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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张承志:方丈眺危楼

张承志 十月杂志 2020-02-15

作家/张承志

张承志,回族,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学者。1948年生于北京,1967年从清华附中毕业,到内蒙古插队,在草原上生活了四年,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系,1981年毕业获得历史学硕士学位,掌握多种外语,并熟悉蒙、满、哈萨克三种少数民族语言。1978年起开始发表作品,80年代以小说创作为主,90年代至今以散文为主,已出版各类著作30余种。代表作有《北方的河》《黑骏马》《心灵史》等。


方丈眺危楼

文/张承志

已经近十年了,心里总涌起渴望,想抽出时间静心读读《方丈记》。

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楚。或许“方丈”这个语词刺激了我心里埋藏的一个念头?它起源很早。还在我刚拿起笔牙牙学语之际,一个“黄泥小屋”的意念就潜入了心底。一种紧张,一种对安身之所的执念,成了一个心病也成了一个文学意象。

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因“社会主义的住宅问题”而诱发的某种生之不安,现在回顾已觉大无必要。只是环顾世象,纷呈精彩,突然想起已从日本购回了《方丈记》。

这本书顾名思义,与一个住居的问题有关。不消说,如今就连资本主义的住宅问题也几番沸腾几回泡沫,若是再次注视人与住的问题,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眼光了。

从冬至夏,我沉湎于此书。此次书评已经动笔,又听说日本大海啸之后它被朝花夕拾,书肆店头,一时充溢着《方丈记》的各种版本——恰似在法西斯抬头的时代被警察活活打死的共产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也不可思议地畅销一样。

我的感触还是旧式的,来自字面的“方丈”,如刘禹锡的“陋室”。它们对立的另一极,是世间的“瑞相”。

——关于译文需要少少说明几句。本文所引《方丈记》段落,乃是根据两个版本的“意译”,且引用中稍有节略,出处只注明《方丈记私记》的页数。翻译外国的古典是一件蠢行,无奈为着引文勉强为之。自知其间必有错误,因而谢罪在先。(堀田善衛《方丈记私记》,筑摩书房,1971年。簗濑一雄译注《方丈记》,角川文库版,1996年第41版)

我使用的《方丈记》不是一个独立版本,而是我常读的作家堀田善衛藉《方丈记》抒发胸臆的一部长篇散文,书题《方丈记私记》。在开卷第一行堀田做出声明:他这本书,既不是对《方丈记》的注释、也不是对它的鉴赏,而仅是自己对古典的——“经验”。

我明白,作者虽自知不是注释专家却决意解说古典、为此即便陷入学究的苦恼也在所不辞——其中当然寄托着微言大义。他痛感这种古今写法的必要,不厌铺张,把巨大的篇幅用于典籍梳理和细部考证。不消说他暗自发了大力,自信这一家之言,能与专家分庭抗礼。

自信的原因是:他以这本心血之作,纪念了自己民族的惨败。

堀田善衛把日本败战的最后一瞬——即1945年3月9日至10日的东京大空袭,以及那一夜的熊熊孽火阿鼻地狱,当做了读解《方丈记》的个人“经验”。

那是日本民族经历的、大国崛起历史的末日。是日本自改革维新脱亚入欧以来直至最终毁灭的、一个象征的日子。那个日子与遭受原子弹轰炸的1945年8月6日(广岛)、以及8月9日(长崎)一起,成了日本强国梦的崩溃粉碎、以及整整一个时代结束的符号。

那天,一名作家还原成了一个难民。那天他的经验更有普遍性。那天他在东京的烈焰火海之中挣扎。一个亲密的女人住在深川,火狱中的他无法前往一探她的死活。四顾烈焰,呛鼻毒烟,他僵硬地走着,似昏迷似暝想。踉跄中,脑际突然冒出了一句古文,是《方丈记》描述安元大火的句子:

火光映衬,遍地通红。火焰不堪风力,撕吹而破裂,越一二町,移动如飞。其中之人,尚余生存之心乎。(P.12)

这就是他“私记”《方丈记》的方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强国梦破碎后、于极限的痛苦中获得的“经验”。他强调个人亲历,笔墨集中于亲身在场的大空袭那一天。行文中随感想所至逐一引用解读《方丈记》,所以此书不失为《方丈记》的一个有特色的注释本。

回顾东京大空袭的浩劫在今天已经很必要。那一天,美军B29轰炸机共150架,对东京进行了“波状地毯式”的烧夷弹轰炸。据东京消防厅公布的数字,共投下100公斤级炸弹6个、45公斤级油脂烧夷弹8545个、2.8公斤级180305个、爱雷克特龙1.7公斤级740个;烧毁家屋1820266栋、受灾372108个家庭、死者72172名、伤者20891名。六天以后新的统计数字出来,死者76056名、伤者97961名,合计约十七万四千人死伤,东京约四成面积夷为灰烬。

东京大空袭是瞄准了东京建筑多为木造房屋而设计的。那一晚借助烈风,处处猛火合流,卷裹吞噬,把半个东京烧成了浓烟恶臭的焦土荒原。

堀田善衛写道:

茫然仰望着烧得火红真赤的夜空……投下的烧夷弹像铁皮屋顶的雪滑落一样,响着异样的浑浊声音落下,有的就在降落中已经喷出火来。通红的天上,在广阔的合流汇聚的大火灾的熊熊映衬中,B29飞机的下腹闪着银色,宛如空中的巨大鱼类来回穿梭,超低空地、缓缓游进冲腾的火焰正中。始终,我都一直联想着火中游泳的鲸或鲨等巨鱼,已全然没有憎恶之类的感情。(P.11)

……所有人都流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走着。不是哭,是被火和烟伤了眼睛,疼的缘故。也不只是脸上,不少人手上脚上都涂着白色油状的烧伤药。到处都有一种洗眼所,穿着国民服的医生和巡查在那里站着。到了新桥附近,烧焦的尸体进入视野,消防车、卡车、电车被烧得只剩骨架。我们踢着白铁皮制的细长管状的烧夷弹壳走着,那么多烧空的弹壳,到处地散乱着。(P.32)

只有抵达了历史惩罚和天道报应的时点,人的傲慢,以及他们狂热拥戴的利己民族主义,才会从虚妄的梦中清醒。所谓批判思想,也是在这种瞬间才会跳上一级,达到真格的尖锐。

显然,堀田善衛想一笔清算日本的战争问题,并借《方丈记》的古典记事,让自己的清算包含历史的意味。所以,当行文言及了日本人一般不敢出言放肆的天皇,他的用语骤然逸出常规,激烈而刻毒:

有一个如启示一样向我靠近而来的东西。自满洲事变以来,作为经营一切战争的最高责任者天皇,以他为开头,一切的住宅、事务所、机关,都已经被烧毁了。若是连天皇都成了罹灾者、也就是说成了难民的话,那就都结束了。结束了,也就是说,又是一个开始。……简直好像混账说话,但它又确实像启示一样向我走来。从上到下,从军人到民伕、从天皇到二等兵、全部的全部,要是都成了难民……(P.33)

节骨眼上他批判的锐度,令人吃惊。尤其是那一天他的体验中,偏偏有天皇本人的出现。3月18日,天皇对烧毁惨重的下町地区进行所谓视察,报纸上大字印着:“御徒步于焦土。”而堀田目击到:

从小豆色的、在好天气的朝阳下闪闪发光的汽车中,穿着军服和打磨锃亮的军靴的天皇走下了车。他佩戴着巨大的勋章,而我在避开了宪兵的眼、像工厂废墟一样的水泥墙旁边,估计也就隔着不到二百米的距离。……

我蹲在……水泥墙下。人们跪坐地上,流着泪小声嗫嚅:陛下,全因我们努力不足,被烧成了这样。实在对不起!……

在富岡八幡宫的废墟,高级的军人或职员们打开地图靠近桌子,轮班行着最高的敬礼,不知做着什么说明或报告。据我看来那完全是一个古怪的、与现实的大火与烧剩的残迹没有任何关系的、一个异样的仪式……

在这仪式的里面,无需赘言,有的不是生而是死。而且那死,不管谁怎样说,是被强迫的死而没有自己情愿的死。……而此刻,对这些死负最高责任的人突然毫无预报地出现眼前,作为现实这无法相信。这属于理解不可能的事。(P.57~P.60)

那次裕仁天皇的“焦土视察”,从早晨九时出发,先在富岡八幡宫下车,然后经汐见桥、锦系町、押上、驹形桥后,经由上野于十时回到了宫城——时间只有一小时。

作者目击着焦土上的仪式,愤怒和思考并发。“从天皇到二等兵要是都成了难民”——在一派冲腾的语言倾泻中,他突破了语言的封锁,直指天皇与帝国,抵达了东方知识分子很难达到的、对不义祖国的诅咒。

这是激情更是义愤,是人类的良知在祖国实行不义的尽头,毅然选择抗议与诅咒的勇敢行为。

他显然意识着命题的巨大,他不想把毁灭惨剧仅终结于一笔诅咒。作为也许是日本最自信的知识分子,他更想借托文史,以悲天悯人的姿态,追究日本大国崛起“经验”的深处。于是,一册特别为风流雅士爱读的《方丈记》,一篇十二世纪孤独僧人的古文,就被选中了。

《方丈记》不仅与白居易等中国大家文脉相通,还与日本的其他古典比如《平家物语》渊源复杂。时代的经典、流传的名作,在衍生路上总会滋生各种枝蔓,所以选择《方丈记私记》来读《方丈记》,也是个避开纠缠的办法。

如今的读书,大都有紧迫的目的。读一部描述古代灾变毁灭的书,需要一个合适的人,以他目击的现代灭亡作为注释。

早在对它进行版本与真伪的讨论时,源自中国的隐逸思想就被再三强调。2011年东日本大震灾之后,《方丈记》更被出版业发掘出来大炒,说它是最古的“灾害文学”,说它为这“列岛之上总被曝晾于致命的自然威胁之下的人”,提供了一种解说的虚无观。

隐逸虚无的清谈,其实不足为训。无论外国读者或者堀田善衛,他们感兴趣的,一是古典描写的连环毁灭;二是古人罕见的持身方式。

《方丈记》集大成地收录了人能体验的一切灾变,所谓“地、火、水、风”。实际上它逐项描写了古代五大灾难:大火、暴风、地震、饥馑,以及迁都。

堀田也首先从大火入手,这正是他亲历的 “经验”。他把1945年3·10东京大空袭的烧夷弹大火、与古人鸭长明描写的安元三年(1177)京都两场火事合写一处——業火合流,火狱重叠,这一节是堀田善衛《方丈记私记》写得最震撼的部分。

那两次火灾密集发生在紧接的两年。京都人居然尚能调侃,称其为“太郎烧亡”和“次郎烧亡”。堀田考据说,鸭长明是个讲究亲身在场的人,所以比之有关古籍,唯《方丈记》自发火点开始着笔:

传云火源乃自樋口富小路,或自舞人宿泊之小屋而出。随风所向,移烧各处,竟如开扇之状,次第扩展延烧。 (P.14)

虽然“舞人”的细末不易深考,但一笔反映鸭长明的严谨。在他的笔下,火不是向天空攀登冲腾,而是朝地面碰击舔烧。这种烧法,恰恰在东京大空袭那天也被堀田目击,今名为合流火灾。

如今,可以在网络上看到好事者在古代京都平面图上标明的“太郎烧亡区域”和“次郎烧亡区域”。看图才有实感,真是烧光了近半个京都!诸书中有载烧掉了三分之二的,而《方丈记》称三分之一:

人或呛噎浓烟而伏倒,或为烈焰卷吞而即死。或一身虽幸免而逃脱,然不及取出资材,七珍万宝,尽为灰烬,其费几许。此度公卿家十六被烧,至于其外不及知数。总计都中,约至三分其一。 (P.14)

灾难之第二项是暴风。文献中称之“辻風”(つじかぜ),大约就是龙卷风。

又治承四年(1180)卯月之时,中御门京极近处起甚大之辻風,吹六条一带尽成荒地。笼卷三四町之方圆,其中家屋或大或小,不破者并无一轩。或倒如平地,或仅存柱桁。门为之夺,竟远置四五町之外。垣墙荡然,与邻家早合而为一。又何伦家中财货,早尽数抛入空中。至于桧皮茸板之属,均若风中之冬叶零乱。尘埃卷起,如烟飞立,目不能开。嘶吼震天,难辨人声。即便地狱之業风,想不过如此。 (P.36~P.37)

五灾历数,接着是地震及饥馑。他的地震描写被网虫拿来与东北大地震对比,据说惊人准确,本文略。而对养和年间(1181—1182)的大饥馑,《方丈记》笔笔白描,令人过目难忘。

又,岁久失忆,想是养和时事:二年之间,世中饥渴,遂至惨态。某年春夏旱魃,某年秋冬大风洪水。不运连续,五谷难实。因之虽有春播夏植,并无秋刈冬储。国之民众,或舍地出境,或忘家趋山。上虽诸般祈祷行法,却未见其证。……为应急将各类财物点滴出卖,状如舍弃,竟无人为之一顾。交易既成,重粟而轻金。路边已充斥乞食,悲愁之声满耳。

前年幸而得过。新年开始,正思改直纠正,无奈疫疠来袭。唯见其之日剧,却不见其形踪。如是,世人无不饥饿,且逐日以增,渐渐至于限界,正所谓渴水之鱼。行至终末,人皆头戴斗笠,足缠裹腿,待打扮齐整,径自叩户乞食而行。……筑地之侧,路之边畔,饿死者不知其数。更收拾乏术,香世界腐变充满,目不能睹,更毋论堆积河原,遮断车马之路。……

仁和寺有隆晓法印其人,悲于不知其数之死,每见一尸首,便于其额写一阿字,以使结成佛之缘。不详其数,仅数四五两月,京之一条以南九条以北,京极以西朱雀以东,即写四万二千三百有余。 (P.72~P.77)

此文娓娓道来,不急不火。文中写及一些细节,如打扮行乞的京都人,后文中还有卖柴的种种,都于细腻中存一丝哀怜,悬梁不去。

与龙卷风同年发生的迁都,也被作者视为灾难一种。他的观察很特殊。既是迁都,所谓灾难就不是家破人亡,而只是乱世的征兆。

古京已废,新都未成。毋论谁人,惶惶然皆作浮云之想。原在此地者,愁旧地之失。新移此地者,叹土木之难。路边所闻见,应乘车者却竟骑马,应着衣冠者尽服直垂,京之风习如此速改,无异边鄙之士。书中有证,谓乱世之瑞相。(P.70)

开卷到了这一页,突然看见“瑞相”一语,文章陡生亮色。或许翻翻辞书就可以查出这个词,但它也是一次显现于语言的神秘。一笔“瑞相”,点破无数,它戳透了一切的太平盛世和虚假繁荣,使人如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这个用语,堀田善衛也有类似的震惊。他在简直是充满快感地诅咒、幻想一片“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白茫茫大地时,也曾盯着“瑞相”一词久久呆坐:

这里使用了叫“瑞相”的、通常该意味吉兆或好迹象的词。我带着某种恐怖畏怖的感觉,以及奇异的联想,曾长久地长久地注视着这不吉且异样的、叫做“瑞相”的词汇,任时光度过。 (P.52)

“乱世的瑞相”,是鸭长明一部古典中,宛若点睛的重重一笔。它是瑞相,而不是情理之中的凶兆。而瑞相兆末日,预言在劫难逃的灭亡。它可能来自典故,也可能源自民俗,在看不见的造词意识里,静静潜伏着唯东方才有的、可称残酷的平淡。但我想这更是语言学对社会判决的介入;它以这个用语,清算了累计的罪行,倾吐了最后的愤懑。它怪异而醒目,如一个诅咒也如一句谶语,它以吉说凶,如一个冥冥之中的警告者。

正在描述末世诸相,《方丈记》却笔锋一转,话题指向“方丈”,转而写了一篇住宅问题。于是它与中国的先哲一脉沟通。确实,“方丈记”三字使人联想的,首先是“陋室铭”。但《方丈记》用典多出白居易,似乎日本对刘禹锡知之嫌少,而喜欢吟诵白香山。而且他们对著名的“三别三吏” 也谈论不多,偏爱的多是浔阳江头、芦叶荻花。

我好奇的是,古代的先哲,为什么都喜欢把命题指向住居呢?

我猜那里埋藏着某些古人的“经验”。但堀田的《私记》写到后半、被文章推近到“方丈”以后,恰恰缺乏个人经验可写了。一旦他被迫对古典考据炫技,就失去了前半那种震聋发聩。

在灾变描写的前半,他把1945年3月10日东京大空袭与《方丈记》的灾害描写置于一处,这使《方丈记私记》跳出了日本文人对《方丈记》的赏玩旧套。不仅书成了对古典的出色解读,作家也抵达了难得的历史高度。

但是一路写到此处,个人的渡世方式与价值观被推上前台,事情复杂了。单凭只因社会认可便恣意文笔的作家经验,不能顺理而成章。顺便说,这一次我读堀田的《私记》,包括以前读他关于西班牙的作品时,都禁不住为日本居然有如此被出版界与读者宠惯、仿佛天赋特权的作家而惊奇不已。好一个幸福的作家,如此地恃才率性,如此地不知收敛!但他却被文坛容忍社会尊敬,留下了那么多涂抹挥洒。

只是,文采在面对一间方丈时,显得单薄了。

鸭长明并非生而愤世。他不仅曾经面对宽敞仕途,而且曾相当靠近权势的核心。他的祖母是皇室亲王的侧近,父亲是京都首要神社的神官。孩提时代他就被授从五品,出世不久又被选作御用文人(和歌所寄人),地位早已剔离出了芸芸底层。然而他注定不会在谦恭唱和中,住豪宅并终老自己。既有命运的簸弄,也有天性的狂傲——总之,曾有均已化为乌有,他住进了一间草庵。其间发生了什么,已无法深考。在对文章的欣赏中,作者人生的一些要紧事被遗失了。

我猜鸭长明的取道包括方丈结庵,大约是被动的。也就是说,靠的是历史在背上的猛力一击。但也不尽然,人的遗传气质是更基础的动力。遭逢大事,关口之前靠的是个人的决意、以及行动——如这罕见的结庵深山。

就文章而言,往往一瞬的醒悟、一句的美文,都要靠呕心沥血甚至斩断后路才可能获得;鸭长明也应遵循此理,否则《方丈记》怎会在日本由他写出?

《方丈记》是难懂的。它似乎隐去了身上真事,在风流文字的烟雾下,深藏了思路。它先细细历数火灾饥馑等五大灾害,再纵横古今大谈隐居。借助辞藻,把一间方丈草庵从南到北、自春至夏、由墙及门、叙述得有板有眼。恰如世人营建豪宅一般,它一气遣词造句,营造了一篇美文。

草庵描写篇幅不厌其长,竟然与灾难描写相仿佛。遣文用字之间虽然饱受中国古典尤其白居易草堂短章的影响,而一旦涉及佛教,发人深省的日本思路便跃然纸上:

若厌于念佛,读经心不能忠实,可自歇自怠也。既无前来妨扰之人,更无对之羞耻之客。纵不修戒口行,凡独居难致口業。何论谨守戒律与否,既无忌戒之境,何从违破之有。…… (P.193)

“瑞相”出现并警告的原因,是诸般罪業的叠加。罪業积重,终末临近,但人却不知死之将至,拼了性命买房盖楼。从鸭长明目击的古代造屋,到当代横行的房地产泡沫,末世的迹象奇怪地与人的营造房屋密切相关——这真令人费解,但又千真万确。

鸭长明在开篇先确认了这个现实。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开头那两句:江河之水不息而流,其水已非原来之水;世间人与人之住居,宛如流水无一刻停滞——只不过,他虽然正视流水一样的住居现实,却不想对之屈服。既然坚信结局的毁灭,他就选择了方丈。

所谓造旅人一夜之栖,若夫老蚕之作茧。……

广阔仅有方丈,其高约在七尺。(P.179~P.180)

与方丈对立的一极,是愚众的营谋。一篇之中最要紧、或者最善意的一句话,或许就是这句劝诫:

人之所营,皆属愚昧。其中,尤以于危险如斯之京都,营造家屋费财烦心者,最为无聊愚劣。(P.33)

一个“营”字概括了人愚痴的蠢动。

堀田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段,才浮想联翩,为他的《方丈记私记》找到了“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一笔点睛。为注释这个“营”字,我曾想去腾讯新闻抄点新鲜趣事,但开卷眼花,还是作罢。

不用说,“营与方丈”的对立只是潜层的涌动,房屋的泡沫正被众人吹得起劲。虽然日本的网虫在热议鸭长明,书店门口也有人站着读《方丈记》了——但那永远只是少数,人仍执着于愚蠢之“营”,从血统相袭的房屋营建,到人生物欲的孜孜营谋。

日本人对这篇草庵山水的意境,爱不释手。尤其有名士情结的人,对它更一段段烂熟于胸。

黑泽明在逝世前推出的谢幕意味浓厚的作品《Mādadayo》(まあだだよ,即小孩藏猫猫的喊话“还没好哪”),其中有一个情节:3·10大空袭之次日,房子已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方圆左近,只剩一间火柴盒般的小门房。主人公老教授(诙谐作家内田百闲乃其模特)与夫人并肩一坐,小屋立刻挤满。案上摊开一本书,正是《方丈记》。

那个镜头的雕琢感很强。显然想重现“方丈”、制作调侃的意境。电影中还有几处提及这部古典。堀田善衛《私记》在描写到东京大空袭时也提及了内田百闲的《东京烧尽》,似有“同为方丈记中人”(P.75)的认同。不过黑泽明这部辞世之作讴歌的,依然是一派乐观的表示、是生之愉悦和壮心不已——其实与《方丈记》的暗示未必一致。

无独有偶,老幼皆宜的动画片导演宫崎骏,甚至要把《方丈记私记》拍成动画片。毫无疑问,用动画手段把3·10东京大空袭及古代京都大火合为一集呼应表现,一定会效果极佳;而我感兴趣的,是动画片是否真敢把那声抗议喊出来、把那个关于“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了难民”的思想表达出来。不知为什么,似乎这动画片被搁置了,据说已有一些半成品,在某地被收藏。

所有的达观诙谐和老来童状,只要不是那个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境再现;只要不是那种太过愤怒乃至无言、诅咒尽头终于失语的心情表达——就不能说体现了古典的本意。不管是谁,包括黑泽明和宫崎骏,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只要依然怀着对自己国家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结,他就一定将败于肤浅。因为十二世纪的鸭长明已经与祖国做到了彻底的彼此他界。因此他笔下的一间草庵,他关于毁灭的谶语——才能获得不灭的价值。

毁灭的主题,在种种“瑞相”衬射下恐怖而不吉。它就在明日守候,等着蝇营狗苟的愚众。而方丈之庵一直在对抗“瑞相”。没有罪孽尽头的死灭,没有五灾加顶的恐怖,就无法理解方丈的抗议。

文字愈是白描简练,灾难就更加逼真临近。而宗教一直静静地一旁陪伴,给叙述涂上讽己悯人的佛意。“唯鼓舌根,虽无所求,仍念阿弥陀佛二三遍而终。”

罪深业重的世界必将毁灭,如呼喇喇的大厦倾。 “吾却自爱一间之庵”,如今方丈是他与世界对峙的堡垒。(P.237P.238)

他终于一职未就,一文不名,悲天悯人,哀其营营。他俯瞰着都城高楼,寄身于方丈文章。而世界似乎也就为他而成立了,他以后的知识分子中,有人敢于诅咒“从天皇到二等兵都成难民”,敢于抗议不义的祖国。

2006年秋购书于神保町,完稿于2014年春

选自《十月》,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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