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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小说|陈鹏:半生2

陈鹏 十月杂志 2022-10-26

作家/陈鹏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曾获全国、省、市十余项大奖;17岁开始发表小说。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中篇小说选《绝杀》、长篇小说《刀》等。现居昆明。


半 生

陈鹏/著

4

我说过,我听见一声高喊:有人摔倒啦!这声音像鞭子抽我刀子捅我。从四十五度角往上看,我一眼望见远处窗口探出的脸。喊声持续扩散,此人的表情模糊不清。但我认得他,就是死得透透的也认得他。六十四岁的他按住脑门,一手抓住窗框,似乎想冲下来扶我一把。就算他连滚带爬从3栋五楼往下跑,至少两分钟。周少燕从最近的17栋三楼家里赶来也就三十秒。她都没法救我,何况他?

狗日的潘良。

我从杨林油库调到重机厂第三个年头赶上改制。车间主任潘良组织我们召开通气会:下岗百分之六十。甩包袱增效益关停并转,重机厂是云南两大试点企业之一。潘良站在前面,机床统统关了,安静得不像车间,倒像幽闭的灵堂。他说他被任命为改制办副主任,仍兼3车间的头儿。他的话我们早就从报纸上读过电视上看过,但你很难理解。比如,让百分之六十的人没饭吃就是提质增效?这百分之六十的人去哪里吃饭?他们吃不上饭,是不是留下的人抢了他们饭碗?这更少的人不得干更多的活?还不把你活活累死?……我想得头疼,就不去想了。那天下午潘良的脸像从冰柜里拽出来的,他说今天天气真他妈的好,作为先进车间必须带个好头。如果为了全厂科学发展的豪言一点也不适合我们这帮蓝领工人,那么,最好的解释就是:上帝为我们关上一道门,也将打开另一道门;有想法有干劲的兄弟姐妹不妨撂下机床去外面的世界大显身手……

我盯着钻床。冷冰冰油腻腻的蓝光来回晃动,铁锉子碎渣子粘在上面,当它停止轰鸣,一切都不对劲。所有机床像躺在墓地一样沉默,要是它们开口说话该多好。那样一来,它们就能选择谁才有资格驾驭它们而不是相反。对,让机器参与表决。可惜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潘良的演说经过墙壁和机床反弹微微发颤,听上去像是另一部机器的大声轰鸣。刘玉红老范老杨低着脑袋。年纪更大的段红卫突然举起手说,我们爱重机厂,上帝给的另一道门我们不想要,行吗?潘良死死盯着他,说你这是个人意见还是大多数人的意见?话音刚落,工友们举起油腻腻的手。段红卫继续往下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就算还没结婚的,从技校毕业分配进厂多不容易,托关系走后门才穿上这身宝石蓝。离开机床还干哪样?再说,很多事情是你想干就能干的?

我望向窗外。田字格玻璃蒙着厚厚一层灰,蓝天深远模糊,冬青树无精打采,水泥大道扬起灰尘,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听见潘良叫我。朱培贤,你说说吧?你是单身青年,有信心吗?我张了张嘴。有吗?他冲我喊。我站起来,看着他身后一台冷灰色铣床。满地废钢渣子铁皮铁块。说话啊!他大声说。我摇摇头,又坐下。他们都望着我。我开始挠头,响声很大。他们笑了。刘玉红冲我挤挤眼。潘良叹口气说,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朱培贤支持下岗?段红卫捅捅我的腰。我想了半天,轻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相当清楚了。

我想说——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随便。下也行,不下,也行。我尊重组织决定。

段红卫抡我的背,砰砰砰。

潘良笑了,举手拍掌。

小朱就是有觉悟。我说嘛,只要敢闯敢干,哪里都能发光发热。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做好下岗准备吧,小朱。

我抬头望着潘良。

现在是非正式谈话,如果你愿意下岗或者不反对下岗,过几天还有一次正式谈话。

我一声不吭。

潘良左右看看。就这么定了,小朱初步进入3车间下岗名单。厂改制办在下月五号公布首批名单。小朱,你还有什么意见?

好吧。我说。

段红卫比我年长十四岁,大家都叫他段哥。我们在厂工会乐队一见如故,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竹笛爱好者比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那天散了会我们往外走,厂区冬青树一人多高了,几只麻雀掠过厂房,越飞越远。

段哥问我:你不怕?

我摇摇头。

真不怕?

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操。你不怕丢饭碗?

怕。我说。

那你就该倒苦水,说你想留下来。除了你,钻床没人开得了。

我抬头望天,再望望脏兮兮的冬青树。

找他吧。

哪个?

潘良。

找他?

两条红塔山,一条紫云。

为哪样?

你他妈真傻!你离开重机厂就死路一条。

我没吭声。

听我的,兄弟。你必须听我的。

真去找他?

废话!他使劲摇头。至于我,我他妈还真想走。立马去少年宫开一家培训学校,专教小娃娃吹单簧管萨克斯。离了重机厂就活不了?去他妈的!

我望着他。

我行,你不行。我才不怕。听我的,今晚就去潘良家。

我的宿舍就在慈坝镇上,原本两人同住,后来小丁闪电结婚搬走了,我一人享用了这个七平方米的砖房小屋。我从食堂打了饭,吃完,摘下竹笛。《新白娘子传奇》老吹不好,不是音准问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这两年竹笛大有进步,是段哥调教有方,但我从来不是个精细人,竹笛高手才能捕捉那些微妙复杂的情绪变换。我不行。我想我原本就不是吹笛子的料,只不过单单喜欢它。笛声让你安静。就像很多时候哐当哐当哐当的轰鸣也会让你安静。八点不到,段红卫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单簧管。

你听听,听听,小学生水平。

我笑了。

你他妈还不快去?

去哪里?

我操,潘良家啊。知道他家吗?

嗯,家属区3栋501。

赶紧走。两条红塔山一条紫云。没钱我借你。

我放下竹笛。段哥,我——

我操,火烧屁股啦!过了今天,你小子死路一条。快,现在,马上!

段红卫将我搡出房门。去晚了就是别人的了,你他妈脑子进水啦。

我都三十二了,段卫红仍把我当小子。他说我善良、傻,我说我有的是主心骨,比如翘鼻子让我跟她走我没走,比如张德兰大呼小叫之后我再没找过她(当然啦,她也再没找过我)。段红卫说你他妈这叫主心骨?只能说明你傻透了。我说我才不傻呢,傻瓜哪开得了十四年钻床吹一手竹笛?你就是傻,他说。所以再怎么吹就这破水平。

段哥的黑管、小号、单簧管真是好,够格上人民大会堂了。他四十大几还是单身,重机厂一帮小少妇都迷恋他。不少单身女人经常请他吃饭。可他没多少绯闻,就算闹出点绯闻也有本事一一摆平;女人对他来讲从来不是麻烦却也没多大意思(他不是同性恋。当然不是),他宁愿独自和一堆乐器待着也不愿将就成婚(要是没碰上周少燕,我没准会像他一样单身的)。他这个大艺术家就不该在乱糟糟油腻腻的车间耗着。他居然耗了大半辈子。

我买了两条红塔山一条紫云揣进背包。宿舍区到家属区也就几分钟,几幢六层楼房和宿舍区的旧平房天差地别。

我稳住自己,敲开潘良家的门。

开门的是潘良老婆,她一头长发,皮肤雪白,你都能看见她太阳穴附近的淡蓝色血管。潘良冲我抬抬下巴,我把三条好烟掏出来,搁在茶几上,他噘了噘嘴,问我对改制、下岗到底什么态度。我摇摇头。他说,嗯,很复杂,的确很复杂。

沙发对面,靠墙有博物柜、组合柜,一只两臂长的大鱼缸正对我们,三尾金鱼上下游动,客厅波光闪烁。我忽然觉得我是其中的一分子,将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域当作大海。潘良老婆为我倒茶,低声客套几句就去了里间,脸上始终带着沉静从容的笑意。潘良问我:还吹笛子?我说吹,每天都吹。他说车间工人就该多一点业余爱好。他又说,很多老工人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回到家要么喝酒要么干老婆,要么一边喝酒一边干老婆,就那点追求。我瞄一眼电视,一部专题片正回顾小平同志南巡,他拍拍手,说你看你看,老骥伏枥呢,你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

是。我说。

对头,拿出认识来。

潘主任,我还能留下来好好干?

我没这么说。

但是……

我什么也没说过。

我想,我应该留下来。

你想?你应该?

我已经下岗了?

下个月五号,会看到下岗名单。

潘主任……

你让我咋办?谁不想留岗?都要留岗哪个下岗?

是。

太晚了,你先回吧。

我抬头望着他。

回去吧。

……好。

他送到门口,说了再见就掩上门。我下楼出来,顶着黄疸似的路灯走回宿舍区。平房用它永恒不变的破败气味迎接我。窄窄的砖砌过道躺在黑暗中。我老远就听见单簧管声了,真美,犹如月光抚摩的森林。我停下来,竖起耳朵。然后推门进去,段红卫站在屋子中央,闭着眼睛摇晃身体用心吹奏。曲子是《茉莉花》,简直让你眼眶潮湿。我走到床沿坐下。他提前谢顶的脑袋闪闪发亮。他和他手里黝黑的单簧管就像两把刀子,一大一小,要将什么东西活活劈开。他吹完了,我使劲拍手。他长吁口气,放下单簧管,望着我。

搞定了?

认不得。

认不得?

嗯。

东西收了?

嗯。

成功一半!

他笑了,额头湿漉漉的。

后来的事情你也许猜到,也许没有——我被列入下岗名单,段红卫不在名单上。

车间炸了锅。将近一半砸了饭碗的下岗者聚在一起嚷嚷,几个女工的呜呜哭声很快盖住唯一一台还在工作的机床咆哮。开铣床的老范索性关掉机器,垂着脑袋往外走。我盯着灰蒙蒙的玻璃窗。外面没有一只鸟。我以为她们会哭很久,但哭声很快止住。她们叽叽喳喳来回奔走高声说不行不行这咋个行,必须找厂长找改制办找区政府……她们大步往外走。几个下岗男工两眼呆滞,有人追随她们走出去,另外几人望望我,似乎要从我身上找到某种东西。

你不去?

去哪里?

找厂长啊。

我摇摇头。

他们十分不解。

我操,朱培贤,你他妈的下岗啦!你和我们一样,明天就没饭吃啦。

我认得。

你认得?

他们开始骂我。后来有人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跟他咋比?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吧狗日的小朱,年轻就是本钱。

老谢凑近我,口臭喷我脸上。

小朱,说句实话,你咋想?

他们看着我。

认不得。我说。

他们满脸失望,从我面前散开。老谢、老赵收拾工具箱。该发的牢骚发过了,该骂的娘骂过了。他们决定认命。

我走出车间,哪儿也找不到段红卫。

沿漆黑幽暗的过道转三个弯,我走到车间另一头,潘良的改制办敞着门,老远就听见段红卫和他大声争吵,过道四周嗡嗡响,跳壳的白石灰仿佛随时可能掉到地上。我走到门边,使劲敲门,两人停下来。段红卫哐当撂下一只大号扳手,高喊一声,操,你来了,正好!

他主动要求下岗,把名额让给我。

你狗日的疯了,潘良说。你不是疯了就是他妈的脑子进屎了。你一个7级老工人主动下岗保住一个5级工?

我走,他留。

没这个规矩。你走,他也留不下来。

扯鸡巴淡。

潘良脸色铁青。他和段红卫差不多前后脚进厂,段哥还当过潘良几个月师傅,手把手教会他全套绝活。潘良谁都不怕,就怕段红卫。

我给你两天时间,你想清楚。他留,我走。

我操,这他妈不是小娃娃过家家。

我看就是小娃娃过家家。

段红卫拽着我大步往外走。厂区大道像裹着黑铁皮,又白又亮。我们站在冬青树荫下。他气得两颊发黑。

我操,我操他狗日的潘良。

段哥,你不用这样。

我想出去办班,黑管单簧管萨克斯哪样难得住我?我哪样都不怕,就怕一帮傻逼管我。你不一样,你这点手艺还教不了人。你留下来,挣钱糊口,再找个女人结婚成家,这辈子才算有个交代。

我也可以走。

你他妈真傻还是装傻?

厂区一片沸腾。穿宝石蓝的重机厂下岗工人们哭着喊着直奔厂办。

找厂长?他能让你找着?真他妈傻!段红卫望着他们说,就算找了厂长,管用?除非每人准备十万二十万。有吗,小朱?你干一辈子,有二十万吗?

我使劲摇头。

就是嘛。我们是无产阶级。要是有十万二十万还算无产阶级?

我明明送了他两条红塔山,一条——

我就为这个跟他翻脸。收了还让你下岗?

找他要回来?

你他妈真是傻!

下岗者们迅速在厂门口聚拢,人群像脱缰的野马冲上龙泉路。我手心冒汗。平时老实巴交什么脏活累活都难不住的工人们高声喧哗、大声诅咒,竭力诉说这么多年来的付出与感情,现在惨遭下岗是多么荒谬而无辜。聒噪、愤慨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谩骂。我头晕脑涨。厂里开出的条件是领取六个月基本生活费,自谋出路。有人觉得骂娘不过瘾,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哭;一部分人冷静下来,擦干眼泪说必须找潘良和改制办的人;有人出点子说不如把龙泉路堵上,任何鸡巴鸟车都不让过,再打电话给电视台报社记者帮忙讨回公道……愤怒一步步升级,挑头的管事的被推选出来;我站在人群外围浑身发抖。你不晓得你为什么发抖。原来忍气吞声的产业工人一旦发作也像土匪强盗,天不怕地不怕。一片汪洋的宝石蓝很快消弭了男人女人的本质区别让他们更加近似:消瘦、苍白,瞪着无助的眼睛转动黑色的脑袋,像要把什么罪孽洗清一样;他们就像长期生活在地窖而非车间。地窖也比噪声震天的车间舒服些。太阳火辣,热浪顺着松软的沥青路面上升,我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段红卫将我拽向路边,劝我离他们远一点,千万远一点。潘良和改制办的人赶到时下岗工人已达数百。潘良跳到花台上喊话,封路的提议被他严词否决了,他说你们必须知道聚众滋事的后果。再说,改制必须推行,你们注定失败。就算悲壮的失败终究还是失败。何必呢?何不冷静下来争取利益呢?很多人果然被吓住了,他们不再高喊口号;另一些人凑上去理论:上有老下有小啊,何况他们多么热爱重机厂,热爱每一件活儿以及热烘烘脏兮兮的那点钞票。潘良的胖圆脸闪闪发亮,脑门沾满汗水。他忽然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哗哗淌,泣不成声地表示他完全理解大伙的心情但是最好立即返回车间,坐下来商量嘛……

去你妈的!有人骂他,还有人嘶吼潘良你给老子滚下来。场面顿时大乱,直到厂办主任和副厂长赶到才劝住激愤的工人。人群终于散去。我瞅见潘良仍站在高高的花台上,撩起衬衫下摆擦他的眼泪,像一条孤零零的野狗。我和段红卫各回住处取了单簧管和长笛,将整个下午泡在工会。我们一首一首吹下去,从《朋友》到《一声珍重》,从《新白娘子传奇》到《回家》,配合相当默契。段红卫吹得棒极了,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上他。后来我们都累了,坐在暗淡的角落里,望着外面。

他哭了。段红卫说。他居然哭了。

我没说话。

我头一回见他哭。头一回。段红卫摇摇头。走,喝酒。

我们上四川菜馆喝掉四瓶大麦酒,天黑透了,彼此搀住才能往回走。

有进步。笛子,有进步。他说。

是吗?

吹得再好,有鸡巴用。

是,没用。

你活计干得再牛逼,有鸡巴用。

是的,是的。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云团堆在楼顶。

走,找他。

哪个?

潘良。

我一声不吭。慈坝街上的路灯比月亮还大。

小朱啊小朱,你这条小命,全在今晚。再买五条红塔山。五条。一条都不能少。走!

我听他的,又买了五条好烟。我们踉踉跄跄摸到家属楼,猛然发现单元门前到小区主干道密密麻麻全是人。我凑过去,刘玉红、老杨站在暗夜里招手,满脸苦笑。很多人背着各式各样沉甸甸的包,显然和我一样背了好东西;更多的人空着手,骂娘、吐唾沫。潘良家所在的五楼黑得像口井;一个4车间老工人说最早赶来的几个家伙敲过潘良房门,他老婆明明在家,这会再没动静。狗日的潘良应该在家。他说。让他老婆来挡,居然让他老婆来挡。狗日的。声控灯亮了,一到五楼黑压压全是人。他们或站或坐。没人说话,死一样安静。刘玉红老杨看着我手里的袋子哈哈一笑,你小子,红塔山还是三五?没十条二十条的就不要上去了,上了也是白上。段红卫说我们非上不可。刘玉红说没用,你没看见那么多人干等着?我操,段红卫说。走,小朱。

我们穿过一群木偶般或坐或站清一色宝石蓝的男人来到五楼。守在门前的家伙说敲半天了,没动静。要不,闯进去?段红卫让他靠边,然后凑上去使劲拍了三下,扯着嗓子大喊,潘良,潘良!屋内无声无息。段红卫侧耳倾听,之后望着我们说,哭,有人在哭。

哪个?

他老婆。

没人说话。楼道静如坟场,空气越来越污浊。到处是机油味汗臭味脚丫子味。

两三人贴着门板仔细听,冲我们用力点头。段红卫撇撇嘴。撤吧,都撤吧。就她一个女人。

不行。狗日的还能不回家?

段红卫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们走。

楼下的人群呆立不动,刘玉红表示没理由不等下去,就算等到明天一早也要等下去。段红卫说你们等吧,他要是回来我段字倒写。我们穿出家属区,冷风咆哮,天空低垂。我有点摸不清方向,于是问他,去哪?他说,随便。我们往前走,渐渐越走越快,段红卫突然跌坐在地上,歪过脑袋,将今晚的大麦酒吐了个一干二净。

狗日的,狗日的。他擦擦嘴。

酒醒了,再没地方可去,只好顺着龙泉路重返厂区,高大的人字形屋顶蹲在夜中。我们从1车间走到10车间,从后门进入子弟学校操场。机油味灰尘味汗味被青草味取代。大约晚十点,我们在学校门前分手,回到宿舍又灌一瓶大麦酒放倒自己,一觉睡到次日中午。睁眼时,太阳直直照在脸上,我急急忙忙跳起来直奔厂区,半道上才明白过来我都下岗啦。周围十分异样——不是变暗变黑,是刺眼的白,如破开的云彩、棉花和墙。阳光直逼万物,看不见的上帝用它胡涂乱抹。我睁不开眼睛,没完没了地恶心头疼。宿醉的感觉像被疯狗咬了。原以为昨夜就来一场大暴雨的,不料又是晴好的一天。我本想回去,但鬼使神差又去了重机厂。大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认识我的冲我挥挥胳臂点点头。有人问我,没下岗?我说,下了。他们说,那你还来?加入我们?我摇摇头,继续往里走。封堵大门的人让我进去了。3车间一晃就到,熟悉的灰铁门沾满污垢,真该洗洗了。里面一圈人把谁围在当中。见我来了,他们像划开的牛皮纸向两侧闪开,中间出现一张头上裹了白纱布的脸——段红卫,他就坐在我的工具箱上,手里拎着大扳手,身体前倾,像一匹倔强的马。锁扣位置是毛笔写的朱字。靠墙位置,站着潘良。

他用扳手砸自己脑袋。潘良说。我操你妈,他是我师傅哩。我操你妈。他望着我,眼神冰冷厌恶,仿佛瞅见我偷了他的东西却无从追究。我答应了,小狗日的,你该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谢谢他。他一面说一面从段红卫手中夺下扳手。

我当然没磕响头也没说个谢字。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段红卫脸上的得意笑容我只在工会里见识过,那情形往往是他接连吹了五首曲子并且毫无瑕疵。当天夜里我们去了四川饭馆。他端起酒碗一口干掉,擦擦嘴说你猜我最后对狗日的潘良说了什么?

我摇头。他脑袋上的白纱布亮闪闪的。

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段红卫说。我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说你狗日的同意小朱留下,是你们这群疯狗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到底谁疯了,谁正常?首批下岗名单出炉两个月后,第二批名单公布之前,有人举报潘良睡了七个女工并将她们成功留岗——白纸黑字贴在十来根电线杆子上。狗日的哪来的狗胆?最终查无实据,白纸片一夜之间被撕个干干净净。此时段红卫已经收拾工具箱准备离厂。我们最后一次吃饭喝酒演奏是那年的十月,《一声珍重》吹了不下十遍,一大批工友闻声跑来工会礼堂。最后,几个曾经的乐队成员、如今也下了岗的前工友亮出乐器,我们合奏了几十支经典曲目,《友谊地久天长》《啊朋友再见》……一直闹腾到凌晨三点。后来就剩下我和段红卫。月光照亮外面的冬青树,门前一片银白。他呆坐着,单簧管搁在腿上,说他下个月就开班授徒啦,一帮半大孩子。我说好啊,真好。他笑了,说你随时过来。我说好啊,好。我想了想,又说,谢谢段哥。他笑了,谢个,是我谢你。谢我?人一辈子待一个地方有啥意思。他说。我待够啦。真他妈够啦。上帝要是让你还有点气力干一件你能干好也非常愿意干的事情,那你他妈必须试试;上帝根本不希望我们带着遗憾去死,可是很多人都他妈死得不明不白。我说,段哥,你随时回来,工会大门永远敞开。他连连摆手,出去了就不会回来。绝不。老子撒尿也不冲着重机厂。他咬牙切齿。我并不知道他的仇恨从何而来,他不正要去干他想干的事业吗?段红卫说到做到,此后再没踏进重机厂一步,除了我死那天。

次日我被喧嚣声惊醒。我下了床,敞开门,见很多人三三两两直扑家属区。潘良,潘良。直觉告诉我潘良出事了。我脑子里嗡嗡响,抬腿跟上他们。家属区3号楼下聚集了一大群人,绝大多数是首批下岗者。我问他们出什么事了,有人告诉我,是潘良老婆。

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在金鱼缸内溺毙。她瞪着眼睛,嘴里衔着一条金鱼——这是后来听说的。那天早晨,楼下的人沉默得仿佛为她招魂守灵。慈坝派出所干警和刑警将一个陌生的中年工友从楼上带下,此人腕间有雪亮的手铐。是9车间老杜,有人告诉我说,平时多他妈本分啊,见了狗都绕道走。昨夜,就他一个人敲开潘良的房门。他进去一个小时后传来潘良女人的叫喊声扭打声,再之后就无声无息了。对这起谋杀的解释很离谱:老杜不是因为下岗挟私报复,而是与潘良的女人早有一腿,所以她才为他开了门。老杜干吗杀她?很简单,潘良女人无法答应他帮他说服丈夫让他留岗。另一种说法直截了当:潘良睡了老杜女人,因此,他女人留岗了,他却下岗。很多人觉得老杜像个爷们儿,干了他们想干而没胆量干的。是夜一切都不太对头,鼓胀的云层像怀胎一样躁动不安,潘良家的灯光照进继续等待的下岗工人眼中,让他们惊诧而镇定。居然没人同情潘良女人,大伙想不通的是:老杜非得下此毒手?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再把她睡一回嘛,用枕头或毒药,不比现在更浪漫温柔?唉,老工人就是老工人,连杀人都这么直截了当。

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昨晚,潘良睡哪里?

将近中午,他来了,楼下的人已散了大半。此时无人找他寻仇,我们默默让出路来。潘良的脸直僵僵的,走路的姿势也直僵僵的,他穿出人群,即将进入楼道时忽然弯下腰,两手捂住脑袋。然后他回头望向我们,一群沉默的重机厂工人。接着他一步步上楼,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据说办完后事他向厂里请辞改制办主任,领导不批。很多人开始可怜他。我不想可怜他。他女人笑起来多优雅啊,你没法想象五大三粗的潘良居然娶了这么文艺范儿的女人。唉,都是命。潘良要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她死不了。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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