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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微诗集|李元胜:命有繁花

李元胜 十月杂志 2020-02-15

诗人/李元胜

李元胜,男,1963年生。诗人、生态摄影师。1983年毕业于重庆大学电机设计专业。大学时期开始写诗,一直活跃在中国诗坛。现为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诗刊社首届中国好诗歌奖。


命有繁花

李元胜/著

园丁笔记

太阳花说,春天我才一株,现在被你分成了九株

不知道我们算姐妹,还是整体算同一个我?

薄荷说,我们只是同一个主人的不同车间

世世代代生产香料,却不知道主人的名字

垂盆草说,来自同一个遥远母体,整体里面可否包含我?

百合花说,我喜欢看你被问得很颓废的样子

蜡梅说,别问我,看起来我在,其实我早已离开

一年一度,最冷时候我才回来看看你

略有悔

过了几年,才发现我不过是

生活在当年写下的剧本里

唉,如果知道这就是未来

当时,应该把它写得再颓废一些

至少,两个省的距离,应该写短些

频繁往来的我,旅程缩短,减少很多胡思乱想

至少,不该使用匀速,有些年可以快进

而有些天可以一过再过,有些醉可以一醉再醉

命有繁花

夜读“红楼”,市声如织,徘徊一场旧梦

隔一条街,曹氏还在消遣心中那块顽石

一个人从深渊回到世上

他带回的涟漪,其实仍旧是无用的

棋局中奔跑的卒,只看得见前面的楚河

孤独终老的人,忘了自己也曾命有繁花

新的一天,我们还得握紧绳子,缓缓放下竹篮

时代的,小说的,曹氏的涟漪,在空中挣扎了一下

都回到了之前的漆黑中

颂诗

你是那唯一的唱针,摩擦我,呼喊我

直到我从一张沉睡的唱片里挣扎着起来,成为湖泊

你的爱,那发红的针尖,多么奢侈

对面是阴郁已久的豆荚,那时光里的沉船

摩擦,呼喊,尖锐地划开一切

仿佛我只要微微敞开,就会蹦出星星

那么,请靠近我,靠着你的星辰

让我看看最后的黑夜,因为你,我学习重新爱上朝阳

一圈,又一圈,苹果露出新鲜甜美的思想

它如此安静,伟大从来和怒气冲冲无关

刀刃只是它的一段旅行,换成安全的腐烂又如何

或者,换成一杯热情的酒又如何

那甜蜜的一滴玻璃,从光滑的额头落下

它思考着,在思考中变成了液体,然后粉碎成更多的晶体

果核留在了身后,那是另一个宇宙,装满未来的闪电

它在消失,又仿佛同时在获得万物

一个人清早读满页注释

一个人写下唐诗,却不留下注释

这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事情

为了一个词,人们争吵不休,挖掘不止

几乎让庞大的语言翻了个身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汉语的背面生活

说出的话,其实有着完全相反的意思

付出这么大代价,这首诗终于拥有了注释

就像体面的人总是带着随从

一个博物馆,随从负责哪些门开,哪些门关

我们沿着规定的线路参观,小心翼翼,感觉十分安全

撤退

我从酒局撤退,含着一口海水

我从花园撤退,倒拖着蜜蜂的刺

从词典中撤退,带一个遮脸用的偏旁

从爱情里撤退,带着很多错别字

我想从一张地图上撤退,飞机说

苍蝇飞三圈,发现回去才是真勇敢

我想从一场大病中撤退,医生说

慢点,慢点,你全身都还在抽丝

从前半生撤退,我居然什么也没来得及带

从这个下午撤退,刚起身,就被傍晚退回原地

我与汉语

写作三十年,我只动用了

汉语很小的一部分

而汉语写我,把我从年轻写到苍老

它动用了几代人

甚至一个广袤的省份

谈话

生活就是眼前的空剧场

上演过的,围观着的

你看不见了,但永不消失

百年之后,它们

仍旧悬挂在潮湿的空气中

而青春只是一首好诗的结尾

它不是结束,而是门被猛然推开

走廊尽头,一条小路

通往你未曾知晓的旷野

如果

如果,还爱着热气腾腾的早晨

我就是有救的,被日常生活所救

提着早点,路过一个羞耻着的人

我是有救的,就像路过一座晨光中的教堂

微粒之心

一粒朝露,有没有泥土的咸?

一缕轻烟,有没有大地的重?

一首短诗,有没有心的不甘?

早已顺从尘埃般的生存

像扬起的微粒,满载自己的宿命

万物循环,我们知道结局,却又永不心甘……

夜读

我喜欢的短诗,会越读越长

每次旅行,我增加着它的留白

每一年,我代替它枯木逢春

爱过的列车,送走的人

朗诵时和他们撞个满怀

终于,夜深时一个人不敢再读

我怕在夏夜里读到漫天大雪

它突然变空,就像人生越读越短

生活到已无须生活,窗外一片银色

那么美,仿佛世界的尽头

蜀葵

一个夏天的奇思妙想结束了

蜀葵带着枯萎的美,像停止上升的梯子——

啊,那花朵般的攀登者的脚印

现在,我们正处在残破、转折的时刻

一切就像被大雨淋坏的名画

黑色种子落到我的手心

留给未来的陌生的自己、全新的梯子

以及包含死亡的神秘方程式

夏天里,很多行星也在这样枯萎

而我们身后,宇宙仍将运行

带着无穷多的神秘方程式

若有所得

我在青春里跋涉得太久

每过几年,就会重新蹚过那个沼泽

经历不同的摔倒和陷落

虚构的旅行,已经遮住了

那次真正的冒险

在反复的虚构中,沼泽变得丰富、有趣

摔倒已经不重要了,我最后只记得

从水面看过去——

那一丛丛突然倾斜的黄花

这样的推敲,消耗了很多时光

而且让我和别的事物

始终保持着,这样特别的角度

傍晚的剧场

傍晚,剧场亮了,像一个港口

收容鱼贯而入的道路

形形色色的船只,暮色重重

幻想有个地方可短暂卸下

于是海浪被临时修整,一排排台阶

我们发现到了另一个海底

或许,是自己未曾发现的地下室

人性中的某一层,漆黑着

可以轻手轻脚,往下逐渐靠近

这和计划有些出入,本来

是想用一个剧本来忘记什么

本来是想在剧中昏睡

梦见失踪已久的生活

就像读“红楼”,每个人各取所需

灯下各自抱得美人归

结果,我们到了另一个大海

经历别的汹涌和危险

全场安静,但每个人都在挣扎

同一束光照亮各不相同的舞台

有人在忍住咳嗽,真实

呛醒了多少虚幻的人,多好的时代啊

但每一个人都是羞耻的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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