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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麦家:畜生

2016-01-01 麦家 十月杂志

作家/麦家

麦家,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1981年考入军校,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6年写作,出版有《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等长篇小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解密》入选“企鹅经典”文库,是中国首部被收入该文库的当代小说,并被英国《经济学人》周刊评为“2014年度十佳小说”。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韩、俄、西班牙、葡萄牙、土耳其、匈牙利、阿拉伯、希伯来、捷克、波兰、丹麦、荷兰等20多种语言,并改为多部影视作品。


畜 生

文/麦家

我在满嘴酒气的恶臭中醒来,发现两只老母鸡正对着我胸膛咯咯地叫着,一边欢快地啄着我呕吐出来的午饭:有鱼,有肉,笋干,盐鸭蛋,还有粽子糯米。它们经过我胃酸的腐蚀和酒精的胀泡,变得稀里糊涂,黏糊糊,滑唧唧,臭烘烘,像阴沟里的秽物。这是一九七四年端午节这天下午,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酒醉、第一次呕吐,都在这个老母鸡对我开怀大笑的下午发生了。

都是爷爷害的!

爷爷一边端着汤碗,一边指着我满脖颈的痱子说:“你看,你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长了痱子,难看死了。知道你为什么长痱子吗?因为你整天像头水牛一样泡在溪坎里打水仗,骨头里进了水,身上湿气太重。”爷爷喝了酒就高兴,高兴了就会拿我寻开心,他把酒碗递给我,“来,喝一口,杀杀你身上的湿气。”

我不喝。我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爷爷说:“没让你喝酒,这是药。杨梅酒可是除湿祛寒的灵丹药,以前杨贵妃都年年要喝的。喝吧,当药喝,这时节喝最灵。什么东西都要当季吃,现在喝是仙药,到冬天它就是毒药了。”

我先是像喝毒药一样,怕死地抿一小口。发现这酒像蜂蜜水一样甜,就放开喉咙吞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把半汤碗杨梅酒喝了个精光。

爷爷骂:“你疯了!谁让你喝这么多,不把你醉死才怪。”

我真的醉了,饭还没有吃完,就像瘟鸡一样,头晕得不行,身子骨瘫散,连凳子都坐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要死了。酒精把我身上的痱子全点燃,我身子像着火,又红又烫,像块烙铁。

爷爷把我抱到篾席上。每到夏天,爷爷都会在他住的厢房门前铺一张篾席睡午觉。篾席下面是打磨过的青石板,光滑,凉爽,睡在这里,最热的身子都会凉快下来。篾席本来的颜色是青灰色的,但爷爷的汗水把它染成褐色,像用酱油煮过。爷爷说,汗水也是油漆。这张篾席的年纪比我还大。当然,这也是爷爷说的。爷爷还对我说过,时间会叫油漆褪色,又会给没有油漆过的东西上色。

爷爷总是爱跟我说这说那的。

那天下午,在我失去知觉前,我听到爷爷对我说:“你个十三点,本来今天可以带你去看热闹的,现在你就老老实实睡觉吧,这碗酒保你可以睡到明天天亮。”

但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两只老母鸡在我身上又是啄,又是叫,把我吵醒了。事后爷爷说,主要是因为我及时把酒吐出来了,否则就是老虎吃了我也吵不醒我。也许吧,反正我醒了,而且除了浑身痒和有点头痛,没有其他恶果。没有胃出血,没有酒精中毒,没有瞎掉眼睛,没有失去记忆。总之,我没什么大问题,倒是村子——整个村子——出了大问题,没人了。一个人没有。

村子空了!像课本里说的,好像日本佬刚来过。

我从自家屋子里开始寻,寻到隔壁三爸家,阿木家,国根家,水水家,铁匠家……挨着门一家家寻过去,一条弄堂寻到底,喉咙叫破,眼睛拉直,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听到一丝人声。

再寻一条弄堂,还是一样,见不着人,只看见鸡啊,狗啊,猫啊……它们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显得比平时要多,胆量也更大,见到我一点儿不害怕。水水家的狸花猫最气人,跟水水这人一样,贼精,好像知道我心田里也长满痱子,在着火,管不了它,居然放肆地当着我的面,恬不知耻地叼走了铁匠家的半条带鱼。我想去追它,可想到如果大家真出了事,谁还要半根带鱼?一拖拉机也不要了。人死了,只要木头做棺材,谁要这些东西?

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担心,村里人都死光了。

寻到祠堂门口,终于看见一个人,是富根瘫子。村里人都晓得,富根瘫子年轻时跟东山寺里的一个老和尚练过武,有轻功,火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来,他噌一下就上去了,噌一下又下来了,像野猫爬墙头。他爬了几年火车,家里要什么有什么,连机关枪都有,身边的男人都怕他,女人都爱他。爷爷说,那时光他住在城里,花花世界,好看的女人跟我们溪坎里的鲫鱼一样多,一样容易弄到手。没人说得清爽,他到底睡过多少城里的女人,反正很多很多,一节火车装不下。他把城里的女人睡了个够,也把身上的力气睡散了,然后有一天就从火车上摔下来,被飞奔的铁轱辘切掉双腿。

爷爷说:“轻功是个力气活,力气稀松,身子就重了,像块湿毛巾。以前,富根瘫子是块丝巾,可以跟风一起飞。”

等他被人抬回村里时,湿毛巾也不是,只是一团烂棉絮,那些以前的女人、钱财,都变成一身虱子。为了养活这些虱子,他不得不变卖掉父母留下的茅草屋,一年四季吃住在祠堂里,像只癞蛤蟆。村里有句口头禅:他的家在祠堂,他的鸡巴比腿长,说的就是富根瘫子。鸡巴比腿长,就是没有腿;把祠堂当家,就是没有家。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条命,一件烂棉袄,一身臭虱子。他日里夜里瘫在祠堂门口,有人给他什么就吃什么,没人给他就吃身上的虱子,喝屋檐水。

爷爷说:“世上最惬意的事是鸡变凤凰,最作孽的事是龙变虫子。富根瘫子四十岁前是最惬意的,睡过的女人一火车都装不下,四十岁后是最作孽的,吃的香烟都是人家丢的烟屁股。”

尽管爷爷不准我叫他瘫子,但只要爷爷不在身边,我从来都只叫他瘫子。对吃烟屁股的人,小孩子也瞧不起他的。

我说:“瘫子,村里的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他说:“你把那两个烟屁股给我捡过来,我告诉你。”

午后的阳光白亮白亮的,铺在杂色的拳头大的鹅卵石上,咝咝地冒着热气。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会儿在石头缝里看见一个烟屁股,却怎么也瞅不见另一个。

我说:“只有一个。”

他说:“转过身,朝我走过来,在台阶上找。”

总共三级台阶,我在第三级台阶上发现另一个烟屁股。可这级台阶他是看不到的,除非他的目光会拐弯。

我奇怪了,问他:“你坐在那里,怎么看得到这个烟屁股?”

他说:“我闻到的。”

我拾起两个烟屁股,交给他,要他告诉我。他却跟我耍赖,要我再去给他寻几个才告诉我。我骂他,踢他,朝他吐口水,逼他马上告诉我。但他根本无所谓我踢啊骂的,好像是一只石狮子,好像烟屁股把他开心死了。他一边专心点着烟屁股抽,一边嘿嘿地笑:“快去找吧,晚了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好家伙,几年才看一次呢,全村人都去看了,你没看到会后悔死的。”

我想起爷爷在我昏睡之前说过,本来今天他要带我去看热闹的,现在他也这么说,看来这是真的。那么在哪里?是什么热闹?我狠狠踢他,骂他,逼他,他就是不说。“快去给我找烟头,否则你打死我也不说。”他说,“我已经死过好多次,怎么会怕死?没有烟抽,比死还难过。”

我只好忍着气,顶着炎炎烈日,像只一路嗅寻自个儿尿水的小狗一样,埋着头,伸着脖颈,瞪着眼,去寻烟屁股。寻了两条弄堂,总算寻到三个。这回我学了聪明,把烟屁股亮在手板心里,只给他看。我要他先告诉我。他眼睛射着一道蓝光,盯着我手板心,盯得我手板心发烫,像三只烟屁股在燃烧。

我催他,“你说啊,他们去哪里了。”

他故意找我碴,像语文书上写的,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你急了是不是?可是你才找了三个就让我说,没这么便宜,除非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我真想卡死他,可心里确实急得很,只好问他:“什么事?”

他说:“今天是端午节,你家里一定有粽子吧,晚上给我送两个来。”

给你送个鸡巴!别以为我是小孩子好欺负,你死瘫子一个谁怕你。可嘴上,我答应得很爽快又坚决,“好的。”我说,“一定。”

他说:“要有肉的。”

我说:“当然。”

骗人谁不会,我想。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骗人会长长鼻子。我敢对天发誓,这也是骗人的话。骗人的人多着呢,我也经常骗人,可从来没见谁鼻子长长。大人们用骗人的话教育我们小孩子不要骗人,真是太滑稽。瘫子就更滑稽,鸡巴比腿还长,一个活死鬼,居然还欺负我。这么想着,我怒气冲天,对他大声说:

“瘫子,快告诉我,否则我把烟头全扔到阴沟里。”

他这才告诉我:下午镇上开公判大会,要枪毙人,他们都去看杀人了。

我一听胸膛怦怦地跳起来,好像要杀的人是我。我怕了,然后拔腿就跑。我不是怕被人杀,我是怕错过杀人的当场。去镇上有五里路,我小孩子脚步小,就算一路快跑也要半个小时,万一赶不上怎么办?好几年才一次呢,错过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

爷爷说:“日本佬作威那些年,杀人跟杀鸡一样,随便看得到,偶尔去镇上说不定就能撞见;解放头几年里也不难见到,十里八乡每年总要杀几个土豪恶霸,跟杀猪差不多;现在世道太平,杀人跟杀牛一样,几年都遇不到一次,稀罕了!”

确实,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杀人,只听人说过。经常听。我当然想亲眼看一次,我们小孩子都想。其实大人也想呢,要不村子怎么会空?想到全村人都去看了,我有可能成为今后全村唯一没有见过杀人的人,我又怕又羞,好像犯了什么恶罪。

我一路狂奔,像只尾巴被剁的小鹿,冲啊冲,勇往直前,跌倒爬起,奋不顾身,身上的痱子像热锅上的蚂蚁,都狗急跳墙,在我身上疯狂乱窜,兴风作浪,裤裆里,脚板底,胳肢窝,全都成了蚂蚁窝。我觉得我要痒死了。但我不怕死。我宁愿死也不想做一个全村唯一没见过杀人的人。

运气不错,半路上我遇到一辆拖拉机,戴着一顶大黑烟帽子,向我嘭嘭开来。我看见车斗里塞满了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个村的,但我已想好——下定决心!不管哪个村的,不管车上挤着多少人,我都要爬上去。

我不像富根瘫子一样有轻功,会爬火车,但爬个拖拉机绝不在话下。我们经常爬,有胆子,也有经验。我先迎着拖拉机跑过去,以我的经验,开拖拉机的师傅一定会破口大骂,同时也一定会放慢速度。放心,没哪个司机敢撞人的。再说,就算敢撞也撞不上,等拖拉机开过来,还有十来米距离时,我会迅速闪开,掉头往前跑,然后趁着拖拉机追上我时,迅速扑上去。这时间非常短,只有一两秒钟,必须快,必须集中精力,斗大胆,豁出去,怕不得。怕会让手发软,抓不住车斗边,抓住也会被甩掉。抓住车斗边口后,不能马上起跳,要跟着拖拉机跑一阵,一边跑一边理顺脚步,然后纵身一跃。什么时候起跳很关键,早了,脚步没理顺,有力使不出来,晚了,力气跑光就无力起跳。还有,最好别在车轮前起跳,应该在车轮后,这样摔下来也不会有危险,顶多摔一跤,磕破膝盖。否则摔下来,正好被车轮压着,那就不是磕破皮肉,而是要出人命的。

爷爷说:“和我们小时光比,你们这代孩子多一样童子功,就是爬拖拉机。”

我觉得爷爷说得很对,我们不但会爬树、扒墙、游水、摸鱼、抓蛇,还会爬拖拉机。包括水水,女孩子,照样会爬。蜘蛛生来会吐丝结网,我们生来会干这些事。我们在摇篮里就学会这些事,就像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在摇篮里就会说叽里咕噜的外国话一样。

上车后,我得知,一车人都是去镇上看杀人的。他们是骆驼村的,离我们村很远,几十公里,快挨着邻县肖山。水水母亲就是这个村庄嫁来的,说话腔调跟我们完全不一样,是短舌头的肖山腔。水水说,她最讨厌去外公家拜年,像上天一样难,走公路一天走不到,走山路虽然近一些,但山路很难走,来回一趟新鞋子就变成破鞋啦。水水确实经常穿破鞋子,脚指头钻出来,像个野孩子。

其实水水不野,娇滴滴,连毛毛虫都怕。可她鬼点子多,贼精,像他们家狸花猫,眼睛一闭,一个鬼点子像她脚指头一样钻出来,搞得我们都不爱跟她玩耍。几个月前她曾经偷看我撒尿,被我发现后她怕我报告老师,当着我的面脱下裤子,也让我看她撒尿。我说我不要看,她说我已经看了,而且还恶人先告状,向老师报告说我偷看她撒尿。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理过她,我恨她,连她一家人都恨,恨死!没想到,开拖拉机的师傅还是她大表哥,让我很失落。爷爷说,这叫冤家路窄。不过想到他们这么远都要赶来看,开着拖拉机来,又让我有些激动,好像我们是战友。

我感激和他们相逢。

拖拉机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们送到镇上。

开始,我们不知道去哪里。但很快知道了,因为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高音喇叭刚响起时,停落在高压线上的一长串麻雀一齐射向天空,像挨了枪打。拖拉机循着高音喇叭的声音开去,开进镇子,开出镇子,最后停在镇中心学校附近的一块刚收割完油菜的空地上。这里停满拖拉机和脚踏车,也堆满油菜秆。油菜秆引来成群蜻蜓,满天飞,四处停,好像蜻蜓也赶来看热闹。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像蜂箱里的蜜蜂,一层层,满当当,角落落都是!大人大多挤在操场上,像筷子一样,插得密密麻麻,风都钻不进去。小孩子,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有的跨在篮球架上,有的爬在电线杆上,有的像猴子一样攀在树上,有的像野猫一样钻在屋檐下。围墙上更不用说,排满人,像书架上排满书。

我知道,我必须上围墙。只有登上围墙,我才可能看到前面发生的事情:谁在讲话,谁在挨斗,谁要被枪毙。可围墙很高,必须要大人把我抱上去,同时上面的人必须要愿意给我挤一个位。谁这么好?只有熟人。我们村的人。我沿着围墙一路寻去,一大圈下来,没发现一个熟人。既然我们村子空了,他们当然都在这里。可我找不到他们。他们像山上的落叶消失在满地的树叶里,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我急得要哭。

我真的哭了。

突然,我透过泪水看到一双熟悉的破鞋子。是水水!她坐在围墙上,小腿挂下来,前后荡着,像坐在水渠上戏水。我忘记了恨,大声喊她,让她给我匀个位置。她很慷慨,不但给我匀出位置,还把她父亲从人堆里叫起来,帮助我爬上围墙,挨着她坐下。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冒着白色的热气,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越过人头,我看到一个临时搭的木台子,插满红旗。没有风,红旗不飘,耷拉着,像被太阳晒蔫的大红花。和红旗相比,挂在台子两边的两只绿色高音喇叭显得特别起劲,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因为声音太大,我们反而什么都听不清,只有嗓门声和吱吱吱电流声。对着麦克风讲话的人,是个大个子,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臂上箍着红袖套,手里拿着一份稿子,一会儿念稿子,一会儿抬头看我们。

水水说,他是公社领导。

领导站在台子最前面,背后是一排被批斗的坏蛋,有五个;每个坏蛋背后立着两个民兵同志。民兵都威风凛凛,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扎着宽皮带,端着枪,一动不动,像木头桩子。五个坏蛋有一个妇女,头埋在胸前,长头发披散,盖着脸,像个吊死鬼。另外四个男的,一个是老头,精精瘦,头发雪雪白;一个坐在凳子上,水水说他腿断了,刚才是被民兵架上来的;一个小年轻,剃着光头;一个矮佬,光着脚,赤着膊。他们都被麻绳反剪着双手,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打着叉,写着大字。因为距离远,隔着两个篮球场,我只能看清叉,看不清字。

五个坏蛋,最牵我注意的是那个赤膊赤脚的矮佬,其他四个坏蛋都是垂头丧气,低头认罪的样子,只有他一直昂着头,东张西望,一会儿看台下,一会儿看天上,满副无所谓的样子。而且,我觉得他有点像我们村里的木金傻瓜——我们都叫他木瓜。

水水说,就是他,木瓜。

我仔细看,确实是他。没错,就是他!想想看也是,只有木瓜这种人,才会在被批斗的时候还这样昂首挺胸,东看西看,像在演戏。因为他是傻瓜嘛。傻瓜是不知羞耻、不识好歹的,以为上了台,就在当演员。

爷爷说:“听不见话里有话叫笨蛋,分不清鸡蛋鸭蛋叫傻瓜。”

关于木瓜我是熟悉的,他跟我们家是一个生产队的。即使不是一个生产队,也不会不熟悉他,他是我们村的“名人”。关于他的笑话和故事,已被杏林瞎子编成词,男女老少都能扯上几句。我能全部背下来,是这样说的——

木瓜木瓜

木金傻瓜

无爹无娘

断子断孙

光棍一个

养牛三头

一天吃一顿

夜里跟牛困

牛说木瓜好

人说木瓜瓜

不晓得白醋酸

不知道加法算

我从小知道,当然是爷爷告诉我的,木瓜是民国四十九年那年,当时我们村里的私塾先生从镇上捡回来的。先生是个大麻子,满脸黄豆,难看死,虽有满肚子墨水,却没一个姑娘愿嫁给他,五十多岁还在打光棍。那年夏天,他被日本鬼子抓去镇上写标语,回来时一手牵一只大奶子母山羊,一手抱着个哇哇哭的小人儿。人家问他,先生这是谁家孩子。他说,茅坑里捡的。人家说,兵荒马乱的你做什么好事。他说,我要靠他养老送终呢。先生用羊奶喂他,养他长大,教他识字算数,希望他接过衣钵,养家糊口,养老送终。先生十年如一日地教养,他十年如一日地白养,十岁还不认得自己名字,不会算一加一等于几,气得先生天天翻白眼。

爷爷说:“人各有命,先生是断后的命,养个儿子是傻子,等于白养。”

我问他:“木金是什么命?”

爷爷说:“贱骨头,死不了的命。”

听说他死过好多次,五岁时吞过锋利的剃头刀,第二天跟血一道屙出来;九岁时被洪水卷走,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几天后他拖着一只洗脚桶回来,毫发无损;十三岁那年他在家玩火,把房子烧燃了,火光冲天,家里东西都烧成灰,连猫也被烧个半死,他一个傻子反而躲在水缸里逃过一劫,只是头发被烧成阴阳头。先生一气之下把半瓶敌敌畏倒进稀饭里,准备和他一起见阎罗王。结果先生走得利落,魂飞魄散,他只是肚子苦痛几天,又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再不长个,横着长,小腿像大腿,大腿像腰身,腰身粗过水桶,肩宽长过腰背,胸脯厚得像坨铁疙瘩,身板硬得像堵水泥墙,一身蛮力气,可以把一头犍牛掼倒在地。

虽然力气大,但做农活,样样不行,给庄稼除草,他把庄稼一起拔掉;插秧,他把秧苗倒着插;播撒麦种,他手抖,长出来的麦田像个瘌痢头。连割稻收麦这种最简单的农活,我们小孩子都会做,他也做不好。我跟他一起割过稻子,我割完一畦他才割半畦,因为他是坐着割的。他腰太粗,弯不下来,只能坐着割,笑死人。

爷爷说:“他可笑的事多着呢,远的不说,就说你大姑亲身经历的。几年前你大姑家造新屋,当时溪坎还不通桥,拖拉机开不到你大姑家,运来的砖头只能卸在堰口,然后要靠人工搬。遇到这种事村里人都会叫木金去做,因为这是个力气活,他干活卖力,一个人可以顶两个用。你大姑就去请他,忙碌整整两天,肩膀脱掉一层皮。你大姑看他干活真的卖力,收工那天烧了两只菜,又去小店打了一斤白酒送他。酒是番芋烧的,便宜,才四毛钱。你大姑买酒的同时还买了一瓶白醋,用的是一样的瓶子,回到家不知怎么回事,弄混了,把白醋当白酒送给了他。不过一个小时,你大姑发现后,连忙去找他换,结果他已经把整瓶白醋当白酒喝个精光。他什么事没有,胃不痛,肠没烂,倒是你大姑心痛了几天,因为一瓶白醋要九毛钱,比两瓶白酒还贵呢。”

我说:“白醋酸得要命,他怎么会喝不出来?”

爷爷哈哈大笑:“要不大家怎么叫他木瓜?要是一般人,鼻子一闻就知道。”

我说:“我喝一口白醋胃都会反酸,他一整瓶怎么喝得下去?”

爷爷还是大笑道:“要是一般人,就算喝得下去也得要送医院,胃一定疡掉了。可他屁事没有。他喝敌敌畏都没事,醋算什么。他确实是个木瓜啊,不是一般人。”

因为是木瓜,不是一般人,一般的农活做不来,队里只好安排他放牛。我们生产队有三头水牛,一头公牛,两头母牛。这可是我们生产队最宝贵的财富,百十亩水田旱地,每年都要靠它们犁田,翻地。爷爷说——其实不止爷爷一个人说,所有大人都在说,死一个人不算事,死一头牛是天大的事。前两年,三爸他们小队的一头牛犯羊癫疯,满山野疯跑,从悬崖上跌下来,摔死。我亲眼看见,他们队里几十个大人都赶到现场,像小孩子一样哭,那伤心的样子比死任何一个人都严重。

听爷爷说,水牛容易犯两种病,一种是羊癫疯,一种是黄疸病。犯黄疸病是因为经常肚皮饿,吃不饱,长期营养不够;犯羊癫疯是因为经受什么刺激、惊吓。牛从来低着头,看不到天,如果让它抬头看到天,它就会害怕,甚至受惊、发疯。村里每个小孩子都知道,牛最怕看红色的东西,所以上山时绝不能让它看到红色。因为上山时牛眼朝上,红色会放大,变成一片天。这时候它一定会受惊,夺路而逃,满山遍野疯跑。我们队里的牛从来没有犯过这两种病,因为木金管牛管得特别周到细致,每天定时放牛出去吃草,定时给它们洗澡,定时带它们回家。

爷爷说:“人总有一用,木金是给牛用的。”

我经常看见,每到傍晚时候,木金总是一手提着镰刀,一手扬着鞭子,赶着三头牛回到村里,每头牛背上驮着一捆青草。这是给牛准备的早饭。木金自己从来不吃早饭和中饭,一天只吃一顿夜饭。因为他是光棍汉,没人给他烧饭,索性一顿吃个饱,反正他的胃神奇,一次可以吃下半头羊。村里人都说,木金对牛比对自己还要好,他是牛的爹,牛的妈。我觉得他对牛比有些爹妈对自己小孩都还要好,包括我,父母老是打我,他从来不打牛,甚至都不骑。其他生产队放牛的人经常骑着牛回家,他一向不骑,至少我没见过。有人说,那是因为他个子矮,骑不上去。也许吧。但也不一定,也可能他是不忍心骑。他把牛当作爹妈,谁会去骑爹妈呢?我真的觉得,我们小队的三头牛真是福气好,有这么一个体恤孝顺它们的“好儿子”。

但是一个月前,木金突然被公社抓走,说是因为他糟蹋牛。怎么糟蹋?我问爷爷,问父亲、母亲,问过好多人,他们都说你小孩子管这些事干什么。爷爷为此还骂我一顿,说我不学好,整天想些不三不四的事,不准我以后提这事。不提就不提,反正跟我没关系。其实我也能猜测到,糟蹋牛还能怎么着,无非就是打嘛。牛有时很讨厌,偷吃庄稼,发飙伤人,你去管,它不听。什么叫牛脾气嘛,就是它不听招呼,死活不听,非把你急得揍它。放牛的人都揍过牛,有人揍得很凶,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头用带刺的梨树枝,一鞭子一鞭子抽,抽得那头牛皮开肉绽,最后眼泪汪汪地跪倒在地上。我想木金这次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哪头牛犯浑,把他逼急了,逼他下了毒手,把那头牛揍伤,不能下地干活了。

爷爷说:“有些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时常冒火星子,但从不会放火烧人,下毒手。有些人是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平时闷声不响,焉不拉唧,但一旦发作起来会比谁都凶,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

木金就是这样,平时间总是傻呵呵,笑嘻嘻的,几乎谁都可以欺负他,寻他开心。包括我们小孩子也经常捉弄他,有一次他在水库洗澡,我们把他衣服偷走,挂在牛脖子上,后来牛把衣服弄丢,他只好挨到天黑,光着身子回家。第二天,他依旧对我们笑嘻嘻,像什么事没发生。但是有一回,我三爸儿子,就是我堂哥建军,把他烤得喷香的一只野兔肉偷吃了,他居然提着斧头找上门,非要三爸赔他,不赔他要杀人,最后只好赔他两条带鱼鲞。

爷爷说:“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偷他吃的等于要他命,他会跟你拼命的。”

我想牛这次会不会是偷吃了他的粮食,所以叫他发了狠,下了毒手。这很可能,牛最爱吃稻谷麦子。牛还爱喝老酒,一次能喝一脸盆,我亲眼见过。木金没有家,牛棚就是他家,他的粮食一定也藏在牛棚里,牛完全可能偷吃得到。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牛像我建军堂哥一样,因为嘴馋闯了祸,挨了毒打。想着牛遍体鳞伤的样子,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于是有一天放学我特意溜去牛棚。结果很失望,三头牛都好好的,一头母牛还肚皮鼓鼓的,奶子大大的,好像怀着小牛崽。总之,我没发现哪头牛受伤。我又想,也可能受的是内伤,看不见的。

但是再怎么说,毕竟牛没有死,也没有残,哪至于把木金也拉到这里来批斗?我想他是不是还有其他错误。我问水水:“木金犯了什么错?”水水头别开去,不理我。我以为她没听见,又问她:“嗳,我问你呢,木金犯了什么错?”她一下脸红了,对我气呼呼地说:“你干吗问我,我不知道!”我说:“你不是早来了。”她突然骂我:“我知道你故意问我的,你跟木金一样是个流氓!”

这么说,我想木金是犯了流氓罪。我不在乎她骂我,我在乎的是木金跟谁耍流氓了。当我这么问她时,她生气极了,对我吐一脸口水,大骂我:“滚开!你个大流氓!待会跟木金一样把你拉出去枪毙!”

她这么生气反而引起我瞎想,我想木金会不会对她大姐耍了流氓?水水有三个姐姐,大姐最漂亮,本来村里有很多年轻后生想娶她,可她一个都看不上,非要嫁个居民,谈了几个都泡汤。居民看不上农民的,就像我们看不起木金一样。

爷爷说:“人啊,一定要知趣知足,高不成,低不就,只有当吊死鬼。”

水水大姐虽然没有当吊死鬼,但也差不多,她后来害上花痴病,经常一个人穿一身花衣服、头上插着鲜花去镇上寻男人,见男人就傻笑,就送花,傻笑的样子跟木金有点像。所以有人开玩笑说,他俩是半斤八两,天造的一对。我觉得除去水水大姐,木金也不敢对谁耍流氓,要耍只有对她,傻瓜对痴子。这么想着,我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替木金可惜,因为为水水大姐被枪毙实在不值得。

果然,大会结束,其他三个罪犯被县城来的公安同志押上吉普车带走,木金和那个坐在凳子上的犯人则被四个持枪民兵架着押走,说是要拉到后面山上去执行枪决。顿时,会场里的人像泥石流一样往一个方向涌去,就是后山的方向,学校后门。我的地方离后门很远,就算近,我也不敢去挤,这么多大人在挤,像牛发羊癫疯一样左冲右撞,我们小孩子挤进去一定会被踩死。

我想完了,今天白来一趟。

突然高音喇叭又响起来,声嘶力竭,震耳欲聋。他在发命令,用的是一种比刚才公社领导还要高亢严厉的声音,讲的是普通话,口齿伶清,我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给我听着!大家从大门走!大门!大门!任何人不能往后门走!不能去刑场看热闹!任何人都不能去!谁敢去我们就抓谁!听见了没有你们!都给我回头!回头!从大门走!快!回头!从大门走!”

像往火堆里泼一盆水,骚扰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一遍接一遍地说,人群开始往大门方向蠢蠢移动起来,树上、电线杆上、篮球架上,包括我们围墙上的小孩,也陆续被大人接到地上。就在水水被父亲抱到地上的同时,我意外地发现,围墙上有些孩子顺着围墙在往后山方向走。我猜他们是要去后山刑场,便不顾水水父亲劝阻,跟他们走了。我们走到后门那道围墙上,纷纷跳下去。

总共有几十个孩子,都比我大,都是我不认得的。我们像游击队员一样,猫着腰,钻进树林,躲着民兵巡逻的视线,悄悄往山里挺进,最后看到一个废弃的石塘。这里曾经是一个采石场,半个山坡被挖空,留下一个巨大的塘,塘里乱石成堆,杂草丛生,还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工棚。有人说,这里就是刑场。有人说,这里没人不可能是刑场。前面那个人说,人会来的,他们还在路上。后面这个人说,他们应该比我们早到才对,因为我们走的是野路,绕了圈。前面那个人说,有个罪犯腿断了,要人抬上来,所以走得慢。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何况另一个罪犯——就是木金——是个矮脚佬,也是走不快的。

果然,没过多久上来好多人,由两位公安领头,后面跟着乱蓬蓬一队人,有哭有叫,乱七八糟。开始我们都躲在树林里,看到有小孩子跟着,而且并没有人驱赶他们,我们也就从树林里钻出来,跟着他们一起走。那个腿断的罪犯确实走不了,全靠几个民兵拖着走,一边啊哟啊哟叫着,嘶着,好像女人生孩子。相比木金一点声响没有,我也看不见他,因为他人矮,被人押着、围着,顶多只能偶尔看到他光着的脚。他的脚像牛蹄子一样粗壮,也像牛蹄子一样沾满泥土。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原来是我堂哥建军!我很高兴,终于有了伴。更高兴的是,堂哥下午来得早,什么都知道。他告诉我,那个腿断的罪犯是镇邮电所所长,犯的是流氓罪,就在办公室里把他一个手下“那个”了,而女人的丈夫是部队上一个营长,知情后千里迢迢赶回来,把所长暴打一顿,然后把他拖到公社,交给政府。

堂哥说:“他腿就是这样被打断的。”

堂哥又说:“他破坏军婚,笃定要枪毙。”

至于我们村木金,犯的也是流氓罪。“你知道他跟谁‘那个’了?”堂哥说,“你绝对猜不到。”我说:“是不是跟水水大姐?”他马上摇头,用一种嘲笑的口吻对我说:“水水大姐烂番芋一个,就算‘那个’了她也不会是死罪,顶多坐牢房。”他让我再猜,看我越猜越不对头,终于忍不住说:“行了,别瞎猜了,我告诉你吧,他跟牛‘那个’了,牛!我们生产队的牛!”怎么可能呢?我不信。“你骗人!”我说。他说:“骗你我被枪毙好了。”并马上拉住旁边一个孩子,让他做证明。

那人毫不犹豫又斩钉截铁地做证明,让我不得不信,甚至让我一下想到那头怀着小牛崽的母牛。我不知道这跟木金‘那个’它有没有关系,这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能知道的。我不知道,不!

我突然非常恨木金,气愤地说:“牛是生产队最宝贵的财富,比人都金贵,他糟蹋牛简直罪大恶极!”堂哥说:“是啊,所以他也笃定是死罪。”我说:“他该死!”堂哥说:“他马上就要死了。”我说:“最好对他多开几枪,把他打个稀巴烂。”堂哥说:“这不可能,子弹要收费的,他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政府收不到钱,怎么愿意浪费子弹?顶多给他一枪。”

确实,我们只听到两声枪响,应该是每人一枪。谁开的枪,对犯人哪个部位开的枪,都没看到。看不到。行刑在石塘深处,在那个烂工棚里头,我们在石塘口,有点距离,关键是那个工棚刚好挡住我们视线,什么过程、细节都看不到。当时我们跟到石塘口时,放哨的民兵把我们全拦住,只放进去三个老百姓,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另外两个壮劳力。堂哥说:“那老太婆是邮电所所长的妈,他们是去交子弹费的,然后收尸。”老太婆一路上都在呜呜呜哭,枪响之后哭声一下爆炸,直冲云霄,听着瘆人,好像子弹钻进她身上。我一下想起爷爷说过的一句话。

爷爷说:“世上再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事情。”

当时我想,老太婆这么痛苦还会交子弹费吗?听说一颗子弹要五毛钱,不便宜的。堂哥说:“敢不交?不交就收不了尸。”我问:“那木金谁替他交?”堂哥说:“他光棍一个,谁要他尸体?没人要就可以不交。”

后来发现堂哥讲得并不对,一个公安从石塘里走出来,先问站岗的民兵:“你们有没有谁跟那个矮脚鬼一个村的?”看民兵都摇头,他又走到我们一群小孩子面前,问我们同一个问题。得知我和堂哥跟木金同一个村,他对我们说:“你们回去通知他的亲人来收尸。”堂哥说:“他是光棍汉,没有亲人。”他说:“那就通知你们大队领导,让领导派人来收。”堂哥问:“要收钱吗?”公安说:“什么钱?”堂哥说:“子弹费。”公安说:“什么子弹费,有钱就给他买口棺材好了。”意思很明确,不收子弹费。

我们回去后找到大队长,把公安的要求向他如实反映,并专门强调不收子弹费。大队长听完后冲我们骂:“你们管什么闲事,你们说的什么我都没听见。这个畜生!鬼才愿意去给他收尸,倒贴钱也没人去。”后来我跟父亲说,父亲也这么骂:“日他先人!一个畜生还收什么尸,叫谁去谁都觉得丢人。”我问:“我们不去收,公安会不会不高兴?”父亲说:“有人会去收的。”我问谁,他说:“野兽,野狗,它们会把他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我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再吱声。

我还是担心公安会不高兴,又去同爷爷说。爷爷以前对木金不错,经常给他送吃的,说他很可怜。人老了总是这样,喜欢关心人,同情人。我想爷爷可能会发慈悲,帮我们找人去完成公安交给的任务。我把来龙去脉告诉爷爷,想不到爷爷居然说:“我才不管,我还想再活几年,不干这种缺德事。”我说:“爷爷,你以前不是教育我要同情木金,不能欺负他。”爷爷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说:“现在他死了。”爷爷说:“死了好,这种人,早死早了。”我说:“你以前不是说他命硬,死不了。”爷爷气愤地说:“以前他是人,现在他是畜生,该死的畜生!”

这天是端午节,家家户户要吃粽子。中午吃晚上还要吃。粽子分肉粽、糖粽、黄粽、白粽。白粽最不好吃,里面只有糯米,像饭团子。黄粽是里面夹着咸鸭蛋的,因为蛋心油黄油黄的,所以叫黄粽。最好吃的当然是肉粽,我答应给富根瘫子的就是这种粽子,里面夹着咸腊肉,喷香,爽口。可我是骗他的,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自己都吃不够,怎么可能给一个死瘫子吃?

吃完晚饭,我和堂哥又去寻人,我们还是想完成公安交给的任务。走到祠堂门口,富根瘫子大声叫住我,眼睛里射出万丈光芒,向我要粽子。“两个肉粽,”他说,“你下午答应我的。”堂哥在边上,我胆子更大。我说:“粽子没有,有石子。”说着捡起一块石子,向他扔过去,正好击中他的下巴。他啊哟啊哟叫,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骂我:

“你个小畜生!屌毛还没长就这么坏,长大了一定要被枪毙,像木金一样。”

“你才是畜生!”我骂的声音比他更大,“老畜生!”

光骂不解气,我想找块大一点的石子再打他。

堂哥拉住我说:“别理他,他整天吃烟屁股,喝阴沟水,连畜生都不如,你跟他啰唆什么。走吧,我们有事。”

是的,我们有事,我们要完成公安交给的任务。这天晚上,我和堂哥一直在村子里瞎转悠,想寻个人替木金去收尸。夏天的夜晚,屋子里闷热,弄堂里凉快,大人孩子都在门前屋后纳凉、闲聊天。作为木金被处决的唯一见证人,我们每到一处都受到欢迎,大家十分乐意听我们讲述公安在石塘里行刑的经过,问了很多细节。但提到公安要求替木金收尸的事,所有人的态度都惊人一致,认为木金是畜生,村里不会有一个人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有人甚至怀疑我们听错公安的话了,后来我们自己也怀疑,并为自己替木金这个畜生四处张罗收尸感到难为情。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上语文课,突然接到通知,说我们生产队的三头牛不见了,要求我们都去找。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可以不上课。我们都欢天喜地冲出校门,像鸟兽一样四散在漫山遍野。我对找牛实在没兴趣,对木金经过一夜抛尸有没有被野兽吃掉很感兴趣。其实昨天我并没有看到木金尸体,太远了,看不见。我决定去看看,跟几个同学说,得到一致响应。我们说走就走,跋山涉水,熟水熟路,不费任何周折,顺顺当当到达石塘。

叫人意外的是,简直不可思议!我们一到石塘,老远看到有三头牛在石塘里,在那个烂工棚往里一点的地方,听到我们的声音,有一头牛哞哞地叫,好像在吆喝我们过去。我们过去,走近看,发现这确实是我们生产队的牛,它们所处的位置好像就是昨天行刑的地方。夜里下过大雨,石塘里积满雨水,公牛和一头母牛各占一潭积水,惬意、懒散的样子,见了我们既没有叫也没有动,无动于衷;另一头鼓着大肚皮的母牛,很机警的样子,密切注意着我们动向。

爷爷说:“母老虎打得过得狮子,下蛋的母鸡斗得过老鹰,所有怀了崽的动物都特别凶残好斗。”

这头牛就是这样,看我们越来越近,它越发警觉,最后霍地一下立起身,掉转头,对着我们哞地大叫一声,分明在抗议我们靠近。我们才不怕它,我们只怕人,大人,这些畜生根本不怕。当然意外发现牛我们很高兴,但我们目的不是来寻牛,而是看木金尸体。我知道尸体大致方位,应该就在牛附近。我们继续靠近,那两头躺着的牛也警觉地立起身,对我们叫。这时我们终于看到一具尸体,趴着,一只手压在身子下,另一只手搭在后脑勺上,好像那儿是伤口,伤口在流血,他捂着伤口,想堵住血流出来。尽管看不见脸,但我们都认得这是木金的尸体,尤其是两只像牛蹄一样的脚,我一看就知道是他。

我注意到,尸体趴的位置正好是刚才两头牛躺的中间,好像牛刚才在陪木金睡觉。我们想把牛赶走,走得更近地去看尸体,看枪口在哪里,甚至还想找子弹壳。但牛不走,走也是绕着尸体走,不肯走远。它们不停地对我们哞哞叫,好像是怕我们扛走尸体,又好像是希望我们扛走尸体。我们要尸体做什么?我们只想看看,然后把牛赶回去接受大人的表扬。牛似乎知道我们不想带走尸体,对我们很凶,越来越凶,最后甚至发起牛脾气,用角抵我们,吓得我们只好逃走,表扬也不要了。

我们不能冒死去要一个表扬对不对?

据说牛是下午被大人赶回村的,同时牛背上还驮回来木金的尸体。我是在夜饭桌上听爷爷说的;这天晚上村里每一户人家的饭桌上都在说这件事,说去赶牛的人本来不想把木金尸体驮回来,但牛围着尸体不肯走,死活不走,坚决不走,打死它们也不走,直到把尸体架到牛背上后,它们才肯走。

爷爷说:“都说狗通人性,看来牛也是通人性的。”

我说:“爷爷你说的不对,木金不是人,是畜生,怎么叫通人性?应该叫通畜性吧。”

爷爷哈哈大笑,说我讲得对。可我觉得我讲得并不对,因为……怎么说呢,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这件事给我留下的疑惑太多,我要说的只是一个个问题,比如……比如……比如……我不得不承认,我还小,知晓的事情太少啦。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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