一下自己。“他们又要去唱上帝之歌了。”陈先生站在窗户前面,对老宋说。老宋一点也不老,他看起来就和窗外那个队伍里倒数第四个年轻男人那么大,二十五岁,或者差一年二十五岁。陈先生和老宋在波士顿这栋100平方米的公寓里生活已经快十年了,老宋说他住不惯太大的房子,空荡荡的房子会让他觉得周围空气中满是游离乱窜的不明因子,他对一切透明的生命体都感到恐惧。这么个公寓住得越久,陈先生越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舒适度——他和老宋常常一个人在客厅,一个人在餐厅,各读一本书,或者更经常地,陈先生只是像现在一样看着窗外。他发现,受欢迎的教堂要么在富人区,要么在种族复杂的贫民区,上帝对人们一视平等。这个社区的白人对他和老宋很友好,因为他们彼此之间也不需要什么过多的来往,在所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价值观分歧之外,保持距离才是稳定友好关系的重要前提。当时选择这个公寓,陈先生承认,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房产中介和他说这里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旁边哈佛大学的教授和科研人员。在这个公寓之外,这些白人们叫他们Chris和Song,他们有时发不好“Song”这个音,于是听起来就像是在叫“Sam”。老宋也叫他Chris,叫着叫着他几乎也就忘了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裴医生给陈先生打来电话的时候,老宋正和他讨论着网络上一个关注度很高的案件,那群去教堂的人们刚从窗户框里走过,队尾的最后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束白花。

“真是想不到,就在北街21号,离我们就隔一条街。据说那个小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穿着芭蕾舞裙。”

“哦,真想不到。”陈先生一边往咖啡里加糖加奶,一边重复着,但他肩膀微微耸起,明显有些紧张,老宋说的某个点触到了他早已埋葬起来的一段故事。

“听说那个诱拐犯是哈佛读人类学的博士,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报道里说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腼腆胆小的人,没人能想到他会做这种事,不过万幸的是,女孩还活着,她不停敲打地下室水管道的声音还是被听到了……”老宋试图更准确地向陈先生转述这起只隔一条街的犯罪事件,虽然这时候从公寓里看出去,社区里的那片公共草坪依然被这里的孩子们占领,他们在阳光下抬起自己的小脸,睫毛上堆积了所有的光亮,仿佛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中的一员曾经失踪,被关在黑暗腐臭的地下室里,距离天国只差那么一步。

“孩子们总是这样,他们对伤害自己的人总有奇怪的亲近感。”陈先生用小勺挑起一匙奶沫,他几乎把所有注意力都用来分辨眼前这些肥皂泡一样的白沫,却发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们家有遗传的眼病,父亲死前双目失明,爷爷死前也是双目失明,他知道,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他接着说:“那些人似乎比我们更善于倾听孩子们说话。”

“哎,你的电话,这个时间,应该是裴医生吧。”

老宋把电话递给他,就下楼扔垃圾去了。老宋知道裴医生每周除了记录陈先生眼睛的情况之外,一定多多少少会带给他一些罗老师的情况,还有速为的情况;老宋在决定和陈先生一起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了陈先生和罗老师之间的“失踪协定”,他其实从来没见过罗老师,但他确实也以某种方式参与了他们之间的失踪故事。所以每次裴医生打来电话,老宋就以一个恰当的方式避一避,这种方式是他多年来和老陈之间能保持有空隙的信任的基础。

放下裴医生的电话,陈先生对正进门的老宋说:“他说速为眼睛里出现了两个大洞。”

老宋费了半天劲才看清陈先生脸上的表情,不是无助也不是讶异,他看到宿命正笼罩在陈先生的脸上。

“我得回去一趟,我想把速为接过来看看。裴医生说美国也许有治疗的办法,他说是长期在黑暗里玩游戏造成的,我们得把他接过来。”陈先生越说声音越小,速为这孩子一生下来,他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情况,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从他妈妈那里跑掉,最终跌进他们陈家遗传的黑暗世界。

“去吧。速为一定不想看到世界是个大洞,这里一定会有办法的。”老宋知道自己说了谎,至少在稍纵即逝的那么一刹那,他认为比起千疮百孔的世界,速为可能更愿意钻进眼睛里无尽的那个黑洞里去。他理解速为,是因为他曾经也是那样的一个孩子。14岁就上少年班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成倍速前进的,于是他就开始闭嘴,不和人说话,不说话确实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当你拒绝说话的时候,人们就停止了对你的时间领域的入侵。直到陈先生出现的那天,他像拾回自己的青春一样找到了老宋——十年来,他们俩几乎每晚都一起入睡,但只是躺在床上一起睡着而已。陈先生离开的那天,罗老师咒骂他们是“恶心的同性恋”,他们互相清楚,他们的感情早已在最熟悉的地方平淡了下来,就像彼此在时间轨道里找到了往前和往后的自己。

老宋还记得,准备离开北京的时候,陈先生带他去了一次“花火”,就隐藏在一个巨大的购物综合体的地下二层。他来过这里几次,买衣服和吃饭,但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闪烁着霓虹灯的地方就藏在这下面。陈先生带领他穿过公共舞池里像永动机一样蹦跶的人们,他看到这些男男女女晃动着自己的脑袋和屁股,就像从不知道还有明天一样。他们来到最里面的一个贵宾室——在北京,陈先生无论去哪里,他都拥有一间能将他和“普通人”隔开的房间——一个指甲上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男招待扭着屁股出去了,再进来的是两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她们身上裹着白色和银色的短裙,只要稍微一动,就能露出柔软的身体,她们的神情疲惫而冷漠,一前一后挤进老宋和陈先生座位中间的空隙里。然后她们开始扭动,开始把身上裙子弄得更短,开始用手搜寻任何一处可能升高的温度。整整一个晚上,陈先生和老宋就这样目睹了一场自顾自的表演,两个女孩终于离开之后,老宋才反应过来,陈先生制造了目睹他窘迫绝境的洞穴。“这就是我原来的世界,那帮人的想象力贫乏到只能看到生理亢奋。”陈先生说,老宋知道,这就是陈先生给他看的告别仪式,那年老宋刚刚二十岁。

 

赵阿姨把陈先生带进了餐厅。早在半个小时前,赵阿姨就通过小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围着那片用油漆画的数字号码圈出的空地不停在转圈,罗老师只告诉她今天要接的人是一位“陈先生”,但赵阿姨用她常年和女主人打交道才能培养出来的嗅觉闻到了,这个“陈先生”就是失踪的陈先生。她看到裴医生的车开过来,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个子不高、眉毛形成一个浓密山峰形状的中年男人,更证实了她的想法。赵阿姨总有种感觉,裴医生在这个家就像是一条项链末尾的卡扣,把零零散散的珠子穿起来给出“嘎嘣”一声的那个金属装置,就连罗老师面对裴医生的时候,眼睛里也多了一分放松。赵阿姨一直都在这爿别墅区做保姆,她见过很多女主人——丈夫在家的和丈夫不在家的,孩子在家的和孩子不在家的;她知道有钱人的通病是动不动就失踪,而这些别墅区里的主人们似乎天生被造就了一份面对“失踪”的反射机制。他们的消失可能意味着自杀、犯罪、破产、隐瞒、欺骗或者不明所以,在女人们一声哀号过后,往往总有一份印着数字的补偿施舍一般从天而降,于是“失踪”不再预示一个让人惊慌失措的绝望结局,而是成为了这里的日常状态。她知道,反正她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和眼睛,不说不听不看,她就是这些房子里唯一不会突然消失的人。

“速为在楼上。”罗老师用手往上指了指,示意陈先生和裴医生说话别太大声。几年没见陈先生,罗老师没有太多陌生感,这个男人还是如昨日一样拥有一双在浓密眉毛下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站着的时候还是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呈现出军人一样的笔直姿态,他垂下的右手还提了一个白色纸袋,经验告诉罗老师,越是看起来素净的包装里面的东西价格越贵。她倒是用更久的时间准备了自己,生怕在陈先生面前露出来自衰老的胆怯,她最后选了一件紧身高领的黑色针织衫。

她看了裴医生一眼,裴医生也丝毫没有回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裴医生是陈先生放在她身边的一只眼睛,她所创建的牙科医院全部的资金都来自陈先生,这也是一开始他们就说好的。她还是陈太太的时候有那么将近十年,她都叫他“老陈”,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既像父亲又像领路人的称呼,也是她对这个城市所有新的生活张开毛孔不知所措时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称呼,她跟在老陈身后就能碰触到这个城市最友好谄媚的一面,她在其中快速旋转着,在旋转的同时不断坠地,老陈出事了,速为出事了。然后老陈就成了“陈先生”,或者这么多年来,她都没真正了解过老陈——他的钱从何而来,他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的内心有着怎样的感情,他如何想象未来。她对老陈的记忆在回转隧道里都是消声的,一帧一帧卡顿在她预料不到的地方,在神秘的拐弯处。现在她和老陈一样,对别人说自己是“搞投资的”,每到这时候她似乎隐隐约约搞清了其中的奥秘——那座看起来极有现代感、张牙舞爪的医院一年所带来的利润还不及老陈答应“失踪”前给她留下来的股份和债券分红的一半——表面与真相的互换和扑朔迷离是他们的基本生存法则。就像现在他们都在她的暗示下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响动,却忘了陈先生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把速为接到美国去治眼睛的。

“我一直都和他说,爸爸失踪了。”

陈先生没有说话,他把手里拎着的那个纸袋放在了没人坐的一把餐椅上。

罗老师接着说:“我不太确定,他所理解的失踪是不是和我们一个意思。”

“但你也只能告诉他,至少让他有个准备。”

“他的眼睛真的还能治好吗?”罗老师其实并没有发问,她打心眼里认为速为只有维持现在这样的状态才是安全的,只要他永远像当时她从教室外面窥探到的未成年速为一样停滞不前,他的痛苦就不会被曝光。而她,永远是他的母亲。

“我不希望他像他爷爷一样在黑暗中离开。”



15


罗老师一个人先上楼,这样至少能让陈先生的再次出现不那么惊心动魄。裴医生说他去附近找个加油站给车加些油,也许一会儿要开很长的一段路。陈先生已经不太熟悉北京的路要用多少油来衡量区与区之间的距离,这里的路像肠子一样一圈圈平行盘绕,不上升也不下降,但只要出错一个口,就别想从这环路上下来。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掩盖自己编造的上一个谎言,多数时候,只要有下一个故事还在持续发生就等于默许了谎言的灰飞烟灭。陈先生打开冰箱,找到半瓶没喝完的白葡萄酒,他需要喝一些东西让自己看起来更接近等待的样子。

刚从部队出来的时候,他对所有酒精都有一种战斗般的饥渴,仿佛在说:“来呀,看看能不能把我弄倒。”酒精和年轻小伙子是绝妙搭配在一起的双生子,就像他完全知道这半瓶冰凉的、没有了气泡的白葡萄酒不属于罗老师,他早在宣布“失踪”的那一刻就默许了酒精和年轻人的入侵。在波士顿,很多事情想不起来,生命就像被延续到了另一个轨道,时差完全隔绝了过去,导致这里和那里搭不上,但一回来,有一根看不见的电流又把所有东西接了起来。

罗老师不爱带速为和他回老家,也就是在父亲死的那年,她跟着他回去看了一眼,速为也一起去了。陈先生的老家在北方,但奇怪的是,一到冬天这地方就变得很湿,衣服要是不烤在暖气上都晒不干。据说这城市在几百年前曾因丝绸兴盛过,引来了很多南方的生意人过来定居,陈先生一直认为,这些南方人一定把当地的潮气也带了过来。随着时间的衰退,北方的荣光都蒸发成了水汽,要不是最近两年盖房子的时候挖出了那个北方将军的墓,这城市早已被人们遗忘得一干二净。他回去的次数并不多——这么小的城市,他每次都记不住父亲住的那个干休所究竟在哪条路。开车的小年轻们每次听到“干休所”这个词,脸上困惑陌生的神情就像这词早从字典里被除名了一样,他后来就索性把干休所在的那条路编辑成了短信,用手机发给了自己,一五一十念给那些小年轻:“杏花北路12号。”

他记得速为第一次见爷爷的时候,不知道该叫什么,速为摸着老人皱皱巴巴的手,叫了声“老爷爷”,在速为看来,眼前的这个老人就跟幼儿园老师故事里讲的树精老爷爷一样大,身上还带着木头一样快要腐败的气味。

“老爷爷,你每天在做什么呀?”

父亲的屋子其实一点也不空,陈先生之后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做出这么多木头模型船。他总在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守着这间屋子的原因。他眼睛看得见的时候,还能做出模型船来;这眼睛一看不见,他就只能一艘艘摸过去,每天清点一遍模型船的数目,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我在造船。”

父亲一辈子和船的机器打交道,老老实实认为自己造出的每一个零件都是在给国家做贡献。他前些年还想着要把父亲接到北京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但每次父亲都说国家给他分了干休所的房子,他就得听国家的,不去北京和他们凑热闹。陈先生总听着母亲抱怨父亲,当时他还小,还以为母亲是嫌父亲总是一呼噜两三口就闷头吃完了面,他反而是长大后才厘清了父亲的故事,或者当时还是小孩的他只顾着被故事里“色弱”(他从母亲那里记下了这个稀罕的名词)这个词吓着了,其他什么都没注意,小孩子只要听到任何和眼睛相关的毛病都会本能地以为那就代表着“看不见”。陈先生有时候觉得父亲太固执了,他眼见他做船的速度越来越慢,但他依然一遍遍地重复打磨每一个相同的零件,就和他每天都重复鸡蛋挂面汤这一种食物一样,父亲说他老了,说他吃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味,手里摸什么东西都一样。陈先生担心的是在他眼睛完全失明之前一定会有一艘他没办法完成的模型船,而现在那只模型船就放在父亲床头,和其他的船并不摆在一块儿。那艘没完成的船只有一个船身,没有帆没有桅杆,笨拙得就像一块被遗弃的木头,散发出和父亲身上一样的味道,或者是父亲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早已和他屋子里这些木头模型船变得一样了。

“可是船都摆在那里动不了啦。”速为抓起那艘没做完的木头船拿在手里想让它动起来。

父亲笑了笑,他摸了摸速为的后脑勺,说:“这孩子后脑壳是凹下去的,有福气。”

父亲是个没福气的人。母亲说当年父亲没调到北京去的原因是市里给开的证明信上说“陈卫国同志有色弱”,陈先生记得他当时一边在问母亲色弱是什么,一边心惊胆战地害怕色弱一定就是什么东西都看不着,他甚至隔天还特意在父亲面前晃了晃,生怕他从来没看清过自己的模样。其实母亲一直也没和他说明白色弱究竟是什么,直到母亲把凑到的十万块钱给他连夜送到北京来,在那间潮湿窄小的半地下出租屋里握着他手的时候,才念叨了一晚上其实父亲根本没那毛病,那是别人为了挤掉父亲的名额故意写上去的,其实父亲要是去找管事的人送点水果说说好话也还有希望,她说父亲就吃亏在过于安分守己上。他从母亲的神情里读出了埋怨和不甘,也读出了他之前没意识到的爱,那是一种意犹未尽的神情。陈先生现在彻底参透了父亲的故事,这故事和满屋子的木头船一样,宣告着死亡终究会来的那一天。

从父亲的父亲开始,他们家的男性就注定得在失明黑暗的状态中死掉。没有任何预兆,就是突然那么一下,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父亲说他看不见东西的时候,陈先生有那么个预感——父亲快要走了。他这次带罗老师和速为回来就是怕说不准哪天人突然没了,之后再也见不上了;他还想接父亲去北京他们刚买的新家住那么几天,虽然他知道父亲在这时候更不可能(也没有力气)离开干休所这小小的房子。这房子和他刚买的别墅相比,也就等同院里物业管理处的大小。他从小一直记得“陈卫国同志有色弱”,这是他最初考上北京决心留在这个城市的全部愿望。

陈先生觉得遗憾的是,母亲在的时候只赶上了他最开始创事业那几年,那时候他还没和罗老师结婚,每天都在外面奔来跑去,母亲来北京,他也只能带她去天安门逛逛,然后回到不属于自己的出租房里。母亲一直想抱孙子,其实陈先生想要女儿,他隐隐中期待着生出个女儿也许就能打破陈家遗传的失明了。后来,他终于全款买上了崭新的大房子,但母亲的生命力迅速衰退,干瘪得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在被肺衰竭折磨的那几个月里听到罗老师怀上了孩子的消息,没过几天,母亲就带着对孙子的期待去世了,医生说她被自己的呼吸完全噎住了。陈先生到现在还在想,让母亲死在北京的医院到底是不是个正确选择,他觉得那时看到母亲合上眼睛时显得异常安详,协和医院的护士大夫尽了全力,说她的肺已经完全进入了衰竭的状态,对她来说,这世上的空气已经毫无用处。

几个月后,罗老师怀的孩子也在这家医院出生了,是个女孩。

 

从星期一开始,罗老师又重新找到了新一轮计算日子的刻度。她又梦到慢慢了——她全身蜡黄,在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子里不停旋转;她蜷缩着,赤裸着小小的身子,一会儿就变得滚烫发红;她一直紧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一呼一吸声——她从来没看清过女孩的脸,她从来没有对速为说起过在他之前夭折的这个姐姐,她甚至不能确信这个仅仅存在了九天的女孩是否来过他们的世界。临产之前罗老师和陈先生说好了,生下来是女孩的话就叫她“慢慢”,让她慢慢地在这个世界行走。接生的医生当时还说跳舞的人骨盆开,好生孩子,但慢慢就像是不愿意降临这个世界一样,罗老师怎么努力这孩子都下不来,最后还是那个胖胖的护士用助产钳夹着她露出一个顶的小脑袋,慢慢才从罗老师肚子里滑出来。那是罗老师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分走了一半,然后她就看着慢慢被同一个护士放进巨大的烤箱里,再出来的时候,没有呼吸的慢慢摊在她的双手之间,轻得就像一朵云。

在精疲力竭的那刻才诞生了新生命,那是罗老师第一次成为母亲。

她和陈先生几乎在意见完全一致的状态下商量好签了字,同意将慢慢的尸体用于医学实验,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高尚,而是给他们看房子的那个风水大师说这孩子还没变成人,把她的尸体放身边对下一个孩子不好。在阴和阳这两件事上,罗老师听风水先生的,她相信他们总是能比她自己看到更多,或者,只是让自己进入一个取得心理安慰的神秘途径。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罗老师在梦里也遗忘了慢慢,直到速为出事为止。罗老师觉得,慢慢一定一直活在她梦里造出的一个温暖的空间里,在那里静静观察着他们,和速为交替出现。每次醒来的时候,梦都真实得可怕,仿佛只要伸手过去,就能碰到慢慢那轻柔地堆起褶皱的皮肤——刚出生的婴儿和将死的老人一样,他们的身体都在一刹那变得又软又空,仿佛通向死亡大门的那一瞬间洗去了他们活着时的所有重量。而每当罗老师和那些年轻男孩一起睡着的时候,慢慢就不再出现——罗老师想,一定是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她从她身体里分开的那一刻,她确信自己能看到慢慢修长纤细的四肢,想象着她要是转起圈来该多么好看。

一个多星期了,李问既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打电话过来。他还回来的那串车钥匙一直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赵阿姨每天都把那串钥匙拿起来,擦好茶几,又把钥匙放回去。罗老师没留李问新房子的钥匙,直觉不断告诉她这个人可能是个危险人物。她知道北京的一套房就是富人们缓释压力的绿色硅胶球,她见了太多陈先生的朋友用这样的伎俩来解决人与人之间的潜在危险,这能让他们在相忘江湖中保持相敬如宾的关系,再说,房子的出资者始终是有钱人。在这期间,罗老师出去了两三趟,裴医生又给医院买了一台最新的洗牙机,说现在整个北京就这么一台,客人们用起来完全感觉不到原来的那种痛感。然后裴医生顿了顿,和罗老师说陈先生最近要回来看看速为,也许速为的眼睛能出去治。

“妈妈,我眼睛里有个洞。”

在罗老师的记忆里,自从速为在黑暗中放出了那个燃烧着红色火焰的怪物之后,他就没怎么叫过她妈妈。在经历了慢慢的消失之后,罗老师几乎没办法再怀上孩子了。慢慢出生和死亡的时间在2000年的初春,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处在混淆和慌乱的末世情绪里,人们说千禧年之后世界会进入另一个时空,谁都不知道未来将是什么样的。陈先生一直和她说没关系,他们一定还会有另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千禧年的后半年,陈先生给她装上了当时最新的家庭影院,带环绕声的那种,他陪她看了很多美国科幻电影,罗老师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彻底丧失了生理的本能,一种在科幻片里经常出现的藤蔓似的金属触角不断从她腹部延伸、生长,直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认为自己将彻底失去做一个母亲的生理能力。

在最终决定之前,她和陈先生尝试了五年,在这期间她变得敏感又麻木,上床已经完全成为一项繁殖后代的任务,令人作呕。陈先生在她看来和电视上《动物世界》里的那些雄性动物没什么两样,他们的流程迅速准确,却始终无法合成一个新生婴儿。罗老师一直笃定地相信,陈先生一定就是在这五年里彻底丧失了性能力。她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丧失的是对人的身体的兴趣,既和女人无关,也和男人无关,但是再往后,她对老宋的咒骂也只有她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挽回一点点尊严——承认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拐走,总比承认一个男人因为自己的过失失去了性能力要容易很多。

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吞下去的激素让她发胖,这比她晚上突如其来的崩溃大哭更令她心惊胆战。她的腹部囤积起一圈脂肪,她能想象在这皮肤下面一层层黄色的、浑浊的油脂,要命的是,这些油脂堆起的褶皱又让她时刻想起在医院烤箱里抽搐不止的慢慢:她的胳膊和腿那么小,像个芭比娃娃一样毫无生命。陈先生虽然在安慰她,但他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到什么激情,这一天天重复的程序已经完全耗尽了他们所有的感情和对未来的期待,仿佛每过一天,只有时间本身在记录,而他们一直在后退;仿佛未来在一个空盒子里,而他们永远够不到。

那些瞪着眼睛却毫无生命的玩具娃娃总是让罗老师想到慢慢。让她欣慰的是,速为看起来并不知道慢慢的存在,在速为被成功造出来的时候,有关慢慢的一切记忆他都无须知道。她能让自己确信的是,风水大师的话还是起了作用的。速为天生对所有人工制造的玩具没有任何兴趣,他从一出生就习惯于欣赏和倾听,他天生就是为了好好看这个世界而来的。罗老师从来不对已逝的时间做任何记录:她记得第一次去取卵,医生曾和她说很多女性都会记录一本“培养日记”来观察整个试管的周期,罗老师当时就想,自己绝对不会记录这种日记。那之后,她反复了无数次取卵、受精、移植、培养、确认的机械步骤:要么在第一步卵泡就被立马判定不能投入使用,要么就在培养那一步彻底前功尽弃。陈先生只在第一次的时候陪着她来过,人们有时宁愿把科学和医院看成寺庙一样的地方,以为只要诚心诚意烧香礼拜就能愿望成真;当科学一旦展露它残酷的一面时,愿望一定会被一次次的数据分析打回到绝望境地。她后来也没要求陈先生再陪她来,她只是要求在培植成功的最后一天把之前送她来这儿的那个年轻司机解雇掉。

她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些曾经装在无菌盒子里,被冰凉的针管穿过的卵子和精子以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奇妙方式接受或者拒绝合成一个新的婴儿,仿佛婴儿本身和我们并不隶属同一生命序列,他们来自另一套生命系统。慢慢的出生让她觉得孩子是从自己身上掉下去的肉,然而速为的出生让她变得疑惑:他的到来过于漫长,她作为“母亲”,全程更像一个观察者一样被她完全无法掌控的科学时刻判断着“失败”或“成功”,没有丝毫预兆。她几乎以十几天为一个周期计算着日、月、年的长度,最后她快要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一切的动力变成了极其强烈的惯性劳作。她发现男性的痛苦来得比女性更加急促,所以她在内心深处完全没有怪罪陈先生,他们的婚姻最终在孩子的诞生中走向了无形无味。那几年里她连触碰到他们分泌出来的黏糊糊的液体都觉得恶心,想到这些东西马上就要被放进无菌试管里像中学化学课的实验那样摇来晃去,想到一个崭新的生命居然只有依靠这些东西才能诞生,想到那些被宣判失败的“卵”是不是也像慢慢那样从此流离失所,而她的梦境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速为被确认“成功”的那一刻,罗老师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滚圆的肚子上,就像装着整个世界的种子一样。她要把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这个孩子,她当时是这么和自己说的。



……(未完)

格非、贾樟柯联袂推荐



《男孩们》聚焦当下青少年的精神和情感状况,感觉敏锐,语言简净,叙事细腻而别有风致。
——格非(作家)

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在人性的深渊探索、追寻、挣扎,它也许揭示了一代人隐秘的某种精神真相。——贾樟柯(导演)

2021单月号-5《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育(续)/005  海  江  凌  翼


中篇小说

杀 女/074  郑小琼

戏中人/113   陈 玺


短篇小说

梦境果园/105  曹军庆


春秋传

奔 鲁/138  李敬泽


小说新干线

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中篇)/144  崔  君

想象一个朋友(创作谈)/167  崔 君

文学中的“老实人”难题(评介)/168  刘诗宇


思想者说

入藏记/170  徐则臣


散  文

年轮逆生长/182  孔捷生

没有比一条河流醒来更让人惊心/192  马  叙

斯人可嘉/198  方向明

名家写东莞·松山湖小辑/209  蒋  韵  艾  伟 尹学芸  等


译  界

勒内·夏尔自选诗/220  张  博 译


诗  歌

吉勒布特组诗/224  吉狄马加

风吹时/229  李郁葱

明月山川心事/231  李海洲

花园与信札/233  李寂荡

开花的石头/235   王  峰

在火光中/237  桑  子

闪电博物馆/239  薛依依


艺    术

封    面  岁岁安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悦-读

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杨好:男孩们

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①)

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②)

2021双月号-3《十月·长篇小说》|林白:北流(选读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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